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safin
我的“土城”,我的童年
文_ safin
5岁起,我就开始破坏文物古迹了。
北京有一个地方叫“土城”,学名叫元大都城垣遗址。我5岁的时候,从城里搬到了北三环外,毗邻今天的樱花西街,与土城的直线距离是50米。
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樱花西街当时还没有名字,没铺上沥青,只是一条土路,一刮风都是土,一下雨全是泥。那个地区统称胜古庄,放在今天,从市井繁华的牛街搬到三环外,过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又摊上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肯定有种失落感。
但那时我才5岁,唯一关注的是哪里能玩儿。于是,土城成了我的乐园。
当时土城还没有栅栏,里头除了土就是树。我问过我妈无数次:“原始森林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妈是个大学老师,她很正经地和我解释过:“这是元朝时的城墙遗址,是人工的土城墙,不是原始森林。”
“那为什么土城墙上后来长了这么多树呢?”
“元朝都灭亡好几百年了,树自然就慢慢长出来了。”
直到上大学之后,我才知道这些树是20世纪60年代大规模植树的结果。我被骗了很多年。
有一天,我妈忽然神神秘秘地对我说:“走,去土城看推土机!”我懵懵懂懂走进那片“原始森林”,哇,竟然有一辆墨绿色推土机在那里。它没有开动,里头也没人,就静静地待着。推土机已经铲出了一条黄色的土路,道路旁倒着几棵树。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推土机,爬到上头摆了很多pose(姿势)让我妈拍照,直到太阳落山,仍然意犹未尽。为了配合推土机,我特意带了把小铲子,一铲一铲地挖土。夕阳西下,一个5岁孩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那片心中的原始森林,我挥舞着小铲子,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开天辟地的劳动者。
没过多久,推土机走了,土城变成了公园。
公园正式开放那天,我穿上了最鲜艳的衣服,到了门口,发现那里摆放着更加鲜艳的花。我不喜欢花,觉得它们破坏了原始森林的感觉,太刻意、太人工化了。不过当时的我可说不出这些词来,只是心中隐隐不爽。
自那天起,土城有了个“高大上”的名字—“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但谁也不叫它的“学名”,依旧喊它“土城”。
土城变成公园之后,我和我的小伙伴面临一个新的问题:从前都是来去自由,现在必须走大门了。四周围上了铁栅栏,倒是像个正经的公园,却给我们这些视其为原始森林的人带来了麻烦。从樱花东街到樱花西街大概有一公里,公园只有两个门,极为不便。
于是,我们练就了一项新技能:翻栅栏。
我是跟着几个小学同学掌握了翻栅栏的技巧的,他们家在土城之外,每天上下学都要穿过土城,为了不绕远路,翻栅栏成为他们重要的生存技能。
当然,翻栅栏只是第一步。我们在土城干的最多的还是爬山。
有一个土坡,七八米高,坡度30度左右,没有种树。于是,一群无聊的小学生,每天都到那里去比赛爬山。但我很讨厌爬山,因为爬得不好经常被嘲笑。有一次三个人一起爬,我落在了最后,不是爬得慢,而是根本爬不上去。我尝试了几次,都从半山腰出溜了下来,还磨破了腿。更令人沮丧的是,下面看热闹的有不少漂亮的女生。有个女孩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但看了我爬山之后,她从此对我冷淡。
土城北面有条护城河。那里的水就没干净过几天,经常散发着臭气,而且还出现过浮尸。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我们的兴致,捡石子打水漂算是高级项目,更为常见的就是拿根长一点儿的树枝,在水里乱划,看着波纹一点点展开,能耗上一个下午。
常在河边走,总会有风险。四年级时,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校的大事:有个学生掉进了河里,被另一个同学救了上来。
那时正在学赖宁,这件事让校领导兴奋不已,不仅当时大张旗鼓地宣传,还成了保留节目,每到重要日子都要拿出来宣传一番。救人的孩子,搁今天就算够不上“感动中国”,至少也能“感动朝阳”。
不过,被救的那个胖子才叫郁闷,受了惊吓不说,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被拎出来作为“英雄”的陪衬。大家总是嘲笑他,加上“英雄”比较低调,以至于最后大家都不记得救人的是谁,只记得有个掉进水里的胖子。
胖子由于不断被人揭伤疤,最后竟记恨上了“英雄”。有一次,他跟我们抱怨:“那天我就是不小心滑了一下,他也就是拿树枝拽了我一下,我明明是自己爬上来的嘛!”
可我明明记得学校的说法是:胖子掉下去之后拼命扑腾,“英雄”立刻拿了根粗木条跳了下去,把快要沉底儿的胖子拉了上来。
可惜,当时没有第三个见证者,一桩历史悬案永远留在了土城。今天再想想,胖子的说法或许更接近事实一些。
其实,护城河的水根本不深,目测也就一米多。我在我们那帮小伙伴里算是比较喜欢思考的,当时就有个疑问:这么浅的水,一个四年级的胖子都沉不下去,怎么能挡住敌人呢?
疑惑归疑惑,我还是继续从事着破坏遗址的活动。在上头撒尿是常有的事情,尽管后来公园里建了一个公共厕所,我们还是习惯就地解决;还有就是挖坑,下了雨之后挖坑找蚯蚓,不下雨时挖坑玩弹球。我还梦想着有一天土城能着火,因为赖宁是救山火牺牲的。我幻想过土城着火的时候,我第一个冲到里头,拿把笤帚去扑火。天天盼呀盼,盼了六年,一无所获。
小学六年,去土城玩几乎占据了我们所有的课余时间,就连上课时间也有不少是在这里度过。体育老师常常带我们过去,有时候绕着土城跑一圈就算是长跑训练,更多的时候就是玩了。如果下雪,班主任会带我们去那里打雪仗,也正是在那里,我吐出了平生第一句骂人的话。
当时我追着一个女生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时忽然脖子一冰,一个雪球从后脖领子钻了进来,回头一看,是我们班最高、最壮、最让人讨厌的男生。
我“问候”了他的母亲。他瞪了我一眼:“你再说一遍?”
因为他家是单亲家庭,没有爸爸,听见我骂他妈妈,瞬间被激怒,狠狠揍了我一顿。我边挨打边想:元朝的士兵打敌人,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后来,我再次搬家,小学毕业之后便很少再去土城。
最近一次去是2010年秋天,北京举办“拔根儿”大赛,为了找合适的“根儿”,我专门去了趟土城。满地尽是黄色的落叶,走在上头吱吱作响。岁月流转,土城却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那座我爬不上去的山还在那里,那条曾见证一出“罗生门”的河也还在那里。
有的文物专家对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的保护工作颇有微词,有人这样写道:“遗憾的是,改造后的遗址公园,城垣与护城河之间成为容纳游人的主要区域,并新建多处亭台榭舫、群雕壁画、服务设施及大量游园步道,游人及周边住户可随意登城或穿城而过,城脊及两面坡被踏出许多小路,有人甚至在夯土上挖出攀城脚窝。”
对他们而言,那里不该建公园,因为那是历史遗址,需要的是真实性和完整性。
对我而言,那里不是公园,那是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