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 邪

2015-11-14 11:10
东方剑 2015年12期
关键词:马致远小兄弟志远

◆ 聂 耶

镇 邪

◆ 聂 耶

1

喜宝站在村中央的老槐树下开骂的时候正是晌午。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的碰撞声从各家的厨房里若近若远地飘散出来,夹带着孩子的嬉笑声、女人的呵斥声,间或还能听见一两声土狗的叫唤。空气里荡漾着一股饭菜的芳香,有腊肉,有蒸鱼,还有鸡鸭……

“这该死的畜生!”喜宝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他才发现这个骂街的时机并不好。在清水村,吃午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连狗都知道。村里的人早餐吃粉吃馒头吃包子,晚上吃面吃窝窝头,只有中午才是正餐,没有人会为了听别人骂街而放弃这一天当中最丰盛的一顿饭。

喜宝不甘心地向四周瞅了瞅,金黄色的太阳悬在头上,周围连个鸟影子都没有。老槐树上那面黄橙色的铜锣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好像在沉默地看着喜宝一个人的闹剧。

这面铜锣是村里开大会时用的,挂在槐树那条最粗壮的枝丫上,只有遇到事关全村的大事,才会由村长亲自敲响它。距离上一次敲锣已过去两个多月了,喜宝依稀记得上次是因为村里九十五岁的孙老太爷过世,这才敲响了铜锣。孙老太爷的子女在村里摆流水席,全村吃了三天三夜。

在被狗咬前的半个小时,喜宝刚从床上爬起来。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消化掉了他所有的睡意。喜宝一个人住在村头的老房子里,早中晚的伙食都在外面打发。和往常一样,起床后,他随意地在水龙头下抹了把脸,然后套上休闲服,又穿上他的牛仔裤,哼着小曲,出了门。喜宝穿的这条牛仔裤是朋友从香港带回来送给他的,纯白色,上面印满了龙和蛇的图案。整个清水村,甚至整个清水镇上也只此一条。喜宝为此非常得意,他天天穿着这条牛仔裤在村里晃悠,遇到人就会炫耀一番:“你晓得不?香港的裤子,一条要五百多港币,港币咧。”

冬日午后温煦的阳光晒在喜宝的身上,让他感到从头顶到脚尖都充满了惬意。他在家门口那柔软的高低起伏的田坎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宿醉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退,他的脑袋沉甸甸的,脖子撑持得很吃力。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个白影卷起一阵急风,突然蹿到了喜宝的面前。等喜宝看清那道白色的影子是一只哈巴狗的时候,他也同时感觉到腿上传来的针刺般的疼痛。他“哎呀”叫了一声,捂着脚跳起来,然后摔倒在路边上。而那只咬人的哈巴狗,一点都没有犹豫,转身蹦跳着消失在草丛里。

“这该死的畜生!”喜宝狠狠地骂道。他卷起裤脚,看见右腿小腿肚子的内外两侧各有一个黄豆大小的伤口,暗红色的鲜血从伤口慢慢地漫出来,然后顺着腿向下流淌,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两条长长的血痕。

“狗杂种,你惹了老子,算你倒霉!”喜宝放下裤腿,捡起路边的一根烧火棍往老槐树走去。到了树下,喜宝朝右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操着烧火棍,瞄着树枝上的铜锣“哐哐哐”地敲打起来。烧火棍毕竟不是锣槌,敲打出来的声音显得单薄乏力,还夹带着破音。但喜宝敲得很卖力,他把力气集中在右手上,把铜锣连带着树枝敲得前后摇摆。连附近的狗都被铜锣声感染了,它们跟着锣声“汪汪”地乱吠,瞬间将整个村子折腾得热闹无比。

陆陆续续地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披着外套的青年,腆着大肚子的妇女,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嬉戏打闹的细伢子。他们有的手里端着饭碗,有的手里拿着半截黄瓜,有的嘴里塞着食物还在咀嚼……大家争先恐后地往槐树下走来,大大小小的狗在人群里穿梭,黑的、白的、黄的、花的,一只只显得异常兴奋。

“是喜宝敲的锣!”

