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
沈浩波的诗
沈浩波
高歌的人拎着嗓子
像说真心话的人,拎着通红的肝胆
像烦躁的女人拎着头发
像小时候过年,风尘仆仆的父亲
手上拎着一条大鱼
像春天拎起全世界所有的冰
像教徒拎着自己美丽的灵魂
对上帝说:瞧,我已洗得干干净净
太阳像手电筒一样放出光芒的直线照向我
我被照耀在这光芒的井底
白天被照耀成有光的黑夜
惟有黑夜适合想一些复杂难名的事情
惟 有在黑夜,才会真的找不到那些丢失了的东西
惟有真的找不到,才会揪心,回忆,伤感
在 白天如饮白酒,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也是醉了
此刻天蓝、云白,阳光打在我微微发红的脸上
窗 外有一辆车开过,两辆车开过,三辆车开过,川流不息
像一群萤火虫飞过荒野,像一堆火柴点燃空气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酒后驾车
每一次遇险,都让我在大笑中,学会悬崖勒马
多少年没有在冬天回老家了
站在院子里,膝盖冻得疼
两年没回家,大伯的左眼就瞎了
大伯母也显得老了一些
妻子给她买了一条大红的围巾
重要的不是真让她在冬天戴围巾
而是好让她向村里的其她老太太显摆
我能想到她会怎么炫耀——
“我那个侄儿媳妇啊
还给我带了一条红围巾
这么红,我怎么好带?”
暮色中,我们踩着在冬季
仍然不肯枯黄的麦苗
去看望已经在坟墓里
生活了很多年的爷爷和奶奶
坟上有碑,碑上有全家人的名字
上面是大字,刻着死者的名讳
哦,奶奶没有名字
她的代号是沈袁氏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刻着子孙的名字
这一堆名字,紧密、团结
像一根玉米棒上
咬合得紧紧的玉米颗粒
代表着最坚定的血缘
打不走,拆不散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还能站在一起很多年
风很大,纸钱老是点不着
女儿趴在坟前磕头,说,太爷爷太奶奶
请你们保佑我快快乐乐,天天有糖吃
他的小名叫筛子
从小到大我们都叫他筛子
我记得他在幼儿园时的样子
虎头虎脑,和他长大后一模一样
我记得他小时候走路的样子
大摇大摆,和他长大后一模一样
一开始,我们都在西边的幼儿园
后来我转到东边的幼儿园去了
有一天放学,在路上遇到他
高兴地喊他——筛子
筛子看着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了
冲着我示威似的捋起了袖子
这令我失落了好久
我早有心理准备,每次回老家
都会听到熟悉的人死去的消息
但当我听说筛子死了的时候
还是忍不住啊一下叫出声来
闭上眼睛,我看见他冲我捋起了袖子
那个唱歌的女孩去世了,喜欢她的人
叹息她红颜薄命的人,都在悼念她
吃饭的时候,妻子问我,她唱得好听吗?
我和妻子,都不是很爱听流行音乐的人
但我知道很多人喜欢她的歌
妻子蹬蹬蹬跑上二楼,打开电脑和音箱
那女孩的声音在我家响起,清亮的嗓音
像喷泉绽放。妻子在楼上喊 :听得清楚吗?
我忍不住笑了,当然听得清楚,声音这么大
确实唱得好听,而且很动感情
是那种想把每一首歌都唱进人心里去的歌手
不是我特别喜欢的那种,也算不得唱歌的天才
但 有一副好嗓子,唱得用心,卖力,像我认识的那些
在生活中努力着,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女孩
妻子站在楼梯上,扶着栏杆,探出头对我喊
“我觉得她唱得特别好,你觉得呢?”
来自远方的寒冷旅人
穿过旷野和星辰
沉默是他的旅行箱
拖动时发出闷响
他走进城市的夜晚:
巨大的喉咙里
有一团粘稠发亮的痰
带着雾和汗的味道
路灯浇下它的显影液
漂浮的脸慢慢固定
像来自过去某个时刻
陌生人,你已无所遁形
他走进城市的梦
仿佛置身空旷的大厅
何处传来低沉的音乐:
你是惟一跳动的琴弦
当音乐停止,城市醒来
陌生人,你这从荒野
走来的孤独的王
消失在涨潮时的大海
每一次和你见面
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你的白发提醒我
见一次,少一次
死亡伸出晶莹的阶梯
我艰难地吞咽
你的白发
试图和你聊一些
无关紧要的话题
像在敲打
一台老钢琴
在灯光下
我觉得自己
像一个年轻的死神
腰里别着镰刀
死死摁住
你灵魂的黑键
听它嘶鸣、咆哮
刮起风暴
仿佛葬礼正在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