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丹丹
从“研究”到“生产”——市场、现实主义文学与《活着之上》
杨丹丹
阎真对“知识分子叙事”有着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耐心和韧性,《曾在天涯》、《因为女人》、《沧浪之水》、《活着之上》四部长篇小说清晰地标注了阎真的“知识分子写作”路线图,并且这幅路线图一直呈现出不断突入当代知识分子生活迷局、生存困局,逐步破解当代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态势,并最终在《活着之上》中将这种写作惯性推向了顶峰,获得读者、批评家和作家的一致认同。
《活着之上》仍然是典型的阎真式的“知识分子叙事”,但也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性和拓展性,这次阎真将叙述空间从“海外”、“官场”和“情场”转移到“大学”,将叙述焦点集中到学院知识分子身上,对学院知识分子与市场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集中描写和深入思考:“在我的理解中,市场的力量太强大了,权力的力量太强大了,功利主义的力量太强大了,因此,一个人,哪怕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跟随着功利主义的召唤选择人生方向,那不但是可以理解的,同时也是别无选择的。市场经济是我们生活的大环境,它不但是一种生产方式,而且是一种价值系统和意识形态。这是一种水银泻地的力量。市场经济的合理性,决定了功利主义的合理性。”按照阎真的逻辑线索推演,如果想要真正地透视“学院知识分子”这一群体,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市场对学院知识分子的学术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的主导性支配,还是市场对学院知识分子欲望的唤询和引诱,抑或是学院知识分子在面对市场时的谄媚和屈膝,以及在市场生态中学院知识分子主体精神重建等一系列话题本身,或者是对话题的书写和阐释,都必须放置和还原到九十年代以来市场化历史进程中进行公证、客观、真实的解读,“虽然需要在‘终极意义’上将‘文学’放入‘社会历史’语境之中,但‘文学文本’与‘社会历史语境’之间却是繁复多样、灵活开放的‘多重决定’的关系:一方面,社会历史不单只在内容层面上进入文学文本,更重要的是它必须转化为文学文本的内在肌理,成为‘形式化’了的‘内容’;另一方面,文学在文本层面上对‘巨大的社会历史内容’的把握,同样不能是‘反映论’式的,而是想象性地建构新的社会历史图景,把文本外的世界转化为文本内的‘有意味’的‘形式’。因此,‘写什么’和‘怎么写’的辩证法应该统一在‘文本’上,也就是社会历史语境需要以‘文本化’的方式进入‘文学’,同时‘文学’对‘社会历史内容’的呈现,依赖于对新的文本形式的创造。”
因此,本文将《活着之上》文本本身,或者阎真创作《活着之上》的行为本身看作一个开放性文本和敞开性的写作行为,在九十年代以来市场经济历史进程中解读《活着之上》:分析学术与市场之间的复杂关系;探索学院知识分子如何在市场语境中重建主体精神;反思现实主义文学如何面对和讲述市场。
市场与学术之间的关系是阎真在《活着之上》中设置的一个核心叙事,阎真对这一核心叙事铺展的关键点是客观地呈现出在市场经济语境中学院知识分子的学术是如何从个人化、审美化、非功利化的“研究”被替换为大众化、空洞化、功利化的“生产”过程,更为关键的是,阎真在对从“研究”到“生产”过程的叙述中隐藏了自己的情感态度,搁置了自己的道德指认和是非评判,悄无声息地将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和过程原生态地还原出来,并将其原封不动地堆砌到读者面前,让我们在惊讶之余感到精神的刺痛,以及阎真对小说叙事掌控的高超技巧,“将道德判断延期,这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小说是道德审判被延期的领地”,这种“延期的领地”正是《活着之上》的叙述起点和原点。
阎真在小说开端对主人公聂致远的学术动机进行这样的叙述:
我觉得历史中藏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秘密,关于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和意义。这样,在九年前,我考上了麓城师范大学的历史学院。