“喜宝这个丧门星,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这个锣怎么能乱敲?这次肯定有好戏看呢。”

……

喜宝是清水村的丧门星。他全名叫高喜,喜宝是他的小名。喜宝的父母过世得早,他是个孤儿,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因为无人管教,他从小便跟着外面一些不正经的人到处惹事。这些年来,除了掉脑袋的大事,犯法的小勾当他一样也没少做,是拘留所、看守所几进几出的熟客。今年年初的时候,喜宝再次刑满释放,四十多岁的人,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天天带着一群不务正业的年轻人瞎混。他没有经济来源,又不想做事,便到处“打秋风”。村里都知道他的底细,没人敢招惹他。有时候遇见喜宝跑到自己家里来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赶紧从灶上拿一双筷子,又在桌上添个碗,让他一起吃饭。惟愿别得罪这个丧门星。等喜宝打着饱嗝出了门,还要在心里喊一声“阿弥陀佛”。村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喜宝肯定会不请自来。他带着那一帮子小兄弟,封一个大包封,对着主家说一声“恭喜”或者“节哀”,然后便坐到席上自顾自地吃起来。包封里自然不会有礼金,他在里面塞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报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礼金1000元”。喜宝拍着胸脯说:“老子早晚也要结婚、死人的,到时候也不要你们送钱,你们就拿着这张纸来吃我的酒就是,都一个样。”

“喜宝这样子还会有妹子嫁给他?呸!要是丧事那倒是好,只巴不得早点等到这一天。”当然,这话只在大家心里说说,没有人敢表露出来。

村里有个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后生,觉得喜宝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老混混,没什么好怕的,便公开和他叫板。可不出几天,这后生就被折腾得狼狈不堪:菜园里的菜被人拔光了,挂在外面的衣服被人剪了袖子,家里养的鸡突然瘸了腿,摩托车车胎三天两头漏气……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损失不大,却让人堵心。这后生带着一帮子人去找喜宝的麻烦。哪知道,喜宝早有防备,临近乡镇的那些混混全聚在他家打牌了,好些都是大牢里的常客,身上文着龙、文着凤。要真打起来,后生只会吃亏。后生又跑村长高福生那里去告状,高村长说村里管不了治安案件,这事得找派出所。后生打“110”喊派出所来处警,派出所所长马致远来了,又走了。一是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事情是喜宝干的,二是造成的损失太小。马所长摇摇头,这事,不好办。后生只好认了栽,从此清水村就更没有人敢招惹喜宝。

2

喜宝还在“哐哐哐”地敲锣,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喜宝一不是村长,二不是村干部,他在这里敲锣,完全是无视村长高福生的权威。高福生是什么人?他可不是吃素的角色。大家都在观望,看喜宝怎么收这个场。

“是哪个不清白的在敲锣,吃了火药?”终于,村长高福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铜锣是清水村权力的象征,锣槌从来都是挂在高福生的裤腰带上,只有他才有资格决定什么时候敲,什么事情可以敲。现在听到有人擅自敲锣,高福生很有点气急败坏。

“你才不清白呢!高老头,你来得正好,我被狗咬了,这事你说怎么办?”喜宝卷起右腿的裤子,他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但两条长长的血痕还残留在上面,像趴着两条弯曲的蚯蚓。

