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咏梅词的精神世界及其词学接受之意义
——兼与陆游、毛泽东咏梅词比较

2015-11-14 18:57李金坤
中国韵文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卜算子瞿秋白咏梅

李金坤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瞿秋白咏梅词的精神世界及其词学接受之意义

——兼与陆游、毛泽东咏梅词比较

李金坤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陆游《卜算子·咏梅》词的接受史程中,与陆游咏梅词精神脉承的两位诗人之佳作,是甚具代表、别有深意的,那就是瞿秋白与毛泽东同词牌、同题目之咏梅词。从陆游到瞿秋白,再到毛泽东,同题咏梅,异代心声,灵犀相通,各具神韵。在这三位诗人的咏梅词作中,瞿秋白的《卜算子·咏梅》在词心的抒发、精神的展示、境界的提升、艺术的创新诸方面,皆具承前启后的津梁作用。对其进行深入而全面的研究,对于了解瞿秋白的心灵世界、革命情怀以及此词的词学接受之学术价值,都不无重要的思想艺术与学术研究之意义。

陆游;《卜算子·咏梅》;瞿秋白;毛泽东;接受史

宋代著名理学家周敦颐的《爱莲说》一文,托物言志,寄情于莲,乃千古咏莲之绝唱。文曰:“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寥寥数语,则将莲荷净植特立、气骨凛然之形象与高洁脱俗、馨香袭人之神韵刻画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令人百读不厌、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叹赏不已。然而,同是宋代人,绝大多数文人墨客则将自己的兴趣爱好与家国情怀寄托于梅,这与唐人普遍崇尚牡丹的社会风习与审美趣尚是颇不相同的。在汗牛充栋的宋代咏梅诗词中,歌咏梅花本身最佳的句子应是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而将自己的身世之感、家国情怀融于梅花最佳的词作,当推伟大爱国主义诗人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可谓孤篇盖宋、登峰造极矣。正因为此词具有如此动人心魄的精神能量与艺术魅力,故而在其七百余年之后,仿拟、唱和、步韵者则呈现出络绎不绝、代不乏人之喜人景象。而在陆游《卜算子·咏梅》词的接受史程中,与陆游咏梅词精神脉承的两位伟人之佳作,是甚具代表、别有深意的,那就是瞿秋白与毛泽东。从陆游到瞿秋白,再到毛泽东,同题咏梅,异代心声,一脉相传,各具神韵。在这三位伟人的咏梅词作中,瞿秋白的《卜算子·咏梅》在词心的抒发、精神的展示、境界的提升、艺术的创新诸方面,皆具承前启后的津梁作用。对其进行深入全面的研究,对于了解瞿秋白的心灵世界、革命情怀以及此词的词学接受之学术价值,都不无重要的思想艺术与学术研究之意义。

一 瞿秋白咏梅词精神世界与艺术魅力之解读

众所周知,瞿秋白是集革命家、理论家、宣传家、文学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的我党早期卓越领导人之一。自中共中央为其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以来,瞿秋白之研究形势日盛,硕果累累。主要集中于对其革命活动、政治理论、思想宣传、文学创作等方面的研究,而作为诗人秋白之研究,则相对薄弱。尽管也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果,但就其广度与深度而言还远远不够。其实,秋白本色是诗人。瞿秋白传世的词作主要是1935年初夏作于福建汀州狱中的《浣溪沙·感怀》与《卜算子·咏梅》。当时他曾书赠狱医陈炎冰保存。《浣溪沙·感怀》云:“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

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卜算子·咏梅》云:“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本文拟就诗人仿拟陆游《卜算子·咏梅》同题词目作初步阐析,以见诗人特殊时期的非凡心灵世界与人格魅力。

