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荣尧
走过瓦罕走廊尔
十一把时光之篦,梳尽帕米尔高原上万山的寂静
剩下这最后一个月的冰冷,铺满瓦罕走廊
这亚洲最远的天空之下
群鸟飞尽,大地沉睡于记忆深处
我提着自作的灯盏,为自己做着向导
塔吉克少女撒来的一团面粉,轻落双肩
陌生的温暖,尾随茶香而至
今夜,我借宿于慕士塔格峰下
仔细辨认亚洲最隐秘的掌纹
我的到来,为寻找那秘藏一声的口唤
借一夜的月关,展开自波斯而来的长卷
注解者出场,需要更长的等待
通往黎明的孤旅,记录消失于此的青春
帕米尔,今夜我失眠于此
界桩,隔阻脚步
我无力再跟进一位阿訇的静夜功课
笔纸殆尽之前,无法再访谈下一座清真寺
我只能在塔什库尔干的正午阳光下
轻轻合上,写满最后一页的笔记本
封皮映照,寂寥的双颊失去血色
我想象着来年春天,鹰笛响在雪线之上
水与土相逢在雪融后的帕米尔高原
捏出一本被岁月裹着的真实之籍
我心安地在作者一栏,署上自己的名字
悬崖上划过的高鸣,唤醒亚洲之巅的春天
唯有在帕米尔深处,鹰才完整的命名自己
叼着一把生锈的突厥刀,头顶人间王冠
巡视着一场场战争留下的伤疤
或者,将一种情愿留在塔吉克人的手背上
让他们的职业薄上,写出另一种骄傲
这帕米尔高原之王,傲视众多生灵
生命最终的凌厉一划,拒绝掌声
一场没有观众的谢幕,被雪峰卷走
羽翼飘散,神伤的诗句尾随而至
体温未散的翅骨,走向手工艺者的作坊
出牧的少年,谁能没有一把骨笛相随
那是他们对鹰的另一种礼敬
就像我在塔吉克人的石头房借宿时
通过一首诗歌,完成一次发自内心的仰视
隐蔽的身份:柯尔克孜
这边疆的夏牧场,被地图忽略
这四季歌声,穿行在帕米尔的金腰带上
八月,阳光刷绿了阿克陶一带的山峦
马鞭挥过,天空留下背影:柯尔克孜!
他们聆听着亚洲腹地的脉搏,但不外传
他们迎接过一场陌生的信仰,但不拒绝
一方草地上的餐布,盛满诗意与修养
一位老人说:“一匹马扬不起尘土,
一个毡房装不下柯尔克孜的家园!”
一个小孩说:“童年从马背开始,
知识到坟墓前终结!”
一支从这里起步的驼队,落居长安
证词,向大唐帝国优雅递交
写在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的“玛纳斯”
隔着昆仑山,怀想那些年迈的传人
我陪着今夜的阿克陶,醒在祖国的最西边
找寻着文明交锋前后的碎片
有关柯尔克孜,除了绣在衣装上的风情
除了西部边疆的坚守和流牧
我还能给你写下什么?
随着最后一首失传的歌谣,突厥语哑声
智者的面容日渐清瘦在众人的视线外
马匹踏过山峦的急促,羊皮卷上缓慢的书 写
这两道陪葬千年的声音
伴随着他们或勇或智的主人
等待聆听的耳朵紧贴大地
不分四季,他们在不同方位的地下集体回忆——
刀光过后的暴力篇章,铺满中亚的腹腔
最血腥的一节,源于一场从王座上走来的颠覆
依着刀锋之缘,削平民众的仰望
边的交锋,吵醒依着母亲熟睡的婴儿
刀的弧线,刺疼被校正过背景的土地
光之上,一片暗红涂抹着天空
众改信的王汗,躺在苹果香味的中央
裟匆促遁身,邦克声紧随而来
部经典,成就了学者长久的笑容
一场战役,定义了膜拜者的虔敬
一条条荒草掩盖着的田间小路
怎么只有我的身影?我的到来
不仅仅是为了辨认麻扎的主人
不仅仅是聆听地下的智慧之音
四棵沙枣树,分别守在四季的出口
让你安然于故乡的慈爱抚拍,甜甜梦去
远途而来,踩着清露
一份突兀的敬意,将倾诉刻进门楣
我情愿醉倒在那时的沙枣花香里
目送你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向春天深处
将怒放的青春,研制成一幅国家的迷药
沉醉其中的,岂止是帝王的笑容
我情愿做个侍童,焚香展纸于你身旁
抚琴低曲,释放一地芬芳的诗句
让一株青草,支撑起喀什郊外的夏天
循着你的体香,记载一张金匾后的失误
一场演出,让我开始记忆王妃的尊贵
她用诗句劈开一道门,唤醒叶尔羌汗国的耳朵
一床燃烧的欢快,打碎信仰的死角
叶尔羌,已经不仅是一条河的乳名
边地的远月下,我走遍这黄金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聆听牧民与汗王的对话
在一场十二木卡姆的癫狂里
填写《乐师史》所有的空白
晨风吹来,悬崖上盛开的清凉
死去的记忆,被远路而来的记录者诊治
一个夜晚,因一场木卡姆而崭新
就像一本新书,会刷新我的脸庞
观赏者的内心,接受洗刷
演出途中,谁听见了那十二株沙枣树的坚 守
谁又能辨认到,难产的王妃将遗言埋在哪个细节
那时,整个叶尔羌汗国布满爱情的味道
乐师们亮出整体的骄傲
手鼓和萨塔尔,构成一条河流的两道堤坝
作为歌词的察合台语,悄然露出苍老之相
一道早餐后的聚会,引出黄昏的会演
安放欢愉的夜晚,失眠于歌者的姓名之外
如果一段神伤非要被记住
木卡姆就会让改写它的内容
如果一段爱情非要被遗忘
木卡姆就会让它铭刻在时光深处
如果中亚大地需要一件最合身的装扮
木卡姆就是四季都靓丽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