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增泉
周涛的才气与霸气
◇◆ 朱增泉
我对周涛,未识其人,先闻其名。当时在南疆前线,我们办了一张战地诗报《橄榄风》,编辑中有一位写诗的年轻军官,他来自新疆军区。我从他那里知道新疆军区创作室有“二周”,写诗的周涛,写评论的周政保,是中国文坛上叫得响的两位人物。不久,周政保和《解放军文艺》的编辑结伴到前线来采风,认识了。周政保不善言词,但为人实诚,可交。我过去不写东西,不关心文坛人事,自从写了几首诗,沾了一点文学的边儿,就想结识几位文坛朋友。周政保到落水洞指挥所的野战板房来向我告别,我对他说,有机会邀请周涛也来认识一下嘛。政保说,这个没问题。我们从前线撤回石家庄后,周政保曾邀请周涛一起去石家庄看我,却被周涛一口拒绝了。周涛这一声嘹亮的“叫板”,我开始并不知道,后来是从他发表在《解放军报》上的文章中知道的。
几年后,我调入国防科工委(总装备部前身)担任政治部主任,新疆有个试验基地,我去新疆的机会就多了。有一次我到基地去,先在乌鲁木齐停留一天。我和新疆军区原政委周永顺同志熟悉,他手下还有我的一位老部下,是作为战斗骨干调往新疆军区的,很久不见了,约好第二天中午一起吃顿饭,见一面。忽然想起周涛,我就说:“明天把周涛也找来。”第二天,周涛来了,英俊挺拔,相貌堂堂,是条汉子。他坐下抽烟,用犀利的目光对我一扫,不说话,在判断。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先敬了他一杯酒,他含含糊糊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没话。酒过三巡,他端起酒杯向我敬酒,道:“朱主任是继我之后,对军旅诗作出了贡献的人……”我笑了,对全桌的人说:“听听,我还是继他之后,人家说你周涛狂,不假呀。”大家哈哈大笑。
举杯对答之间,双方的距离就拉近了,后来就成了莫逆之交。他每次到北京来开会、参加文学活动、到现代文学馆和北大去讲课等,只要我知道,都要叫过来一起吃顿饭,喝顿酒。二十多年过去,至今友情弥笃。
周涛比我小七岁,但他青春得志早成名。他在文坛名声大噪之时,本人还不知道诗为何物,他在我面前完全有骄傲的资格。相识后,我亲身领教过一回他在文坛的盛名,如何将我这位区区中将盖了个没顶。
那一年,中国作协和诗歌学会举办第一届诗歌节,地点在李白晚年漂泊谢世之地安徽马鞍山。李白谢世的确切地点在当涂,当涂现属马鞍山。那时周涛已经不再写诗,诗坛活动也不再参加,但我俩分别接到了邀请函。他打电话问我:“你去吗?”我说:“去一下吧。”他说:“你去我也去。”他从乌鲁木齐飞到北京,我俩结伴前往。在南京机场下了飞机,马鞍山举办单位的接机人员举着牌子在出口处等候。有一块牌子上写着:“将军诗人周涛。”我向举牌者介绍:“这位就是周涛。”旁边有一人翻开接待名册核对,我一眼看到名册上写着:“将军诗人周涛,随行者朱增泉等。”上车后我对周涛说:“今天好了,我被正式任命为你的随从了。”他既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啊哈哈……”装傻。周涛享受将军级待遇不假,但军队高级文职人员和将军军衔的不同名称,地方同志分不清,一律称“将军”。周涛文名之隆,从我俩这次机场经历中可见一斑。一进宾馆,不对了,我住套间,他住标准间,他反过来安慰我:“看看,结果还是你大嘛!”这一出“真假将军”的小插曲,经常成为朋友们聚会时的笑料。
周涛的诗歌、散文俱佳。我喜欢读他的东西,读着读着就会有火星迸出来,眼前一亮,总觉得他才气过人。
周涛的诗歌基调雄浑大气,豪放深沉,同时又不乏灵动。《我属于北方》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全诗在一幅阔大的背景上展开,诗歌能力低下者是驾驭不住的。“男性的北方啊……//袒露出黄土高原粗犷的胸肌/并在它山峰般宽阔的肩膀上/斜斜地,仿佛毫不经意地/披挂着古长城的甲胄/一任黄河的奔泻激荡/渲染我们种族的肤色……//在这严厉、任性的父亲脚下/生存着、衍息着/像他们的父亲一样粗壮的/北方的儿女们”,“骄傲的北方啊……/我是在你/赭黄色的干燥胸膛上/吃着土/喝着风/长大的儿子/我属于北方”。这首诗奠定了周涛和这片土地的血肉关系,他是这片土地的赤子。他的诗歌一直在这个基调上歌唱。周涛性格狂放,但他对诗歌的真谛有着超出一般诗人的深刻认知和坚守,他从不“玩弄”诗歌。