人群中发出一阵喧闹。这只狗也真的是瞎了眼,咬谁不好偏偏咬了这个丧门星。在清水村里,家家户户都养了狗,被狗咬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是自家养的狗,弄点草药敷上就行,要是还不放心,顶多再打一针狂犬疫苗。但现在被咬的是喜宝,这狗的主人怕是要倒大霉了。上个月,刘二哥在田里干农活的时候,把锄头忘在田坎上。喜宝从田坎上过身,摔了一跤。他硬说自己是被刘二哥的锄头绊倒的,摔伤了腿,不依不饶地在刘二哥家闹了一个多月。他每天在刘二哥家吃,在刘二哥家睡,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子,让刘二哥头疼不已。村上和派出所轮番出面调解也无济于事,最后刘二哥只好赔了喜宝800元医药费和误工费才算完事。喜宝这个从来不做事的人,天天在村里晃荡,哪里还有什么误工费,刘二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还有上上个月,喜宝带着一群朋友到镇上张大嘴的饭店吃饭,点了好大一桌子菜。饭快吃完的时候,喜宝突然又吐又叫说肚子疼,还从菜里面挑出一只剩下半边翅膀的苍蝇。张大嘴也是老江湖了,早听说过喜宝的名号,他赶紧免了喜宝的饭钱,又拿出2000元塞给喜宝,说是让他们去医院做检查,这才平息了事态。这样的事情在清水村还有周边乡镇都发生过不少。大家纷纷猜测,这次喜宝被狗咬伤,还出了血,看来没有几千块钱,这狗的主人怕是收不得场了。

“嗨,我以为是个多大的事,被狗咬了弄点草药敷上不就行了,敲什么铜锣?”别人怕喜宝,高福生不怕。

高福生是清水村的村长,在村里一直威信蛮高。但自从喜宝刑满释放回到村子里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村长的权威,这让高福生恼怒不已。而且喜宝老是带着一帮小兄弟到处惹事,把清水村的名声搞得很不好听。那些做生意的老板或者投资商只要一听说是清水村,就是再好的项目他们也连连摆手,宁愿不赚这个钱,也不想招惹喜宝那个丧门星。

不少吃过喜宝亏的村民去找高福生,要他行使村长的权力,管治管治喜宝。他们偷偷地聚集在高福生的家里,一边围着桌子吃饭喝酒,一边数落喜宝的罪状。

“高村长,你是一村之长,你可得为我们这些老百姓撑腰啊,喜宝他太无法无天了。”

“就是啊,高村长,我们都被这个家伙害苦了,你要为我们出这口恶气啊。”

“你要是连一个喜宝都治不了,你这个村长也算是白当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题全在喜宝身上。

“你们嚷嚷啥,我堂堂一个村长,好歹也是一村之主,难道要我去和这个小混混打一架?告诉你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喜宝这个丧门星,早晚有他倒霉的那一天。”高福生一仰头把杯里的酒全喝了下去。

其实高福生早在几年前就和喜宝交过一次手,只不过知道那件事的人非常少,仅限派出所的马所长及村委会的几个人。

那时候喜宝年龄还不大,读完九年制义务教育后,就辍学在家,和一帮子酒肉朋友天天在外面瞎混。他们今天在超市里偷一包烟,明天在小卖部偷一箱水,下次又去邻村偷一只老母鸡,干起坏事来一点也不消停。可真要认起真来,这些都是连治安处罚都够不上的小事,而且喜宝年纪小,又是孤儿,派出所没办法处理他,只好要求村委会对其进行监管。这个监管自然是一纸空文。无人约束的喜宝见犯错也不用受惩罚,胆子更大了。他结识了一帮道上的朋友,这些人在全国各地流窜作案,以偷盗为业。喜宝和他们混熟后,做了他们在本地的内应。喜宝负责踩点和带路,那些人则负责偷盗和销赃,事成后双方按比例分钱。那一阵子,喜宝和他们在本地疯狂作案,半个月内,清水派出所辖区连续爆发了二十几起入室盗窃的案件,涉案金额达五十多万元。这伙人把清水村的商店、学校、超市、公司、网吧偷了个底朝天,就连邮局的仓库也没有放过。这事让清水派出所在公安局里颜面扫地,所长马致远在派出所的大会上发了好几次脾气。马所长分析这些案件应该是里应外合,因为每次来偷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偷完之后又找不到任何销赃的线索,只有本地人才会如此熟悉地形和环境,也只有外地人才能把东西销得不露痕迹。那时候高福生还是清水村的副村长,干工作的积极性很高,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就和马所长一起带着民警及巡防队员到外面去蹲点、巡逻;白天他也不闲着,在村里到处转悠,帮着派出所查找可疑的人员及线索。

