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涛/著
1
小时候,我不知道外面还有比陡沟更大的集镇。陡沟镇上的一切已经足够我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
去镇上赶集,对于我们孩子来说就像过年一样。还没到镇上,麻花的油香、烧饼的芝麻香就一股脑儿地钻进了我们的鼻孔,牵走了我们的魂儿。大人们很少让我们赶集,镇上人多,他们怕我们走失,也怕我们围着人家的麻花筐、烧饼摊挪不动步子,丢他们的脸。
还有一个原因,赶集太难了。从我们张湾到陡沟镇,得翻过一道大坝。大坝其实是一条高架水渠,从淮河抽上来的水经由它送往附近各村的稻田。那道平原上凭空而起的大坝,为省土方,两边都很陡,翻过去并不轻松。挑担卖菜更不容易,尤其是雨雪天,几乎成了一种很少人才能掌握的技术。
我们张湾田地各一半。按说这种配置极其科学,有米有面还有菜,生活应该很优裕。张湾也因此被人称为园,意思是地好,适宜种菜。那时候的菜出奇地贱,不像现在。交通不便,通信不畅,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自给自足,当然卖不上价钱。我十三四岁吧,就开始送父亲赶集。说送,是因为横亘在我们赶集路上的那道大坝像山一样——我记得我曾经在作文中用“巍峨”形容过它。我父亲年轻时瘫痪过,做不了重活,一担青菜,父子俩得轮换几次才能挑到坝下。吭吭哧哧帮父亲翻过大坝,我再转回来。
前几天回老家路过大坝,我特地停下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坝下面就掏空了,公路被打通,上面改成渡槽。那渡槽其实没用多少年,乡下人都到南方淘金去了——田地不香了。经年风吹日晒,可怜的大坝就像一位萎缩的老者,只剩下一小堆。也许它先前就不高大,只是因为我们当时小,才觉得它巍峨如山。
翻过大坝就能看到陡沟镇。要是腊月逢集日,爬上大坝还能听到陡沟街上热闹的市井声。那些声音犹如冲锋号,孩子们这个时候都不觉累了,开始小跑,好像再晚了就赶不上那热闹似的。集镇上最吸引我的,除了那些麻花烧饼,还有电灯。吧嗒一声,屋子里就神奇地亮堂起来,连油烟都没有。我在镇里的垃圾堆里捡了几个人家扔掉的废灯泡回来——每次赶集我都要到镇里的那几个垃圾堆附近转悠转悠,趁人不注意,捡几个宝贝回去。
电灯不就是靠一个封闭的玻璃放大光亮吗?琢磨一番后,我决定仿制电灯。我小心地从后面把灯泡掏空,再把手电筒上的小灯泡塞进大灯泡里。堂屋接一个,里房接一个,电源是四节电池。晚上父母从地里回来,吩咐我点灯。我走到门后,吧嗒一声拉下开关。屋里霎时明晃晃的,跟镇上的夜晚一样。父母惊得目瞪口呆。
第二年我考到镇上的中学,开始享受每晚都有明晃晃电灯的晚自习生活。
每次放学,我们冲向食堂抢饭,镇上的学生悠悠地回家吃饭。有一部分同学的家并不在镇上,他们是去父母一方工作的镇政府、粮所或供销社小食堂吃饭。有好几次,我都忘了去抢饭,愣在对着学校大门的地方,看着他们的背影,想象那些在镇上走读的同学的生活。他们,是离我最近的镇上人。
“他们”成了我们乡下人对镇上人的专有称谓。也不只是我,住校的所有学生都对镇上的同学怀着某种无名的敬畏。他们生下来就继承了父母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的生活,包括一份不用付出多少就能吃喝不愁的工作。谁都能看出来,就连我们的老师也有些逢迎他们。这种天生的优越,使得他们在我们面前飞扬跋扈、肆无忌惮。
我开始主动结交他们。除了寻求保护,更多的是一个少年对他们生活的渴慕与好奇。我周日晚上从家里带到学校的好菜——萝卜炒小虾米,一罐头瓶本来可以吃上一周的,周一就拿出来孝敬他们了。漫不经心地吃完了,他们抹抹嘴,依然漫不经心地抱怨两句,咸了或淡了。那表情,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似的。