他深情地讴歌这片土地,讴歌我们这个曾经多难的民族,同时又把自己的张扬个性熔铸其间,使他的诗歌充满着豪放、奋发、拼杀沥血的精神气质。他喜欢写翱翔苍穹的雄鹰,他甚至把鹰的死亡也写得那样苍凉而豪迈:“一只衰老的鹰,决不死于巢穴 /雄鹰的尸体,也决不作鼠们的食物”,“只有浩瀚的天空才配作飞翔者的坟场,/雄鹰的死亡,本身就是一次壮美的终结”(《鹰的挽歌》)。
他意犹未尽,随后又写了《鹰之击》。这首有些散文化的、篇幅较长的诗,写的是一只年轻的雄鹰与一匹狡猾老狼的生死搏击,过程完整,细节生动,写得惊心动魄。那只年轻勇敢但缺乏经验的雄鹰俯冲而下,“它伸出一只利爪,攫住狼的后臀 /让那利爪深深扎进骨缝”,“这剧痛是岩石也无法忍受的”。雄鹰本以为老狼会本能地回过头来咬它,它就可以伸出另一只利爪“闪电般抠住狼的眼睛”。但是“老狼没有扭头,/它把一声狂嚎关在喉咙里,/只挤出一丝呻吟;/老辣的计谋扼制了本能,/它反而更低地向前伸着头,开始狂奔”,老狼“直奔一片枝干交错、密如蛛网的灌木林”。这时鹰的一只铁爪已锁在老狼的骨肉之中,“它扑着翅膀挣扎,像一架倒拖的犁”,鹰本能地用另一只铁爪抓住了一根迎面扑来的树枝,身体被老狼“劈胸撕成两半”,“灌木深处/传出一声凄厉的啸声”。雄鹰牺牲得如此壮烈,老狼就能逃脱死亡的厄运了吗?留在它背上的一只鹰爪深深地嵌进了它脊梁的骨缝中,“紧紧地掐住它的神经”,它在剧痛中一直往前狂奔,“直到精疲力尽地死去”。然而,“鹰是不死的”,“哦!我又看见一只鹰,和那只鹰一样年轻”,它“滑翔得那么自如,俯冲得那么英勇”。这首诗写于1982年,联系改革开放初期的艰难背景去读它,就更显得意味深长了。
周涛的诗,有时刚烈如火与温情脉脉相济,显得更加诗意浓郁,更有韵味。他的《野马群》开头是一幅国画:“兀立荒原/任漠风吹散长鬃/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三五成群/以空旷天地间的鼎足之势/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接着写野马的不屈性格:“即使袭来旷世的风暴/它们也是不肯跪着求生的一群”。忽然笔锋一转:“也有过/于暮色降临之时/悄悄地/接近牧人帐篷/呼吸着人类温暖的气息/垂首静听那神秘的语言和笑声/潜藏于血液中的深情/从野性的灵魂里唤醒/一种浪子对故土的怀念/使它们久久地/默然凝神/可是只需一声犬吠/又会使他们/消失得无踪无影”,“牧人循声而出/遥望那群疾不可追的/隐匿于夜色之中的黑影”。这首诗把野马不愿忍受任何羁绊而又对温馨生活充满向往,以及牧人与野马之间的微妙关系,写得撩人情怀,诗意浓郁得令人陶醉。
周涛的好诗很多。他的一首《对衰老的回答》,虽然写的是对生与死的态度,其实是在表达一种人生态度,写的是人生观。这首诗倾倒了无数读者,从青年到老年。几年前,在兰州军区专门为周涛举办的一次盛大的诗歌朗诵会上,这首诗在会场里掀起了排山倒海的掌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朗诵艺术家方明,多次在电视上谈到他在全国各地朗诵这首诗的情景,他说每次朗诵这首诗都会引起听众的巨大共鸣,产生轰动效应。周涛曾在《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文章《诗是要朗诵的》,他提出要用朗诵来检验一首诗的好坏,甚至可以用朗诵来鉴别是真诗还是假诗,他的观点不无道理。
他还有唯一的一首两千行的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发表时遇到一点曲折,现在却有越来越多的评论文章在谈论和评价这首诗,有的评论文章认为这首诗“具有文学史意义”。真如周涛本人所说,任何文学作品“所需要的只是时间的读者和读者的时间”。依我看,“时间的读者”也许是最严厉的评判者。在当今铺天盖地的文学读物中,经得起时间淘洗而能留住的,不会很多。
