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晴朗李寒
月光下的磨刀人
⊙ 文/晴朗李寒
晴朗李寒: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获得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二届闻一多诗歌奖、中国当代诗歌奖(2011-2012)翻译奖等。出版诗集《三色李》(合集)、《空寂·欢爱》,译集《当代俄罗斯诗选》(合译)、《俄罗斯当代女诗人诗选》《英娜·丽斯年斯卡娅诗选》等。
1
我梦见,一个男人在月光下
磨着镰刀。空空的院落
被月光淹没,他低着头,
在磨刀石上唰啦唰啦地——
磨着他的镰刀,他的身躯有节奏地摇曳,
镰刀的锋刃,在石头上划出
岁月的弧度。
整个村庄的夜晚,除了偶尔的虫鸣,
只响着他沙沙的磨镰声。
他,时而停下来,在石头上
洒一些水珠,时而用拇指
轻轻试探一下
锋刃
2
月亮,像一块光洁的磨刀石,
由圆满而渐渐残缺,被谁的锋刃
越磨越单薄,越磨越弯,
最后,镰刀,磨刀石,月亮,这个男人
都有了相近的弧度。
3
这个男人,我不清楚他是谁
也不知道,他要去收割什么
我只梦见,他坐在月光下
紧闭了嘴唇,磨着镰刀
唰啦唰啦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
传出去很远很远。
露水正集结到草叶上
虫子的鸣叫也由浓渐稀
这个男人,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我知道,他的镰刀已经很锋利了
可是,他坐在月光下
佝偻着身子,倾注了全部的力气
将一柄镰刀
磨得越来越单薄
像秋风刮过高高的树梢儿
吹出清凉的寒意
4
月亮都隐没了,磨刀石也消损殆尽
黑色的楼群从四周包围上来,
已经没有庄稼可以收割了,
这磨刀人的手中
也已经没有了镰刀,
他却仍旧向着虚空
做着磨刀的动作,他的嘴里发出
唰啦唰啦的,磨刀的声音。
此时,我才突然发现,
他的头,已经
白如小小的雪山。
雾霾沉积在了岁末,暮年的时光提前来临,
生活波澜不惊。多年的源流汇集,
我们都有了一颗深潭般的心。
坐在一堆静物之中,分辨不出你我。
石头,陶瓷,书,植物,
只有点燃的一支檀香,袅袅的烟缕,
苍白烟灰,让人突然感觉一点点烧灼的痛。
书从书架上溢出来,蔓延到了地板,阳台,
桌子和椅子上,它们窃窃私语,
让人有时昼夜不安,这些堆积的文字,
会不会胀破如此安静的时光?
住校的女儿两周回来一次,只有她
可以让房间中的空气流动起来,
一米六的少女,仿佛在深水里待得太久,
突然跃出水面,换一口气,匆匆打一声招呼,
重又潜回到教科书的大海里。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二人形影相随——
像两只步入中年的野兽,远离了喧闹的族群,
在自己的一小片丛林中,
悠游,猎食,睡眠,欢爱,
相互舔舐着
岁月在各自身心留下的伤口。
这是白露过后,院子里的蝉鸣稀落,
燥热被爽风吹去。
楼群的阴影里,午后的岑寂中,
四位老太太,将麻将牌洗得哗啦啦清脆作响。
码,发,碰,和了——
她们端坐在小桌边,那么优雅。
大半生艰难的岁月,
都被抛在了身后。
孩子已经长大,
并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们一生的操劳,告以暂歇。
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夕阳的余晖
暖暖地照射着她们,
灰烬般的头发,涟漪似的皱纹,颤抖的手指。
但是,
她们轻声说笑着,张家长,李家短,
回忆着那些渐渐淡去的
旧时光,
或苦涩,或欢乐。
她们打得那么认真,没人在乎
死神
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也许
就连死神,也为她们打牌的神态着迷,
竟然忘记了
按时带走其中的一个。
星空浩瀚,我只能认出
头顶那几颗最大最亮的。站在苍茫的天宇下,
我只是亿万众人中的一粒,
贫寒而卑微;
广袤的大地上,我结识的人,少之又少。
而叫出名字的花草树木,
我惭愧,只认清了
充当食物的几种;
啊,诗人,你们都是有翅膀的,
可以在天空自由飞翔,俯察尘世,而我
四十多年来,从未升到高处。
我一直是匍匐着,把心胸
紧贴着大地,
没人愿听我为虫蚁发出的叹息。
晨风行走在大地上,它的
脚步旋起树叶的喧哗。
蝉声沉寂下去了,因为有阴云
正在城市上空集结。
我不是一个懂得风向的人,
我的脚步比风坚定。
多少年,我在石头中练习飞翔,
在泥泞中学习潜泳。
够了,恶棍指出的道路,
我们盲目跟行太久,昧着良心走得太远。
晨风穿越在大地上,秋天
即将用果实敲疼沉睡的泥土,
我也马上启程,像一个年老的信使,
把一个个沉甸甸的信封
交给忧伤的你们。
像两头有着各自生活轨迹的
野兽,在苍茫的世界上,
从未有过一点的交集。
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为了生存
不停地奔走,深陷于
日常的琐碎。
而通过对方的文字,
远远地,他们就嗅出了
同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