郭严隶
似乎是专为看瑞相而来,说要到襄阳,心里就闪出这个短句。因为我是为寻访襄阳的一位历史人物遗迹而出发,才有这份信心,相信那千年前生命留下的气息会化显为今朝斯土的吉瑞之形。听见这话的人,就兴致勃勃说起诸葛亮来,让人知道这位古代大名人多么强势地依然占据着今朝楚地人的心。确实最早记住襄阳地名是由以卧龙先生为主角之一的古典名著《三国演义》,但使我生向往心并终于来到这里的却是一代高僧释道安。
落地襄阳,先问观音阁,也是这个缘故。这是十年前传喜师父曾应邀来讲经的古刹。师父之为,必与千年前道安法师的于此居住和奉献有关。此是对彼悠悠召唤的应答。
我于是习惯性地先举目高处,想看到晴宇飞虹彩,或云空镶琉璃,以及白云惟妙惟肖绘出观音菩萨、龙凤等兆示吉祥的图案。未见。这天襄阳天空薄阴,浅灰色的云均匀地漫空絮着,一去无际。次日云化作雨,洒洒而下,使遍野起欢呼。有武汉来的人笑逐颜开,说湖北干旱久矣,终于下了雨!——很奇怪的,今年“鸡头”、“鸡尾”都不缺雨水,两旁的省份(山西、河南)也时而下,就是当中“鸡胸”这一条总不见甘露。这中国地图上居中的一幅长条标地乃为湖北。
如此说,那匀匀铺去的一天云絮便是吉瑞了,此处大相不着。
薄阴的天空下,行走在天籁汽车制造厂流水线生产车间里,听着解说员声音朗朗的介绍,有一刻,我认为自己是走在瑞相中,这个偌大的工厂,就是襄阳的一幅瑞相。不是吗?它代表的是现代科技一个领域的高度,也便是现代人类文明一座山峰的高度,一切文明都为造福人类而出现,是人类智慧盛开的花朵。这智慧之花赋形于汽车制造厂,为祥瑞之表。
从襄阳城到天籁厂,往来都由汉江上过,穿行在横卧江面坚实简朴而雄伟的大桥上,陶醉于一江碧水的时候,又觉得这清澈美丽之水是瑞相。这其实是到襄阳之前即有的思索。旷绝千古的“南水北调”工程使汉江之水名扬天下,而此典中汉江几乎就是襄阳的代名词——“南水北调”取水点设在汉江流经襄阳境内域段。
取襄汉之水供京津地区,谁都知道水量丰沛之外,如此选择更重要的原因是此地水质胜好。汉江流到这里一下就变韵了,文彩焕发,洋洋大观,“至此,告别秦岭大巴山的崇山峻岭,进入宽阔的汉江平原。——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是襄阳赋予汉江丰饶瑰丽的历史文化蕴涵。而这条如诗如画的大江使这块土地幸为汉水文化中心,尽夺千年风光。
水跟人一样,美善关乎文化。
汉江全程1577公里,其中襄阳段长195公里,穿城而过,贯全境。
襄阳人深深知道自己土地上所擅水利,每对来宾,张口就要说的“铁打的襄阳”,所道便是水的功劳。——襄阳历史上发生战争逾700场,几乎就是一座战争的舞台,不管怎样打得血流成河,尸堆如山,近代之前,城少有被攻破,所赖就是长约7公里拥“华夏第一城池”之誉的护城河,它赢来“第一”的是宽阔(河面最宽处达250米),站在这边城墙上朝对岸望去,所见景物都因为距离而影影绰绰。陪同者尽伸长臂朝前指着,自豪地说,河面太宽了,敌人没办法靠近,最多凫到河中心就会遭射毙……。听者都点头,笑,赞叹。我亦如是。倏地耳边起了嗖嗖箭簇飞射声,恍然见河水中滩滩鲜血如罂粟纷然绽放,染一川碧波成红浪。不由心里一阵恶心,那奔突厮杀中的人影与虎狼何异!人与低级动物的区别何其小得只在一念一行。