我因此有机会进入他们中的一个家庭——刘家。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时间是年后,当时刘家没有大人,我的眼睛很贪婪,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一个类似乡下针线筐的篮子里,堆满了花炮。刘说,是他们正月十五放剩下的。我心头一酸,我们家已经连续几年过年没买鞭炮了,更不用说这么贵的花炮。唉,不为别的,就为过年能有这么多花炮放我也得考上大学吃商品粮。这一年年底,我们家三年没买过鞭炮的消息传到城里的舅爷那儿了,他汇来二十块钱,附言栏里写着,这是给外甥过年买炮的钱。
与他们混在一起最直接的利益就是看电影不花钱。刘姓同学住在镇政府家属院内,与电影院一墙之隔。电影院明知经常有人从那儿翻墙过去逃票看电影也不阻拦,都是政府领导的孩子,管谁?《少林寺》下来的时候,我一连看了七遍,占了很大便宜。
在他们的怂恿下,我把教室里新换的四盏电棒偷到他们家。学校追查起来,他们最终没能保护我,我成了学校臭名昭著的学生。
中考的考点设在城里。那是我第一次进县城,陡沟之外还有更大的城市!我借了邻居的自行车——为了省掉来回一块五角钱的车费。我很兴奋,早晨天不亮就醒了,除了因为能骑行二十六公里,还有我对城市的期盼。天不作美,还没走到一半,天降大雨。我没带雨具,只好在路边屋檐下躲雨。那雨下得没完没了,我悲观地认为,我进不了城了,第二天的考试也泡汤了。不想,还没到中午,雨突然就住了。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个好征兆,考试没耽误,我向城市进军的梦想也没耽误。
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城市最逼人眼球的是女生耀武扬威的胸脯。那时候,乡下还没有开化,女生所受的教导是愈膨胀愈淫荡。
我自然名落孙山,学校态度坚定地拒绝我复读。我建议望子成龙的父亲,送我到罗山县城郊我大姨那儿。那是一个几乎渗透进城市的村庄,沈畈——也是后来我小说里王畈的原型。忘了为什么,人家都入学一个月了我还在大姨家放牛。城郊的孩子对城市没有畏惧感,我随他们一道进城逃票看电影、看戏,和他们一道在城市的华灯下闲逛。
大姨希望我每顿饭都在家里吃,反正一大家人,不在乎多我一个。我喜欢这种走读的感觉,隐隐有城里学生的优越感。同路有一位女同学,放学她朝路边一片围墙里一拐就不见了。我因此对她特别好奇——神秘也是产生爱情的基础吧?该女生并不算好看,矮矮的,胖胖的,但皮肤很白。一个星期天,我专程拐进那片大墙里。是个粮库,女同学的父亲是粮库的工人。像所有的粮库一样,它高大厚实,透着不可侵犯的庄重与神秘。
中考回家报名,陡沟镇中学仍然不愿与我产生任何联系。
我没有进入中专分数线,被县城一高录取。英语只考了二十多分,自知再苦读三年依然前途渺茫,体检都没去,打算中断读书生涯,在家劳作帮补家用。那时候,我的家庭还是一贫如洗,我又历经寄人篱下的生活,已经略知人生的冷暖。
差一点从此与城市失之交臂。开学一周后,城里的一个亲戚听说我考入高中却弃读,专程回乡说服我父母,带我重新走进城市。高中三年,我连买席子的钱都没有,夏天只好睡在教室的课桌上,同学们进教室上早自习之前我得把课桌恢复成原样。后来无意中听说学校以前是一片乱坟岗,夜里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吓得哆哆嗦嗦,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秘密被一个偶尔早起的城里同学发现。叶姓同学没有大惊小怪,不动声色地劝我去他家跟他做伴,让我当他的闹钟,理由是他怕自己睡过头。
