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桂兰
留在喀什的爱情
文/马桂兰
1
夏天来了,整个城市架到了火炉上,空气像捂着一床厚棉被,让人窒息。五月把导游旗夹到腋下,仰头咕隆咕隆倒了几口冰水,大喘了一口气说,我敢肯定那个人就是阿文。
我手里的矿泉水瓶子滚出老远。愣了一阵,我抓住五月的袖子说,快,订票。然后拔腿就跑。
家里坐满了人,李伟他妈得了胃癌,大家在商量她死后是就地火化还是运回乡下。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说都行。我恨透了这个老巫婆,只要她肯死,埋哪儿我倒无所谓。我看了李伟一眼,进了卧室。
我要去喀什。我说。干嘛?他每次跟我说话,眉头总是拧到一起。找人。我打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件地扔到床上。
谁?
阿文。我想解释一下,但他的眉头已经拧成一个死结。我索性把大段大段的解释浓缩成一句话,——我明天中午的火车。
死性不改。他的嘴角居然浮起一丝笑意。窗外的知了扯着嗓子叫着,让人觉得烦躁。我想我可能会待到秋天,于是又取下了一件呢大衣。我俩很久没说话,只有衣架撞在衣柜上的声音。叠衣服的时候我推测着李伟的下一个动作,可能会骂我,也可能会动手,但我不在乎,我一定要去见阿文,我等了十八年了。
你好自为之。许久,他点了一根烟,只吸了一口就扔到窗外。他看着我,脸抽搐了几下,眼里掠过一丝足以杀死人的冷光。
2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阿文长什么样了。
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群年轻人来西坡镇演出,住在我妈开的招待所里。那天我放学回家,他们站在阳台上,指着对面的山大呼小叫。我妈拿着大把的钥匙,穿过尖叫声挨个给他们开房门。
阿文的房间就在我家隔壁,我进去时,他正靠在床头擦吉他。他穿着牛仔装,长发遮着半边脸,像电视里的香港明星。
我把开水瓶放到地上。他从床上跳下来,摸我的马尾,从皱巴巴的包里翻出一块巧克力给我。他笑着,抿着的嘴巴像弯弯的月牙。
乡政府旁边有个戏台子,清末时期就有了,一个唱汉剧的戏班子曾让它红火了好几年。但从我记事起,这戏台上从来就没人上去唱戏。阿文他们来后的第二天,戏台变了样。水泥地上铺了一层红色的塑胶,两边的木梁上栓着彩带,像羞涩的婚房。戏台四周绕满了各种颜色的小灯,一插电,到处扑哧扑哧地闪。
戏台四周挤满了人,不时有人伸出指头去摸,缩手时窃喜,真是灯泡呢。广播站上班的小琴朝地上吐一嘴瓜子壳说,这叫彩灯。八三年的春晚,也就这水平。
演出开始了,演员们轮流上场,边跳边唱,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时,大家跳起了霹雳舞,下面的人都看呆了,张着嘴,忘了鼓掌。唱了一阵,主持人上台了,让大家捧个钱场。大家边笑边你推我搡,谁也不肯掏钱。有人故意不满意,说,怎么都是唱的,没走高跷吗?旁边的人就说,至少应该弄个唢呐嘛。
阿文上台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散了。他抱着吉他,微闭着眼睛,像要睡着一样,又像很伤心。一首唱完,一个醉酒的大胡子往台上扔了五块钱,让他唱一首《妹妹找哥泪花流》,阿文没唱,优雅地鞠了个躬,下去了。
跟李伟结婚那天我说,我就是从那一刻爱上阿文的。李伟不屑地笑了笑,耍点小个性谁不会?
我大学谈过一个男朋友,美术系的,白,长头发,吉他也弹得好,背影很像阿文。我俩处得很好,半年后我爸贪污进去了,他也消失了,屁都没留一个。我妈慌了,担心我嫁不出去,四处托人,但没男的肯要我,相完第七次亲,我说谁都不见了,我妈说,还见最后一次行不行?
见个毛。我狠狠吞下一股烟雾,通体舒泰地吐出来,我妈就在我面前模糊了。我妈说你怎么能骂人呢?你什么时候学会骂人了?接着她就气病了,躺在家里寻死觅活。有天李伟来家里,我指着他问我妈,这个行不行,行就结吧。
李伟说,他这辈子最赚的一件事,就是用两斤桂圆换来一个城里老婆。李伟是我爸带过的研究生,后来留了校。我爸出事后,他常常给我们家换煤气送大米,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是个子矮点。我妈说,行了,别挑了。我妈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她急于给我们这个遭受打击的家找一个铁箍,箍得蛛丝密合、稳稳当当,然后冲别人一笑,看,我们过得很好。
李伟过日子很谨慎,不沾烟酒不打牌,不乱花一分钱,我俩第一次去看电影,他把喝完的可乐瓶子带回了家,放进阳台上的大纸盒里。那里面已经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子,他说攒多了可以买一大把葱苗。他整天研究养生之道,隔几天就把身上拍得青红紫绿,他说这是拍出的毒,毒排出来了,寿命就长。
有天周末,我约他去骑马。他嗤之以鼻,说我虚荣,就知道追求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他系着围裙剁肉圆子,整张脸都泛着油腻。我远远地看着他,似乎那就是不久之后的自己。我觉得我不该妥协,要反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学的是平面设计,名牌大学毕业,而我的上司,那个趾高气昂的只读了一个职高的女人却每天对我发号施令。一天早上,她照例让我给她冲咖啡时,我把一堆文件扔到地上,骂她是没人要的老女人,然后在她那张瞠目结舌的驴脸中扬长而去。很爽。
之后我去了酒吧,那些驻唱歌手抱着吉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我难过得很却哭不出来。有个男的走过来跟我聊天,他说一看我就是婚姻不幸福,他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地狱,你得赔上一辈子。他喋喋不休地帮我分析,我同他干了一杯酒,让他滚。
我在酒吧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家,刚一进门就被我妈就扇了一耳光,我捂着脸去卫生间吐了一阵,出来说,我要自由。
我妈又是一巴掌,你告诉我什么是自由。
我说,我要离婚。
我妈打我的手抖得厉害,只能喘气说不出一句话。李伟一边打120一边冷冷地把她背下楼。
我妈醒来后霸气全无,她没看我,别过头幽幽地说,我不想管你了。我妈瘦小嶙峋的身子告诉我,她开始老了,没力气箍住这个家了。她一旦示弱我就慌了神,突然间我什么都想放下了。我对李伟说,要个孩子吧。李伟说,哦。
夜里,李伟响起了鼾声,一起一伏地在黑暗里四处走动,像一双魔掌,把我往深井里拽,我开始往下掉,什么也看不见,呼吸都显得困难。我摸索着抓住李伟的手,往他身边凑,他醒了,直挺挺地躺着,用冷漠排斥着我。
阿文独自在小镇住了很久。他总是穿一些我没见过的衣服,有时是雪花图案的衬衣配喇叭裤,有时穿一件印着大骷髅的T恤。他每天很早起床去附近的村子闲逛,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儿。