一旦沾血,顿失风景。襄阳乃“兵家必争之地”的意思,任凭以怎样的语调表达,都让人听得苦涩,深悉美好与战争是反义词,而动摇了对襄阳水质量好关乎其历史文化的信心。水是一块土地美好的因。
我于是细细审视热爱家乡的人们津津乐道的本土历史文化。
襄阳人介绍自己,总由“为历代文化名城”话语起头,诗意追溯2800年悠久历史,炫“自秦汉以来,代为重镇”:
西汉初始建县;汉武帝(西汉)时属荆州刺史部南郡;王莽时一度改称“相阳”,又被光武帝(东汉)恢复原名;献帝初平年间刘表(荆州刺史)移州治于襄阳郡;诸葛孔明于此论天下三分;羊叔子在这儿促西晋一统;建安十三年曹操控制南郡北部置襄阳郡;李自成曾封襄阳为襄京……
来到第一天被带领着参观的古城、古街、绿影壁、仲宣楼等历史遗迹,都是这些的演说。我投去的目光尽是赞美,当直面那些叹为稀有,古老沧桑的建筑物,一时间不禁有些要倾向“英雄造历史”之说,历史这么样与一个个人名紧拴而一段段切开着哦!直到渐渐地,布景澄清,露出底色,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遍看了短暂——沧桑与古老,尽浮在“短暂”上边,才不由默默地,又重新开始思索。
识得短暂,是因为确认了刘秀、王莽、刘表、曹操、李自成,之类叱咤一时的英雄人物,便是那所谓的“兵家”。由而肯定自己看光辉业绩同时,也一幕一幕地,目睹了鄙耻——人性的贪婪。
兵家者,为争权夺利而厮打的人。所争土地的占有权耳。杀几多人而夺来,又几多人遭杀而被夺去。尔辈所图首先自是这地方气候温润,平原沃壤,水土丰美,为天造一座大粮仓——三国时襄宜平原得誉“天下膏腴地”;南北朝时赞曰:“襄阳左右,田地肥良,桑梓野泽,处处而有”;今朝襄阳是中国十大夏粮主产区和20个大型商品粮生产基地之一。然后是占处地之利,襄阳恰处中原,为北往南来、东行西去道路之枢纽,举凡“南船北马”,“七省通衢”等喻辞,皆言交通运输的便利。
因据地有利而被争抢,而易得易失,“城头变幻大王旗”为千百年连场节目,演而不衰,说透人间短暂之哀。
论短暂,最堪怜,令人难为情,为典型的,是王莽和李自成的表演。
再说文化。
襄阳人把自己的文化从古代起分了块儿,计有:三国文化、楚文化、汉水文化。
汉水,汉江也,其流域是汉朝的发祥地,举凡汉语言汉民俗等汉文化,尽源于此。说汉文化,必言诗书画。这是令襄阳人不由满面春风的一个话题,会列出星光璀璨长长一个名单。诸星辰中,近城处设景以纪的,是居“建安七子之首”的东汉文学家王粲。景观便是以他《登楼赋》里所写“仲宣楼”临水而建的一座楼。高楼自寓美,让王前辈名垂青史的这首诗赋,我却并不特别喜欢,因他之登楼借景,宣泄自己一腔怀才不遇的积郁而已。倒叫人久久思量时,怀疑刘表对他的不予使用是否真如书上所写,仅仅因为嫌“其貌不扬”?不得重用而怨天尤人者,文人习气也重,恐境界不及,实非真才。大才岂忧用?!若境界有逮,文人得了机会很麻烦的,往往陋性昭彰,处处障碍。这由王粲后来的言行也可略见一斑,曹操占襄阳后,于江岸大宴群臣。王粲举杯祝贺,以贬袁绍和刘表不尚贤任能,而赞曹操“文武并举,英雄毕力……此帝王之举也”。何其让人为之低眉惭面!这时候儒家文化已很成熟了,古儒之尚,蔑视这样赤裸裸以贬人邀己宠的。而况,曹操居丞相位,由传统文化理论,不可使用“帝王之举”类言词以誉美!尔曹多么艰难地克制着篡位之心呢,岂堪如此撺掇!