我又一次走进城市人的家。这一次不是我曲意要迎合城里的同学,是城里的同学主动想帮我。为了让我鼓起勇气,叶同学之前一再安慰我,说叶妈妈非常好客非常热情。与小镇同学的家相比,县城简直是天堂。要不是叶同学提早介绍,我肯定会把从缝纫机上抬起头向我微笑的叶妈妈当成叶姐姐。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叶妈妈并没有我在乡下早已习惯的那种逼人的夸张热情。
城市就这样扑面而来。我进了城市的心脏地带,但我清楚,我还不是它的主人,只是一个过客。高中三年,怀着对城市生活的留恋与向往,我前所未有地努力,是老师心目中的尖子生。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我竟然谈起了恋爱。她委婉地向我示好,我欣然接受。现在分析起来,我可能怀着投机心理,怕自己跳不过龙门。攀上她,又多了一个脱离农村亲近城市的机会。她其实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城里人,只是城市郊区菜农的后代。不过,人家城里可不叫园,叫菜队。
我对菜队的她也不是没有过幻想。她就坐在我前排,夏天穿着白衬衫,里面的胸罩清晰可见。
初恋你也知道,肯定是昏天黑地,特别投入。学业几乎被爱情荒废,好在基础还在,高考我跌跌撞撞地考入一所师专。
假期去她家,低洼的土路完全被刚刚停歇的雨水淹没。她家就在一个小池塘边上——我现在每日都从那儿经过。池塘已变身为污水沟,现在连污水都难见,早被乱七八糟的垃圾填平了。她以前常跟我讲,他们院里的人如何如何,我一直以为她像城里人一样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事实上呢,菜队的房子跟我们乡下没什么两样——其实就是乡下,没有规划,横七竖八,好在都是砖瓦房。我怀疑她跟乡下的我一样也怀着虚荣心,对城里的生活方式有着莫名的企盼。
2
师专毕业分配,原则上各回各县,再由县教育局朝各学校分配。
父亲与我一样,做梦都希望我能留在县城某个学校教书。城里有个落脚点,那可是我们张湾每个人都艳羡的事。听某个朋友说他姑姑儿子的老表在县教育局,父亲忍痛让我在家里捉了几只鸡,送去。那是我第一次给城里人送礼,当事人居高临下地哼哈,让我此后一听“送礼”两个字就浑身不自在。
从师专毕业时,上级要求大学生必须到基层锻炼。不过,英语教师相当紧缺,我把希望寄托在我的专业上。不久,分配方案红纸黑字张贴在繁华的十字街头。我没有亲眼看到,同学转告我,我去的学校是离陡沟镇最近的一所乡中学。那一届英语专业一共四人,其他三人都留到了城里,只有我分到乡下。我父亲听说后,叹了一口气,他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城市,只能如此望洋兴叹。领派遣证那天,我和其他毕业生一样早早候在教育局人事股办公室前。快要轮到我时,一个领导派头的人进来对人事股长说,那个叫张运涛的,让他缓缓,再研究研究。什么,缓缓?还让我再跑一趟?原本就对分配方案很失望的我生气地质问,为什么?上城一趟车票就得两块钱呢。那人板着脸看了我一眼,没理我,背着手走了。
我后来才知道,县城二高当时两个班的英语课没人上,学校正急着找教育局要人。所谓再研究研究,其实只是一种暗示,领导不想让我白捡这个便宜。我傻,没有领会领导的意图,还抱怨人家麻烦。
城市生活跟农村比,当然是天上地下。除了不用顶风冒雨下地干活,过年过节还能分到一些买平价烟平价油的票。春节回老家,我还特意买了一布袋面。布袋是城里人盛面用的,乡下都用缸,或者草编的篓子。最重要的是,那年夏收的时候遇到连阴天,全县的小麦都发芽了。这袋从城里粮店买回来的好面,让父母的脸在张湾光彩四溢。