阿文整天的逍遥自在让西坡镇上的人都很着急,哪儿来的钱呢?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作了各种猜测。说他是私生子,亲妈去了台湾,每次回来,都带一些金手表,金耳环之类的,随便卖一个都够他吃几年。又说他根本不是正经人,早跟镇上的李寡妇好上了。说这话时若碰上阿文正走在街上,就有几个死皮赖脸的追在他后面喊,小子,又去找李寡妇?话音一落,半条街的人都跟着笑。阿文摘下墨镜冲他们笑笑,什么也不说。
偶尔,阿文也会一觉睡到中午,吸着拖鞋下楼朝我妈喊,王姐,肉丝面。我妈很乐意为他服务,因为他预支了足额的费用,所以我妈还会另外给他烫一碗自产的青菜。阿文很开心,说要给我妈写首歌。
他真给我妈写了一首,我至今记得开头的几句:西坡镇有个人叫王姐,她常给我做好吃的面……几个服务员听得哈哈大笑,说这哪叫歌?跟说话差不多嘛。
阿文写的歌都像说话,大家都不喜欢听,但不管他唱哪首我都说好。阿文点了根烟,很深地吸了一口,呆呆地看着窗外,眼里有让我无法猜透的东西,很多年后,当我看到“忧伤”这个词,脑子里最先闪过的就是阿文那双眼睛。
那个暑假成了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他的房间,问他写歌了没有。十二岁的我已经学会了取悦,做出一副惦记了一整夜的样子,但并不是真的喜欢他的歌,只是每次这么问时,他就会从床上跳下来,眉开眼笑地看着我。
招待所的对面有个坟茔坡,到处埋着死人,到了夏天,疯长的野草比人还高,严严实实地盖满整个山坡,风一吹,坟包若隐若现,更显阴森恐怖。大人们常告诫我们不能去那里,若是火眼低一定会撞见鬼。阿文不以为然。
一个浓雾的早晨,我半睡半醒地起床去找阿文,门锁了。我猜想他是去了那个水井。
坡上的杂草比我想象的还厚,看不到路,好几次我费力地扒开草,一头就撞到了坟前,我吓得魂飞魄散,但为了找阿文,我只能横冲直撞地往前蹿。
阿文果然在。他铲平了水井旁边的杂草,弄了块空地出来,蹲在那儿洗头发。他光着上身,飞快地挥动着双臂,抠出整头白白的泡沫,像一朵朵盛开的栀子花。水瓢里的水缓缓从头上浇下来,一朵朵栀子花被冲散,从头顶四周滑下去,欢快地跳到草地上。
清晨的太阳柔美温婉,一团淡淡的金黄从阿文身后弥散过来,将他轻轻地拖起,像柔滑的丝带。他又瘦又白的身子在这缕光芒里变得晶莹透明,我似乎看到了他细密的毛孔和血管。
阿文听到动静,转过头看我,泡沫流进他的眼睛,他边浇水边喊,你怎么来了?等我再看他时,他身上多了一件皱巴巴的T恤。他用一条毛巾擦着头发,甩出好闻的洗发水味道。
我的裤子被露水浸湿了半截,两腿在清冽的晨风里有些凉意。他扯出一块布铺到太阳底下说让我坐着晒。他自己躺下去,翘起二郎腿,双手枕在脑后。
你在看什么?我在他旁边坐下。
云。
云?我躺下来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云不是看的,是听的,闭上眼睛,它们就会落下来,带着你跟它们一起飘,人就飞起来了,躺在云上飞……阿文不说话了,闭上眼,嘴角轻轻扬起。他微笑的脸温和乖巧,像恬静的婴儿。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长长浓密的睫毛,他做了个“嘘”的动作,把我的手拿开。
我也学他闭着眼睛。微风从身边经过,挠着脸跟脖子,有点痒,漫山的野草也在风里窃窃私语起来,有鸟飞过,留下几声清脆,像是在友好地跟我打招呼。四周很安静,一切都变得亲切温暖,包括令我害怕的坟茔。
一朵云从头顶飘下来,悄无声息地,停在我的额头,软绵绵地,有点痒。接着,又飘下来一朵,停在我的膝盖,慢慢地,我身上云越来越多了,像一张棉花床,它们微笑着,裹着我,把我托起来,我的身子离开了地面,从杂草和坟茔里升起来,越来越高,最后,整个西坡镇都在我屁股下面了。我不敢睁眼,我怕一睁眼,躺在我身边的阿文就走了。
这块空地成了阿文常去的地方,有时候会在那儿躺上一整天,什么都不干。我觉得这是我跟阿文之间的秘密,我常常揣着这个秘密看着西坡镇上的每个人,觉得他们那么可笑。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每当开心或是难过的时刻,我都会想到那片满是坟茔的山坡,真希望阿文一直躺在那里,满脸陶醉地看着云朵,哪儿都没去。
3
五月来火车站送我。我说,李伟的妈快不行了,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五月笑笑,说他妈一时死不了。
如果找到阿文,我……兴许就不回来了。我看着五月,眼泪啪啪地往下掉。五月有点躲闪我的眼泪,大概见不得我这副矫情的样子。她递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巾给我,扯着衣领说,妈的,真热。
她塞给我一千块钱,转身朝停车场走去,走向她那辆二手富康。五月说,总有一天她会换一辆宝马,牛逼哄哄地满大街跑。她习惯规划,她说她想30岁买个小点的二手房,31岁找个男的结婚生子,然后再换辆车。之后她就叹气,说当导游越来越挣不到钱了,到今天还跟别人合租在一起。但我挺羡慕她的,起码她有明确的目标,不像我,这些年心里除了阿文,什么也装不下,什么也没有,就连对阿文的相思,也是毫无结果。阿文在哪儿我不知道,我的相思无力而飘渺。我害怕看到天上的云朵,害怕看到抱着吉他孤单唱歌的歌手,他们都跟阿文有关联,他们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忧伤和抑郁。
想想我真该感谢五月,若不是她留心,我依然不会知道阿文的下落。总算熬出头了。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取票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女的,她低声叫我姐,让我替她买张票,一看就是骗子,就着心情好,我给了她三百块钱,权当买个清静。她拿了钱,给我深深鞠了一躬,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指着密密麻麻的提示牌一脸发愁,问我该在哪儿排队?
票上写着甘肃酒泉,我让她站我身后。她说,“我们同路啊。”她跟李伟他妈一样大嗓门,我瞬间对她厌恶至极,我说,离我远点。
姐我激动,头一回坐火车。她说。
远点。
上火车后,我给李伟发了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老家。李伟没有回复,他如此冷漠,反倒让我释然了很多,最好他提出离婚,我们谁也不欠谁。
火车在咔擦咔擦的声音里缓缓启动,我喜欢它的节奏,总是干净快速地结束预热的慢跑,展开一场果断的冲刺,窗外的房子和树木快速地朝后倒退,我感觉自己也从腐朽发霉中挣脱出来,奔向一个清新明媚的地方。我似乎又躺在那个坟莹坡,躺在阿文身边,他朝我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叫梁小爱。那女的跟着我进了车厢,把唯一的行李,一只印着“尿素”字样的蛇皮袋子塞到床底下。我瞅了一眼她手里的身份证,上面分明写着另外一个名字。
假的。她把登记照贴在脸上,“你看,不像我嘛。”
我不想理她,闭上眼睡觉。可她似乎很兴奋,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撒尿,猴子似地上蹿下跳。她很快跟对面两个妇女搭上了话,从母猪下崽讲到村里谁跟谁通奸,讲得口水直喷。我根本睡不成,摘下眼罩“啪”地扔到桌子上。
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起身拿起我的杯子给我倒水,对面那两个妇女拿眼睛剜我,嫌闹,包飞机去。
梁小爱说,闭嘴。
其中一个瞪她一眼,说谁了?点名了?
操!梁小爱脱下一只鞋抵到她俩面前,再说?扇死你!
