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青岛 鲁青
后来我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那里是西凉的故地。
闽南的酷暑时候,13号台风登陆了连江,我接到通知要去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地方。中国地图的中部地带,先前是没有想过,更是没有去过的:就是点了点,表示有沙子的一片。
我将雨伞永远的留在了台江区鳌峰路,匆忙的离开了福州火车站,两天两夜穿越江西和安徽之后,回到了青岛。时候正好逢暑假,怎么也买不到西去的车票,才托人找了一张别人退掉的,还是硬座。第一次西行,而且是一个人,遇到了满满一车厢到青岛看海的西北内陆的孩子们,我夹在他们之间。孩子们所盼望的,就是暑假时候,能到青岛去看海。
一路上,上车的人多,下车的人少,渐渐的来回溜达的孩子们也就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了。
每一次都在火车上睡到天明,睁眼就出了山东了,那几次是那样的遗憾。我一次次站立,坐定下来,凝视着窗外的夜色,房屋、树木、田地连同依稀的灯光和大山的轮廓都飞快的向后甩去。广播里提示:“前方到站徐州……”,我不知道会在哪一刻走出山东,只是双眼不住的望着窗外。待到印有“徐州”字样的标志映入眼帘,我知道火车即将拐向西行。
他们告诉我到青岛最大的感触就是树多,马路两旁都是树,正当雨季,火车旁的水沟满是绿绿的亲切的水,大概他们在西北是很难见到的吧。没座的,连同他们拖着、背着、甚至抬着的包,继续涌进车厢,满满的车厢便越塞越紧。时间一点点挨近深夜,孩子们的话题渐渐的也少了,书看完了,兴奋的余力也已疲惫。成片的人开始想睡下了,孩子们依偎在角落里,趴在桌子上,靠在朋友身上……
中国最后的绿皮车,什么位置都是那么的灰尘仆仆。夜深人不静,头顶上的电风扇不停的摇摆,呼呼的风声夹杂咣当的车轮,间或几个不转,丝毫没有给下面又闷又热无精打采的人些许凉意的安慰。因为窗是开着的,飞速前行的火车总可以甩进一些风,而不至于满头大汗。倘一到站停息,车内随即都是热腾腾的空气,明显能感觉到汗水渗出皮肤来,这时候,孩子们不情愿的伸伸懒腰,紧闭着眼睛,嘴里说着“热死了……”
那一次我亲眼见到了父亲所说的八十年代坐火车去东北的情景,车厢里乱七八糟的都是人和行李,堆在车厢连接处的,坐在走廊里的,横躺在座位底下的,报纸,或者行李都可能是被垫在屁股的下面,就连洗漱的地方也挤坐着四个人……
我的周围终于见到下车的人了,那边赶紧靠过来一个“眼疾手快”的老头摸样的男子,然后又换作另外一个人,还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就又换了人。突然,一个小朋友吆喝一个阿姨占了他的座位,带队的过来就争执起来。刚有人下车那位置又新换了的五六十岁模样的人,因为那边小朋友被占了座位,他意识到了原因,便倒出了真相,原来他们父女是刚才花了五十元钱从一个老头那里买来的两个座位。加上我后来的一次亲眼所见,我断定那是一帮流窜于山东泰山站至河南郑州站的一伙骗子,在夜间或者警察溜达次数少的时候,专门趁有人去厕所或者下车抢座,然后几十块钱一个位置把座位转卖给别人,尤其那些特别劳累并且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有的人。我想,倘若同行的人去趟厕所,善良的人是不会拒绝旁人小坐一会的,但是站都没有地方站的时候,警察是不来的,去厕所走过道的时间也足够骗子们来交易的。无奈,位子还得还给小朋友。那边随即就有人感慨:河南人骗子真多……
我把能倚靠着睡觉的地方都让给了身边那几个孩子,渐渐地我也有些睡意了,看看表知道已是深夜,他们东倒西歪的睡着了,我知道他们一定还在梦里看大海吧。我只好坐立着,不停的打盹,也都在脖子托不住的头,搭拉下来的瞬间清醒了,这样无数次,感觉一秒秒实在太慢。终于穿过河南,近了渭水,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与其中的他们挥手告别。
此时我浑身酥软,拖着沉重的行李和沉重的腿,硬撑着艰难的走过几个车厢,去补硬卧的票,明明西安、咸阳下了许多人,乘务员还是说让我等到宝鸡才能有硬卧,我吃力的等着,然后很差的睡了几个小时,一睁眼望见的就是蓝蓝的天空下面,满眼的土山、秃山。火车已经过了天水,我起身,洗了把脸,然后坐到窗前,端详着铁路两侧的风景,千沟万壑间有河流冲刷得块块平原,平原上点缀零星的扁切屋的村落,小河尽流着黄土色的混浊的水。
