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阎真长篇小说《活着之上》

2015-11-14 07:36张纪娥
小说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小说

张纪娥

当代人的生存境遇与生存状态始终是当代文学关注和思考的焦点。这涉及到不同的阶层和群体,也需要不同的表现方式。其中,由学者型作家完成的知识分子书写尤为引人关注。一方面是由于知识分子自身的特殊性决定其成为当代人生存状态的典型体现者,另一方面是由于学者型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一员与其书写对象有着更高的亲和度。此类作品因此成为亲历性的、带有自传色彩的独特文本,可以作为大时代中知识群体乃至当代人生存状态的真实记录。我们对阎真的长篇新作《活着之上》正可作如是观。

一、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

中国现代化进程在上世纪90年代进入快车道,社会转型所伴生的文化裂变也更加剧烈。知识分子在这一转型中所面临的角色转变和身份认同危机日益严峻。正是在同一时期,一些人文学者出于切肤之痛和道义担当对知识分子的当代使命和生存境遇作了深入剖析,其中对人文知识分子地位边缘化的认定及其社会作用的不可替代是较为一致的共识。陈平原明确指出:“大学里文史哲等人文学科不如经济、法律、政治等社会学科受欢迎,这在中国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新现象。”这种当时的“新现象”在二十余年后不但没有消失,而且呈愈演愈烈之势,与之伴生的则是人文知识分子边缘地位的强化。时至今日,这一不再是“新现象”的现象似已不足为奇,但对这一现象的反思还有待深化。与学界的反思并行的是文学界的反思,新世纪以来知识分子(高校)题材的小说更是不断涌现。其中较为引人关注的是张者的《桃李》、南翔的《大学轶事》、汤吉夫的《大学纪事》、史生荣的《所谓教授》、纪华文的《角力》、阎连科的《风雅颂》等。这些小说所触及的问题包括学术腐败、高校潜规则、招生乱象、权钱交易等诸多大学怪现象,使读者得以窥见象牙塔的部分内幕。这些小说关注现实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对现实弊病的揭示也是较为深刻的,但也存在人物扁平化、情节雷同化等问题。其中,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尚嫌不足、对现实病灶的探察尚不深透,这就为此类题材的进一步开掘留下了空间。《活着之上》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上述缺失,其主人公聂致远的遭际是当代人文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真实写照。

阎真将自己定位于写知识分子的作家。《活着之上》以聂致远的成长经历为主线,以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为主要内容,可视作当代人文知识分子的成长史。聂致远的高校教师身份便于同样身为高校教师的阎真更好地贴近现实和深入人物内心。聂致远从高校到高校的成长经历正是当代学院知识分子的普遍经历。阎真在小说开头就为聂致远树立了曹雪芹这一人格精神标杆,为其设定了独特的精神气质。聂致远景仰曹雪芹等不合世俗、独立不羁的先辈,但其价值信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陷入危机。最初与女友的分手让他明白“生活中讲的是另外一套道理,是钱,是权,是生存空间的寸土必争”,生存压力使其领悟到“既然生活中没有理想主义生根的土壤,那么在市场中争取好好活着,更好地活着,那实在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而要生存就要有安生立命的物质基础,就不能无视金钱的力量。聂致远对这一现实有清醒的认知,其问题只是在于内心良知的阻力,在于还想有所坚守。当然,价值选择的两难或理想人格的坚守并非对所有人都成为难解的问题,比如郁明、蒙天舒等就很好地适应了当代社会的丛林法则。郁明的信条是“在知识经济时代,最要紧的就是把知识变成生产力”,所以他去搞古玩。而读博时期的聂致远还将学问看作心中的泰山,不肯放弃学问一心赚钱,他看王阳明的《传习录》成为其人格坚守的外在表征。但他一路走来并非一味仰望星空,而是屡屡作出妥协。正是这看似不得不作出的妥协造成其精神世界的裂变和矛盾纠结的心理。他可以为郑老板写传但拒绝为孟老板写传,可以为范晓敏改成绩但要为李灿云的编制据理力争。凡此种种都可见聂致远是想有所坚守的,其妥协是有底线的。至少这底线让我们看到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并未完全垮塌。