对面一片寂静。梁小爱扔下鞋子,把衣服往下扯了扯,气势喧嚣地坐下,那样子让我想起了抽空上街杀个人,又回来继续喝茶的黑帮老大。
我跟梁小爱的关系突然就亲密了几分。我问她为什么拿张假身份证,她说她九岁的时候被人拐卖了,转了几次手,最后卖到河南给人当媳妇。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对面那俩女的佯装睡觉,耳朵一直朝我们这儿竖着。我对梁小爱说,休息会儿吧。她很快住了嘴。我继续睡觉,戴眼罩前拿过手机看了看,李伟还是没回短信。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车厢里有些热,我去厕所洗了把脸,站到走廊临窗的地方。火车正经过大片大片的麦地,风把麦子吹成了一道道波浪。我又想起了那个燥热的午后。
那天阿文放下吉他,从衣兜里掏出五毛钱要给我玩个魔术。他把钱叠成很小的三角形,凑到我眼前让我看清楚,然后往空中一扔,手里的钱就不见了。我开始在地上找,每个角落仔细地看,然后让他起身,翻他所有的衣服口袋,包括鞋。都没有。他笑着,吹着口哨得意地看着我。
天很暗,要下暴雨了,风闯进屋子,把窗帘掀得老高,我的裙子也鼓成一只水桶。阿文张开手,从额头往后捋头发,那个随意却潇洒的动作让他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他笑着,摊开一只手给我看,空的,然后冲我吹了口气,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前一秒还空着的手心,静静躺着五毛钱。他问我好不好玩,等着我惊讶兴奋。但我的心思早不在魔术上了,我整个人僵在那里,不能挪动,那张被他捏过的脸颊开始发热、发烫,却又像突然被贴了冰块。
风越来越大了,裹着倾泻而至的暴雨,吹乱了我整个人。我站在昏暗的房间,有点难过,又有点开心。
再去找阿文的时候,我偷偷抹上我妈的口红,穿上我最喜欢的裙子。但阿文专心弹吉他,并没注意我的变化,他说他正在写一首歌,非常重要。我故意去翻他的琴谱,又在他耳边很大声地叫喊,发出怪异的声音。别闹好不好?他停下来看着我说,他已经有点不高兴了,眉头轻皱,语气也有些不耐烦。我有些沮丧,临走时重重地关上门,把堆在门口的垃圾踢得到处都是。
这天晚上,小琴拎着一台录音机,带着几个年轻人去找阿文跳舞。她穿了一条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披着,整层楼都是花露水的味儿。
阿文说,他只会跳三步踩。小琴便拉过他的手问他怎么跳。大家笨拙地跟着阿文学舞步,在狭小的房间里你拥我挤。不知怎么,小琴脚一绊,跌进了阿文的怀里,她害羞地笑着,拉阿文的手却不肯松开,还抬脚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听着屋子里的笑声和音乐声,边哭边往楼下跑。
第二天,小琴把一只死老鼠扔到我妈面前。我妈回家找我时,我正穿着她的高跟鞋在镜子前扭来扭去。
衣架雨点似地落在我身上,我跪在地上咬着嘴巴一声不吭。打了一会儿,她累了,问我为什么要往小琴家扔死老鼠。我说,她跟阿文跳舞,还把我关外面。这句话说完我哇哇直哭了,哭得十万委屈,我妈看着我脚上的高跟鞋和嘴上的口红,愣了半晌,把衣架摔成了两半。
我被送去了乡下奶奶家,回来时阿文已经离开了西坡镇。小琴说,阿文是被我妈赶走的。她说话时眼里带着恨,当然我也一样地讨厌她。几年后我们搬到了县城,后来又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西坡镇和那个讨厌的小琴都离我越来越远了。
把这些讲给李伟时,他笑着给我端来了一碗乌鸡汤,他又像刚结婚时那样爱我了,当一颗受精卵顺利地在我子宫着床时,他变得什么都可以包容。
我妈和李伟的关系处得更好了,他俩形成了一支团结友爱、目标一致的同盟军,我不知不觉地被他们围剿、俘虏,成为她队伍里的人。——我开始欣赏李伟的书法,跟他研究中医养生,并学着他用力拍着肘窝排出心肺的毒素。没错,只要我不去想阿文,日子就是幸福的。
火车到宝鸡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了,对面两个女的下了车。她俩自梁小爱发了飙之后,就再没怎么说话。梁小爱说,她骂人的这些话全是跟他男人学的。她的手背上、胳膊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疤,看得出,这些年她计划了大大小小的逃跑,又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惨打。她的皮肤很黑很粗糙,同样干枯的,还有她一头又稀又黄的头发。唯一让人欣慰的,是那双眼睛,不大,但很清澈,在瘦小干瘪的身躯里划出一道锐利明亮的光芒。
我去厕所洗漱回来,她泡好了两碗方便面。我问她哪儿来的钱,她接过我的毛巾挂到上铺的床架子上,说,买票剩的。她坐下来呼噜吃了一口面条,紧张地看着我,姐,你哪儿下车?喀什。什么石?新疆。她一听,立马脱了鞋盘腿坐到床上,那行,下一顿我就没钱买了。
你多大?我问。二十三吧,也可能是二十四。她刚刚往嘴里送了一大团面条,嘴巴鼓成一个大包,说话含糊不清。我说,年轻啊,你看你浪费了多少的时光。她忍着烫胡乱地咽下面条,我一个被拐卖的能有什么好时光。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学,读点书,再出去工作。我说完低头吃面条,吃了一阵再看她时,她已经张着嘴睡着了。
梁小爱睡得很沉,没多久便开始像男人一样扯呼噜,不光扯呼噜还磨牙。我拿出单反瞎拍,拍她睡觉的各种样子。
车厢里进来个小孩儿,两三岁的样子,见我拿着单反,鬼灵精怪地朝我笑。我举起相机给她拍照,她马上伸出剪刀手,歪头看着镜头。她走过来看照片,肉嘟嘟热乎乎的身子挨着我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股失落,这孩子要是我自己的该多好。
我怀孕快三个月的时候,李伟把他妈从老家接过来,说他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
李伟他妈是个大嗓门,她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是聋子,跟人说话总是开足了马力,像马路上肆意鸣笛的汽车。她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厨房给我煮了六个鸡蛋,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我面前。我刚咬一口,她马上嚷开了,一口吃完哪,你这是舔吧?她看着我喊,大口地嚼啊?嚼!怎么不嚼了?快点嚼啊。我被她弄得惊慌失措,恨不得一口吐到她那张老脸上。我放下碗说不吃了,人一天也就吸收一个鸡蛋的营养,吃多了也是白吃。她脸一黑,我们那儿怀崽的婆娘,个个都这么吃,像你这样吃有个屁用。她冲过来端碗,我一阵窒息,我嗅到了她身上的狐臭。
大嗓门对自己的厨艺带着恃才自傲的不屑。每次吃饭,她都不厌其烦地为每一个菜找到最精辟的优势以此彰显自己的不同凡响。白菜脆嫩吧,因为放了猪油。扣肉为什么不腻,因为多焯了一道水。我筷子伸到哪儿她就说到哪儿,像超市里尾随紧跟的促销员。
在大嗓门眼里,吃不了几碗饭就是没用,只有像她一样狼吞虎咽嚼得砸吧响的女人才配给李伟生孩子。所以,她将我的细嚼慢咽和挑食视为恶习,一遍遍放大、唾弃,让我觉得吃饭是一件毫无自尊的事情。她拿着筷子,乒乒乓乓地敲着每个碗,冷冷地看上我几眼,说,这个不吃,那个也不吃,真急人。说完,脱了鞋子蹲到凳子上,呼哧地扒上几口,说,肠子越撑越粗,粗了才能吃,顿顿吃这么点,怕是都缩成麻绳了。
我说,您吃饭不脱鞋行吗?脱鞋怎么了?我忙里忙外,想吃顿轻松饭都不行?她指着盘子里的牛肉丝说,我忙活一上午,你就动两三下筷子,不是整人吗?我说牛肉丝能跟猪肝一起炒吗?还是牛肉吗?我扫了一眼闷声不吭的李伟,怒火烧得更旺。大嗓门像一头发病的母狮子,把一盘子牛肉全倒进自己碗里,边倒边拖着哭腔说,不吃我吃,我一个人吃,看我会不会死。
我扔下碗筷去了我妈家,这老婆娘,我再不想多看一眼。但我妈当天就把我送了回来,不仅如此,她还对大嗓门说我不懂事,要她多包涵。她冲那臭婆娘笑的时候,竟然是一副巴结讨好的面孔。我妈赔完不是,哀怨地看着我,求你了。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我觉得特别没脸,这女人太势利了,要是我爸不进去,她会怕这个农村来的老太婆?不把屋子掀翻才怪。
但我妈不敢,之前不敢现在就更不敢了。李伟早不甘心当一个大学教授了,他辞职开起了文化公司,人前人后被人捧着,一口一个李总。成李总后的李伟变了很多,他没时间宅家里了,请他吃饭的人排着队讨好他,他更不会把饮料瓶子攒回家换葱苗,别人随便送他件衬衣都是几千块。
大嗓门从我妈的态度里掂量了其中的深浅,明白了这个家是她做主。她很快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用极为自信的生活智慧和经验主宰着这个八十平米的房子。比如,冲马桶的水要用泔水。只要她听见抽水声,她就会敲着厕所的门,开足她的马力说,泔水桶在旁边,看不到?比如,客厅的灯泡只能开两个,而且一定是七点半以后才能开。再比如,阳台上的花盆里种花太可惜,她全部拔掉,种上了小葱和蒜苗。她精打细算到了极致,拉堆屎都恨不得拉个尺,看是不是有所超标以至于要多用半截手纸。
我漠然地看着这个家,一天也忍不下去。我最无法忍受每天吃饭时,一个满身狐臭、口臭的人坐在我的对面,唾沫横飞、喋喋不休,用她永不退减的食欲嘲笑着我的饭量,然后摔打着碗筷,奚落地扔下一句“有个屁用”。
我只能在梦里发泄,梦里我掀了饭桌,将整碗的汤泼到她那张面带冷笑的脸上,然后将她满是臭味的衣服和被褥扔出门外,打开所有的窗户,清理这个像垃圾填埋场一样的家。醒来时,我咬牙切齿地抓着床单,像一个红了眼的杀人犯。起初,李伟还哄我两句,时间长了他不耐烦了,说我越来越像怨妇,他经常半夜才回家,带着满身的酒气。
出事是李伟去杭州的当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后没多久就开始出血,医生说我体质弱,怕是保不住。我觉得一定是医生诊断出了问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流产。医生问,你今天吃了什么?大嗓门嘴一撇,说,吃了什么,最补的鳖甲都喂了。
医生说怎么能吃鳖甲呢?最动胎的你不知道?我这才知道鳖甲也不是她买的,是替李伟参加一个生日宴席后打包的剩菜。
当时,我手里如果有把刀,一定会把她捅得稀烂。我俩就在医院对骂起来,我越来越激动,扑过去要掐她脖子,脚一滑,摔到地上。
我不得不马上清宫。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一句话都不想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老东西。
快到柳园时,梁小爱去卫生间换了一件衣服,问我好不好看。是一件白色短袖衬衣,款式老,面料也劣。
丑。我说。丑也就这么一件了。她说,姐,不如你跟我一起下车吧,去我家看看?