我失望的到了兰州,劳累、困顿,我记得那是2005年7月28日下午三点。
兰州火车站明显的固定在山坳里,抬头两侧都是山,出站口背面的山是清清楚楚的,没有几棵树。陡峭的山旁边,薄薄的灰雾缓缓地飘着。
五千里外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一个人拖着、背着行李。周围很多急匆匆穿行的人,都擦肩而过。泥泞的路面看起来是刚下过小雨不久,抑或那一处的排水系统有一些问题。进车站买了去武威的票,豪华大巴,六百里路,车票40元。
直到车即将满了,才不慌不忙从站内发出。然后又在外面的大道上停了下来,不远处喊着“武威,武威”的男子隔一会领过来几个坐车的人,这时候我意识到,不到站内买票,到武威只需要二十五元。待到车满后,大巴驶过兰州黄河大桥的时候,我看了看表,时间已过下午五点。我见到的最远的黄河,像我们村旁小河发大水时候的样子,只是没有那么多的水。
接着沿古时的丝绸之路一路北上,光秃秃的土丘一层又一层的扑面而来,近处是,远处还是,就要八月了,竟然不能找出多少绿色出来,满山泛着褶皱的黄色,除了寥寥可数的矮小的我并不知道名字的植物(后来我知道那就是沙棘树)散乱的扒在土里,就是砂土和石砾。大巴顺着所谓的高速路在它们之间穿梭,路上似乎很清闲,走出很远也难见到几个人,焦躁的日光透过车窗。偶尔能见到一块绿洲,就是一座城市。土丘外面是沙天相接的地方,树立的只有几根电线杆,第一次到这个地方,原本好奇的失望突然不安起来。我竟然怀疑起这丝绸之路来,我不知道古人是怎么翻过这些没有生命感觉的山岭的,况且据记载左宗棠曾在左右栽种了柳树的,现在却都找不到了。
眼前这一片片吃黄土,喝黄水的印记已经将我麻木,任由客车载我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
天已经很晚,我害怕黑夜的到来,无精打采的望着窗外。我注意到路边也有几个土色的村庄,边上几米远就蹲着一个将自己裹得严实的妇女或者老人看守着“加水”的牌子,一位满脸沧桑的看上去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右手握着一根黑色的脏乎乎的管子伸向我们上下摇晃着,然后表情呆滞的望着我们。
我似乎有些高兴,雨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下起来了,雨点快速落在干枯的坡面上清晰可见,但是忽然间好像就干掉了。突然间,我发现前面山谷里有一片绿洲,绿洲的所在就是城市和村庄。临近路旁的一个小站,雨一点点的大了,四周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群聚集着的人们依旧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好像在赶集。前面的绿洲,一片片驼子小麦正当成熟的样子,不远处一条流着清水的河流,从绿色之间并不规则的穿过,忽然有点塞北江南的模样了,而河边就有很多枯死的树,可能已经耗尽生命很多年了。
他们说前面乌鞘岭,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远处有江南般的蔼蔼雾气,和片片金黄的油菜花。乌鞘岭北坡是几十公里的下坡路,尽管天渐渐的黑了下来,车还是小心翼翼的前行,我的心里也一次次发慌,大概便是初到高原的些许的反应。感觉走了一段,然后再是一段的不连贯高原高速,待到过了乌鞘岭废弃的安远收费站,在华藏寺汽车站停歇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远远离开了乌鞘岭的鬼门关,据说这斜坡每年车祸都死亡几十人。
当我发现天很蓝的时候,才想起雨已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掉了。我本来是很想过了丝绸之路的门户之后,雨一路随我而来,尤其当那一片片干涸的河床迎面而来的时候,而干枯不是它们的最终归宿,淘沙人与坟茔后来都要到这里聚集。成片的农田,稀少的几棵树,还不能成行,星点的插在田地之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种田的水是从哪里来。