再者,袁绍曹操两个拼命于官渡时,刘表不“坐观时变”,就能避免襄阳失陷于曹魏的命运吗?
曹魏大军克襄阳时,刘表已离世,不曾见到自己的城邦失陷了。
还有,分明是王粲劝刘表的二儿子琮顺降曹操,使之不费一兵一卒占领襄阳的嘛。
境界,许多时候,就是人品。
或者刘表恰是从王粲的面相上看出了内心?相由心生啊!
积郁不怕有,只看何所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范仲淹曾经在岳阳楼上的吟咏,好作回答。此为仲宣楼给予的启示罢。与为文者们共勉!
至此,便明白这块土地养育了宋玉、杜审言、杜甫、柳永、孟浩然、米芾等诗书方家,唐代2500位诗人几乎都曾来游历过,并没有改变它为人类互相残杀之所,俨然一大屠宰场悲哀命数的缘故。从来山水滋养诗人书家们的性灵,不是他们的性灵润泽山水。
这么一想,忆起了诗句:“玉在山而草木润”。正好落到了楚文化上。在我心里,楚文化几可以玉文化称。首先因为楚人的祖先最早是繁衍生息于襄阳境内的荆山一带,——楚文化又称荆楚文化,而荆山有玉藏。
这就说到了那块历史上著名的“和氏之璧”。“和”,贴着“玉石鉴赏家”标签的古楚人卞和;“璧”,累卞和悲惨地失去双足,之后引列强起纷争的荆山石所出美玉。由于卞和是春秋时人,恰当楚国初兴之际,“和氏之璧”可做楚文化源头。
我却忽然不愿意讲这个故事了,卞和或者是有德而有识,能够得遇那块神奇的荆山璞玉,(玉见有德人),并懂它的价值。他却不是个智者。为什么执意要献宝于君王呢?头次或可理解,是国人传统忠君思想的促使,暗兼以宝物易前途,一展人生抱负打算。二次就可疑了,因为这时已经被昏庸暴君砍掉了一只脚,(《韩非子》载:卞和在荆山得一玉璞,献给楚王,楚王使人观看,说是石头,有欺君之罪,断其左足)。分明君王之德配不上美玉,干啥还要给他,令明珠暗投?就不怕另一只脚也遭砍掉吗?啥子样的高官厚禄比健全的四肢重要啊!就算侥幸这回成功了,会容个刑缺了一只脚的人位列朝班吗?
悲剧竟在他身上重演!武王与自己的前任手法一模一样,“派人检查。仍说是石头,又断其右足。”
两只脚都没了,该醒悟了吧?竟仍旧执着,“后文王即位,卞和抱玉哭于荆山下”,还是要献宝!幸而终于这回得遇有人性的,楚文王未盲听盲信,下令剖石以验,美玉得证。果然文王因卞和献玉有功,封其为零阳侯。让人长长松一口气的是,“卞和辞之未就”。
这献宝的发心,至少不那么劫浊了。
即便这是连番遭殃,终于磨出智慧,觉悟了的结果,也让人喜慰。
不为求官。却是为何呢?说是卞和抱玉哭于荆山下时,文王曾派人去问他为什么哭?他答“宝玉而名之为石,贞氏戮之而漫,此臣所以悲也。”这是哭的缘故,不是当初献宝的。
我愿他此刻是为了洗不白之冤,给自己正名,而不是为了他所理解的真理委婉发吆唤、呐喊,不然更要让人为古志士们的悟性憾而摇头了。
卞和啊,确实我为你深深感到遗憾!你既知石中有玉,何不自剖之?得此美玉,何异获得整个世界,还在乎楚王座下一个职位?拥宝自重,独立于世,似孔子,管仲那般琢磨玩味,从玉中看出诸多德,时时膜拜,美德教育的祖师就是你了。论人生价值,予社会的贡献,何能过此?上苍既把相遇相知稀世珍宝的机缘赐予你,或许就是让你由玉品识自性,人玉互养,自我提升,成为一代圣贤,造福人间的。你竟拿它去邀宠君王,求易功名,何其有负天期!两番断足之厄,是否乃为示惩警世?