喜宝就是派出所的怀疑对象之一。高福生通过暗地里观察,发现喜宝那一段日子过得特别滋润。他经常和朋友们下馆子吃饭,一顿饭就是两三百元;他抽的烟不再是两元一包的本地产,而是二十多元一包的外地烟;特别是他新买了好几套衣服,一套就是四五百元。高福生迅速地将这个情况报告给派出所。喜宝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见到他中彩票发横财,突然大手大脚地花钱,里面肯定有问题。马所长安排民警秘密地对喜宝进行监控。果然,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派出所和村委会干部一起将喜宝及其他三名盗窃嫌疑人堵在了一个超市里。那次案发后,喜宝被法院判了四年刑。这事过后不久,高福生也顺利地转正,当上了清水村的村长。

四年后,喜宝刑满释放,他没有返回清水村,而是选择去外面闯荡。虽然他人不在清水村,但有关他的传闻却从来没有间断过。有消息说他在外面盗窃再次被抓,也有人说他在外面赌博发了大财,还有人说他在边境上走私毒品等等。派出所只有从一张张全国各地发来的协查通报、刑事拘留通知书或者释放通知书上,才知道:喜宝还活着;喜宝又被抓进去了;喜宝又被放出来了……

真是山不转水转,谁也没想到,快四十岁的喜宝,又重新回到了清水村。喜宝回来后一点也没有悔改的架势,反倒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在村里或者周边惹事。他好像一粒老鼠屎,硬生生地夹在了一锅白米饭里面,把原本平静的清水村搅得乌烟瘴气。

高福生不止一次跟马致远谈过此事,说一看见喜宝,眼皮就跳。喜宝就是个定时炸弹,指不定哪天会弄出什么大事来。高福生希望派出所能出面警告一下喜宝,最好能把他再次送进去。

马所长挠着头,显得很无奈,说:“现在是法治社会,办案抓人都要讲究证据,我可不能平白无故地抓他。万一引起群体事件或者被媒体炒作,我这个所长都会干不下去了。”

3

“妈了个巴子,弄点草药敷?你把老子当哈宝糊弄啊!万一那狗有狂犬病,这是要死人的大事咧!”喜宝的话把高福生从记忆深处扯了回来。

“你激动么子,又不是我咬的你,你冲我发什么邪火?”高福生也不客气地回敬。

“不是你咬的,也是村里的狗咬的。你是村长,村里的人归你管,村里的狗也归你管,这事我不找你找哪个?”喜宝用手指着高福生,声调提高了三倍。

“你怎么知道是本村的狗,而不是山里的野狗,或者其他村里过路的狗,我们村从来没有听说过狗咬人的,怎么偏偏就咬了你?你以为你是肉包子变的,每个人都恨不得咬一口?”高福生一点也不怯场,反而讥讽地说。

人群中发出一片哄笑。

喜宝感觉到脸上火烧火辣。他用手指着高福生说:“老子知道是本村的狗!姓高的,你莫在这里讲风凉话,老子要是得了狂犬病,第一个就咬死你,然后咬死你那个小崽子,我可知道他在哪里读书,他遇见我还得喊我一声叔。”

“你敢威胁我?”喜宝如此跟自己对着干,高福生心里恨得直咬牙。

“我被疯狗咬了,已经说疯话了,至于以后会不会做疯事,那谁晓得?”喜宝满嘴的无赖腔调。

“狗娃子,别的我们也不说了。说到底你就是被狗咬了,要养狗的人赔你医疗费。我在这里放个话,只要狗是我们村的,我帮你把人找出来;但如果不是本村的狗,你自己到外面撒疯去,别在这里乱咬人。”高福生知道和喜宝没有道理可讲,他转移话题说。