我想要的就是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把前人的事迹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诉后来的人。这是我的使命,别人越是不做,我就越是要做。
聂致远的学术动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使命”,在学术研究中探寻关于“时间”、“人生”、“价值”、“意义”等宏大话语和终极命题,并对现实中的个体进行思想启蒙,学术在聂志远的视域中本质上是一种先验的、单向度的、精神式的“研究”行为,与市场之间不存在必然联系,学术被排除在市场经济结构之外,“研究”对个体的意义在于拒绝对学术进行资本化处理,排斥以学术来换取社会地位、身份认同、物质利益的行为,以此来实现人生的“从容、淡定、优雅、自信”。但阎真并没有让聂致远偏执地沿着自己的“研究”理想进行精神漫游,而是直面学术与市场之间的复杂纠葛,把学术研究推向了市场,嵌入到市场经济结构中进行捶打和拷问,为聂致远编织了一张无法逃遁的市场之网:从聂致远考取博士研究生,学位论文开题、答辩,寻找就业机会,发表学术论文,参加学术会议,申报学术课题,争取学术奖项,评审职称,争夺学院领导岗位;到高校学生干部竞选,助学金、奖学金、保研名额分配,考试分数确定,优秀学生选拔等一系列事件,都无法回避“行政化”、“经济化”、“商品化”等市场行为的挑战和冲击,“文字产品一旦成为商品,它就要服从生意上的考虑,这种情况既给作者带来诱惑,也给他造成许多焦虑。市场使他独立于庇护人,也给他带来屈从于市场自身规律的危险”。
在这种情境下,学术被市场所统治、操控和奴役,学术对市场产生强烈依赖性,学术行为的特点、规律和效应被强制整合到市场框架中,市场的运行机制和体系规则成为学术的内驱力,对物质利益、社会效益的追逐成为学术的深层动因,并表现出强烈的实用理性主义倾向,学术成为一种在众多利益对比后的理性选择,并时刻遵循着利益最大化原则,根据市场发出的经济信号不断调整自己的学术行为,学术沦为赤裸裸的商品,学术从专业“研究”走向了商品“生产”,学术失去了内在的审美性、精神性和非功利性,“市场在社会中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学院和传媒,并且权力和资本的力量也不断渗透到知识的生产和传播领域,使得其无法保持应有的自主性”。所以,聂致远被强迫性卷入到市场所构筑的巨大漩涡中,为庸俗商人写自传,为电视广告推销产品而研究“绿豆文化”,从而换取经济利益。“数清楚曹雪芹有几根头发有什么用?在知识经济时代,最要紧的就是把知识变成生产力。”如果说聂致远的学术从“研究”转向“生产”是特殊时间的、短暂的、被迫性行为,那么蒙天舒的学术则是长久性的、主动的、策略性的“生产”行为,利益最大化成为蒙天舒衡量“学术”的唯一标准。因此,蒙天舒将学术看作是市场中的一种商品,并使自己的学术产品表现出极强的主动性、竞争性和效率性,蒙天舒在考博,选导师,参加学术会议,发表学术文章,参评优博论文,建构学术关系网等方面,完全依照市场法则来运作:一方面,在学术与金钱、权利、地位之间建立一条通道,通过学术与金钱、权利、地位的交换来压榨学术的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在通过学术捞取利益的前提下,通过交换来实现自身价值,以此来体现自己的能力和存在意义,同时,在实现学术与自身价值的双重肯定下,产生普遍性示范意义,以此获得他者认同:
过了三个月我听到消息,蒙天舒的优博评上了……优博论文作者教育部给了二十五万研究资助,学校配套二十五万,破格评他为副教授,还补给他一个按教授指标集资建房的名额,这个名额也值几十万。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夜没有睡着,实在是太震撼了。
但阎真的本意并不在于对市场进行质疑、批判和否定,而是遵循“真实”的写作原则,将学院知识分子的真实生活状态和心态客观呈现出来,“我必须在生活源头上,就做到极度的真实,只有这样才能真实表达高校生活的真实状态和这些知识分子真实的心态”,将这种资本逻辑和市场机制对学术的奴役这一客观现实表述出来,“物化的结构逐步地、越来越深入地、更加致命地、更加明确地沉浸到人的意识当中”。
更为重要的是,阎真在呈现学术与市场的复杂关系同时,也对学术如何在市场机制和资本逻辑中保持纯洁性和独立性进行了反思和找寻,并极力叙述这种反思和找寻的艰难性和矛盾性:一方面,知识分子如果完全将学术与市场进行隔离,将学术完全封闭起来,就无法寻找到学术的社会支点和现实意义,这不仅证明了知识分子的智慧贫乏,也最终使学术失去存在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如果将学术与市场相互契合在一起,那么学术终将沦为市场的奴隶,知识分子也将陷入功利主义泥潭无法自拔。我们如何处理这看似无解的难题和困境?阎真最终发现了“良知”这一心性结构的重要意义和平衡作用,“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写作《活着之上》的。我这时的心情,与写《沧浪之水》已有所不同。我理解功利主义,人要活着,不可能没有功利主义。但我又不能承认功利主义的无限合法性。总要有一种力量来平衡,这就是良知”。