且看“和氏璧”被献贡后的遭遇,光彩剔透一块大自然的结晶,沦为强权们撕扯争夺之物,在欲熏熏的手掌间辗转流离,受染着,遭破坏,以秦始皇的行径最粗暴可恶,竟指令李斯于璧面上纵刀雕刻了八个字,以为象征皇权的玉玺,留下难以去之的创痕。它后来的神秘失踪当是上天收回去了,人间欠福德,仙品不可留。荆山再不见玉,当是这个缘故。
总算卞和挣得名来,也传之千古,曰“白玉祖师”、“白玉尊人”。尽管这两个词组我不知该如何准确解读之。
更大的悲哀在于卞和迷谬不是独一,紧随之后,一个人演得愈其惨烈,不忍卒睹,便是锦绣才子屈原。卞和所献之宝,虽珍稀无双,终究属身外物,屈原糟践的却是自己高贵洁净的心灵——将这更美奂的一块“和氏璧”,捧手给了根本不配享之的楚怀王。不幸在于他比卞和顺当,出手成功了,颇得怀王近信,荣禄兼之,恍然犹如拥抱了理想,一时内心舒畅。
但美玉配君子啊,福德不够的人,消受不起的,必要折腾以毁之。果然怀王一朝折损起来,信小人谗惑,生满心嗔垢,恶毒地将屈原从自己身边撵逐,曰流放。这应该是上苍予三闾大夫得自在的时机,所谓祸兮福所倚。说翻脸就翻脸的人,准虎狼也!岂可为伴?赶紧抽身遁去啊!被流放巴不得呐,自己要设法更逃得远些才好。二度流放,感恩!我索性更往天边去,免得劳你再“惦记”。
可叹屈原转不过弯儿来,竟视被流放为大羞耻,钻进荣辱幻境,深深沉溺,不能自拔。
谬托知己已然哀,又执迷不悟,令人扼腕长叹!给根本不配的人伤了心,该指责哪一个呢?鄙者自鄙,你竟与他一般见识!
屈原有过觉悟的,《渔夫》里,“渔夫”的话说得多么好:“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奈何他不能够定在这束光里,须臾迷雾来袭,他随境流转而去,终未能再露出头来,惨被吞噬。
所谓苦难,是上天敲掉裹在他性灵“玉璧”外边那层石头壳子,以使本性彰显,大放光明,是为淬砺。惜屈子天纵之才,未能扪摸此理!不然可不劳累造化,又苦心孤诣塑孔子矣。人间须有圣贤,引大众出苦难。
最断人肠,是屈原的投汨罗江而死。生死事大,说的是此段结束后,往何处再开篇?收笔方式甚为关键!自绝为不可恕之其一的。屈子,你得到超度了吗?
中国古代,士子们一个误区,认为仕途是人生唯一明路。其实,人该当倾毕生之力以求的终极归宿,唯高尚道德境界,向此峰巅的路径实多,仕途不过之一。政治高台反而存在不确定性的,因为政治并不就与道德划等号,只有英明的领袖,施德政的时代,才见到两者牵手。不然,便十足一条惊涛骇浪随时可能触礁翻船的畏途。人杰当路在脚下,披荆斩棘,履足处拓一条光明大道,直去高处。孔子、老子、庄子,郑板桥,陶渊明……,都是例证。
站在道德峰巅上垂目俯瞰,由朝代更迭若时序循环往复不停,会看到仕途的有限,政权的短暂。
若这能够成为卞和与屈原眼中之见,楚文化大河端源,会是不同一种风光了,中华文化便也将因另一种格致的开篇,而愈发气魄非凡!