这主意倒是不错。柳园是甘肃离乌鲁木齐最近的一个镇,我正好在柳园休整一下,免得灰头土脸地见阿文。
我把单反递给她,看你睡觉的样子。她一把抢过去,真丑,再给我照一张。她说完把我拉到走廊,一手叉腰,一手撑着窗户。我说你这动作太傻了。她呵呵笑着,朝旁边的车厢看了看,眼睛和嘴立马成了“O”型,姐,这里,有外国人呢。她走过来拉着我,我想跟外国人照。我把她拉进车厢,说,丢人现眼。
中午的时候,我们到了柳园镇。梁小爱走在街上,不停地捏我的胳膊,全身上下都是难以抑制的兴奋,没想到这次真逃出来了,你猜我这时候最想干嘛。唱歌?不,我想抱着路边的树亲几口。她指着一条并无特别的马路,说,我当初就是在这条街上被人骗走的,十几年了,这儿都没怎么变。她说着摆好姿势,来,拍一张。
我很乐意拍她,似乎那样我更像一个自由的旅行者。我拖着行李箱走在这条不算繁华的街道上,坦然接受身边各种羡慕的目光。行李箱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让我的每一个细胞和毛孔都唱着自由欢快的歌。我的眼睛装满了友善,脸上洋溢着幸福,我正在用一颗慈悲的心包容这个世界。我喜欢此时的自己,我对梁小爱说,我给你买套衣服去。我给梁小爱选了一条蓝底白点的连衣裙和一双白色凉鞋,她很喜欢,笑得合不拢嘴。对店主说,这是我姐,我柳园镇的。
出了店,她神神秘秘地凑近我,姐,给你讲个秘密。嗯?我生的那孩子不是我男人的,是他爹的。梁小爱诡异地笑,我看她无关痛痒的样子,哭笑不得,真是百坚不摧,没什么事儿能把她打垮。我说,我们去吃碗面吧。她说,没我妈做的好吃,去我家,吃我妈做的羊杂汤。
梁小爱的家在离镇上不远的后三村,我叫了两辆摩的,一辆坐人,另一辆拖行李。路上,她精神抖擞地扯着嗓子跟摩的师傅搭话,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她是后三村的人。
摩托车驶向一段七弯八拐的土路,卷起一屁股灰尘。我紧闭着嘴巴,把头埋在梁小爱身后,她张着嘴哈哈大笑,姐,别怕,我们从小就是吃土长大的,屁股簸麻了没?哈哈哈。又走了一阵,梁小爱大喊着说,前面停,到了到了。
我们在一条岔路口下了车,路口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四合院。我问梁小爱记错了没有,她看看对面的铁路说,以前没这个。她走向左边的一条路,走了几步,在一个院子门口站了站,朝我挥手,没错,快来。她指着墙上一些斑驳的印子说,小时候我们画的画都还在呢。
破旧的木门上挂着锁,锁生了锈,同整个院子一样,显出荒芜和无精打采。梁小爱把门使劲推了推,喃喃自语,人呢?
等下,我去大伯家。她撒开腿,朝前面的一个院子跑去。过了一阵,她又风一样跑了回来,摊着手掌,问我借手机。她像是有些紧张,好几次都拨错号码,只好把电话交给我,我拨过去,开了免提,把电话举到她嘴边,我竟然也跟她一样紧张起来。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一个女人“喂”了一声,她周围很嘈杂,隐隐约约能听到切割机的声音。
妈——妈——我是小爱,我回来了,门口站着呢。梁小爱舌头在打架,嘴巴凑着电话很大声地说。
对方沉默了几秒,说,哦,小爱,你回来了?话语里没有一丝惊喜,我们在无锡打工,你还好吧?
好。梁小爱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想结束通话又有些不甘心,妈,我,我从河南逃回来的。
苦了你了孩子,我们也都挺想你。那头顿了顿,说,住你大伯家的人有钥匙,你去拿了进门,过年我们可能回不来。梁小爱低着头,没支声。对方听她没说话,就挂了电话。太阳很大,周围没有遮阴的地方,我俩站在院子里,像两个雕塑。梁小爱往手掌吐了点口水,把上面的电话号码搓得一干二净。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她大伯家门口,招手让我们去他家坐会儿。
男人很热情,端出了水果,又让他媳妇儿做了两碗臊子面。他说,你大伯搬酒泉后,我就买了他屋子,住了快八年了。我刚搬过来时,你弟弟才两岁。男人看着梁小爱说,一直以为老梁只有一个儿子呢,原来还有这么大个女儿。这老梁,捂得真紧。他媳妇儿拿出一把钥匙,说你爸妈两三年没回来了,够你收拾。梁小爱没接钥匙,埋头吃着面条,像跟人抢食似的,使着蛮劲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好几次都差点哽住。
从那人家里出来,梁小爱提着随手不离的蛇皮袋子,低着头往前走。我追上她说,不留家里了?她摇摇头。一旁的院子正在办喜事,几个人聚在一起紧盯着我俩看。梁小爱用头巾包住头,说,快点走吧。
我为了让她高兴,拿出相机说,给你拍一张吧?留个纪念。她回头看了看,说,算了。
我俩漫无目的地走着,行李箱的轮子被我拖出声嘶力竭的声音,那条土路已经没有了来时的亲切,无情地摆在我们面前,蜿蜒地伸向远处。太阳很大,我没走几步就开始胸闷气短了,我说,不走了,等车。梁小爱一屁股坐到路边。
下午四点多,我们在镇上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梁小爱如同大病一场,进门就倒在床上,我去外面炒了几个菜拎回来,她说不想吃。我俩待在房间里没有说话,默然地煎熬着这个下午。
梁小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一阵,总算开口说话了,我不是被人贩子拐走的,是他们不想要我了,把我扔了。似乎,在之前几个小时的沉默里,她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而现在,终于下定了结论,他们一直想要个儿子。她咳嗽了几声,朝地上吐了口痰,我大妈二妈都生的儿子。
我俩沉默了一阵,我问她怎么办,她说,回河南吧。我急了,蠢吧你?忘了怎么逃出来的?我男人其实对我可以,只要我不跑。好个屁。你出去找个工作,我帮你找,扫大街都不能回去。我什么都不会。好歹,那儿还是个家。你这么年轻,还可以再嫁人,找到新的生活,回去了,你一辈子就烂那儿了。烂就烂吧。她躺下去,拿被子蒙住头。
第二天一早,我和梁小爱在火车站分手。临走时她找我要地址,说回去后还我钱。还个屁,我说,我真不想看你回去。死不了。她把蛇皮袋子抱在胸前,朝我笑。我说你快走吧。她走了几步,又回来,给我鞠了一躬。
在去喀什的三十多个小时里,我开始不安。阿文会不会也那么冷漠地对待我呢?他会嫌我丑吗?会嘲笑我眼角的皱纹吗?如果他有一个漂亮能干的老婆,我还有没有勇气面对他呢?