瞿秋白仿拟于陆游《卜算子·咏梅》词作于一九三五年夏初福建长汀监狱中。若要探寻瞿秋白《卜算子·咏梅》此词真正的精神实质,就甚有必要先了解瞿秋白的生平经历与心灵轨迹。瞿秋白,1899年1月29日出生在江苏常州,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理论家和宣传家,是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奠基人之一。从1925年起,瞿秋白先后在党的第四、五、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中央局委员和中央政治局委员,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最重要的领导人之一。在大革命失败的危机历史关头,瞿秋白主持召开中共中央紧急会议,即八七会议,在会上确立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总方针。当他遭受王明“左”倾错误路线迫害、而无法在党的领导岗位上继续工作之时,他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迅速于文化战线上打开了新的局面,为中国革命文化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1935年2月,瞿秋白在福建长汀转移途中不幸被捕。当敌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如获至宝,便采取各种手段对他利诱劝降,但都被他严辞拒绝。他对劝降者说:“人爱自己的历史,比鸟爱自己的翅膀更厉害,请勿撕破我的历史。”6月18日临刑前,他神色不变,坦然走向刑场,沿途用俄语唱《国际歌》,还唱《红军歌》。到刑场后盘足而坐,回头微笑着对刽子手说:“此地甚好”,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共产主义万岁”等口号,饮弹洒血,从容就义。时年36岁。敌人可以消灭一个革命者的肉体,但是,却永远毁灭不了英雄豪杰崇高而伟大的精神。正如鲁迅先生指出的那样:“瞿秋白的革命精神和为党为人民的崇高品格是杀不掉的,是永生的!”

从瞿秋白的革命经历与家庭遭遇综合观之,他却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悲剧人物。他向往革命而疑虑时生;他理想远大而心力憔悴;他出生名门而家道中落;他才情丰赡而体质孱弱,等等。诸如此类,都构成了他人生矛盾、情感忧郁的心理与思想特征。他十六岁时,母亲金璇因家道中落,不忍贫穷饥寒而服毒自杀。他为此写过《哭母诗》:“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新泪痕。饥寒此日无人问,落上灵前爱子身。”后来,他投靠北京的堂哥,无法接济北大的学宿费,无奈进入既不要学费又有“出身”的俄文专修馆,开始了自己不得已的共产主义生涯。他是最早报道革命后苏联实况的新闻界先驱,1922年在莫斯科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参加中共三大,起草党纲。此后多年间,他从事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和研究工作,为中国共产党早期思想理论建设作出开创性的贡献。

瞿秋白虽以革命领袖的形象称名于世,而骨子里却是个具有率真坦诚品格的浓厚诗人气质的文人。文人的情感世界总是丰富深厚而多彩的,有着诗人气质的瞿秋白更显得多愁善感与敏感抑郁。在生命行将结束前,他以诗文抒发心中的怅然情怀,更以《多余的话》对自己本该以“英勇就义”的革命血色完美结束的生命,进行了近乎残酷的剖析,甚至后来无端成为一些人污蔑其革命性的证据而横遭非议、蒙受不白之冤多年。毋庸为尊者讳,革命后期的瞿秋白对政治的倾轧已经无比厌倦和疲惫,他以一个行将就木的姿态剖析昭示:只有这样坦率直诚的文人,才会在生命终结前,有如此坦诚,如此冷静,甚至于偏执的自我反思与质疑。也只有这样坚毅真实的革命者,才会在尖刻地反思自己的革命之心、政治信念与能力时,仍旧对红色革命、对这个黑暗的世界充满了理想主义者的信心和斗志。这些,恰是“情真”诗人之本质的自然体现。正如丁玲所评价的那样:“瞿秋白是属于这样的人——神采俊秀,风骨挺拔,真挚坦诚,毫无矫饰,使人望之俗念俱消。”张学诗《“我是江南第一燕”——写在瞿秋白纪念馆》一文说得好:“又忆起了先生的绝笔,那篇《多余的话》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那是文人的情怀,那是书生的情怀,即便作‘犬耕’,也是义无返顾,任劳任怨。解剖自己,甚于解剖别人,明如日月,行似江河,有这样的人品和文品,我们还有什么苛求于这位36岁的书生?”

矛盾,无疑是对瞿秋白在内心与现实间挣扎游移的最好诠释。他一方面是面容清俊、温文尔雅,沉默冷静,平时不爱多话,另一方面却又果敢叛逆、奋不顾身地奔走在血与火的前沿,并且爱憎分明、思想犀利,为追求真理而矢志不渝;他一方面会怀念着文艺而“怅然若失”,带着和气优雅的文人气质,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政治动物”,另一方面却又受命于危难之际,以天下为己任,在政治的火海里与敌人不断斗争;他一方面在内心对作为革命理想的操作形式的权威主义政治,有着难以逾越的陌生感和根深蒂固的排拒感,另一方面却又毫不缺少同敌人坚定斗争的政治热情以及过人的政治才华,绝不是某些人所谓的文弱书生式的政治低能儿。瞿秋白一生都挣扎在这些尖锐的矛盾里,不断地促使自己追求革命理想、斡旋在政治之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从学生运动领导人到党的领导人的转变中,他没有倒在敌人的威逼利诱中,却被那些当年的“战友”与“同志”排挤到革命的角落,推向了死神的脚下。当最后他以一句“此地很好”,以温和从容的姿态陨落在了这一贫瘠而又优美的长汀大地上时,从某种意义上观之,正如梁衡在《觅渡》中所言:“他多么想靠上那个码头,但他没有,直到临死的前一刻他还在探究生命的归宿。他一生都在觅渡,但是到最后也没有傍到一个好的码头,这实在是一个悲剧。”他如一只迎着朝阳慷慨鸣叫的凤凰,在阳光尚未照亮九州之前,他却耗尽了生命的一切,唯有等待一场悲壮的涅槃了。