“我又不是疯狗子,能乱咬人吗?我知道这狗就是我们村里的,养狗的这户人家,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他一毛钱都不能少我的!”喜宝看高福生不再和自己顶牛,心里有点得意。他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人群中已经来了不少平时跟着他“打秋风”的小兄弟。

“对,喜哥,一分钱都不能少。”喜宝的那些小兄弟也跟着起哄。

喜宝一看有了呼应,神气更足。他说:“咬我的是条白色的哈巴狗,半个手臂长,和细娃子的书包一样大。它咬了我后,就往村头跑了。”

“你们谁认识这只狗?”高福生征询地问周围人。

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丑话讲在前面,谁要是见过这只狗赶快说出来,大家还是朋友。谁要是见过却不说,等以后我知道了,别怪我无情无义。我今天流的血,明天要他十倍偿还回来。”喜宝操起柴火棒又猛地一棒子敲在铜锣上,“哐”的一声,把在场的人都震得一颤。

高福生气得身子动了动,他想说什么,但又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那是派出所的狗。”突然有人说道。

闹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你怎么知道?”喜宝嘴角跳了跳,循着声音问。

“我前几天在派出所门口和它玩了好一阵,它的毛是白色的,身体有这么大、这么长。吃饭的时候,它跑回派出所的食堂里去了。”说话的是个孩子,奶声奶气的。

“大人说话,你乱插什么嘴?”站在旁边的大人突然“啪啪”两下打在孩子的头上。

孩子“哇”的一声哭开了。

派出所的狗?不会这么巧吧?喜宝心里想。

“喜哥,要不算了?被狗咬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喜宝的一个小兄弟在边上说。

“派出所的狗乱咬人,就和警察乱打人一样,怎么能算了?必须要派出所赔钱。”另一个小兄弟则不同意。

喜宝默不作声。他不想去派出所,那个马所长不是吃素的,派出所可是一直都想找自己的麻烦。但如果这事就这么算了,自己肯定威信扫地,以后还怎么管领这些小兄弟?在道上也没法混了。喜宝心里很矛盾。

“喜宝,你也是快四十岁的大老爷们了,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未必今天就连派出所养的狗都怕?狗咬了人当然要赔钱,不管是派出所养的狗,还是乡政府养的狗,就算是美国总统养的狗,它也只是一只狗。未必主人不同还会有什么区别?”高福生突然开腔。他的话再次逗得大家一片哄笑。

“你今天被狗咬了,却因为听说是派出所的狗,你就连医药费都吓得不敢去要了,传出去那还不是天大的笑话。喜宝你混了这么多年,未必连狗都不如!外面的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清水的男人个个是孬种!大家说是不是?”高福生望了望喜宝,又望了望周围,大声地说。

“是哦,狗娃子,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狗娃子你还是不是男人?找派出所赔钱去呀!”

人群里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就连喜宝的那些小兄弟也激动起来。

“喜哥,派出所的狗咬人一样要赔钱,我们支持你。”

“就是啊,喜哥,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派出所还敢把你吃了?”

喜宝狠狠地瞪了高福生一眼,又看了看群情激奋的大家,无奈地一挥手说:“走!”