我突然有点怕了,给五月发了条短信,说我担心阿文并不欢迎我的到来。她回:不会吧。我说:你还相信爱情吗?她回:不。
一直都是这样,每次跟五月谈这个话题,她都不愿多说一个字,显得倦怠而漠然,似乎她的世界里,远远有比爱情更好玩儿的东西。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失败,都什么年代了,别人都在为更好的生活打拼,赚钱、经营家庭,活出成功人士的样子,只有我,为了一个喜欢的人,把好好的日子搅得一穷二白。
4
到喀什的第二天,我认识了耗子。我其实不太喜欢他,他总喜欢出神地看着我,让我觉得他肚子里装着很多难以启齿的秘密。
耗子说,几天前,阿文去西藏采风了,过一阵就会回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叫帕尔木。耗子说他十多岁的时候,他妈带着他从酒泉改嫁过来的,帕尔木是他继父的儿子。比起耗子的神秘兮兮,帕尔木显得可爱很多,他睫毛浓密,几乎要盖住深邃的眼睛,他不会说话,只会笑,冲我比划着,像是跟我很熟。
耗子跟我讲了很多关于阿文的事,说他在喀什生活了好多年,身边没女人只有音乐,快五十了还没结婚。他弹吉它唱歌都是一流,是他们圈儿里老大级的人物,连酒吧老板都对他礼让三分,纷纷开高价请他,因为只要有他驻唱,酒吧生意肯定火爆得不行。他说从去年开始,阿文很少唱了,一门心思搞创作,还给刀郎写过歌。耗子指着马路对面一栋高高耸起的楼房说,看见了吧,阿文就住在那儿,最高一层,越高越贵。他有两辆车,一辆奥迪一辆路虎,这次就是开路虎去的西藏。末了又说,干我们这行混到他这样儿,绝了。
我按捺着激动,有点喜极而泣了。我曾经做过很多想象,多少都带点悲壮的色彩。比如他得了绝症,或者离了很多次婚,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现在看来,他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果然是个潇洒的男人,我如释重负了许多,阿文不仅率性浪漫,也懂得如何善待自己。
两天后,耗子让我搬到他那里,他说那房子一直空着,我去住,也算帮忙照看。这对我来说当然最好不过,我身上的钱已经不允许我长期住酒店了。耗子开来一辆皮卡去酒店帮我搬行李,上车的时候,他脱去外套,只穿了一件背心,我看到他肩膀上纹着一条盘绕的蛇,朝我吐着芯子,我有点害怕。他把车子开到加油站加油时遇到一个熟人,耗子介绍说我是阿文的朋友,专门来找他的。那人看着我说,老大不是又跑出去了吗?看得出,在他们眼里阿文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尽管他看我的样子有些同情,但我依旧心花怒放,一来他们没有见过真实的阿文,我见过。二来,耗子没有说谎。
真实的阿文是什么样的呢?车子缓缓地走在暮色里,喀什的街道已经开始亮起了霓虹灯,我打开车窗,看着这个温情而热烈的城市,心里暗暗地汹涌。我的脸一阵发麻,感觉自己去了十八年前那个暴风雨的下午,阿文纤长白皙的指头正从我脸颊轻轻跃过。我在想,那个自由纯净、神采飞扬的小伙子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很想问耗子有没有阿文的照片,但还是忍住没开口,不管他是驼了还是秃了,不管他变得多老多丑,在我心里,他始终是那个神采飞扬的阿文。
我们十八年没见了。我说,十八年对于一场相思,总显得很快。
耗子不停地换着车档,说,难得,你把最好的时光都用来想他了,这种快乐可能别人无法体会。
你说话挺像诗人的。
其实是个粗人。耗子笑起来,露出几颗烟牙。
皮卡穿过几条街道,最后在一排破旧的居民房前停下来。耗子说,房子有点旧,但收拾一下还是能住。他边说边浑身上下地摸,最后在车上的手包里翻出一把钥匙。
是两室一厅的屋子,客厅的墙上挂着很多吉他,耗子说,以前他带了几个学生,顺便卖吉他。后来生意不好,就没做了。
客厅左侧是一间卧室,凳子上床上都洒落着衣服,跟床单搅成一团,露出发黄的棉絮。卧室对面是一间工作室,放着键盘、调音台、话放等简单的设备。电脑前的烟灰缸里竖满了烟头,烟灰到处都是。厨房在最里面,没窗户,一只昏黄的灯泡挂在门板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洗碗池里堆放着碗筷,敞开的电饭锅里,米饭已经发黑了,发出刺鼻的馊味。有点乱。耗子说,有一阵没住了。
原来你是把我叫来收拾的。我说。
可以这么说。耗子狡黠地笑,住个女人,添点人气。
耗子和帕尔木走后,我开始收拾屋子。的确太脏了,到处都是厚厚的积灰,轻轻一动就散开一阵薄雾。厨房堆着各种垃圾,墙角堆放的几个哈密瓜烂成了浆糊,开始长蛆了。
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能干过,六十多平米的房子,在两个小时后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来女人天生就是当家庭主妇的料,只分是不是心甘情愿地干。一想到马上就要跟阿文见面,我就浑身是劲儿,干什么都不觉得累。
耗子又过来了,搬了把凳子,坐在门口看我收拾,一脸的享受,像是请了一个很满意的长工。
我指着一只上了锁的皮箱说,文物吗?
他跳起来说,别动。这是房东的东西。
耗子把我清理出来的两大包垃圾拎走了,又给我买来一双凉拖鞋和两个脸盆。晚上睡觉把门锁好。他说完穿过我的肩膀朝屋里看了看,满意地笑了笑。我说本来住你这屋我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原来你把我当长工使唤,两清。
躺下后,我心里很乱,怎么也睡不着。在这之前,我常偷偷想象我跟阿文在一起的情形,想象着我们目不转睛的对视,激烈的拥吻和缠绵的交融,当然,我会让房间里散发薰衣草香味,在静谧的夜晚酝酿着时深时浅的暧昧……这样的想象,几乎填补了我整个少女时代对爱情的落寞和迷惘,让我无限地渴望。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看着伏在我脸上的一缕头发,它正在默默地跳动,跟我的心跳一样慌乱。
我起身站到窗前,窗外是一条窄窄的巷子,昏暗的路灯打在几间平房上,简陋却让我无可挑剔。这是一个让我彻底踏实的夜晚,阿文就要从西藏回来了。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他。
耗子一大早就来敲门,他说要带我去附近转转。是阿文去过的地方?耗子点点头,嗯。他给我买了早点,有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还有一块馕。我顾不上吃,让他等我一会儿,既然是去阿文去过的地方,我得好好化个妆。
耗子把我带到一间土胚房前,房顶像是被捋了一把,捋走了土和砖瓦,只剩下腐旧的木头。中间以下倒是完整的,但也就是一堆泛黄粗粝的泥土。耗子说,这儿最早是一个陶艺作坊,陶艺人将制陶的手艺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后来就失传了。
房子跟人一样,怕孤单,没人住就坏得快。他靠着土墙坐下来,拨弄着吉他,冬天的时候,我常跟阿文来这里晒太阳。
耗子唱起了一首维语歌,我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感觉到了耗子心里的忧伤。歌里有一段很长的间奏,耗子很认真地弹,仰头看着被揭开的房顶,我看到他眼角亮闪闪的,有眼泪正要溢出来。我不敢问他为何伤心,他忧伤的样子让我觉得一切安慰都显得苍白。我想,耗子心里一定有故事。
一曲唱完,他点了根烟低头默默地吸,很沮丧的样子。过了会儿他把烟头摁进土堆里说,这间房子住了好几辈人,他外公,他外公的爸爸。他们家往上好几代人都是陶艺人,一直传到他外公手上,他父亲是喀什最棒的陶艺人,没几个人能像他那样把阿拉丁神灯做得精美而有生命。
太阳缓缓从巷子对面照过来,有点热了。几个上学的孩子从我们面前跑过,卷起一阵灰尘,我捂住嘴巴,等孩子走完了问,阿文为什么喜欢来这里?
