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追求叫安放——读叶兆言小说《去雅典的鞋子》

2015-11-14 07:36冯晓斌
小说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小葵叶兆言丽娜

冯晓斌

读小说首先是出于对一个故事的期许,所谓意蕴、价值都是属于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事情。叶兆言曾经在访谈中说过:“我想写作从来不是因为有了一个深刻的动机后才动笔,它更多的只是一种倾诉。”现实生活的庞杂,能感受的,不能感受的,感受到的,感受不到的,这其中的细微只有擅长说故事的人才能捕捉。平凡人的日常,再不寻常,最终是载入史册还是埋没坟头,只有擅长说故事的人才能将他们妥善安放。

《去雅典的鞋子》(《钟山》2015年第6期)保留了叶兆言常用的一些“元素”,比如剧团、偷情、猥亵、情欲的压抑,比如丽娜“走火入魔”地找爸爸让人不由想起《青春无价》里的来生也曾经“鬼迷心窍”地找爸爸。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读下去,惊喜越来越多。

小说主角通常是以不寻常的方式亮相,丽娜的异禀是“折腾”。在1976年9月18日一个极具符号意味的时空里,丽娜在母亲肚子里开始不安分地“反叛”,并且这个日子还给丽娜“留下了深刻印象”,直到10月6日出生前她又“折腾了差不多四十个小时”。从大场面到小细节,作者不厌其烦地逐一铺叙。作者笔下从不缺乏折腾的人,《走进赛珍珠》里刘岳厚写作上的折腾,《艳歌》里迟钦亭和沐岚这对知识分子情感上的折腾,还有各种在欲望中来回挣扎、上下折腾的众生,这个农村小姑娘又将怎样折腾呢?丽娜的条件放在七八十年代是让人艳羡的,神气的爸爸,漂亮的妈妈。然而寄养在姑妈家的生活环境,别人口中那个“生活作风有问题”的母亲、“怪异”的姑父,微妙的家庭关系……于是,偷情之谜,死亡之谜,生世之谜,环环相扣,这一切都给予了丽娜不一样的折腾理由。在小说中,丽娜的光芒时常被她那若隐若现的母亲吕红英盖住。这位年轻貌美的剧团二线女演员,是一位远在广东当兵男人的妻子,是一位寄养在亲戚家里的小女孩的母亲,并且“喜欢读书、喜欢写笔记”,喜欢以写信的方式沟通,虽然信是写在笔记本上。作者还偏向吕红英,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事态发展几乎都因她而起,由她而生。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叶兆言笔下不乏各式各样的爱情。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关注的却是婚姻——被许多人忽略或者误解的一种关系。作者提到吕红英和居焕真的婚姻时说:“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挺般配,他们也很满意自己的婚姻”,这里面先后关系的交代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自己的婚姻为什么先要其他人觉得般配?在姑妈的嘴里,出身不好的吕红英因为丈夫可以变为城里人,然而吕红英自己满意吗?显然不。吕红英抑郁自杀的原因不是演不了女一号,也不是识破了智仁勇的真面目,而是与丈夫从肉体到精神都相隔万里的悲哀。那么丽娜姑妈和姑父的婚姻呢?农妇嫁给了拿国家工资的小学教员,有了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可以在家族里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然而,作者却通过设置姑父在阁楼上对丽娜的猥琐举动揭开这种看起来“适合”的婚姻的可悲之处。太多的婚姻与爱情无关,太多的婚姻当事人不理解婚姻的意义,或者从未想过,太多的人像丽娜姑妈一样麻木而乐观地自以为是。那么,对现实婚姻状态质疑、思考、不满的人就成为异端,吕红英就是这样一位,在丈夫眼里她是“一根筋”,在旁人眼里,她“生活作风有问题。”三十年过去了,等到丽娜长大时,环境变得宽松了许多,前女友可以带着两任男友一起吃饭,坦然说笑,朋友可以变成恋人,没有严苛的舆论压力与道德指责。但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婚姻,年轻一代的观念依旧很模糊。理科男黄小葵思维简单,工作稳定,在别人看来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然而小说中几处暗示丽娜并不肯定这个选择。在丽娜想象中黄小葵应该是在《非诚勿扰》的舞台上以轰轰烈烈的告白赢得美人归,这是否也说明在居丽娜的潜意识中,也希望有一种“别人觉得般配、合适”的认同感呢?作者是否也想进一步表达在生活实际中,许多年轻人也有着和居丽娜一样的想法呢?小说最后写到“黄小葵父母对丽娜果然非常满意”,门当户对的背景加快了这桩婚事的进程。然而黄小葵究竟是不是丽娜最想要的选择不得而知。如果没有等待DNA 检测结果的惴惴不安,如果出现比黄小葵更好的男性,丽娜的选择会怎样呢?丽娜选择谁并不重要,人性因为复杂、迷蒙才显得有魅力,不确定的发生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重要的是丽娜们能否真正理解婚姻的真谛。作者曾经在散文《宴尔新婚》中说过:“越来越豪华的婚礼,丝毫不意味着社会的进步,丝毫不意味着人类对婚姻的神圣有了崭新的认识。恰恰相反,婚姻不再神圣和安全,正在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豪华的婚姻除了摆阔之外,其实也在流露着婚姻不再保险的忧虑。”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作者所担忧的。而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担忧的是太多的人不懂婚姻。居丽娜是幸运的,她可以与黄小葵相互寄存无处安放的情感,而吕红英的肉体与精神寄托都无处安放。我们以为吕红英婚姻与爱情的割裂是一个时代的痛,这种痛表面看来可以归因于政治、社会等诸多原因,但是作者却通过居丽娜写出这种割裂也是时代的痛,不去除鞋子里“扰人的味道”,脚永无安宁,并且将会成为永远的痛。

