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竹山
农历里的白于山
霍竹山
一只民国的狼
混进一群耍家家的孩子当中
叼走了一个孩子原来的名字
至今脖项狼咬下的疼痛
在阴雨天及节气变换秋冬的寒里
还要麻木狼剩老汉一阵子
八十七岁的狼剩老汉
一点都记不起叼走他童年的狼了
只听庄里人说
大白天狼从背后将他一口叼走
他还当伙伴们的游戏
喊着“轻点儿”
几条拼命的狗从狼嘴里将他救下时
他才感到了怕
庄里人说狼剩一定能长成人物
那时山里没学堂
十六岁的狼剩参加了赤卫军
做了一天大刀变小手枪的梦
白匪的子弹就咬伤了他的膝盖
断了右腿狼剩庆幸那颗长眼的子弹
不然他的命早丢了
合作社那年狼剩当了队长
亲人们好像看到他事业光荣的开头
谁知狼剩自毁前程
跟被镇压的土匪婆好上了
儿子大了
有了学校书却念不成
狼剩还打了几个骂他儿子杂种的孩子
日子不死不活
狼剩的女子一个俊过一个
彩礼一个比一个卖得多
三年自然灾害狼剩家直直的吹烟
也没断过一回
狼剩还救活了两个饿昏的讨吃子
改革开放后
狼剩的一个孙子考上了省城大学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第四个
乡亲们说还是那几条狗看得远
“晓得狼剩孙子们的出息”
这些人才是那只民国的狼其实嗅到了
才放下了狼剩
狼剩老汉的福
是在世纪之交享上的
一个孙子当了乡长
狼剩进城了
一个让人遐思的村庄
我想到了糜谷黄澄澄的丰收
我想到了牛羊草地上的叫声
还有阳光、花朵、雨露、信天游
其实也是
几户人家都挂着县乡科技示范的光荣
我唯独没想过你让人揪心的贫困
我曾写缸底扫不出面尘尘的穷
我曾写老鼠进门长叹气的穷
我曾写贼来不怕客来了怕的穷
但这些穷都仿佛穿着一条补丁的裤子
还没到了山穷水尽
在你金盆湾的家里
我却明白了有一种叫家徒四壁的穷
永远看不到尽头
你是老了
老得像一盏没了油的灯
老得像一串再也串不起来的念珠
老得连饭碗都懒得找
而直接爬在锅上动筷子
老得像一台再也发动不起来的机器
今天有政府免费添饱肚子扶不起的贫
而明天是明天的事
明天的天塌下来自有大个子顶着
院墙早已倒塌
在你四下里吹着春风的家里
一个民国的火炉
除了烟囱不冒烟外到处冒烟
土炕堆着酸腐味儿的棉被
是你三个光棍汉儿子的窝儿
“为什么不出去打工”
你看着我说“连个东南西北
也寻不上打甚工”又说
“地懒懒一年人懒懒一辈”
我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山鸡在咕咕叫
野鸡在柯哆啰
一道沟渠和山坡也开始叫了
咕咕、咕咕
柯哆啰、柯哆啰
站在梭巴圪堵上的跳鼠
巡山虎似的前后左右瞭望了一遍
让一朵云影吓着了
吱吱召唤着同伴逃回了洞穴
尘土里飞起几只老麻雀
鸣叫着又钻进草丛了
山野是没有午休的
鸟儿和小兽们也不知道星期
从清晨最早醒来的咕咕柯哆啰声里
到月光里还在呱噪的老鸦
还有野兔一整天恼人的嘶叫
像这春天大功率的发动机
民国的狼也来过一回
半夜里咬死了村民的几只羊
在被公安局的打狼队赶跑之后
乡亲们有时想起它们
在你家坛坛罐罐
还有大小几个矿泉水瓶子
都盛满了泥沙的水
澄一个个月亮
“前世是渴死鬼转的”
你说“这辈子才跟水拌命”
硷畔下河里的水越流越小
小得可以不叫河了
你说“小得一个屁都能堵半天”
但你不能放这个屁
因为下游还有等水的乡亲
还有天上的鸦雀
沟里的草木和那些渴盼的嘴唇
你说“只能挖个钵子”
指着一个锅大的水坑“把河留住”
我知道这比
留住任何城里亲戚当紧十倍百倍
这是你当年争宅基的一口气
是你一岁小孙子身体里的月光
是你全家人的命啊
就为这近在咫尺的水
儿子才从远山娶回来婆姨
可你不明白这河怎像病了似的
水越流越浑
你最担心河要是死了
儿媳妇会带孙子走
白于山里最后的井匠
守着师傅千百年的经验活着
在失业三十多年里
刘井匠一直盼有人请他打井
枕着被泉水包围的梦盼着
打一口井是多大的光荣
“哪个朝代也饿不死咱井匠”
师傅说“除非人不喝水改喝油了”
他早就不相信师傅的水和油了
像不相信时间能倒退一样
刘井匠其实想和孙子
在薄薄的纸上打一口井
一口月光里都流淌的甘甜
孙子说“都什么时代了
你还让我拿一把石斧狩猎”
刘井匠只是想把手艺传下去
但没等来一个拜师的
想着绝活儿要跟着自己死了
他担心见了天堂的师傅
会被一脚踢下地狱
◎霍竹山,1965年生。在《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处发表作品。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文学院签约作家。全国作代会代表。出版作品集有《金鸡沙》《广羊湾情事》《聊瞭陕北》《活魂》《信天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