他喜欢阿拉丁神灯,喜欢我外公。耗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打开了车门。
皮卡驶出巷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明晃晃地照进车里。我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想象着阿文从这条路上经过。他会想些什么呢?会像十八年前那样,戴着墨镜吹着口哨吗?
耗子说,阿文就是阿文,他总是跟常人不一样。他手机经常关着,他随时可以找到你,但你难得找到他。望不到边际的等待,真的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耗子说着,突然猛踩一脚刹车,我一头撞到挡风玻璃上,一只狗正休闲地从车前经过,对几秒前的危险浑然不知。我说,你能把阿文的号码给我吗?他减慢了车速,说,我说了你记吧,估计打不通。拨电话的时候,我的手也在抖,跟梁小爱一样激动。但我没梁小爱幸运,阿文关了机,连让我失望的机会都没有。我看着手机上的这十一个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一个吸盘,牢牢吸着我的五脏六腑。现在,它们成了我的全部寄托。
耗子停下车,从后座的口袋里拿出一条深紫色的围巾给我,这儿的太阳很容易晒黑的,小心阿文回来认不出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深紫色?
巧合吧。他说,真是巧合。
我把脸埋在围巾里,又拨了一遍那个号码,有点焦虑,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
你愿意等他多久呢?耗子问。
只要他能回来。
会的。
回去的路上,耗子买了很多菜,说要让我尝尝他的厨艺。他似乎跟我很熟了,在我面前一点都不顾及,他一进屋就喊热,脱了背心光着身子,我这才看清楚他身上纹的竟然是一个长发女人的背影。
你偶像?我问。
周慧敏,没认出来吗?他笑着,拿出一大把苦菊放进菜盆里,喜不喜欢吃炝苦菊?
来喀什应该吃馕坑烤肉吧?阿文喜欢吃什么?
他啊。耗子一笑,他挑食,最喜欢吃的好像是面条。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趴在阳台喊我妈给他煮面的事情似乎就在昨天。他还喜欢腌一碟蒜苗。我说,嗯,要不晚上我们也吃面条吧?我说完心里满是后悔,之前怎么就没想到阿文最喜欢吃的是面条呢?
耗子说,行,我单独给你煮一碗。
厨房越来越热,耗子已经满头大汗了。你给我拿个毛巾来。他说。我去卫生间拿了条旧毛巾浸湿后递给他,他没接,把脸伸过来。我心里一咯噔,什么意思,让我帮他擦脸吗?我把毛巾搭到他肩上,出去了。他在里面喊,你别不好意思啊,你就把我当阿文好了。
耗子做了四菜一汤,两个人吃有点多了。他在卧室的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盒子,拿出一瓶红酒。九二年的。他说,一般人不给。我感觉他看我的时候,眼里藏着一团火。
我在想耗子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这算什么事儿呢?他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阿文。我喝了一大口酒,拿出手机拨号,阿文的电话依旧关机。我把电话扔到地上,我真的有点燥了。
阿文昨天给我来短信了。耗子不轻不重地说。我抬头看着他,紧张得不敢说话。
他在西藏有点事,估计半个月后才回来。他把手机递给我看,的确是阿文的号码。耗子说,他这人就这样,想起来了给你甩个短信,一忙,什么都抛脑后了。
我心里稍稍好受了点,至少,阿文还有音讯,半个月算什么,我可以等的。我倒了满满一杯红酒,一口气干了。
帕尔木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喝完了一整瓶红酒,我脱了鞋子,歪在木椅上跟耗子讲我跟阿文在坟茔包的事儿,我说耗子你根本就不懂,有的人一辈子就为一个人活着,哪怕他死了,一点痕迹都没给你留下,你还是想跟他相依为命。耗子的脸已经成紫红色了,他没说话,“啪”地打了下肩膀,捻下一只蚊子,我说你真的不懂,你就知道在背上纹女人。
帕尔木着急地冲耗子嗯嗯啊啊地叫着,不停打着手势,耗子拿起车钥匙就冲出门外。我说你去哪儿,我也要去。等我锁好门出来,他俩早走了。
我回屋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圈接一圈地迈着碎步,这些碎步让我头晕,我身上冒起了冷汗,黏糊糊地很不舒服。我翻了个身,拿过电话给李伟打了个电话,刚响一声就被他挂了。我又打过去,挂了。他发来一条短信,问我什么事。没事。我回过去,心里却堵得难受。我给五月去了个电话,我说李伟什么意思啊,电话都懒得接了,他要这样我就真想离婚了。五月说他妈过世了你不知道吗?昨天走的。
我把电话打给我妈,她好像不知道李伟妈去世的事儿。我妈说我正遛豆豆呢,你还在出差吗?我去喀什的当天,五月给我妈送了只金毛,我妈的心思便全在这只狗上了。
我又给李伟拨了个电话,这回终于通了,我说你什么意思,打算跟我彻底撇清关系是吗?李伟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我无言以对,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没资格跟他理论了。
我说,抽个时间,我们把手续办了。
好。他说。
挂了电话我起身洗了个澡,出来时我鼓起勇气给阿文发了条短信:阿文,十八年前的西坡镇你还记得吗?我就是当年陪你在坟莹坡看云朵的那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现在我来喀什了,打你电话一直关机。我想见你一面,别无其他,收到请回电。
这一晚,我不敢睡着,隔几分钟就看一下手机。快天亮的时候,我感觉全身都被掏空了,阿文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回给我。我猜想,是不是耗子对阿文说了什么。难道耗子真的对我有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我跟耗子的认识也不仅仅是个巧合。那天下午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五月说的那家酒吧,进去没多久就有人上来跟我搭话。这人就是耗子,他刚刚从台上下来,他说我一进门他就看到我了,我是那么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因为他跟阿文是很铁的兄弟,我可能不会跟他搭话,他一点都没有驻唱歌手的气质,穿着皱巴巴的劣质T恤,头发也有点脏。后来我们去大排档宵夜的时候,他居然用筷子挠着裤裆说,真他妈痒。
一连几天,耗子都没来找我,电话也关机了,消失了一样。我有点烦他,但又有点不安。我需要他的关照,更需要通过他等到阿文。喀什的一切都令我陌生,那种快要爆炸的炎热令我恐慌,我总感觉它是在抛弃我。中午我一个人在家嚼着馕,发现我的一颗门牙竟然从里层脱下了一块,我不敢吃了,担心它随时掉下来,在我的嘴巴里长出一个黑洞。我居然开始掉牙了,我的牙居然也开始抛弃我了。
我在那间土房里找到了耗子,他坐在墙角默默地吸烟,见我过来,他把手机递给我说,阿文要结婚了。他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果真是阿文发来的,阿文他在西藏认识了一个援藏的护士,很有感觉,想结婚。
我死死盯着那几个字,恨不得把它看穿,找到那个我怎么都抓不到的阿文,我感觉耗子在撒谎,为什么每次我打都关机,但他却能收到短信?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他说在家,他爸病了。
我想去看看他。我说。我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说谎。
耗子说,上车吧。
路上我哭了起来,我说阿文是不是故意躲着不想见我?你是对阿文说了什么吗?
如果他死了呢?耗子说,如果他死了,你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他阴沉着脸,似乎阿文早就死了。
王八蛋,到底嘴里有没有真话?你凭什么说阿文死了!我觉得自己快炸了,对着车门一阵猛踢。
他不得不靠边停了车。是没死,他说,但他要结婚了,你能怎么样?