知识分子是现实弊病的批判者,是价值和意义的弘扬者。但在当下知识分子的世俗化趋势愈益明显,能坚守批判姿态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少,价值和意义本身也成为问题。聂致远也对曾经确信的意义产生了怀疑,领悟到曹雪芹的坚守“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理由”,而自己与先贤的区别在于“他们是神,我是一个人。”其实,先贤也不是神,也要面对生存挑战,区别只是在于能否甘于清贫、能否守护好心灵的那片净土。聂致远的领悟遵循的是世俗中普通人的生存逻辑——活着是第一位的,但对于先贤而言道义、良知、意义才是第一位的。在当下“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传统价值观已变得不合时宜,被贬损为傻子的生存哲学。聂致远甚至对自身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定产生了犹疑:“知识分子就该有着超出自身生存利益的原则和追求。先天下之忧而忧,这太大了,太渺远了。守住自己一点清高行不行?唉,还是不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意义上算个知识分子了。”这反映出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危机已不仅仅局限于现实层面,而是已危及知识分子角色存在的合法性。当知识分子放弃尊严和良知去追求名利就已将自己降格为普通民众,不再具有人格感召力和精神影响力。聂致远想宁静以致远,试图远离名利,但又不得不遵循当代知识界的生存法则。他的导师冯羽能安心搞学问,也不让弟子为他打工,但在孩子升学的问题上也不得不放下尊严去求人。在严酷的生存竞争面前,聂致远不得不靠编书挣些外快,也逐渐明白“坐在家里搞学问就成了大师,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实的情形正如陈平原所言:“在某种意义上说,抵抗金钱的诱惑甚至比抵抗政治权威的压迫更为艰难——后者即使失败,起码还有一种‘悲壮感’值得咀嚼回味。”聂致远所能咀嚼的则只有无奈和迷茫。

与聂致远等处于生存夹缝中的知识分子不同,蒙天舒可谓如鱼得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争优博、跑项目、评职称,能得到的都得到了。他之所以能这样顺风顺水并非只因为导师的提携,更主要的原因是主动适应了当代知识界的生存法则。单讲学问他并不比聂致远强,但其勾兑关系的能力就不是聂致远所能比的了,尤其关键的是他没有聂致远对功利追求的心理拒斥。聂致远既要承受外部生存压力,又要承受内心良知拷问,从而陷入双重困境不能自拔,他心里幻灭感的产生正源于此。

或许可以说聂致远们陷入生存困境是自己造成的,是因为他们无法像蒙天舒那样做,并非因为他们看不清形势。聂致远明白市场经济的巨型话语是功利主义,但还是选择做一个悲情的坚守者。但问题是即便内心如此选择了,当面对现实挑战时他还是要困惑,还是不得不退让,其坚守的心灵领地也日益狭小。阎真的得力之处在于细致入微地揭示出当代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强势话语压迫下的心理扭曲,在于呈现出其所承受的内外双重挤压。

二、高校知识生态的乱象

高校知识生态的种种弊病在以往的高校题材小说中已有不同程度的呈现,但阎真摒弃了被广泛采用的欲望书写模式,以亲历者身份揭示出高校知识生态种种乱象。《活着之上》因而彰显出更真实的震撼效果,更能使旁观者感同身受。

聂致远读博、就业乃至一步步成长为大学教授的过程也是他对高校知识生态深入认知的过程。高校早已不是象牙塔,校园外的种种争斗在校园内以另一种形式上演着。聂致远读博时就发现“有几个教授申报了国家课题,把自己的博士生留下来帮着做,论文开题不急,答辩更不急,往后推推推。”学生成了导师的廉价劳动力,与导师的关系转变为雇工与老板的关系。聂致远当导师后拒绝学生称自己为老板正是对以上庸俗师生关系的反拨。如果说在此类问题面前聂致远还能洁身自好的话,在关乎生存的科研、职称等问题面前他就不得不在重重压力下低头了。科研是高校教师的分内事,也是其安身立命所在。但安心坐冷板凳搞出来的科研成果不见得能发表,即使能发表也未必能引起关注。当下高校的科研评价机制普遍存在简单量化的弊病,过于看重课题和论文的级别与数量,《活着之上》较同类小说对此作了更深入全面的揭示,可谓切中时弊。