理解“良知”需要回到阎真对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中如何存在的思考上:
也许凡俗就是这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是文化英雄。我敬仰他们,可我没有力量走进他们。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
……
毕竟,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泪人生昭示的价值和意义。否定了这种意义,一个人就成为了弃儿,再也找不到心灵的家园。
从阎真的叙述中我们发现学院知识分子在面对市场时应具有的两种文化心态:一种心态是“顺应”,市场对学术的全面入侵是客观存在的现实,任何个体都无法挣脱市场所构筑的无形网络,或者说,我们必须遵守由市场所主导的文化形态、生活方式和社会逻辑,这是一种宿命;一种是“反弹”,市场在对学术形成凌驾于一切外部客观事实的同时,也在知识分子主体中注入了一种重新认识自我和重新理解学术的精神力量,以此来扭转学术对市场的依附和被奴役的状态,“降低或磨蚀,逃逸或抗拒,体现了力图保持个人的独立和个性的努力和要求”。换句话说,如果知识分子对市场支配下的社会生态及其逻辑的“顺应”构成了其生存的必要外部条件,那么,精神力量作为对市场及其逻辑的反弹和反抗则构成了知识分子的内在灵魂。因此,阎真在《活着之上》中为知识分子面对市场时构筑了一道精神底线,而这道精神底线正是维持“顺应”与“反弹”保持必要张力的中介和通道。事实上,这条精神底线在小说中就是“良知”及其所表征的生命哲学,“生存是绝对命令,良知也是绝对命令,当这两个绝对碰撞在一起,你就必须回答哪个绝对更加绝对”。阎真显然十分看重“良知”的意义,并且为其设置了两种面向:重构个体与坚守学术。
“良知”是市场经济时代知识分子存在的先决性条件,无论市场的解构力量多么强大,并确定了存在于其中的一切个体无法更改的宿命,但如果“良知”被根植于知识分子的内心,并成为一种恒定的精神形态,就会按照自身的逻辑展开,从而使知识分子保持独立性,在接纳市场的同时,保持精神的质感,并且这种被“良知”包裹的精神质感是一个不断增值的过程,在对市场的“顺应——反弹”过程中不断返回自我、审视自我和重构自我,“不再让社会的、道德的、审美的、生态的考虑从属于经济利益”,引导个体精神走向完善,为个体如何实现自我价值和意义标示路径,从而重新构筑一个理想的自我形象,并通过这一形象产生示范性功效。因此,我们不难理解阎真为什么始终在自己的文学书写中不断复现屈原、曹雪芹、王明阳、司马迁等古代知识分子形象,一方面,来源于现实生活的真切感受,“在我身边,在日常的生活中,我都能看到不少保持淡定和从容的高校老师,我有愿望,也有责任把这些更为真实的面貌写出来”,现实生活中的个体与古典知识分子之间保持一种内在的精神传承,复现历史是为了指认现实;另一方面,在这些古典知识分子的人生经历、命运际遇和学术行为中,暗含着一条恒定的“良知”血脉:
在一个晴朗而凉爽深秋的下午,我拿着那本《宋明理学史》到麓山去读,不知不觉爬到了山顶。我随意地翻开书,正好瞟见了张载的千古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一瞬间我激动不已,比中学时读到范仲淹心忧天下的名句还要激动。这是我的使命,我的道路,我的信仰,我的毕生追求。那时太阳正在落山,麓江上泛着金色的波光,在麓江对岸,麓城的高楼一望无垠,色彩缤纷,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之中。看着夕阳徐徐降落,我感到有一轮红日在心中缓缓升起。
阎真通过在小说中对古典知识分子形象及其作品的复现,打捞出“良知”及其所表征的一整套价值系统——感时忧国的使命感、启蒙民众的情怀、重义轻利的处事原则、淡泊名利的人生观念、远离世俗的生活方式——并且这套价值系统中的情感、道德、伦理、体验能够不断地繁殖、延伸和拓展,与当下没有明显的边界,作为一种话语方式和精神姿态投射到学术与市场的复杂关系中,成为当下知识分子的行为参照和精神导师,“拿前人的行为和作品来印证今日的复现”,以此在学术与市场之间设置一条无法逾越的精神底线,让知识分子获得更为独立性的话语空间和文化关怀,对市场经济中庸俗的文化心态、失范的道德伦理、越轨的行为方式进行指正,“知识分子在他们的活动中显示出一种对社会核心价值的显著关心。他们是寻求提供道德标准和维护有意义的一般象征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是像理性、正义和真理这样的抽象观念的专门看护人,是常常在市场与权力场所遭到忽视的道德标准的谨慎的保护人”,从而使知识分子能够从容、淡定地面对市场,破解学术与市场之间的相互冲突、挤压和挣扎,纠正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失衡状态。