《楚辞》承载着的屈原忧愤,至今隐约在楚地的风中,让这方天地渗透着无法散却的伤郁。
话到“三国文化”,忽凉风瑟瑟。尤其在襄阳,这“三国文化”如此直指诸葛亮其人的地方。论诸葛先辈一生,我视为英雄失路。这样说,如同观其毕生所作所为,本鲜明一“兵家”,并未把他列入兵家方阵一样,是一种怜惜。曾经,我以诸葛先生为枭雄的。
枭雄者,倚智商而不倚智慧的人。“慧”这个字出现,需要跟善紧紧联系在一起。诸葛先生输在起头处。首先,出天下三分之策,非善。一篇《隆中对》,一场乱世因。论拼杀酷烈,机关算尽,成为人类战争标本的,中国历史上,有哪一段更超过三国时期?以关羽的“水淹七军”开幕,以孔明的“木牛流马”告一段落,一场一场成就将相功名的死战,都是生灵涂炭,人世大劫!
当然,《隆中对》发心是好的,据荆州、益州之地,谋取西南各民族支持,联合孙吴,对抗曹魏后一统天下。所谓匡扶汉室。真的这愿景实现了,或者天下会得一段清平安宁,因为从诸葛任蜀汉政权丞相时的作为看,他是有给百姓谋幸福能力的(史书有记:诸葛亮当政期间,励精图治,赏罚严明,抑制豪强,任人唯贤)。奈何这纯属非分之想,因为不具备成功的必要条件——没有那个适合继续当汉家皇帝的人。刘备已然庸,其后人阿斗更整个“扶不起”。君王福德不够,居臣位的人再能干也不行,必是一个乱,使百姓遭殃。后来曹丕代替了刘氏坐到龙椅上,应该便是这个意思,以苍生得安为上吧。
诸葛亮全靠智谋给原本气数当尽的“汉室”延长了43年阳寿(蜀汉,221——264)。也只是以天下三分之一残缺的样子。这样的设谋,往往尽是阴谋,比如“火烧赤壁”、“草船借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空城计”,等等。招招阴损。没办法的,实属强求啊。一步错,就步步错了。
兵家虽只争输赢,当也讲究个用兵之道,若战术总是透着一股邪气,终究不会大赢。
是兮非兮?以由此所造的业论,倒是王粲的劝刘琮降更有可取处,顺应时势,做出让步,显得明智。避免战争,便是遏制杀戮,免造杀业。
欲终结汉室的是天罢?纵然旷世奇才,岂可逆天而行!
诸葛丞相只享年54岁便辞世而去,可与此有关?