瞿秋白在《多余的话》里不无悲观地说:“扮演舞台的角色终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在这里,甚至完全殆尽,始终是后悔也来不及的事。”最后又说:“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永别了!”临近死亡的遗言,却如同与亲近的朋友叨叨家常,这样矛盾挣扎过后最终回归平和的瞿秋白,可爱得让人心疼。从中,亦透露出这样一个思想信息,即:诗人是无比热爱世界文学的,热爱生活的,热爱人类共同创造的物质与精神总和之优秀文化的。作为“为衔春色到云梢”的“江南第一燕”,此时此刻的诗人只能带着他“春色”未衔成、曙光无由见的深深遗憾,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令他奋进而彷徨、喜爱而厌倦以至最终依然眷念的人世间。不过,诗人三十六春的年龄虽然到此悲惨地结束了,但他的精神之馨香却永不断绝、百世流芳。这恰如诗人《卜算子·咏梅》所预料的那样:“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在简要论述了瞿秋白的政治生涯与情感世界后,我们再来论析诗人的这首《卜算子·咏梅》词的精神与艺术之美,就比较容易理解与把握了。词云: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上阕四句,以旷达之胸襟,直抒“万事唯堪六如观”(范成大《阊门戏调行客》)的逍遥心态。这是历经沧桑坎坷之后的大彻大悟。开头两句,以反常合道之笔,突破常理,独抒“且喜”非凡之心情。此时的梅花既“寂寞”,又“身无主”,应该是很悲观的,可是此时之“梅”非凡俗之“梅”也,而是化悲为喜。读者诸君,切莫以为这是瞿秋白的矫情“作秀”之言,而是其心情的真实流露。请看他《多余的话》的自白:

一只羸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我在负责政治领导的时期,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欲罢不能的疲劳使我永久感觉一种无可形容的重压。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于脑筋麻木,停止一切种种思想。一九三一年一月的共产党四中全会开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员之后,我的精神状态的确是“心中空无所有”的情形,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永别了,亲爱的朋友们!……七八年来,我早已感觉到万分的厌倦。这种疲乏的感觉,有时候,例如一九三○年初或是一九三四年八、九月间,简直厉害到无可形容、无可忍受的地步。我当时觉着,不管全宇宙的毁灭不毁灭,不管革命还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现在已经有了“永久休息”的机会。我留下这几页给你们――我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永别了!判断一切的,当然是你们,而不是我。我只要休息。……一生没有什么朋友,亲爱的人是很少的几个。而且除开我的之华以外,我对你们也始终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对于之华,我也只露过一点口风。我始终带着假面具。我早已说过: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对于动手去揭穿别人的痛快,就是对于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够揭穿。现在我丢掉了最后一层假面具。你们应当祝贺我。我去休息了,永久去休息了,你们更应当祝贺我。

上引之语,正可作为词中“且喜”最佳之注脚。接着“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二句,是写往事如烟,一切都已化为泡影,这在饱经沧桑与精神磨难的诗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此,他将历史烟云已从眼底过尽的情形,看成是一种难得的超脱与放松,诗人似乎一下子进入到逍遥游的自由无束的精神状态。要知道,此时的诗人,正身陷囹圄之中。应该说,人生的自由已完全失去,但他的精神自由是无法剥夺的,他依然可以“思接千载”“神与物游”(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地进行精神的逍遥游。这里的“逍遥”之状,与前面的“且喜”之情,遥相呼应,突出了诗人不以牢狱为痛苦的大无畏乐观主义精神。他曾说过:“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在《多余的话》中他又如此写道:“我时常说,感觉到十年二十年没有睡觉似的疲劳,现在可以得到永久的‘伟大的’可爱的睡眠了。”其实,诗人所说的“逍遥”,其真正的意蕴是指驾鹤西去的极乐世界,亦即灵魂飞升天堂的意思。要之,上阕所述,只是表达了诗人不畏孤寂、视死如归的淡然与超旷情怀。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下阕四句,表达诗人对党内恶劣政治形势迫害革命者与先进分子的痛惜之情,及其不畏黑暗势力围攻与打击的坚强意志与对自己未来的坚定信念。“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二句,诗人借风雨肆无忌惮、疯狂吹打得“花落与春残”的落梅凄惨状况,喻指诗人自己政治处境的艰难与尴尬。其《多余的话》对此有较为详细的叙述。他说:

一九二八年六月间共产党开第六次大会的时候,许多同志反对我,也有许多同志赞成我。我的进退成为党的政治主张的联带问题。所以,我虽然屡次想说“你们饶了我吧,我实在没有兴趣和能力负担这个领导工作了”。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当时形格势禁,旧干部中又没有别人,新干部起来领导的形势还没有成熟,我只得仍旧担着这个名义。可是,事实上“六大”之后,中国共产党的直接领导者是李立三和向忠发等等。因为他们在国内主持实际工作,而我在莫斯科当代表当了两年。直到立三的政治路线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我回到上海开三中全会(一九三○年九月底),我更觉得自己的政治能力确实非常薄弱,竟辨别不出立三的错误程度。结果,中央不得不再招集会议――就是四中全会,来开除立三的中央委员、我的政治局委员,新干部起来接替了政治的最高领导。我当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五年。我居然当了中国共产党领袖之一,最后三年甚至仿佛是最主要的领袖(不过并没有象外间传说的“总书记”的名义)。我自己忖度着,像我这样的性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积习未除”的。对于政治,从一九二七年起就逐渐减少兴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实在完全没有兴趣了。工作是“但求无过”的态度,全国的政治情形实在懒得问。一方面固然是身体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现十二分疲劳的状态;别的方面也是几十年为着“顾全大局”勉强负担一时的政治翻译、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来,实在违反我的兴趣和性情的结果。这真是十几年的一场误会,一场噩梦。

在这段自白中,诗人完全感觉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疲惫、厌倦与无奈。“花落知春残”二句,以“花落”与“春残”两个意象,借梅花之凋零与春景之凋敝之况,喻指诗人自己遭受排挤打击的的凄惨情景;以“风和雨”指代反革命的恶势力,极其形象生动而准确。其中“一任”之词,颇耐人寻味。“一任”,即任凭的意思。就字面意思论之,它是说,由于狂风暴雨的残酷摧毁,梅花虽然凋零、春景虽然残败了,但落地的梅花却不甘心,不屈服,体现出坚强的斗志与不屈的姿态。于是,紧接着就出现了煞尾的二句:“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对来年美好的春天充满着希望与憧憬。而实际上,却寄托了诗人虽惨遭牢狱之灾、面临时刻就义之危而依然笑对人生、祝愿未来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春再来,香如故”六字,充分表达了诗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的革命必胜、真理不败的坚定信念。寥寥六字,重似千钧,掷地有声,震撼千古!它委实是瞿秋白崇高革命精神与光辉人格魅力的集中体现,值得钦敬,值得高歌。要之,此词下阕,当有两点重要的暗示。其一,诗人以梅自喻,意志坚毅;其二,暗指党的前途命运。因为“风和雨”,才导致了“春残花落”,无论是集体也罢,秋白个人也罢,万里长征前夕是坎坷的,那时的中国革命是遇到了严重挫折的。纵然诗人没有在所有遗著中直接剖析中国革命所面临的困境,也没有指出中国革命应该坚持如何的具体措施,然而他对于自身的总结,对于错误认识以及缺点的认真剖析,无疑留给后人许多宝贵的启示。万里长征的最终胜利,是否能成为“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的佐证呢?再就是,党和政府彻底推翻强加于秋白头上的种种污蔑不实之词、重新肯定他是我党伟大的领袖人物之一,公正客观地评价他在我党早期革命活动中的重要贡献与历史地位,诸如此类的事实,不也是对诗人“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预言的最好诠释与补充吗?