日落之后,天黑之前,我顺利到了武威,古时的凉州,王昌龄赋诗的地方,我想,因为做过国都和无数的不朽诗歌,这该是一座历史积淀丰厚,灵气四溢和充满想象力的城市。但这里西凉女儿国是没有的,就连有水的河流也没有,哪里会有子母河呢,况且我一下车就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城市的干渴,也似乎从那一刻起,我的嘴唇也开始适应性的干裂。
三块钱打车到了目的地,一切都是陌生的,这一切,俨然一个梦境,或者是幻觉。
荒芜的眼前,又是草木稀少,除了莫高窟的向往者,再也见不到其他活物。而我并不知道它的位置,只知道顺着路,前方还是层层叠叠的、光秃秃的群山,似乎很近。干涸了多年的大泉河隐约的痕迹还在,我猜想那凿窟的断壁该是这古河道的杰作。
其实,我的向往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莫高窟的样子,临近了,却多了些无奈的激动和焦急,远远看到到那一小片秃山环绕的绿洲时候,我以为莫高窟还在沙山的更深处,却没有看到翻山的路或者“隧道”。但很快就知道莫高窟就要到了,我远远看到了一片簇拥的土窟,蜂窝般镶嵌而又略显错乱,那片风蚀的残破,像一个多年没有人照料衣衫褴褛的孩子。
然而,我的到来还是和那些蜂拥的人们一样,嘈杂、烦躁的脚步惊扰着寥寥几座僧人圆寂塔旁的宁静。我只好离开,迅速的过桥,桥下却是早已裸露暴晒了多年的河床,只停了小股绿色的死水。
莫高窟里面,是禁止相机拍照的。于是,千里奔来的人们争抢着留下几张炫耀的凭证,似乎很热闹,但我心情还是一下子沉重下来,蜿蜒曲折的栈道,苍迈兀立的楼阁,还有一扇扇紧闭的窟门,都透出灰色的沧桑来,我知道那门的里面就藏着中国古老的文明,也锁着一个时代的屈辱和愚昧。
记得不久前,听到过莫高窟人的说,能看得只有寥寥几个,其余的都已残缺,破烂不堪了,其实这只是文物保护给那些只为满足一下的人造成这样的错觉。在今天莫高窟南区仍然完好保存了492个洞窟(长年开放的则只有40个),有次序地吐纳着承接了千年的艺术。从北魏粗略豪放的勾勒到隋代的畅快柔美,从唐代丰满雍容的姿态到宋代中庸麻木的表情,从庄严肃穆的神灵到虔诚信奉的供养人,从栩栩如生的神话故事到真实的历史,从盛行的时装到婀娜的舞姿,从耕作到礼佛,从农具到兵器,洞洞清新华美、神佛共舞。
据说这一切朴素众生的才华,就开始于公元366年的一天,黄昏时候,千佛并列跃于山顶,恰好乐 和尚云游到这里,转瞬即逝的三危山佛光告诉他这里就是佛教的圣地,他激动了,莫高窟由此诞生。如此神奇的山水,如此诱惑的佛光,法良和尚来了,画家雕塑家也来了,王公贵族来了,平民来了,蓬勃的开凿时代开始了,这时候恰好是丝绸之路慢慢兴起的时候。此后,隐藏在民间工匠中的艺术家一代代传承了下来,于是,在这个名沙山东端断壁上,汇集了惊世骇俗、才气非凡的作品。然而,那些寂寞的艺术家并没有在墙壁一角留下他们的名字,长年累月的默默无闻,一件件艺术品安详而又完美的留在了墙上。
这时候正是暑期,络绎不绝的游人接踵而至,耳边唧唧喳喳一片又接着一片,我想静静的端详那些暗光里的线条,三层栈道的一角,小块浅色的勾勒,是遗留的外壁或者残留的洞壁,但我忽然看到,残壁的一边,人为的划破“山西某某到此一游”,近年的痕迹,那些匆匆的观光者总喜欢这样的满足。常有人说:不到敦煌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此到敦煌的那些过客,即使到了莫高窟,浮躁的心也得不到安宁。至于那些洞窟里的隔离护栏呢?其实只能约束那些慕名而又伤感而去的游人,我亲眼看到,有人趁乱用一只不干净的手去蹭,他只觉得手上是一些土,随后,蹭掉他们的好奇、虚荣。就在伸手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去想,建造者是谁、画工是谁、塑匠是谁呢?没有人知道那些艺术家的名字,善良老实的本分一代代传承了这个纯洁的文明。
翻开敦煌的历史,遥远的要隘,历来中原政权的心腹之地,各民族争来争去,羌人、月氏人、乌孙人、匈奴人、鲜卑人,回鹘人、吐蕃人、汉人……也交融在这里,战乱没有阻止古敦煌的辉煌,文化混合融合着,改造再造着。绵延了世世代代,尤其从唐末张议朝时期到曹议金时期,大族都争先恐后的在莫高窟开窟,出钱建庙是积累世间的功德,子孙相继,于是,更多的佛教图有了。那时候信仰都是纯洁质朴的,世族之间都不会去破坏别人的洞窟,然而他们不会预想到,当他们的后人由于环境离开敦煌后,莫高窟就从此没了看护和修补的人,更不会想到几百年后,外国人会到这里破坏。