是那胸中大志之误了。诸葛先生从17岁到27岁,所谓的隐居隆中,躬耕陇亩,实则秣马厉兵,等待时机,以一舒襟抱。应该说他实现了毕生之志,为“卧龙”时,他便是“自比管仲,乐毅”,憧憬做一代名相的。刘备时代他为丞相,刘禅即位,他更是“受遗诏辅后主,封武乡侯,领益州牧,主持军国大事。”拜相封侯,显赫之极!为人臣者,论尊荣,无过于此了。
可惜太短暂,蜀汉政权一共不过几十年,期间几乎不见太平日子。七擒孟获,六出祁山,没一天消停。是他不能忘记自己收复中原的初心吗?我有的时候认为,他或许是另有缘故,比如思念故园——那曾经隐居躬耕的美丽隆中,思念那做卧龙的潇洒日子,想回到那清雅洁净的地方和岁月中去。这时候的诸葛,已经历练人生,许多都明白了,明白自己当年一念之差上了这条求功名的路,而离本性愈去愈远。回归啊,回归到本初的自己!他这时候,觉得想回到自己,须得回到那出发的地方,借助襄阳的山,襄阳的水,襄阳的阳光和风,完成这奇崛的路程。所以力排众议,不顾一切,要翻越祁山,回到中原。
虽然没能如愿,总算是死在回归的路上,总算是死在了自己魂牵梦绕的中原大地!他病逝的那五丈原,在陕西境内了。
诸葛先辈,这猜想对吗?我怕这不是你的心思,我怕,直到死,你都是当初的志向,死死瞄住政治一条道,要治国安邦,经天纬地,不负此生。到四川后,你发现,蜀地虽美,上有蜀人,匪我同类。对于飞腾的龙,巴蜀天空嫌窄仄,不得尽兴遨游。于是,要以四川为根据地,打回中原,雄霸江山。真如那些人所说的,你是“壮志未酬身先死”。
这样的死,乃真悲哀,因为终于没有明心见性,摸到正路。
书上说,“诸葛亮死后,晋统一三国。”
籍此看去,三国,多么像诸葛氏在历史巨干上横生的一段枝节。
诸葛先生有过自我搏斗的,三顾茅庐的故事其实说得很清楚了,他开始躲着刘备,应该不是如张飞认为的那样,是“拿大”。也不尽是人们所猜度的,为试探刘备的诚心。他是不想受刘备之邀,清楚那不是一条能走出来的敞亮道路。后来终于露面了,自是被刘备的执着感动了。这执着中有真诚之美,更让人看到希望。主上如此求贤若渴,谦卑自居,辅佐的人便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啊!
终是过不了这想一展才华的关——华夏士子的通症。儒家文化的局限在这里触眼分明。儒家,认定有出息的人,就是把当官的路走出来,学而优则仕。误了多少英杰!
我后来不把诸葛当枭雄,便是因为这一层。他只是没有抵抗住诱惑,跟曹操的初始不一样的。诸葛孔明与曹操,何尝不是一种“既生瑜何生亮”?不是遭遇真枭雄曹操,或许诸葛能一统天下?
果真一统天下的是他,又怎样?那个阿斗,若不换之,会是啥情形?
不能给百姓带来幸福,任凭谁,都没用!只要能赐百姓以福,哪个都行。有德者居上位。天下若有姓,只是两个字,百姓。
三国文化啊,你几多惆怅!
便是这惆怅,领我走向释道安法师,一朝觅得了答案。
书上一概说,道安法师是避战乱而至襄阳。应该这话只道出了一半。另外一半是,因为襄阳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事频仍,人心颠沛,尤其需要宁定,他才留在了这里。在如此地方,对中国佛教做出诸多奠基性、开创性的贡献,何其不易!让人生发于海水上修筑楼阁的联想。动荡凄惶中的人心就是波浪翻涌的大海啊!海浪上凌波而矗高耸入云的楼宇就是美丽信仰。
如果不是对于善和爱,对于天地慈悲的确信,人们,如何度过那一场场难关?亲人死难,山河破碎,大地上虎奔狼窜,人命如草。行走襄阳大地,我时而“看见”类似场景:袁绍、孙坚、曹操、刘备、诸葛亮等“英雄豪杰”把或白发老者,纤纤弱女,或髫髻小儿造治得遍体鳞伤,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尔辈扬长而去。道安静静走来,抚平创伤,安止疼痛,使人们渐渐归复平静,回到生活日常。
佛经,你没有文字,所有显示出来被称为文字的,都是一种称呼而已,你是洗去人心伤痛的水,人们用眼睛读你,在唇齿间吟诵,都是一种方式,让你贯注生命。被你贯注了,血液里有了你,就高贵了。就不再切齿憎恨那些为了一己私欲而狂暴屠杀劫掠者,那令人如焚如煎强烈的情感就会换成悲悯,觉得他们那样被内心的魔攫持、操纵,实在可怜!