阎真在指明“良知”对知识分子重构个体的价值和意义同时,也为知识分子如何践行“良知”指明了路径:坚守学术,“它把生命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成一种有向度的和有意义的时间。但是这种转变过程只有在社会的注视下才能完成”,或者说,“良知”是学术的精神底色,学术是“良知”的现实表征,二者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例如,小说对聂致远拒绝缴纳版面费的描写:
我的这篇论文讲的就是做人不能屈从功利冲动和内心欲望,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即得清明。做人要做素心人,不能做杂心人。可现在我又要找人又是交钱,我不是抽自己的嘴巴?
阎真显然在《活着之上》中对有“良知”的学术进行认同,他认为这种学术能够为知识分子摆脱市场奴役提供有效的路径,能够把已经被市场肢解的知识分子精神重新整合起来,在学术中维护知识分子身份和主体性。同时,如果知识分子将学术作为一种真诚信仰,那么学术就会隐含一种与知识分子情怀相契合的强烈道德感召力,在满足自我精神需求同时,向外投射出一道迷人的光芒,“有助于变革能够变革世界的男女们的意识和倾向”,从而使社会获得一种内在的聚合力。这样,有良知的学术和学术的良知就能够使存在于市场体制内的知识分子保留其传统精神,避免成为边缘人和被市场彻底整合的命运。更为重要的是,阎真的这种思索和写作策略为“现实主义文学”如何处理与市场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对《活着之上》的理解有一个重要维度,就是重新思索一直存在但始终悬而未决的一个命题:文学如何讲述时代,更具体而言是,文学如何讲述市场,这是九十年代以来横亘在文学内部的一个核心话题。九十年代以来,文学对市场的讲述呈现出三种面相:一种是“谄媚”,文学对市场及其文化逻辑表现出极强的适应性,没经过任何观望、徘徊和犹疑,直接与市场实现无缝对接,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非理性的欲望宣泄、物质化的精神诉求、享乐主义式的堕落等市场时代的剩余价值和排泄物,毫无遗漏地进入到文学叙述中,“美女文学”、“身体写作”、“小资文学”、“中产阶级文学”、“下半身写作”等文学样态与市场共同演绎了一场狂欢盛宴,拒绝思想、解构深度、排斥经典成为一种病态的炫耀,最终文学跌落进机械和庸俗现实主义的窠臼中。“现代人已不再有思考和实现一切进步理想的压力。他已对现实做出了广泛的妥协和过分顺从……他实际上已不再相信仍然是文化本质的个人和人类的精神和伦理的进步”;一种是“断裂”,文学完全漠视市场的存在,“文学反映现实”的经典规律失去了时代效用,或者说完全摒弃了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方法,国家、历史、社会、时代、政治等宏达话语和命题被放逐在文学之外,“个人生活”成为文学唯一的合法内容,以此来凸显自我存在感,“我觉得‘断裂’出于一种基本保存的本能,这种自我保存就是坚持你文学的初衷”,它强调生活的感性、身体的感觉、独特的精神体验,重视自然的、非意识形态化的情绪和情感,一切违背个体意愿的事物都被看作是对人的束缚和异化,并以游戏、戏谑的精神姿态标榜自我的独特性,但这种“断裂”最致命的缺陷是使文学失去了现实依据、历史逻辑和时代线索,文学始终悬浮在空中失去了根基和与时代对话的机会,最终滑向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一种是“逃遁”,与“断裂”使文学直接漠视市场不同,“逃遁”使文学躲避市场,因为,始终在讲述革命、政治、国家、人民的文学,在九十年代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和准备的情况下,被直接推到市场面前,作家、读者、生产机制、各种事物发生了颠覆式的不可逆转的变化,文学在面对市场时感到一种无力感,寻找不到如何讲述市场的路径和方法,只能在市场空间之外重新构筑一个非现实的“历史”空间,在对“历史”的讲述中躲避市场对文学的考验,以“新历史主义文学”为代表的文学样态应运而生,但我们发现这种“历史”讲述似乎与市场无关,讲述的仍然是革命、政治、阶级等九十年代以前的文学主题,只不过换了一副解构、再造、重塑的面孔,从历史的一面走向了另一面,但“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这种文学一直与市场进行捉迷藏的游戏。
