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O JIAN QIANG
郭建强的诗
GUO JIAN QIANG
在能够照得出你的骨头的雪山前
冰川之水正具体地从头顶流下
脖颈和肩膀在迎接中战栗,胸腹和脊背
在快速收缩中抖动。在胯下,那冰凉多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像江河一样凶悍地沿着大腿冲向脚底
你甚至感到水渗入皮肤,顺便让脏器仰泳了一会儿
这一刻,你无法不爱上高峻、空阔和清洁
——但是,你知道这并不是说自我已然与雪山相配
——而是恐惧。你看,即使身后只剩下童年的影子
——仍就带着血腥深度的昏黑。
沙粒密密麻麻:淡黄的、黑褐的、眼白的
纹动的填字游戏——奥秘的表格
风就是风,吹过来,吹过去
尘土停下来观望,又跟着跑一会儿
白昼制造视觉的声响:
几丛骆驼刺加重了盐碱的分量
夜就是夜:刺猬的尖锐擦刮得更亮
没有约柜,没有玛尼石刻
戈壁空空荡荡,戈壁漫不经心
闯入者成为一粒悬石,漂浮于神的律法
你在波状的风里凝视自我面孔的粼粼波动
一枝烈香杜鹃用她细长的花柱追问叹息
在一头牦牛的眼瞳站着木呆呆的你
一只侧身而过的金雕用他的眼神描摹着你
在钙土里农贸市场的各种气息正在密集发酵飞散
一股旋风用迅疾写好了凝固的静寂
河床、玛尼堆和山巅,石头从不同角度记录着你
不久,你转而要用你的温度讲述石头
你肯定存在:并且迸裂不同的名词、动词,还有连词——
兴致盎然地形容你,漫不经心地拘捕你。
在格萨尔之前,风是安静的
或者也没有风,没有昼夜
没有上帝,更没有上帝之诗的朗诵者和倾听者
在格萨尔之中,刀和火交替耕种时间
人头埋到土里,埋到水里,埋到风里
格萨尔都走远了!还能听到声音:
快活的声音、焦躁的声音、太阳忽起忽落的声音
像草原上的石雕,面目坚定,转而模糊。
你在荒草和荒漠之间俯身寻找
一条野狗在远处啃食夕阳遗弃的骨头。
一棵棵草茎离合聚散,究竟只能相依为命。
光洗亮了一些泥沙,但泥沙的背部和深处更加昏沉。
无名的爬虫跋涉在史诗里,蚱蜢弹跳着摆脱黑的引力。
你的呼吸有可能制造灾难,汗粒也可能意味福祉。
你找不到信物,看不清脉络。
隐秘地推销自我的,是啤酒瓶盖,破报纸,避孕套……
你来了,接着只能离开,谁能像太阳坚定地周而复始?
