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草木山川”,如何令人再次心动?
——读雷霆《草木山川(组诗)》

2015-11-14 19:05周航
天津诗人 2015年1期
关键词:红山雷霆组诗

周航

说实话,我一看到雷霆这组诗的题目,就先生出了几分担忧。田园山水或乡土是很容易落入俗套的,如何做到令人耳目一新,真的需要在多方面下足功夫。悲情挽歌也好,故园眷恋也罢,一种固定的思维定势往往会预设性地压制着阅读期待。在此,我不想回顾英国湖畔诗人的浪漫气质,也不想重温谢灵运和陶渊明隐逸超然的情怀,哪怕是重提上世纪90年代昙花一现的新乡土诗,我也不想。只是不知雷霆的这组诗会带来何种滋味?

这组诗包括《红山果》《我不说出丰收》《以明亮的,辽阔的,宁静的名义……》《麦芒里的官道梁》《山居随想》和《在北武当山听松涛》,共6首。相对而言,前4首更接近于田园诗或乡土诗,后2首则称得上山水诗。但其中田园和山水之间又似无明显界限,每每互为渗透,还不如干脆称其为雷霆的“草木山川”诗。

《红山果》置首较为合适,因为其中蕴含了一个人生或精神的意象化历程。清晰可见的脉络一如组诗拉开了序幕,“红山果”也可升华为组诗的中心意象。整组诗的时空因此得以建构,牵扯着读者的诗情涌动并能产生某种意象定格的效果。《红山果》第1、2节将少年的羞涩与历史的沉重并置,形成反差并产生心理落差,诗情的起伏于是清晰可感;第3节在时间上进入中年心态,也开始进入现实中的“冷”,“冷”是空间意义上的;第4节抒发了对尘世的感受和对语言无力感的慨叹,这是“词”与“物”对应关系的映射,是诗人心理物化的开端;第5节诗人的人生境界进入薄暮时分,发出了令人深思的、形而上意义上的追问:人的心灵归宿在哪里?第6节出现一个回环:或许人需要一份安详?然而,人生的残缺并非什么都能补治。直到最后一节才出现心绪波动之后的释然。或许还有东西是可以慰藉心灵的,或许最值得珍惜和留恋的就在眼前:家乡山水。因为人届中年,一切过往,一切人生起伏,都已化入诗人眼前的夜色之中。一如“红山果”, 它只是家乡山水万物当中一样不起眼的自然之灵,即使无名,哪怕卑微,但它却如灯笼一般,能够温暖中年渐冷的生命之秋,能够照亮之后仍然平凡的人生之路。后面的5首,尽管各有景致,但《红山果》无异于一小盏红灯笼,走在前头,照亮和引领了诗人的心灵波动。

“在秋风乍起的官道梁,我不说出丰收/是怕我话音未落,一场秋雨就连绵而至”。面对丰收,不说出丰收那想说出什么?实际上,这是心头的窃喜和欲语无词的欣喜,是无法言喻的激动,诗句简单而真实。这与大放歌喉实则异曲同工,只是如此表述更显俏皮生动。诗人之所以欲言又止,欲止还言,是担心浓浓的心情说出来后就被稀释了,就淡了。唯有尽情感受田野丰收的气息,去凑近泥土散发出来的芬芳,才会更令人心醉。只有放低高高在上的姿态,“蹲”下来,“坐”在田埂上,再次闻父亲的旱烟,再次缠绕乡村的炊烟,那种“丰收”才有来源,才有去处。确实,一声“回家”,又唤醒了多少疲惫的灵魂,炊烟的路或许就是“回家”的路,虽然曲如小道,却缠绕柔情。中年的回望情怀和对乡土的眷恋由此得到了虚实相间的抒发。