人群浩浩荡荡地朝派出所涌去。

刚走进派出所的院门,迎面就看见一只哈巴狗趴在院子里晒太阳,灰白的毛色,半个手臂长,一个书包大小。

喜宝的腿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这该死的畜生,竟然真的在这里。

“狗娃子,你带这么多人来派出所搞什么?”有民警走过来问。

“我……我被派出所的狗咬了,你们要赔钱。”喜宝麻起胆子说。

“派出所要赔钱!马所长要赔钱!”人群里立刻有人喊起来。

“乱叫什么!”一声大喝,牛高马大的派出所所长马志远,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

“马、马所长,我被派出所的狗咬了,你看。”喜宝把裤子卷上去,露出受伤的小腿。

“你怎么知道是被派出所的狗咬的?”马志远瞪着喜宝问。

“就是那只狗,趴在坪里的那只,化成灰我都认识。”喜宝指着狗,声音有点颤。

“哦,是这只狗,那你想怎么办?”马志远又问。

“我、我要打狂犬疫苗,我还要……”喜宝有点犹豫。

“你还要营养费、误工费?”马志远说。

“是的,是的。”喜宝点头。

马志远看看喜宝,又看看喜宝身后的人群,沉思了一下,说:“如果确实是派出所的狗咬的,打狂犬疫苗的钱,我们派出所可以出。营养费、误工费,我们也不少你的。但如果不是我们的狗咬的,那你现在鼓动这么多群众来派出所,干扰派出所的正常工作,你知道是什么罪名不?”

“我肯定是被这只狗咬的,这些人又不是我喊来的,他们是跟我来伸张正义的,怕派出所推卸责任。”喜宝看到马所长复杂的眼神,以为他是害怕了。这里少说也来了一百多人,派出所总共才十个人。马所长要是敢随便抓他,他的那些小兄弟肯定会鼓动大家把派出所给砸掉。

“对,我们就是来看热闹的,看看派出所的狗是不是就可以随便咬人。”人群中又有人喊道。

“那这样,为了证明喜宝是被我们派出所养的狗咬伤的,我安排民警用仪器对喜宝的伤口进行检查,你们觉得行不行?”马志远问。

“这……”喜宝一听要进到派出所办公楼里面去,心里有点打鼓。

“喜哥,去吧,我们都在这里等你,派出所要是敢乱抓人,我们绝不答应。”

“喜哥,只要你在里面喊一声,我们这么多人全部冲进去。派出所要是敢乱来,我们连房子都掀掉。”喜宝的好几个兄弟在人群里喊道。

喜宝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点点头,对着大家打一拱手,很英雄地随着马志远走进了办公楼。

高福生站在人群里,他看着马致远和喜宝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里,心里非常复杂。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正当人群有点按捺不住的时候,马所长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喜宝却不见了踪影。

人群一下子有点慌乱。

“大家别紧张,听我说。”马志远摆摆手。

“派出所这只咬人的狗,之前是毒贩子养的。毒贩子坐牢去后,狗没人管,便暂时寄养在派出所。这只狗从小和毒品打交道,对毒品特别敏感,我们利用它已经破了不少大案。狗之所以咬喜宝,是因为喜宝之前吸了毒引起狗的注意。刚才我们对喜宝进行了尿液检测,检测呈阳性。这说明喜宝吸毒证据确凿,我们随后将对他展开进一步调查。这是检验结果,大家看。”说完,马志远高高地举起了毒品尿检板,那上面有一条细长的红线。

人群一下子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谁也没有料到是这么一个结局。

突然,喜宝的那些小兄弟叫嚷起来:“派出所造假,派出所乱抓人,我们冲进去救喜哥。”

“是啊,你们派出所说吸毒就吸毒,这个东西算什么证据?我们认都不认识,交人出来!”

“交人出来!”

更多的人开始嚷起来,人群向办公楼逼近。

马志远退后一步,将怀里的手枪拔出来对着天上,大喊道:“你们不要聚众闹事,更不要被个别人挑拨和公安局作对。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局里,防爆队一百多人正在路上赶过来。而且你们看看四周,派出所到处都有摄像头,你们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而毁了下半辈子。”

派出所里的其他民警也全部冲了出来,他们站成一排挡在人群和办公楼之间。两方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我是村长,大家都不要冲动,听我一句话。”高福生看见形势不对,连忙从人群中跳了出去,站在了民警和人群之间。

“第一,我们决不能冲击派出所,这是国家机关,罪名严重。在这里的人谁家里没有小孩和老人,你们因为一时冲动把下半辈子送进牢房里面,那家里的老人孩子怎么办?谁来养?第二,派出所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漏过一个坏人。我作为村长,在这里保证,我将代表全村,参与这个事情的调查。如果喜宝真的吸了毒,应该坚决处理,如果没有这事,我保证明天就把喜宝完好无损地从派出所领出来。算起来,他还是我的表侄子,我怎么可能看着派出所冤枉他?”高福生说道。

