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夫场”:一个资本主义的飞地

2015-11-14 08:52夏永红
文学与文化 2015年3期
关键词:高尔夫球场阶级高尔夫

夏永红

“高尔夫场”:一个资本主义的飞地

夏永红

高尔夫球可谓是球类运动的一朵奇葩,它温文尔雅、与众不同。……

它看来来潇洒倜傥……

它看起来风度翩翩……

它看起来优雅从容……

我欣赏高尔夫的潇洒和优雅,佩服高尔夫球员意志的坚强和淡定。

这段引文出自一个自由撰稿人之手。他在第一次观看高尔夫赛事之后,便在国内某高尔夫杂志开了一个名为《高尔夫·文化》的专栏。这些密集堆砌起来的形容词营造了一种夸张的文化海市蜃楼,“看起来”确实让人心驰神往。这样的文章只是庞大的高尔夫文化工业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产品。年复一年地,难以计数的杂志、图书,甚至学术论文,都在为修饰“高尔夫”而不断动员祖国的形容词语库。这是一个耗时、耗力、耗财的巨大工程。在读秀图书搜索引擎上,可以发现,以高尔夫为主题的书正以每年20~40本的速度被生产出来。这一数字,已经接近了第一大球类运动足球的图书生产量。这些书籍的主题涉及高尔夫的起源、规则、技巧、礼仪、文化、设计、维护等,它们在介绍高尔夫的时候,都不吝赞美,给它戴上贵族、绅士的光环。

但这个高贵形象的生产并非由几个媒体文化人独立完成,在他们背后有来自高尔夫开发商、设

备制造商、玩家们,甚至是地方政府的经济支撑。他们的活动都围绕着一个巨大的“高尔夫场”,它既包括土地、景观、高尔夫设施和装备等物质性元素,也包括附着其上的规则、礼仪、文化等符号性要素。这些要素被不断动员,卷入到飞速运转的“高尔夫场”的生产线上。和高尔夫文化工业一样,高尔夫的经济项目也在爆发性地增长。根据北京林业大学高尔夫教育与研究中心的统计数据,全国已不下600座高尔夫场。显然,市场需求是十分巨大的。高尔夫这种让人躁狂的魔力,吸引着我们对它一探究竟。

进入高尔夫球场

我们首先要进入物质性的高尔夫球场。这些球场通常坐落于城市郊区的小山坡、树林、湖畔、海边和湿地上,其开阔的空间令人印象深刻——一个标准球场占地面积高达900至1500亩;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些空间大约又有40%至60%的土地和打球无关!这些区域一般是水域、树林,有的球场还设计了高草区,也就是不加修剪、让其自然生长的草场,作为草坪与周围景观的过渡地带。这些空出的场地,并非毫无意义的浪费,相反它们对于高尔夫球场的设计至关重要,正是它们让球场自然而然地嵌入周围的景观之中,掩盖了人工建造的痕迹,造成了一种被自然环抱的效果。

但我们千万不要误会,以为高尔夫球场不过就是一片自然草场。实际上,在这个开阔的空间内部,有着极为细微的人工规划和管理。一个标准的18洞的球场,包括18个球道区场地,每个球道区有打球台、球道、果岭、球洞、障碍和高草区。球场对土壤、植被要求很高,地势不能过于平坦,但也不能过于崎岖,一般而言,球场的高差为10至20m左右,如果设计在丘陵和山坡上,高差一般为20-59m。在球场的所有区域中,最重要的是果岭的设计和维护。果岭就是球洞所在的区域,每个果岭的形状各异,面积大约为500至1000m,高度比周围地势高30至100cm。果岭区域的草坪,需要严格地养护,它的草比周围的草要娇嫩和平滑。除了打球的球场,一个完整的高尔夫球场,还需要设计会馆、俱乐部、入场更衣室、休息室、场地管理室、车库、仓库、水利设施、垃圾回收处、网球场和泳池等外围设施。因此,看似“自然”的高尔夫球场,实际上完完全全是一个工业制品。

这个工业制品面向的是特定的消费人群。高尔夫球场一般可分为私人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制的高尔夫俱乐部、半开放式的高尔夫俱乐部、开放式球场和乡村俱乐部等。中国的高尔夫球场多为会员制和半开放式。也就是说,中国的高尔夫球场是一个高度封闭、排外的空间。任何人想要进入这个球场,做一个从容优雅的人,首先需要到商场上购置一套高尔夫装备,包括球杆、球鞋、球衫、球裤、护目镜、望远镜等,一般来说,购买全套往往需要数万元。但这远非“入场费”的全部。要进入任何一个高尔夫俱乐部,需要缴纳高额的会员费。以北京为例,一般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费都在几十万上下,有的甚至超百万。