叶兆言在这篇小说中说故事的技巧娴熟到不留痕迹。他用心地安排一个一个伏笔,引着读者往某个方向走,就在你胸有成竹、如数家珍的心理预设快要实现时,笔锋却一转,流畅地滑到另一端,几次三番,不使人恼,却更增添几分读下去的渴望。小说里形成旁观者与当事人的二元叙述视角,让两种叙述内容互相形成对立,真相就隐藏于其中。在旁观者眼里:漂亮的女剧团演员,分居两地的夫妻关系,亲戚的闲言碎语……吕红英的亮相似乎就定格在某个轨道上;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日记,丽娜的疑问继续推动着吕红英“偷情”行为的生成。然而作者却以草蛇灰线的手法还吕红英“清白”。“吕红英很执拗地认为,她演不了女一号,就是因为不愿意成为某领导的猎物。”居焕真告诉丽娜当时没有人敢于碰军婚;吕红英进城后对待裸身老太太“非常气愤地骂”,第二天偶遇时依旧“怒目而骂”;以及吕红英对丽娜洗澡不销门锁大发雷霆。吕红英没有知己,没有倾诉对象,她所有对欲与情的渴望,对死亡的疑问(居焕真说她看人家办丧事聚精会神),对生世的纠结都无人分享,作者没有将吕红英写成一个恣意、任性的荡妇,而是隐忍、隐忍、再隐忍,最终以肉身的毁灭换来精神的解脱。不仅如此,作者还借人物之口反驳旁观者的口舌,“人的最初的记忆都是想象。”(真假难分)“所谓的记忆很逼真”,“记忆往往不靠谱”。

如同“偷情”之谜一样,小说中“恋父情结”、《雷雨》、“俄狄浦斯”等都是作者使出的障眼法,这些太有名的典故似乎指向居丽娜与父亲、与孟建军将要发生的关系,文本完全可以按照这样的套路写下去,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没有“乱伦”“偷情”的故事一样具有吸引力。

不到六万字的篇幅说好一个故事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来不及琐碎,却容易仓促,或许一个极其精致的开头却落得个草草结尾。这篇小说却恰到好处,没有多线交叉,也没有“元叙事”干扰,保留了叶氏小说穿插、跳跃式的叙事特点,这让不动声色地叙述变得有生动而富有质感。小说前半部分一直在铺叙,耐心细致。后半部分则安排丽娜与黄小葵、孟建军、智仁勇等人巧遇,矛盾集中到一起,细细剖开,慢慢品味,正所谓“从往来常情上引出关目,便不是强生节节。”作者在有限的篇幅中还为吕红英母女安排了一次温情相处,时间发生在看完电影《叶塞尼亚》之后。多年后丽娜还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吃馄饨、和母亲一起睡觉,讨论电影人物,尤其是身体上的接触,这种极其平常的母女关系在丽娜心里终身难忘。幼年的丽娜不明白莫名其妙的母亲为何变得这样温柔,而熟悉电影的人都知道有句经典台词:“只有两厢情愿才是愉快的,如果强迫,只能让人厌恶。”这让吕红英暂时忘记了现实生活的琐碎和不被理解,与叶塞尼亚产生了共鸣,或许最终叶塞尼亚美好的结局也给予了她一丝希望。这个片段足见作者费了心思,“从碎小闲淡处生出节目来,情景逼现。”

作者体贴入微地安放每一个人物,“智仁勇”曾经是《夜来香》里童子军装上蓝色布片上的三个白字,然而在这篇小说里,这个叫“智仁勇”的人可以说“不智不仁不勇”,名字所富有的嘲讽意味显而易见。丽娜回国后与留守中年男同事一起吃喝,打发时间,这一切都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远在异乡的黄小葵,可是当她发现这个男同事不怀好意的时候,她没有逢场作戏,而是果断地抽身而出。这一出让我们想起了吕红英,当初她或许对智仁勇有某种精神上的崇拜,或许当她发现这个人沾花惹草的真相时也是决然地离开。小说里没有一个“多余人”,初读时我以为对姑父的人物行为设计有些故弄玄虚,细读之后才悟到作者的智慧之处。

叶兆言的作品一直尝试不同的风格,在这篇小说里,他心平气和地讲故事,用平凡人的经历讲述两代人乃至所有人应该引起重视的困惑。我们去向何处,情归何处,心安何处?去没去雅典不重要,鞋子合不合脚才重要;不要只想到为脚找到适合的鞋,除掉鞋子的“扰人气味”更加重要。小说没有惊心动魄地偷情、乱伦,没有悲凉的阴暗、灰色的扭曲。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铺垫和暗示化解为虚惊一场,丽娜不仅没有重步母亲的后尘,而且找到了情感的归属。这样温暖的感觉让我领略到作者的深情与好意。如同我开始说的那样,故事是一篇小说最初的期许。然而,如果小说只是讲了个故事,那么读了也就读了。如果小说好好地讲了个好故事,那么在这样的深秋,值得放下手上的其他事,一读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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