治学为了生活亦或生活为了治学?大多数人选择前者,极少数人选择后者。聂致远也是大多数人中的一员,因为他虽然质疑治学为了生活的价值选择,但自己只能从俗。聂致远的困惑正是当下众多高校普通教师的困惑。高校知识生态的乱象还远不止此:少数人垄断学术资源、管理系统的官本位和行政化、职称评审和干部任免的暗箱操作、招生黑幕……这些在小说中都有表现,但对知识分子生存环境的批判是作者关注的重点,这正是《活着之上》高出同类作品的地方。高校本应营造出知识分子可以安心钻研学术的环境,但已被外部功利话语侵蚀而不再静谧。有的教师耐不住寂寞在校外兼职赚钱,聂致远为生计所迫也曾动过这样的心思,还在学生怂恿下去电视台讲绿豆文化。这反映出高校知识群体中存在心理躁动,究其原因主要在于高校知识生态的破坏。想踏实搞学问的因为缺乏学术资源,不掌握话语权而举步维艰;投机钻营的因为四处拉关系、拜山头而如鱼得水。聂致远是幸运的,他凭自己的能力在权威期刊发表了论文,在职称评审中又意外胜出评上了教授。更多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有的因为没有国家课题连副教授都评不上,有的多年都无法得到梦想中的编制。本来学术是高校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它已成为学院中人的异化因素。就如陶副教授所感慨的:“我以前也是视学术为第二生命的人,这几年又是关系又是钱的,把心都搞冷了。”小说没有塑造淡泊名利、置身事外的理想知识分子形象,而是着力呈现高校知识分子所处的真实生存境遇。如果说高校曾经有过宽松自由的学术环境的话,近年其知识生态则有恶化的趋势。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未将校园作为一个孤立的环境加以呈现,而是通过回乡、同学会等情节将叙述触角延伸到校园之外。这不仅拓展了小说的叙述空间,而且深化了对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反思。知识分子不仅是知识人,也是社会人,必然与纷纭复杂的社会发生种种关联。校园内存在的诸种现象和问题也存在于校园外,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校园外的大环境造就了校园内的小环境,校园环境只是社会大环境的缩影。聂致远回乡探望父母使其自尊心再次遭受打击。父亲不理解儿子的工作性质倒在其次,让聂致远无法释怀的是父母要翻盖新房而他不能给予有力的经济支持。这种挫败感在担任乡镇干部的弟弟面前被强化了。其实,普通百姓评价一个人成功的标准非常单一,就是小说中一再强调的强势话语——权和钱。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在这种强势话语面前是最无力的。对聂致远来说,这种巨大的挫败感贯通校园内外,如影随形。在同学会上,聂致远再次感受到金钱的强势力量,为自己囊中羞涩而自卑,甚至对如何做人而非如何做知识分子产生了怀疑。“本来我的职业就是教学生该如何做人,可是现在,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尊严感的丧失和人生观的动摇显示出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萎缩和高校人文关怀的缺失。因此,如何让知识分子自信而有尊严地活着成为高校生存和发展亟待解决的问题。结合聂致远的心理症候来看,让知识分子确立起码的职业认同并获得学术自信和信仰支撑是解决此一问题的出路。对此问题的思考塑造了《活着之上》作为问题小说的品格,其对高校知识生态病灶的揭示是触目惊心的,也是发人深省的。尤为重要的是聂致远的人生感喟让我们不得不反思:对于一个人(特别是知识分子)来说,在活着之上还有没有值得追求和坚守的意义?如果知识分子在学院内都难以坚守的话,在学院外又该如何坚守?当然,意义并非作者借聂致远之口所说的自己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而是自为的本源存在,是悬在活着之上的人生标尺。如果连意义存在的合法性都质疑的话,我们将失去存在之根,将只剩下空有躯壳的活着。好在小说结尾写道:“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这让意义和信仰的价值在几近丧失后得以重新确立,希望之光得以最终闪耀,就如聂致远看到的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虽然微弱但是真实存在,触手可及。