我慢慢走过一陈列馆的回廊,满是屈辱的回忆,这就是当年那个道士王圆 居住过的下寺,院中躺着的石头上刻着陈寅恪的沉痛“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可历史课本里却没这段屈辱,如众多的人一样,我知道这段屈辱是由于当年余秋雨先生的《道士塔》。出门对面就是16号窟,1900年王道士在清理里面的积沙时候却不经意间打开了震惊世界的秘密。
这个时候各国联军都在天津租界和义和团激战,清政府正因为战争赔款考虑着分期支付,整个中国的目光都不会关注遗留在这里的宝藏,可外国人来了,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桔瑞超和吉川小一郎等人来了,欺骗、偷盗是那帮外国人的习惯,对于弱小的王道士简直就不堪一击,我想这一切的屈辱或许就从斯坦因的翻译蒋孝婉开始,此后的几十年落后的中国不就出现了大批为了钱而出卖国家出卖灵魂的走狗吗?现在很多地方都能见到那个王道士的照片,矮矮的个子,呆滞的眼神,傻傻的笑容,一看就是愚昧的老中国农民。他是道士,肯定也犹豫过,肯定怕得罪神灵的,他也报告了知县,不久甘肃学政叶昌炽知道了,运到省城保管当然是最好的建议。可当时中国已经很穷,各省还在为着战争的赔款疲惫着,只好草草钉上木板,算是封存,管理权仍归道士。那样动荡的年代,宗教信仰的约束力已经微乎其微,而他只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佛经对他来说就是一文不值,但却很快就能从外国人那里换来沉甸甸的银元,清理积沙的钱就有了,维持生计的钱就有了,这些是化缘不来的。
从此,一箱箱的文物运到伦敦,运到巴黎,运到彼得格勒,运到东京、运到华盛顿。北京着急了,下令剩余的悉数上交。这时候王道士却已经变得狡猾了,他偷偷私藏了一部分,送给中寺上寺的喇嘛几本,其他的又换了更多的钱,他一下子成了敦煌最了不起的人物。而那批运往北京的呢,一路上看红了无数官员的眼,能留下就是发财的好机会,可数量是有的,于是,挖空心之后,较长者被截成数段充数。
一百年了,那些散落民间的怕是永远找不回来了,陈旧,残缺的样子会让他们得不到如废纸的待遇,何况活在人世的诸多中国人还等着将文物卖给外国人,继续赚钱呢。
而那些流落他国的敦煌文书呢,也不能很好的保存,外国人是不会修补中国文书的,不但技术有问题,更重要的是中国古老的文字是他们看不懂的。又过了一个文明的世纪,文物物归原主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1988年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通过的文物物归原主的决定也只是一只空文,研究用的文献胶卷还是要从国外买来,况且大英博物馆的文物保护修复策略是,修复哪国的文物就向哪个国家要钱,敦煌文书的修复资金是中国香港的王宽诚基金会提供的,何等可笑的事情,让人想起那句荒唐的话:宝物放在你家不安全,最好的办法是放在我家里。
王道士死后,他的弟子已久居寺院,忘记了道士们以“贫”而自豪的谦称,在藏经洞对面墙壁上嵌了功德碑,在莫高窟门外修了豪华的道士塔,在他们看来这个瘦弱的老头是个可以“流芳百年”的人物,这都是多余的,单凭他出卖了藏经洞,出卖了中国文化,已经可以臭上万年了。在今天我们都会去恨,可毕竟一门伟大的学问“敦煌学”,一个千古文化之谜由他的发现而引起。
那些洞窟当中有的色彩暗淡了下来,作为烧香拜佛的祠堂,这是难免的,但那些拉丁文字,那些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又是清政府的愚昧,艺术的殿堂成了1920年囚禁白俄逃兵的监狱。还有那些盗走的雕塑,剥去的壁画留下了难堪的伤疤。
窟外休息的时候,献平忽然说:觉得莫高窟是民间艺术在中国最伟大的胜利。在这样一块胜地,艺术行为基本上没有留下什么纪录,却留给后人默默无闻的信仰,默默无闻的向往。我知道,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来到这里,但大多数中国人还是只为了一个热闹。
与他们一样,我也还是个过客。
我其实很害怕,我怕我舍不得离开莫高窟,出门的时候,我不住的回头望着,那些残存的彩绘窟檐、露天壁画,壮观的景象似乎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