我踢累了,说,不怎么样,阿文更喜欢的人是我,我们认识那么早,护士算个狗屁啊。
5
耗子的家是一个储藏间,唯一的一间窗户正对着院子的过道,可能因为外面过往的人太多,所以糊着纸盒,这样一来,屋子就更黑了。我没看清楚他父亲长什么样,我们还没进门,屋里就扔出来一只板凳,一个老人发疯似地在里面吼,滚,给我滚。耗子捡起板凳还要进去,帕尔木站在门口对我们做着手势,让我们走。又一只杯子扔出来,“啪”地碎在耗子面前,帕尔木走过来,拽着耗子,把他拉到转角的坝子里。
耗子把手里的板凳递给我,自己蹲在地上。
药吃了吗?耗子看着帕尔木。
帕尔木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端着一盘西瓜。
耗子一笑,帕尔木很喜欢你。
没吃几口,一辆奥迪在对面滴滴地按喇叭,让我们让道。这是停车的地方吗?耗子嘴里骂着,但还是起身让开了。
我们三个一直被逼到路口,太阳铺在我们头顶,让人有些焦灼。耗子扔掉手里的西瓜说,走了,去看外公。
我们上车时,帕尔木远远看着我们,冲我们笑。耗子说,回去,外面晒。
耗子的外公就是那栋被揭了房顶的土胚屋,在快要退去的夕阳里显出惨淡的光景。我说耗子,我俩都跟这房子差不多了。我俩靠墙坐着,看着对面长长的巷子。耗子说,外公要是活到今天,一定拖着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缓缓做着陶艺品,他额头很高,上面刻满皱纹。
太阳照在我们脸上,血一样地红。孩子们放学了,你追我赶地跑着,书包在身后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
听过《hurt》这首歌吗?耗子拨起吉他唱了起来,他唱歌的时候总是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像是一只受了伤的羚羊,那些令我厌恶的纹身则成了一道道滴着血的伤口。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耗子,他脸上的毛孔很粗,跟他有些沙哑的样子一样,毫无精致可言。他紧闭着眼睛,声音颤抖,发出的每一个音似乎都用尽了所有的精力。我别过头,鼻子一阵发酸。耗子忧伤的歌唱让我不能不去想阿文,对面,一个戴着帽子的维族老人正远远看着我,那张刻满皱纹的脸冲我笑了笑,我却更难受了。
我跟耗子一直坐到晚上七点多。临走时他拍拍裂开的土墙说,走了。
回去时我俩买了点吃的和啤酒。我今天是真的难受,想喝点酒。我感觉耗子也是,他一直在叹气。喝酒的时候,我又拨了几次阿文的电话,还是关机。
操他大爷的。我蹬了鞋子,把一只脚放到椅子上继续喝。这个动作突然让我想到了大嗓门,想到流产的孩子,想到了那个倒霉的梁小爱。我说耗子,但凡是认识我的人,最后都没好下场。我喝了一口酒说,我离婚了,如果这次来还是见不到阿文,我真不好想。我说完了喝了一满杯,我想把自己灌醉了睡个好觉。
耗子一旦不唱歌,就又成了让我讨厌的俗人。他用手抓了几下裤裆(他那儿似乎总那么痒)说,他马上结婚了,你总不能做二房吧。我心里很乱,不想喝了。我说你喝吧,我去躺会儿。
我没躺多久就听见耗子在外面叫我,他兴奋地喊着说,小轩你快起来,阿文回来了。
阿文真的回来了。他戴了顶鸭舌帽,长发齐肩,微笑着看着我。他一点都没变,依然清瘦白皙,跟我十八年前看到的他一模一样。他走过来轻轻拉了拉我的马尾,说,小轩,我记得你。
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说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呢,是很讨厌我吗?我想说你真的要结婚了?我还想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我想说的太多了,所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哆嗦着嘴巴看着他,想扑进他怀里,可他那么完美,完美得让我不敢靠近。
小轩,我曾经去过西坡镇,可是你家已经搬走了。阿文走过来拉着我,他的手掌温暖细腻,有点淡淡的湿润,他说,小轩,我给你写了首歌。
“那个忧伤的夏天,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飞逝的时光啊,留不住那些往事。我想带你走,可你还是个孩子,当一切成为幻影,我只能独自留在喀什……”
我倚在门口,看着这个孤独歌唱的男人,他背对着我坐着,安静地看着前方,像在深情注视一个人。他的歌声嘶哑而低沉,像一个严实的怀抱裹住他注视的那个人,一直看到她的心里,把她彻底融化。我也被他融化了,我远远看着那个背影,不敢靠近,我担心一走近,那个人就突然消失了。
阿文。我轻轻喊了一声。我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了,我在身旁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电流一样的酥麻穿过我的五脏六腑,十八年了,似乎我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一个依偎。够了。
阿文,不要再离开我了。我说。
他唱完最后一句,继续弹着吉他。他说,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不去。
我微闭着眼睛,寻找着他的气息。我感觉他也在寻找我,两张润湿而柔软的嘴唇,正在黑暗中缓缓地靠近,是该靠近了,那么久的别离,几乎让人颓废绝望的别离。
我突然被他推开了,睁开眼,是耗子。耗子一脸慌张地表情,哆嗦着拿出一根烟含进嘴里。
好清晰的梦。我说。
我喝多了。耗子说,我想帕提曼了。
我转过身看着茶几,还剩三根羊肉串和半瓶啤酒,我拿过瓶子喝了一口,浑身打了个冷颤。
6
耗子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几年前,我从北京辗转到成都去唱歌。去成都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跟人打了架,被人盯上了。那天我正唱着歌,一个客人跑上台给我敬酒,当时我正唱着,他硬要我喝,我勉强喝了一口,他说不行,得喝完,还推搡了我一下。我一气,把杯子扔了,两人就打起来,我糊里糊涂地抡起凳子砸过去,就听见一阵惨叫。
当晚老板说,你赶紧逃吧,你惹上黑道的人了。所以我就去了成都。
去成都的时候我已经三十二了,跟我一起面试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英文歌蓝调爵士样样拿手,所以我被淘汰了。后来好不容易聘上了一家,但没唱几天就被老板辞掉了,因为客人点的很多歌我都不会唱,网络歌曲出来得太快了,这首还没学会呢,那首又出来了。老板说,你不能总唱周华健的、林依轮的啊。
在成都待了两个月,吃饭都快成了问题。不得已,我去一个夜总会应聘,老板问我会不会装女人?他说他们刚刚弄了个节目,需要一个男扮女装的人。我咬了咬牙,答应了。于是每天晚上,我涂着鲜艳的口红,胸前塞两个气球,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在台上扭着腰。我不需要唱歌,我扮演的是一个空虚寂寞到处偷腥的老女人,我只需要在台上闷骚地走一圈,让大家兴奋地拍着桌子,嗷嗷地喝倒彩就行了,每次演出结束,我都会蹲在厕所哭一场。
夜总会有个唱歌的维族女孩,叫帕提曼,长得很漂亮,每天总有客人出钱点她唱歌。我记得有一回,两个男人喝醉了,斗狠争她,一个男的喊价两万让她唱一首家乡民谣,但那天帕提曼很倔,一直不肯出场。老板恼了,扇了她一巴掌,让她滚。
我担心她出事,追出去,她说她不会把自己喜欢的歌拿来卖钱,那是自己的灵魂,不能拿出去给人消遣。末了她说,你怎么能去装女人呢?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就恋爱了。我跟她回了喀什,准备结婚安家。帕提曼的家境不太好,母亲病在床上,弟弟是个哑巴,他弟弟你见过的,就是帕尔木。
我跟帕提曼租了间房子,搞了个吉他培训班,白天一起上班,晚上我就去酒吧跑跑场子,居然还能赚一些钱。帕提曼的外公过世了,她隔几天就会去他身前住过的老房子,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里面住一晚,她说这房子是外公的最爱,他一定会经常回来,她不能让外公回家后看不到亲人。
我们有了一些积蓄后,我买了一辆皮卡车帮人运东西增加收入。那一阵咱爸刚刚做起了石头生意,来喀什赌石的人越来越多了,他觉得是个赚钱的机会。有天我带着他去外面找石头,帕提曼和妈妈照例去土房子里陪外公,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想到她俩睡在那里,有点不放心。回家的路上,车子熄火了好几次,后来我们接到邻居的电话,他说老房子塌了,帕提曼和妈都没跑出来。
我看着挂满吉他的墙壁,对耗子说,你俩就是租的这间房子吧?