三、内心独白的得与失

从《沧浪之水》起,阎真就确立了心理反思的书写方式和小说风格,但从小说文体角度看有得有失。《活着之上》与《沧浪之水》一样,其心理反思是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呈现的。但阎真笔下的内心独白不同于意识流小说,也不同于郁达夫。在意识流小说中,内心独白是呈现人物意识流动的重要方式,完全取代了人物行动和现实书写。郁达夫笔下的内心独白虽没有完全获得在意识流小说中的地位,但同样极大淡化了故事情节。与之不同,内心独白在阎真那里具有更强的心理反思意味和灵魂剖示力量,与故事情节的展开没有明显冲突,反而与之相辅相成地共同呈现出内外两个世界。在《活着之上》与《沧浪之水》中没有连篇累牍的内心独白,作者是通过人物面对的具体问题来表现其心理反应的。这种现实再现与心理表现的结合正契合作者着力反思的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二者间因此构成一种结合密实的主客互渗关系。内心独白所呈现的是现实之“我”与内心深处更真实的“我”的思想交锋,是两种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激烈冲突。这种冲突造就了人物的精神心理张力,直观地表现出巨变时代造成的人格裂变。从此意义上看,心理反思的批判力度是单纯叙事所无法达到的。用内心独白方式进行人物心理反思是作者有意选择的,体现出作者作为学者型作家的理性思维特色。

当然,由此造成的小说艺术形式方面的缺失也是不容忽视的。对此,李建军等批评者曾予指出,阎真也有清醒的认识。他说:“我在写作中也不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但考虑到作品主要的阅读对象是普通读者,艺术含而不露,会影响他们对事物存在状态的理性思索。而这又是我追求的基本目标。”因为担心普通读者不能很好地理解作品所蕴含的深层思考,就大量采用内心独白发表议论,这一理由似乎并不充分或者说根本不能成立。许多经典作品以晦涩难懂著称,但其接受群体并不天然地将普通读者排除在外。何为普通读者呢?是相对于批评家等专家式读者而言的吗?普通读者的学养或许不及批评家,但并非注定与作品深意隔膜。《红楼梦》就拥有广大的普通读者,其意蕴正是在不同时代普通读者的阅读参与下逐渐显露出来的。在一次访谈中阎真又解释说:“我用这种方式向读者传达自己的生活感受,应该说,这还是牺牲了一点艺术追求的。艺术应该更加含蓄。这个问题我在写作中有所犹豫。但还是选择了向普通读者妥协。毕竟我的小说主要不是写给专家看的。”阎真承认艺术应该含蓄,但在权衡后仍优先考虑了普通读者的接受。不过个中缘由并非只限于接受维度的考量,也有阎真小说观的内在制约,而且后者才是更根本的原因。阎真表示:“对我来说,讲一个故事是远远不够的,表达思想才是我的目的。我笔下的人物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对生活的体验都很敏感,也总有一种形而上的情怀。”正是表达思想的强烈愿望使阎真总是抑制不住直陈心迹。隐含的作者在阎真的小说中不是超越真实的作者,而是几乎可以与之重合。这造成了小说内在张力的不足和读者接受空间的局促。因此,阎真的小说似乎遭遇到思想大于艺术还是艺术大于思想的难解困局。由思想的直接过度介入造就的质实审美效果拉近了文本与读者的距离,但也部分消解了文本的意义生成可能性。阎真所遭遇的困局不仅是他个人日后创作要面对的,也是当代小说创作者要反思的。

注释:

①③陈平原:《当代中国人文学者的命运及其选择》,《东方》,1993年10月创刊号。

②阎真:《活着之上》,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页。

④阎真:《渴望清澄之水》,《南方文坛》,2005年第5期。

⑤余中华、阎真:《“我表现的是我所理解的生活的平均数——阎真访谈录”》,《小说评论》,2008年第4期。

⑥阎真、赵树勤、龙其林:《还原知识分子的精神原生态——阎真长篇小说创作访谈》,《南方文坛》,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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