周涛的散文同样是一流的,自由,放松,才气横溢。我很注意沈苇对周涛诗歌和散文的看法,因为沈苇也是一位落户新疆大漠的南方才子,诗歌好,散文也好,他知道独具个性的好诗和好散文是怎样的不可多得。他说周涛在诗歌领域是“一个语言的游牧民,一个荒原上的浪子”,而在散文世界里他是一位“从容优雅的散步者”,说得很到位,很贴切。周涛自己曾打过一个比方,大意是说,诗歌是奔腾在崇山峻岭间的急流,惊涛骇浪,激越澎湃;散文是冲出峡谷的大江大河,境界大开,水面宽阔,更加自由自在。他写大山:“海拔高度原来是一种境界,进入卓越宏大的山系,就是在接受对人生各个阶段的摹拟演习和暗示”(《蠕动的屋脊》)。他写朱鹮面临灭绝危险时的感叹:“美的绝种是对强大世俗丑恶力量的抗议,也是留给这世界的唯一悲剧。它就是要让你永远无法弥补”(《稀世之鸟》)。在他的散文里没有肤浅,只有深沉和博大,他常常把沉重的话题写得举重若轻。
周涛描摹和形容各种动物习性之生动与准确,可称一绝。雪封大漠时的狐狸是“一串逃跑的火焰”;扑进他家面粉缸里逮住老鼠的猫,抬起头来成了“戏台上的曹操”;朱鹮是一对“中世纪王国复活的情侣”。他描写马群摆渡过河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有的马小心翼翼,用鼻子嗅着前面试探,像近视眼一样谨慎地跨上木板;有的则昂起头嘶叫,屁股往后坐,不肯上船。醉酒的人一鞭子,那马一扬前腿,就蹦了上去,马蹄的铁掌在摆渡的木板上很响,很清脆,像一群穿了高跟皮鞋的漂亮女人,在甲板上焦急地走来走去”(《忧郁的巩乃斯河》)。这是诗人散文的笔触,有一颗天真的童心在博动。
周涛告别诗坛后,他的散文为他赢得了更大的声誉。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他出了典藏本,上海文艺出版社为他出了三卷集,各地为他出的散文选本,不事喧哗,络绎而来。
拒绝平庸,崇尚突兀高峻、雄奇险绝,这是周涛的性格。“绝路/或许也正是顶点呢”(《项羽》)。他发表的最后两首诗是《项羽》和《渔父》,渔父是为伍子胥逃亡复仇摆渡过河的人。项羽和伍子胥是中国历史上的两位悲剧英雄,那位渔父为了掩护伍子胥逃亡,避免追兵逼他摆渡追杀伍子胥,自愿沉江而亡,同样是位悲剧英雄。周涛先用这样两首诗营造出一种悲壮气氛,突然抛出《新诗十三问》,宣布向诗坛告别,震撼了诗坛。如此毅然决然,中国诗坛就此一人,这就是周涛的霸气。周涛在“十三问”中的主要观点是中国新诗要坚持走民族化道路,而不要走全盘西化道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把中国诗歌的深厚传统都丢了。周涛提出的问题值得深思,这场讨论仍在继续。
现在有些评论文章认为,把周涛定义为“新边塞诗人”不妥,这一定义狭隘了,限制了周涛在诗坛、文坛和文学史上的应有地位。对此,我倒觉得并不尽然。周涛曾不止一次对我讲起,他几次差一点调离新疆,转往内地,但考虑再三,最终放弃了诸多诱惑,下定决心,终生不离开新疆。他说,他的根已经扎在新疆大漠,他的诗歌、散文,都带有浓郁的新疆地域特色。他如果来到内地,和内地众多优秀作家相比,他就失去了最大的优势,新疆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地。听君一番言,令我感叹:“周涛,人杰也!”他在这样的大问题上比谁都清醒,这才是人生的大智慧。他如果没有这点底气,也狂不起来、霸不起来。
周涛有一条最大的贡献,是其他作家无人能比的。他使汉族文学在新疆这片广袤大漠上扎了根,开了花,结了果。同时,也通过他的优秀作品,把新疆多彩多姿的各个少数民族,以及新疆的雪山、大漠、草原、马群、河流、胡杨、牧人、毡房、铜壶、葡萄、花帽、歌舞、羊群、野狐、狗、馕……用诗的语言展现给了内地的汉族同胞,他是连结内地与边疆的文化纽带。周涛已成为新疆的一个文化品牌,他为新疆这片土地争得了文化荣誉,新疆各族同胞欢迎他、喜欢他,走到哪里都像“王爷”一样款待他。这使我想起了张骞和班超,周涛之风直追先贤。
周涛也是有缺点的。但我总认为,对文化人,对诗人、作家,尤其对取得重要成就的优秀诗人和作家,需要多一点宽容和爱护,这一点应该向俄罗斯民族学习。优秀的诗人和作家,毕竟是高智商的人,他们错过以后会反思,狂过以后会冷静。我发现,周涛为人为文,都比过去平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