不惜烧杀抢掠,不管以何名目,这样的心,都与魔鬼相应,都是魔的傀儡。
这个世界的“堪忍”之哀,是拜他们所赐。所以他们堪怜。
佛教,你的高贵,在于引人心向和谐,给世界以和平。
最可惜是诸葛,论宿慧,先生毫不逊色,设若当时能刹那间转识成智,谢刘备之邀,不去羽扇纶巾赴征程,居乱世而守静,就在那隆中草庐里读圣贤书,参宇宙理,以道御物,以德化人,东土亦当出佛陀矣!
道安那时候,襄阳砚首山上“一里一寺”,僧家繁多,显示出人们迫切的精神需要,崇德向善,竟为时尚。佛教,这神圣之“水”啊,深入人心,也就是深入一方土地的经络。文化的根便是这样悠悠地,密密地,强韧地植下——蜿蜒在襄阳大地致深处的根脉,是德和善,所以斯土古来多好人。汉江流到这里格外显出清冽纯净,便是这个缘故了。好水,由乎好心。山清水秀,环境的宜好,是民风淳朴,民心厚道的外现。
很好佐证这个理念的,是襄阳的“白云人家”,珍珠样镶嵌在城郊的一个村庄。我认为,所观赏的景致里,此为最靓。因为由它看到的,是底层人生活的安宁富足。农民,正儿八经的底层罢。一个国家,农民的生活样态是物质文明程度的硬标志。问为政者,先要出口的一句是,你念及底层了吗?熙攘于底层的人们不说幸福,这个偌大世界没有真正幸福可言的。“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这句马克思主义话语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襄阳把“白云人家”叫城乡一体化示范区,大的框架上说,它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住宅区,另一是园林区。乍看去,住宅区分明一个设施齐备,楼宇院落轩朗时尚的都市居民社区。这是把城南的尹集乡原先散落的村户们聚集一处,告别旧房舍,搬上新楼房,过俨然城市居民的生活。称为“迁村腾地”。由此显出重要意义的,是人们精神生活的得到改善,社区里图书馆,电影院,活动中心等设施齐备,供学习交流娱乐。内容积极,引人向上的报刊书籍开阔视野,丰富知识,带来快乐,益于提高人们的心灵质量。
园林区名中华紫薇园,是“白云人家”妩媚的眼睛,优雅地体现了“产业为基——土地向规模经营集中,培育促进农民持续稳定增收产业”之建设方针,占地八百多亩,覆盖白云、凤凰、青龙三个村,美得如同奇迹。
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生活的丰足安详是可以看到的,空气中也能够闻到。从人类历史最深处一直看过来,还有哪个时候农人的日子如此美如图画?田园诗这样以实物构成,房屋,田畦,一草一木,都是意象。
巧在这白云村,正是白马寺故址所在。白马寺,道安法师初到襄阳居住的寺院。法师拄锡襄阳共15年,期间燃烧生命,殷勤弘法,取得“印度佛教中国化的奠基者,依国主立佛法的倡导者,佛门释姓的统一者,中国僧制首创者,中国第一部佛经目录的编纂者,净土信仰的倡导者,六家七宗之首‘本无宗’的创立者”等诸多成就,撰写关于般若学的著述凡14种。所主持的僧团修建寺院共八座,(分别是檀溪寺,甘泉寺,谷隐寺,铁佛寺,鹿门寺,灵泉寺,如珠寺,龙泉寺)。使得中国佛教文化开篇精彩,光辉灿烂。
现在,白马寺已经难觅踪影,只能在美仑美奂的紫荆园香润的风中遥想它当年的青瓦翘檐,殿宇庄严。它是幻化了,悄然隐到时空深处,成恒韧茁壮之根,用汩汩不竭的慈悲长养万物,这座紫荆园,这“白云人家”,都是它奇妙的化现。