这样的“入场费”,先天规定了什么收入的人能进入这个场,什么人被自然地排拒在外。只有付得起“入场费”的人,才能驱车来到这个自然的场,感受它的温尔尔雅;而其他人,则只能在并不宽敞的城市广场上,跳着并不优雅的广场舞,因而,也没有人会为他们写下《广场舞·文化》的专栏。不同阶级的人,就这样被分配到了不同的空间之中。

空间与社会阶级

正如列斐伏尔所认为的,空间是一个被阶级关系所构型的场所。不同的阶级在空间中所占据的位置和资源,往往取决于他们在阶级层级中的地位。这种不平等不仅体现在住宅和工作场所上,也体现在日常消费和娱乐活动之中。在高档会所和酒吧中,衣衫褴褛的工人和农民是不受欢迎的人,而政府官员和企业高管也几乎不会去露天大排档。下层阶级体育活动的场所一般是露天街头,而中产阶级则会出现在体育馆和健身房中,至于上层阶级,往往会到会员制的休闲会所。

高尔夫俱乐部正是中上层阶级的活动空间。它宛如一块专属于有钱人的飞地,被强行插入于郊区景观之中。在很多高尔夫俱乐部的介绍材料上,俱乐部的私密性、排他性往往被重点突出。它们意图营造这样一种印象:脱离都市中的拥挤、喧哗的人群,置身于自然、宁静和自由的环境之中,虽然我们很快会看到:它既不自然——它是人工建造的,也不宁静——这是一个权力场,更不自由——它是封闭排他的。

同被资本主义所毁灭了的城市与现代生活相比,高尔夫球场显得像是一个避难的天堂。它在景观设计上迎合了富人阶层的浪漫主义意识形态,一种对原始、和谐的大自然景观的想象,因此它格外致力于塑造一种虚幻的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氛围——现在风行的各种生态农场、乡村别墅也同样是这种扭曲的生态意识的反映。他们置身其中,仿佛回到了那个被毁灭了的乡村生活中。但这只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建构,实际上,高尔夫项目从建设到维护,每一个环节都有现代工业力量的支撑,而且它常常是不环保,甚至是反环保的,它的建设需要砍伐和铲除原有的多样的草木,代之以极为单一的草种,而保养草坪所用的杀虫剂也会对周边环境造成恶劣的农药污染。高尔夫场的一切都是人工的,但它却在以自然的名义打扮自己。

“高尔夫场”因此被建构成了“市场社会”的完美的反面。被加班折磨的码农们有多忙碌,被各种繁琐的管理制度和千篇一律的技术操作所宰制的工人们有多压抑,高尔夫场上风度翩翩们的绅士们就有多闲适和自由。劳动者越是面目猥琐、精神憔悴,高尔夫玩家们就越是潇洒倜傥、优雅从容。各种城中村、隔断出租屋中的空间有多么逼仄不堪,高尔夫场上的空间就有多开阔辽远。虽然城市中的大气满是灰霾,饮用水富含重金属,但高尔夫场的阳光依然明媚,水池依然清澈。

高尔夫场与阶级再生产

高尔夫场在此可以视为一个社会过滤器,它把一些人拦在场外,把一些人引入场内。资产阶级在进入这个场之后,便将高尔夫场变成了一个自我表演的舞台,把自身与普罗大众区隔开来。这种区隔不仅是物理空间上的,更是符号性,也就是说,资产阶级完成了这样一种自我宣称:“我与你们,不仅不在同一个地方活动,也不与你们玩同一种游戏,不与你们的社会关系有交集,我的物质空间、文化生活和社会网络,都要比你们更高贵、更文雅!”

不同的社会阶级,有不同的消费趣味和文化实践。对于体育运动而言,同样如此。不同社会阶级的体育需求有别,不仅是出于经济、文化和时间成本的考量,更是由于他们在鉴赏力和品位上的差异。这种品位,主要基于不同阶层对体育实践的预期收益上的差异。中下层阶级进行体育运动的目标比较单一,不外乎是为了锻炼身体,休闲娱乐,而对于中上层阶级,体育运动的功能更为多样化,社会交往的功能变得尤为重要。高尔夫不仅因其物质特征,更因其符号性的特征,正好符合了他们的预期。在此,我们就从物质性的高尔夫球场,进入到了符号性的“高尔夫场”。那么,它是如何运作的呢?