最幸福的时光都在这房子里,所以不想退。耗子说,帕提曼的爸爸一直让我找个人结婚,不想让我守着他们。他现在病了,神志不清,但却一直记得撵我走。
我俩很久没说话,那天的啤酒极其难喝,像刺一样刮着喉咙。
我们接着喝酒,过了好一阵,我说,我找了份工作,酒吧服务员。本来我还可以去一家超市应聘文员,但我想离阿文的圈子近一点。
耗子说,你是准备一直待下去吗?
当然,我要等阿文回来。我看了看时间,说我得去上班了。
我工作的地方就是五月说的那家酒吧,一个本地人开的民族酒吧。五月就是在那儿见到阿文的。她说她当时带着几个湖南的客人,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有个中年男人上场的时候,全场起立鼓掌,旁边一个小伙告诉她,这人叫阿文,听他唱歌很难的。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点单,很轻松。酒吧不大,不到十点就已经满座了,喀什人不太喜欢喧闹地拼酒,他们一般都是静静地听歌,特别高兴的时候,会三五成群地到中间的空地跳萨满舞。来酒吧驻唱的人经常在换,一个晚上也就唱三四首。耗子也会去,他总是唱一些很忧伤的歌曲,不管现场的气氛有多么欢快。但大家似乎很喜欢,他上场的时候,跳舞的人就会轻轻散开。
我常常看着耗子,想象阿文唱歌时的样子。渐渐地就会莫名其妙地悲伤起来。
有天我妈打来电话,这是我来喀什后她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她说豆豆今天拉稀了,怎么办?我说你去找五月吧,我在外地呢。我妈说你还要待多久,我给李伟电话他怎么不接呢?我说李伟也出差,忙,你别打了。我妈说,我最近也老是累,腿疼,站不起来。我说你是遛狗遛多了吧。
我妈肯定没病,她是在骗我,我太了解她了,她一定觉得我跟李伟出了问题。
我让五月去看看我妈,看她是不是在撒谎。晚上,五月给我电话说,你回来吧,她是真病了。我说真是烦人,她怎么就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呢?五月还要说什么,我把电话挂了。
耗子说,你还是回去看看吧,我陪你回去?
万一我刚走,阿文就回来了呢?我说,错过了怎么办?
都怪我。耗子说。
怪你什么?我在心里说,怪你不该骗我是吗?
其实,去酒吧工作这段时间,我隐隐感觉到了耗子在骗我,他之前说阿文还有半个月就回来,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有天我问酒吧的保安,阿文怎么没来唱歌了?保安说,阿文是谁?我想,保安一定是新来的,不然怎么连阿文都不认识呢?
我妈是真的病了,子宫里面长了东西,像来大姨妈那样出血。五月说,她去找李伟,李伟没见她,让秘书拦在门口。五月说,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我握着电话木然地看着对面的街道,太阳很大,我睁不开眼。我觉得自己有些可怕,我居然一点都不担心我妈,我满脑子都是阿文。
晚上我拉耗子去喝酒,我说我想去趟西藏。
到此为止吧。耗子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在说他自己,你住的那房子要退了。耗子说,我想攒钱给帕尔木娶个老婆,他有喜欢的人了。他垂下头揪着头发,对不起,小轩,我也该醒醒了。
你怎么了?我说完,伸手捂住耗子的嘴,我说,你别说了。
阿文没在西藏。耗子用力掰开我的手,小轩,我不认识阿文,喀什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阿文,小轩,我只是想留下你,我实在太想帕提曼了。她喜欢紫色,她喜欢吃炝苦菊,她喜欢听《hurt》这首歌,她喜欢把我们的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你留不住她,只能把她的背影刻在自己身上。我说,我跟她长得很像吗?
耗子摇摇头,不像,但你有一对跟她一样的虎牙。你每次笑的时候,我就觉得帕提曼回来了。
这真是个天衣无缝的骗局。我细细想着跟耗子认识的点点滴滴,想从中找到一点破绽。后来我想到了那个加油站的员工,没错,耗子开着皮卡去加油站时,那个加油工明明跟他提到了阿文。
耗子说,他是个托儿,我他妈请托儿了。
我觉得我应该喝下整瓶啤酒。我说耗子,这么大的太阳,我为什么觉得冷呢?
7
五月来喀什了。不是带团,是来接我的。这期间我为了攒路费,找了份兼职,白天在超市站一整天,晚上去酒吧,每天要工作十五个小时。我可能瘦了很多,也有些憔悴了,五月站在超市门口,惊讶地捂住嘴巴,她快认不出我了。
她来的那天正好立秋,气温却没有降。耗子请我俩在一个小馆子吃饭,我照例要了啤酒。我想早点把自己灌醉,这样五月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坐上去西藏的火车。
房间很热,耗子脱了上衣,给我和五月每人舀了碗凉粉。我见他又拿筷子挠裤裆,禁不住笑了,我说临走之前我想弄清楚一件事,你下面为什么总是痒呢。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笑的事情,但耗子跟五月都没笑。五月放下筷子说,小轩,我要结婚了。
这个夏天结婚的人可真多。你,帕尔木,还有阿文。
我跟李伟结婚。五月说。
我下意识地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却嚼不出味道。我说,恩,挺好的。
我没见到过什么阿文。五月说,但我想跟李伟结婚,他说,只要你肯跟他离,他就愿意跟我结。我知道你一直想着阿文,便随口说他在喀什,你就真来了,小轩你太傻了,这世上,原本就没有那么干净透明的爱情。
阿文去西藏了。我说。
醒醒。五月说,我是骗你的,骗你的,听见了吗?
你爱李伟?我说,谈不上爱吧?你不过是想换辆宝马,住进大房子。
婚姻对于我是实用,没什么爱不爱。五月说,李伟也是,他需要有人给他生孩子,需要有人打理他的生活。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幸福。
是,你还能生。我看着耗子说,我生不了了,卵巢早衰。我说完很想把啤酒泼到她脸上。我端着杯子迟疑了一阵,最后把酒喝了。
耗子说,小轩,你想怎么样都行,别去西藏了。他拿出一个手机说,阿文的电话就是这个,这是帕提曼的手机。
妈的。我说,都骗我。
太热了,我脸上全是汗,我脱了鞋子,赤脚踩在地上,一阵刺骨的寒冷袭遍全身。我说我得上班了,上完下午半天我才能领到这个月的工资。
五月起身来拉我,我有点害怕被她拉走,赶紧伸手抡了她一巴掌。出门的时候,我的手心隐隐作痛,我一定是太用力了。
8
五月走的时候喀什下起了雨,从早到晚地下。耗子很担心那间土房子塌了,整天守在那里。他说小轩,过几天我陪你去一趟叶尔羌河。叶尔羌的意思是土地宽广的地方,那里景色很美,能让你忘掉烦恼。
我说我没有烦恼啊。我相信预示,你和五月骗我都是预示,所以我敢肯定,阿文真的就在西藏,他可能真的喜欢上一个护士了,我得赶紧去,不能再错过。
9
我动身了,去西藏。列车在轨道上均匀而柔滑地前行,我坐在车厢里,轻飘飘地晃动。窗外跳进来大片的薰衣草,却没能让我有些许的愉悦,我不敢去看那些太美的风景,我担心刚刚看上一眼,它们就突然消失了。
阳光渐渐明朗起来,照进了车厢,我从车窗的玻璃上,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脸,木然得近乎呆滞,两眼黯淡无神。我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随着列车一起呼啸疾驰,它载着我驶进黑漆漆的隧道,又仰头向上,直冲云层深处。我看见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穿着嫩黄的连衣裙,扎着黑底白点的蝴蝶结,正站在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面前,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手机响了,是耗子。他发来一条短信说:小轩,塌了。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那间土胚房。那个老房子到底还是倒了,它许是太过孤单。我透过玻璃,看到耗子站在大雨中,他的面前,是一片找不到任何形状的土堆,露出彻底放弃的绝望。雨水浇湿了耗子的全身,他抱着吉他,想仰天吼一首歌,却怎么也吼不出来。
后来我睡着了,居然梦见了梁小爱,她拎了只蛇皮袋子站在后三村的岔路口,不知道哪一条才是回家的路。
(责编:郑小琼)
马桂兰湖北秭归人,湖北省作协第十届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猎婚》、《 十年纠缠》,中篇小说《卧底》、《 寂寞小姐》等,作品见《小说月报》、《 长江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