“白云人家”,是襄阳瑞相中尤其温暖生动,具有经典意义的一幅。
临离开的这天,才终于得以往拜观音阁。
古刹坐落在城南凤林山上,临汉江而静矗。这并不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在今天襄阳众多寺院中,无论建筑、格局,它都不占鳌头。我的来此朝圣,是为了受洗它独特的,借千年清风悠扬传送的梵音。我信这宏大之声的存在,因为相信传喜师父曾经的宣法音韵犹存。
观音阁,始建于晋,初名凤林禅寺,因为传说中,南海观世音菩萨曾仙游来此修炼讲经,而又得此别名。
那么,犹如传喜师父来此宣法是仰接千年前道安大德的愿行,道安大德当年的在此拄锡传道,是对南海观音大悲声音的承应?佛家慈心,千古如一,法音与光阴竞流,演绎美丽“传灯”。
这是可以推理的。2003年暮春,正当“非典”猖獗,举国惶惶之际,传喜师父远路劳尘而来,宣讲《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我猜想,师父此为一个主要原因,这七省通衢的襄阳,瘟疫最易流播,最危险,在这里洒法雨甘霖,禳灾祈福,净化时空,宁慰人心,最有意义。这担当情怀多么令人肃然起敬!如此与道安大德忘我无私高尚的品格一脉相承!
我读书上所载,有识之士对道安大德的评定,诸如“既不幻术惑众,又不靠权势压人,而门徒数百人,之所以能够‘洋洋济济’,‘自相尊敬’,靠的全是道安本人道德学问的感化。”之类语句,每每想到传喜师父,觉得这几乎是在描述师父其人。
由传喜师父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讲经开示》,悟得了观音菩萨来此讲经的缘由,因为这个地方山水人心好啊!《开示》里说,“能见到佛身是一种福德,没福德的人见不到的。所以,有的地方众生的福德因缘成熟了,观世音菩萨就现佛身来度他们,讲究竟无上的一乘佛法。”
就是说,襄阳的善根是可以追溯到历史地层更深处的。这就是它历百劫犹美丽的缘故罢,因为有德,任何伤口都会慢慢愈合。道德是心灵修复的良药。
这也就知道为什么对在襄阳见瑞相有信心了,有道德的地方,自当遍地吉祥。
正日出时候,站在观音阁东侧天王殿高高楼台上,举目环顾,见汉江水面晨雾缥缈,光色迷离,似仙如幻。寺院里,神殿前,袅袅香烟在轻微的风中摇曳飘散。静静伫立,依稀有朗朗宣讲声在风的馨香中回响。这就是那具有神奇穿透力伟大美丽的梵音,越百千万年而来,吸纳百川,汇成洪流,道安大德和传喜师父的声音,都在其中。它们隐约于远处的涛声,身侧的鸟鸣,甚至花朵的呼吸,树叶的窸窣,让寻觅者闻而入心,感佩落泪,更深地懂得那意味深长的八个字:灵山犹在,法华未散。
帝王们的江山,姓氏几易了,惟释家代代相续,与时光竞游,不曾有过改变。竟而龙象辈出,姿态鲜活,展示强大的生命力及涵养天下的能力——而今,佛教已是世界性的宗教。委婉优美地讲说着“得人心者得天下”,告诉胸怀大志的人们:你得人心拥戴,土地不须抢夺,已经是你的领土。
说是在襄阳,民间有许多释姓的人,推测是早先由佛家所转来,让人看见佛教文化奇异的渗透力,和藉此所由的万古流长。渗入山川江河,花草树木,民意人心,这样的存在可以脱离任何依托,而永恒不亡了。当它不再寄形于具象的时候,它就弥满天上人间,整个大千世界就是一幅巨大的瑞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