在布尔迪厄看来,整个社会是按一套符号体系运作的,它具有命名、认知、区隔和定序事物的力量,在其规制下,社会被构造成了一个按等级排列的结构。它产生了一系列二元对立的范畴,比如温文尔雅与粗俗卑贱、风流倜傥与猥琐不堪等。广场舞的低俗和高尔夫的高贵,就是这个符号体系运作的结果。对高级符号的占有,构成了资产阶级的符号资本。它可以把一切不正当、不合法的经济、文化与社会资本合法化,让所有人都把他们的阶级地位误认为天然正当的。因此,高尔夫玩家对高尔夫的兴趣品位,就不仅仅是阶级区隔的表征,而且可以转化为他们的符号权力,最终合法化他们的阶级地位。

要占有符号资本,就必须通过符号劳动而获得符号权力。高尔夫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样一种符号劳动。一个高尔夫初级玩家,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这意味着“我”占有的阶级地位是“自然而然”的,就必须让自己的礼仪举止、行为仪表,符合绅士的规范。实际上,也正是“高尔夫场”对符号资本的许诺,让新生的资产阶级对这个运动趋之若鹜,他们急于用高尔夫的“高端大气”,来洗去他们爆发之后仍然挥之不去的粗鄙气息。

与大多数体育运动不同,高尔夫场上有很多的不为人知的礼仪,这些礼仪的养成,难以依赖一本规则手册,只能靠高级玩家的言传身教。不仅在球场的每一个区域,打球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很多细微的规则,甚至在打球时的姿态、体位和动作,都能判断出一个玩家的段位和背景。支配高尔夫玩家的,是布尔迪厄所说的惯习,也就是行动者的性情倾向,它是外部规则在行动者那里的内化。各种高尔夫礼仪并非是僵硬的外部程序规定,而是玩家主动认同的身体和精神倾向。在球场上,他们通过向别人展示他们身体的活动,将每一个动作建构为具有区隔意义和合法化功能的身体符号。那些掌握符号资本较多的人,也就是那个更贵族、更绅士,品位更出众,魅力更超群的人,他的身体和精神性情,都将成为模仿的对象。而那些初级玩家,除了主动去融入和学习这套符号规则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他们之前所具有的一切符号特征,如果与此相矛盾,都将被俱乐部所排斥和边缘化。久而久之,每个玩家的穿着、动作和举止,都会逐渐被规范化,变得如那些高尔夫专栏作家所描写的一样风流倜傥、风度翩翩、优雅从容。

正是在这个高尔夫的符号场内,资产阶级得以逐渐养成它们的性情气质,最终完成自身及其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当然,这个功能并非是高尔夫场所独自承担的——这是不可能的,除了高尔夫,还有保龄球、网球这些体育运动,以及慈善、环保等公益活动,都成为资产阶级获得符号权力的场域。他们一方面着力营造自身的温文尔雅的形象,一方面又通过公益活动展现企业家的责任感。一切具有区隔功能的体育、公益和消费实践都被动员起来,让人们对他们产生有意无意的认同。当我们所有人都开始“欣赏高尔夫的潇洒和优雅,佩服高尔夫球员意志的坚强和淡定”的时候,就是资产阶级的符号资本的积累完成之时。那时,他们所支配的一切物质资本都会被披上合法性的外衣,变得不容置疑,天然正当。

结语

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路高歌,资本的力量正从城市向农村迅猛推进。虽然中央一直下发通知停建高尔夫项目,在资本力量和地方政府的联合助推下,高尔夫项目仍然在神州大地肆无忌惮地全面铺开。高尔夫项目的野蛮生产,正是资产阶级不受制约的权力的一个表征。由此,我们也就不奇怪,何以城市中面向群众的公共空间越规划越狭窄,而郊区中面向资产者的休闲项目却越建越多。那些散落在郊区的“高尔夫场”,是资本主义的一块块飞地,它们宛如殖民地一样,在物质和符号秩序中同时划定了一个边界,我们群众都被隔离在这个“场”之外了。

让我们进入另一个场,这不再是一个带有殖民地意味的飞地,它就处在城市的小区或公园的广场上。人们走出封闭、逼仄的屋子,来到这个敞开的空间——虽然远不如高尔夫场那样开阔。在天与地之间,他们集体性地舞动着身体,在共同的韵律中表现着自我。他们彼此呼应的舞姿和话语,打破了社会在他们之间造成的一切藩篱。这种群众体育,虽不优雅,但却朴实,并且从那里浮现出了一种曾经让我们激动人心的共同性。每一个大建高尔夫项目的官员,最好都走入群众的广场,随他们跳一支广场舞,享受一次这样的欢乐。如果这些群众中恰巧有一个人认出了他,我们的公仆很可能将听到这样的呵斥:“先生,这才是共和国需要的娱乐!”

(夏永红,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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