在某种意义上,文学对市场讲述的这三种方式和面相掩藏了市场的真相,市场与国家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市场所引起的经济结构变革、政治形态重组、文化生态更迭、日常生活变迁、精神诉求转向,市场给个体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生命体验等一系列复杂的、多样的、丰富的内容并没有真正改造我们的文学想象和文学写作,实际上,文学在市场面前处于一种虚假繁荣和失声状态。但我们并不能以此来否定九十年代以来的现实主义文学,贾平凹的《废都》、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等经典现实主义文本,以及“人文精神大讨论”等文化事件,为九十年代文学标示了一个清晰的发展路径。但这种文学传统却没能进一步延伸和拓展,《废都》被误读为“当代金瓶梅”遭到查禁,《平凡的世界》在批评界受到冷遇,“人文精神大讨论”更像是知识分子内部的一次争吵,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依然缺少曹雪芹、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式的现实主义文学家,以及《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人间喜剧》、《雾都孤儿》式的经典现实主义作品。
因此,当下作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对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写作进行必要的清理和反思,对文学如何反映时代、文学如何讲述市场、文学如何表现生活进行集中处理。而《活着之上》在一定意义上是阎真针对上述问题的一次尝试和努力:一、直面市场真相,讲述市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活着之上》可以说是对市场的一次集中检阅,“作为一个作家,我是一个绝对的现实主义者。写出生活的真相是我的最高原则,其他的考虑都必须让位于这个原则”。但阎真的现实主义原则并不是对市场的直接复制和单向拼接,而是原生态的呈现市场真相同时,写出市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知识分子在面对市场时的排斥与接纳、困惑与漠然、痛苦与愉悦等复杂情感被鲜活地呈现出来,更为关键的是,这种情感的复杂性来源于文学与市场的不断碰撞,市场奴役了文学,但文学始终没有脱离市场,文学在市场中找到了自己的使命、价值和意义,并主动将自己融入到市场内部成为市场的讲述者、监视者和窥探者,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在《活着之上》中进行了一次完美重归,以“以绝对的真实书写中国大学精神全面崩塌的事实,展现强大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精神”。二、重建个体与时代的联系。《活着之上》以学院知识分子聂致远在市场时代的人生际遇为叙述核心,但小说并不是聂致远的个人叙事,小说在本质上没有将个人与时代、微观与宏观、日常生活与市场生活、现实与传统对立起来,而是努力找寻它们之间的复杂辩证关系。我们在聂志远个体命运中触摸到的是复杂的市场语境,在宏大的市场语境中我们倾听到聂致远的个人声音,个体与市场、个人与时代有着清晰的历史脉络和逻辑线索,个体不再是无根的、孤独的“自己”,市场也不再是空洞的、虚无的“背影”,个体与时代、文学与市场、文本与读者之间形成持续的对话和呼应,“经典的形成必须要有反复和重复的阐释过程,没有这个过程就很难成为经典”。
阎真的《活着之上》启示我们:文学应该如何讲述市场,或者说在市场时代文学应该以何种方式和面相存在,并不断制造重返起点的命题。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北地域文化研究”(10&zd071)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杨丹丹,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