瞿秋白《卜算子·咏梅》一词,托物言志,借梅抒情,真实表达了诗人临刑前勘破人生、无所畏惧的旷达情怀以及直面现实、憧憬未来的思想境界,不失为一首难得的借物抒怀之杰作。此词虽是一首仿拟之作,但却有自己的艺术精神与风格特征。上阕,一反陆游《卜算子·咏梅》之词的凄凉悲切之状,别出心裁,极写梅花的甘于“寂寞”“且喜”“无主”的豁达情怀,同时借用庄子《逍遥游》精神独立、自由无束的思想灵魂,表达自己的忘我自在的精神状态,给人以乐观而浪漫的美好感受。如此以喜写悲之笔法,更具动人的艺术魅力。下阕,紧承上阕旷达胸襟而来,表达诗人无所畏惧、憧憬未来的革命豪情,彰显了一个真正革命家及领袖人物崇高的品质与伟大形象。耐人寻味,颇具励志的鼓舞力量。总之,瞿秋白《卜算子·咏梅》之词,以旧形式写新内容,借老意象抒新情怀,既具个人精神特征,又显时代鲜明色彩,的确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咏梅词力作。

二 陆游与毛泽东咏梅词之比较阐释

要知晓瞿秋白咏梅词在词学接受方面之情景与意义,必须得将陆游与毛泽东的同牌同题咏梅词作一简要比较。瞿秋白《卜算子·咏梅》词仿拟于陆游的同牌同题词,后来毛泽东又仿拟陆游《卜算子·咏梅》词作同牌同题词。陆游《卜算子·咏梅》词作于宋乾道二年(1166),瞿秋白此词作于1935年,毛泽东此词作于1962年。三代伟人,同题共作,年代跨度近八百年,而其内在的精神脉络与艺术品格却有着明显的承传关系。通过异同比较,我们便可窥见瞿秋白《卜算子·咏梅》词在陆游与毛泽东之词之间不可或缺的重要承传作用。

先看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词。其云: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乾道二年,陆游因“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罢免了隆兴通判的官职。在山阴寂寞地度过了四个年头,遂开始了西行万里的远游。此词上阕,以梅花独放于凄风冷雨的寒冬昏夜,孤处于驿外断桥边之情景,隐喻词人的不幸遭遇与不得志的心情。词人饱经忧患,可敬的是始终保持他的永生不变的爱国情操,丝毫不屑与排挤他的官僚们争夺荣华。

此词下阕,以“春”、“群芳”暗喻当时的官场,并表现词人不愿同流合污的高洁品格,有力表现了词人不畏黑暗势力的攻击而坚持斗争、不惜粉身碎骨的顽强意志。因此,词中尽管有“寂寞”与“愁”等字眼,但总的意义却不是消极低沉、颓废堕落的。特别是末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直接表达了词人虽死犹生、精神不死的豪迈情怀与美好信念,具有积极的励志作用。

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词,借梅言志,亦梅亦人,梅人并写,浑然天成,是一首典型的咏物词之上乘杰作。所以说,“这首词的特色,正在于物我融浃,突出梅花的特性。桥边驿外,黄昏风雨的背景,无意争春,俯视群芳的标格,切定梅花,移用于他花不得。通首不出现梅花字面,却不脱不粘地传出了梅花之神。特别是末二句,更是言简意深,给读者留下了非常广阔的想象余地。”

再看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词。词之小序云:“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词云: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毛泽东这首“反其意而用之”的《卜算子·咏梅》词,的确与陆游所写之意蕴与风格大相径庭。陆游写梅花的寂寞高洁,孤芳自赏,引来群花的羡慕与嫉妒。而此词却是写梅花的美丽、积极、坚贞,不是愁而是笑,不是孤傲而是具有新时代革命者的操守与傲骨。毛泽东以一代伟人与诗人的风范,出手不凡,变陆词之寂寞、哀怨、凄清之气,创出一种新人耳目的大气磅礴的词学新景观,令人叹为观止,拍手称快。

上片四句,正面刻画梅花战风雨、斗飞雪、不畏严寒、花枝悄然的光辉英雄形象,借此歌颂在三年自然灾害面前以及反帝、反修激烈斗争中风骨凛然、斗志昂扬的伟大中国人民的豪迈气概。“犹有花枝俏”之“俏”字用得空前地好。它非常准确、生动而形象地写出了喜悦者、自信者、胜利者可歌可泣、可敬可佩的不朽形象,可谓竭尽歌颂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中国人民的伟大形象之能事。传神之笔,万古不朽。