但你必须偶然回来,直到有一天把偶然的寻找改写——
你在阵雨击溅山花的最末音节
听到了驼铃的叹息
然而山野从铜镜中走出
一块块巨石透露出近世的躁动和失望
复归于风的雕刻——与时间的凝结感相比
热血的喷涌,银元的世界大行军
无不轻薄如蒙元的交钞
一样是狂想之锐,一样是纸张的激情
而山泉还从高处催激,实现思想的落差
明朝的锁闭,孕殖苦闷而腐烂的白银
大清则在四野的开放中,握不紧五指
山路崎岖,山风带着回忆的温度
在你耳边絮语,转瞬无踪
戈壁喷吐的
南风倾泻的
高架桥上翻滚的
旅人内衣汗湿的——
热浪:
围到山前统统迷了路
走进山里就瞌睡
骑坐草尖(秋千,别摇晃得太猛烈)
伏上叶脉(谁在刻写谁)
八月辽阔得像中古的人世
热也带着寂静的凉
其实不止八月,任何时候——
那些尖锐的、愤怒的、躁动的气浪乘坐厚重云层降落
都会轻下来、慢下来,亮起来
那些人把手掌、脸、小小魂灵
浸在雪山溪水里
太阳钻出乔木、灌木
把吻痕印在他们的发梢、肩膀
一枚枚清洗了的银币
在祁连——天山通行
你看山峰顶着白雪还在蓄力攀援
只差一厘米就会顶歪月亮
多少事物也像这山峰,把时间当作积累
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积累
人们涌出地平线,走远、攀爬、卧倒
在一场注定的大风中散落微温的记忆
慌乱得来不及抖掉鞋底里嚣张的沙粒
山峰还在上升,月亮几乎尖叫——
可是,黑暗睁开眼睛,施展手艺:
身高5254.5米的岗什卡雪峰
突然变得像一个发育太晚的女孩
——和你一样沉默,只剩深蓝的剪影
只有大海才能扑倒大地尽情泼墨,行为艺术:
爱抚、撕咬、交媾——留下骨血
鱼群贝类穿越波浪在山体泥石的间隙闪耀
我们比藻类和三叶虫晚出生三天
所幸尚可依稀隐闻层积岩四角凝固水滴的叮当密语
而将太阳星辰目为高原长卷的绚烂饰笔
一刻钟前,在山窟石穴练习魏晋风度西来风尚
一刻钟后,刀剑和大火把习作狠命抹掉
追忆第一个母亲,手指蘸满颜料描摹
从深黑的泥土陷阱爬出
长满老人斑的刀剑仍然携带毁灭者的气质
尤其是那支弓弩,瞄准玻璃背后每一个人的心脏
不由得皮肤紧缩:冰冷的狂躁患者让人胆寒
打开窗户,阳光直取明镜之心
恋爱的铜锈熔融——蜡烛在振奋中失去了昨夜
指肚用温热和耐性,细细摩拭钟鼎和瓷器
听听,隔壁的呼吸渐热——唐风宋雨游走掌纹
最珍贵的是朽骨之上悬挂的血肉之乐
青草一样在大地纵欲,弹唱饕餮——
就算即刻腐烂,你也不得嗜血
你知道最早的镰刀是竖直的
骨头做的,有一颗牙齿嵌在把手凹槽
咬住手掌,凝滞挥动
流线和形状,与今天的键盘有几分相似
那一列列模仿骨质的颗粒等待吮吸下落的手指
微小的弧度,靠近自然
微小的弧度,起于地平线
原野上一簇野草怀孕正在突起黑红的穗实
夕阳里,猛犸象低下沉重的鼻齿
神启的纳图夫人①纳图夫人:旧石器晚期生活在埃及和西亚地区的古人类,距今约六千年左右,是收割技术的创始人,考古发现的最古老的镰刀出自他们之手。先于种植而发明镰刀
二粒小麦是以后的事,六行大麦是以后的事
种子、迁徙和灌溉统统是以后的事
第一把镰刀记录纳图夫人:挥砍和削割
是镰刀呼唤谷物,谷物才脱胎换骨迎风生长
正如电脑一定先于键盘,键盘先于敲击
随后,镰刀在手中变形,时间在镰刀中弯曲
地平线在眼睛里深陷和鼓起,而太阳正换为月亮:
一柄缓慢剔除自我的镰刀
我在键盘上的呼唤先于呼唤的你
等待一种收割不可遏制不会休止——
冬夜的街道没有人,象牙的余光切咬昏沉
在雪地刻画近似风吹麦浪的嘶嘶之声
火焰几乎要舔到鼻唇耳廓
泥土醉意盈怀泥土的子孙步履踉跄
顿足,大笑,长歌,摇摆啊摇摆
婉转腰肢卷起一阵阵湿咸旋风
——隔着一层纱,一个梦,一种陶的冰冷
高楼巨厦之下,秋原的篝火散漫深遁地底
腰臀,颈项,双臂,一双双手滑开——
握紧啊,抓住啊,这逼仄房间,这空旷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