人是需要忏悔的。人或许前半生都在为功名利禄而经营无数,而问心无愧,可当下最亏欠的恰恰是出发的地方,也即生他养他的故乡山水和润他佑他的故乡草木。然而,实际情形往往是即使落魄如书生,也不知回头,也不知道正在失去最珍贵的什么。这是自责?还是他责?诗人似乎在忧愁地呼唤什么,又似乎在规劝什么。这不仅是在自况,更是顿悟人生之后的从“小我”化向“大我”的一次精神升华。这种升华面向的是大众,同时也是诗人真诚、善良的体现。我们不禁要问,人生面临此境还有一种化解的方式吗?自责和自问或许难以解决眼前的困惑。与其自责和自困,还不如积极地重新走入。人生苦短,此时醒悟犹未晚。清楚一点说,你可以做着与“书声”相近的事,以此来抵制人世的喧嚣,净化烦躁的心灵。如果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一定与诗人出发的地方相关,与泥土相关,那才是生命真正的沃土和最终归宿。在那个家园式的出发地,才有“云来雨往”的“精彩”,与粗厚沉重而笨拙的现实相比,乡村、泥土或家乡才是人生“闪烁的注脚”。不仅如此,她是那般的贴近心灵和伴随终身,也只有她,才能随时可以“俯首捡拾”并慰藉心灵。诗人在最后如此低语:

我是说不出丰收又喃喃自语的人

路过秋天的门槛时,总是一路小跑

担心这秋雨太连绵,怕说好的收成

因这场雨,掺进太多的水分。我们

尽管不为人知,却能做到心中有数

诗人并非不想说出丰收,而是觉得他已经没有资格去说。与泥土疏远太久了,说出来的话,对丰收的赞美,诗人担心无力道出那份真情。在某种程度上,那“丰收”是不属于诗人的,最多只是诗人曾经体验和见过的丰收。如今欲言又止之下,诗人担心他无力的赞美是掺了“水分”的,一如即将来临的“秋雨”,不仅无益于眼前的丰收景象,更会破坏那一份和谐的宁静。尽管如此,尽管“说不出”,但诗人终究忍不住“呢喃自语”,以将一份深情和爱恋默默地沁入日渐干涸的内心。

一如题目《以明亮的,辽阔的,宁静的名义……》,雷霆的这首诗很虚化。其以具象下笔,却将一种情绪和寄托化于虚象之中。具象是什么?荷花、山水、秋风、女儿、麦田、溪水、炊烟。虚象是什么?纯洁、疲惫、绚烂、清冽、清净、心灵、明亮、辽阔、宁静、美好。如实读该诗,则初不知其所云,如坠薄雾之中。因建立在碎片散点之上的虚幻建构,追求的是一种整体性的氛围,也即有所指也无所指。有所指是指情出有因,但并非虚无缥缈而毫无边际;无所指是指并非对一景一物一人一事的忆旧或咏叹,譬如荷花与女儿这类有可能实指之人象物象,也只是作为兴寄符号而存在。实际上,从具象名词和虚象形容词的交错叠加来看,词物之间的对应关系也将渐次显影。这也可以理解为现实与精神之间的对应关系。诗人对现实相对失望了,或者面对现实时相对警醒,于是就产生了满怀对现实和人生的冷色调抒情,但诗人的情感所指又不甘于此。何止是诗人如此呢?人,都需要一种心灵的温暖,而这种温暖又常常需要自身的寻求和赋予。终究,人需要一种澄澈的心境去面对生活,面对故乡,面对山水、麦田和荷花。诗中的荷花,只能说是一个符号化的虚化意象。不言自明的寄寓,如果得以稀释开来,也即“以明亮的,辽阔的,宁静的名义”,难懂的诗也将变得饶有兴味。

诗人与田园之间在“交换着芒上的痛”,可这种“痛”又是那般揪扯心尖和美好。或许诗人惯于绕驰很细腻的心思,能发现常见却易为人忽略的诗意。“我们从早晨就走向田野/燥热的六月,连蝉声也躲在树叶下/昨夜的雨水斜挂在草叶上”,果然是一滴水里藏世界,一颗诗心纳万千。“躲”“挂”“落”等动词使本来平静无奇的文字陡然间产生了声、色、动的潮涌。动的静了,静的却动了起来,此起彼伏的交错,产生了一种错杂纷乱却又是和谐统一的美感。诗人透过一种生活中的细,具体来说,是一种与回望、泥土、故乡等相关的细切的体验,力求建构一方足以容纳整个人生精神的圣殿。诗人在苦苦寻找着词语的家,在向往着诗意的栖居,诗人拥有一颗坚韧而柔软的心。