下片四句,诗人则进一步赞美梅花谦虚礼让的优秀品格。它虽俏丽但不掠春之美,它只是一位春天的使者,为人们送来春的讯息,是它神圣的天职。而当寒冬逝去,春光遍野的时候,梅花却独自隐逸在万花丛中发出欣慰的微笑。诗人借此歌颂了勤劳虚心、无私奉献的伟大中国人民的可爱形象。尤其是“笑”字之用,将“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艰难玉成的愉悦情怀凸显了出来,由此而传达出中国人民执着坚毅、大公无私的崇高美德与至善境界。诗人著一“笑”字,境界全出矣。

三 瞿秋白咏梅词的词学接受之意义

将毛泽东与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词作了初步的简析之后,我们再来回观瞿秋白的同牌同题词,就不难发现它在陆游与毛泽东词之间承前启后的过渡作用了。

瞿秋白此词,完全袭用了陆游“寂寞”“无主”“风和雨”“一任”“香如故”等

关键词

,“花落”一词与陆游的“零落”意思相同,皆指梅花之凋谢。两词的主旨精神是一致的,即都写出了梅花的孤独寂寞与从容面对黑暗势力的坦荡胸怀,以及希望不灭、芳香恒远的顽强精神,是两位诗人革命意志与高尚情操的有力象征。然而,二词也有相异之处,主要表现在:诗人之词对于“身无主”的“寂寞”是“且喜”。只是因为,他现在囚于狱中,已离开了党和革命队伍,完全不受他人的主宰了。过往的一切,皆成烟云,即便生命结束,有何可怕?既然万事看破,死即人生解脱,自由升天,岂不“逍遥”?陆游之词则表现出“寂寞开无主”的孤芳自赏之“独自愁”怀,情绪颇为感伤,而不若秋白之词的豁达乐观。此乃由于两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个人处境等情况不同之原因所致,这是可以理解的。诗人仿词与原词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自成面目,别具精神,是一首甚为成功的仿拟词。至于毛泽东那首“反其意而用之”的《卜算子·咏梅》,则是以国家领袖的身份,站在时代的高度,针对当时帝国主义和各国反动派勾结反华甚嚣尘上,以及我国遭受三年特大灾荒、经济极其困难的“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借歌咏傲霜斗雪的梅花精神,鼓励和激发全国人民不畏强敌、敢于斗争的坚强意志与斗争勇气。毛泽东“词中梅花的形象和风格,可以使我们联想到坚持真理英勇卓绝的革命者的高贵品质,它所表现的实际上是无产阶级伟大革命家威武不屈的战斗意志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如果说陆游之词是“寂寞”“自愁”中寄寓自信与气节之深意,秋白之词则“喜”“寂寞”而有憧憬之情怀,那么,毛泽东之词则具有无所畏惧、乐观豪迈之精神,“这才一下子把这个极熟的题目引进到一个崭新的崇高的境界当中”。如果说陆游咏梅词是言诗人之“愁”、瞿秋白咏梅词是言诗人之“旷”的话,那么,毛泽东咏梅词则是言诗人之“笑”。正如郭沫若《卜算子·咏梅》所云“襄见梅花愁,今见梅花笑”的对比情景那样,情怀与风格之变化是极其鲜明的。而在陆游与毛泽东之间,秋白《卜算子·咏梅》,在情感与风格方面,正好起到了一个过渡的桥梁作用。因此,秋白之咏梅词,从此词本身的思想价值而言,它如实反映了诗人 临刑前的思想实况与家国情怀,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早期革命领袖人物襟怀的赤诚坦露,也是一个正人君子崇高人格的生动体现。从词学接受之角度观之,它所起的引导作用是不可低估的,尤其是在陆游与毛泽东词风嬗变过程中所起的承传作用,其重要意义更应值得注意。此前,人们多乐于解读陆游、瞿秋白、毛泽东三位伟人各自咏梅词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尚未引起对瞿秋白咏梅词在词学接受意义的关注。本文草拟此文,旨在拾遗补缺,聊补往日瞿秋白咏梅词研究之疏漏。文中不妥之处,谨祈方家同仁鉴而教之。

[1]长汀通讯[N].大公报,1935-6-18(1).

[2]钟仲联.释陆游《卜算子》[A].唐宋词鉴赏辞典[Z].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

[3]公木.毛泽东诗词鉴赏[M].长春:长春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 徐 炼

I207.23

A

1006-2491(2015)01-0067-06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风骚诗脉与唐诗精神》(编号13PZW010)阶段性成果。

李金坤(1953- ),男,江苏金坛人,文学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学与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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