“高村长说得对,我们听村长的。”

“毒品怎么能随便沾染?喜宝真的昏了头。”

“就是啊,吸毒的人听说还会得艾滋病,那东西可是不治之症。”

高村长说了话,那些曾经吃过喜宝亏的村民立刻附和起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形势缓和了许多。

派出所外面远远地传来警笛的声音,局里的防暴队赶过来了。跟随喜宝来的那些小兄弟看见形势不妙,一个个赶紧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

根据后期的调查,喜宝不但吸毒,还贩毒。民警在他家的墙缝内搜出了近一公斤的海洛因。这个罪名就很严重了,喜宝随后被转到市里的看守所,那里关的都是重刑犯,估计喜宝的下半辈子都要在牢房里度过了。

没有了喜宝,清水村终于清净了。

4

大约过了一周,马致远牵着狗,带着一瓶好酒去了高福生家里,高福生的老婆搞了一桌子好菜,让两人边吃边聊。

“高村长,佩服你!”马致远竖了竖大拇指。

“马所长,我也佩服你呢!”高福生笑着说。

“没有你训练这只哈巴狗咬人,我可没有机会抓住喜宝呢。你这个绝招不简单。”马致远说。

“要是你没有看出喜宝吸毒,我怎么敢让狗咬他?你是火眼金睛。”高福生说。

“我有几次看见喜宝在公众场合打哈欠,流鼻涕,这是毒瘾发作的症状之一。但我也只是猜测,不敢确定。而且喜宝是个老江湖,从不和派出所正面接触,遇见警察他就躲得远远的,想抓他真不容易。平时他总是和那些小兄弟同进同出,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肯定不能正面动手。这次多亏了你把他骗到派出所来,还使他主动让我们检查,好一招‘请君入瓮’。不过我真好奇你是怎么训练那只狗咬喜宝的?”马致远笑着说。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高福生站起身来,走到衣柜前,拿出一条白色的牛仔裤。这条牛仔裤的裤脚上到处都是洞眼,破烂不堪。

“这条裤子不是喜宝每天穿的那条?”马致远一愣。

“这是我找朋友买的,和喜宝那条裤子一模一样。所以喜宝的裤子在清水村不是独一无二,而是确有其二。你不是想知道我每天早上借你的哈巴狗干什么吗?我就在后山训练它。我把木头塞在这个裤子里面,然后训练哈巴狗咬裤子,只要狗把裤子咬破,咬到了木头,我就奖它牛肉吃;如果没有咬破,我就饿它,让它一天都不吃东西。如此这样,我训练了它半个多月,到了后来,只要把它放出来,它见到这条裤子就咬,一口下去,轻易就可以将裤子咬穿一个窟窿。那天我听说喜宝晚上喝醉了酒,知道机会来了,第二天早早地等在喜宝出门必经的路上。等到中午喜宝出现的时候,我将狗放了出去,这事就这么成了。”高福生颇有点得意地说。

“高!你这一招确实是高。”马致远拍手叫绝。

“你才是真正的高,竟然随口可以编出检测伤口的理由,你一说出来,大家都深信不疑,喜宝也自然地走进了你的套子。后来,又编出一套狗会闻毒品的理论,把喜宝那些小兄弟唬得一愣一愣的。马所长,你才真正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呢。”

两人碰了碰酒杯,一起哈哈大笑。

“高村长,我还有一个事要麻烦你。”

“马所长,你说。”

“派出所毕竟是个国家单位,养狗咬人,传出去怕影响不好。这狗就放在你家里养吧,你训练了这么久,跟着你最合适。只不过它这个咬白裤子的习惯,还得改一改,以后咬错了,那就不好办呢。”马致远笑着说。

“行。”高福生看着趴在地上的哈巴狗,感觉真解气。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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