诗人将田园与山水紧密结合到了一起。但他不是刻意地为山水而山水,而是寄希望、“赞美”和“闪电”于其间。在《山居随想》中,山水在诗人面前形成了一个面向尘世和不尽如人意的现实一个参照。为了让现实不再“寂寞”、“苍茫”和“恩怨”,诗人希望“在石头的夹缝里遇见光芒和青草”,“光芒”是从石头间挤出来的,但却蕴藏力量。那棵柔弱的青草在坚硬的石头相撞之后的光芒中孕育和诞生。人的心尖是柔弱的,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冰凌”和“忧伤”,其意志和追求的力量却如风暴般暗藏伟力。只要它还跳动着,就有血在体内奔涌,就有顽强的生命因之而搏动。它就如山石间的小草一般,同样也会划亮生命中清晰刺眼的“闪电”,生命于是璨然绽放。这仅是山水之间的生命,也是生命之中的山水,是二者的合一。这难道不是活跃于山水间的另一种禅意吗?

这组诗的最后一首是《在北武当山听松涛》。从纯粹的赏景惊喜中,思绪逸动,纵横千古。诗人似乎有些忘我,有些得意,完全沉浸于自然美景之中。以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山亦人来人亦山,恍有庄周梦蝶之妙和气吞山河之壮:

适合对弈,两个人的峰顶。

各怀河山之事。得有点古意,

把心中深藏的青铜不叫箭矢。

仿佛万物收回来顶多就是指尖的一枚棋子。

是人还是山峰?此时诗人不愿意回到现实,更愿与山融为一体而行对奕之趣。如临此境,世间万物又何足道哉?诗人心思缥缈,信马由缰,甚至有些难以回收。在这个过程中,诗人或许有意去描绘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卷。其中不仅有大如山峰对奕的统摄,更有如“我注意到一只画眉鸟,它的翅膀正好被一片阳光分开明暗”的婉腻清柔。既有如童趣般 “像早年的课本”的惊喜,也有似老僧入定的“不紧不慢”,还有心中挥毫点染江山的“墨迹”。然而就在此时,诗人思绪陡然一收:“也许峰顶之上的事物总是孤寂的。/离泥土远了,事物会向着内心扎根。”于是,我们知道了什么叫节制,什么叫适度,什么叫收放自如。诗人入得其中却不沉溺深陷,或许,这不仅是诗的智慧,更是人和生活的智慧吧。

沿着雷霆的这组诗,我似乎也经历了一次精神上的游历。我不敢妄言读懂了诗人的心思。一个成熟的诗人的精神世界,也将如诗一般充满灵性和飘忽不定,任何揣测式的解读都有可能误解原意而令人发笑。好在早有诗无达诂之说,相信诗人和读者也不会怪罪我的浅薄。在我看来,诗人的这种中年写作姿态是颇具代表性的。这与文学思潮流派无关,与功利性的写作无关。

与什么有关呢?简单来说:一、与中年心态有关。中年日趋澄澈的心境和生命回望结合到了一起,其中的澄澈包含对很多世俗纠缠的摆脱或厌弃,回望包含的是一种普遍的人性。二、与自觉的审美取向有关。无疑,诗人对山水田园是情有独钟的。诗人肯定熟悉历来的山水田园诗之精髓,但仍然迎难而上,力争做出新的开掘。就这组诗来看,确实包含了中外多种意蕴的取舍之道并做出了一定的综合、延伸。三、与哲学层面的生存方式有关。对现实虚无的否定和对山水自然诗意永恒的肯定,诗人的态度在诗中表现得一目了然。这与词语是存在的家和诗意的栖居这些诗化哲学观念是相吻合的。从这几方面来看,雷霆的诗是值得肯定的。细读这组诗,只需从一个角度出发去试着体验其中的诗情,还无需去细作技巧的分析,我们就能够找到“草木山川”再次令人心动的理由。所以,或许我最初的担心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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