最大的福利是房子。我在学校分到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还带了一间小趴房做厨房。我的家庭背景,让我比别人更在意房子。从小到大我最怕下雨,房子七漏八淌,屋里甚至找不到能放床的地方。每到下雨天,我都蜷缩在床角,动一动就会碰翻床上接雨水的锅碗瓢盆。一夜下来,水落下来的叮咚声不绝于耳。那绝对不是什么优美的音乐,它像一把刀子,残忍地挑动一个少年敏感的自尊。现在好了,我终于住上公家的房子了,吃上老百姓交的公粮了。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我昂首挺胸,我和他们一样,是城里人了。
可惜这种风光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商品粮取消了,房子房改了,一切都市场化了,我又和昔日没考上大学回乡务农的同学一个样了。
回张湾,人家称我城里人——我其实很享受那种被老家人称为城里人的感觉。可是在城里,我又总是觉得自己像一个乡下人,并没有真正融入城市。我们学校远离城区,这个距离接近当年张湾到陡沟镇的距离。出门人家问去哪儿,都答进城,我们仿佛被城市遗弃了。除了地域上的疏离,那些从乡下带出来的生活习惯也常常提醒着我们的出身。
有机会搬出学校,我没有犹豫。新家就在高中时代女友家附近,紧靠二环。老城区的房子太贵,我买不起。如今的菜队早已没地种菜了,地都卖给了进城的乡下人。他们来自本县各乡,是那些先富起来的乡下人。像国外城市的移民,城市里到处都是像我这样的新人。
母亲来看我的新家,感叹还是城里好,做饭解手都在屋里,不用出门。唯有一样她不满意,说燕子没法来垒窝。母亲迷信,认为燕子是富足吉祥的鸟,能招来燕子垒窝的房子才好。不光我们家,现在各家各户的房子都装着防盗门防盗窗,燕子哪能进得去?即使能进去,房顶抹得跟镜子一样光滑,怎么垒窝?
2003年,我父亲被偶然发现癌症晚期。我们都瞒着他,怕他精神上先垮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亲到底知不知道真相。第二年春天,父亲提出想去郑州再检查一次。我没法跟他解释,以工作忙为借口,拒绝了。他那种状态,已经不适合出行,我怕他回不了家。后来听母亲讲,有一天晚上父亲哭了,说他这辈子还没去过郑州,就想去大城市看一看,检查不过是借口。听罢母亲的转述,我心里酸酸的,早知道这样,背,我也得把他背到郑州啊。
我对城市的追逐,原来是源自父辈的遗传。
3
我第一次去郑州这样的大城市,比父亲说出自己的梦想早了十年。
当教师的,没有游山玩水的机会,能去省城开一次教学研讨会,简直像学校的福利一样,是所有老师趋之若鹜的事。我们学校两百多名教师,能享受这种福利的只有高三毕业班老师,还得是学科组长。
其实去大城市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但我就是向往林立的高楼、呼啸而过的汽车、摩肩接踵的人群。城市是五颜六色的,张湾也是。但城市的色彩是人造的,这与我从小接受的教育相信科学吻合。科学神秘,科学也神奇,城市就建立在这样的科学基础上。城市越大,那种人造的色彩就越艳丽。我毫不讳言自己对城市色彩的喜欢,连宁死不屈的哨兵都被霓虹灯征服了,更何况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教师?
郑州那时候的标志性建筑还是二七纪念塔。时过境迁,革命早已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商品经济的大潮眼看着扑面而来。纪念塔被几个大商场包围着,反衬之下,尤显落寞。“中原之行哪里去,郑州亚细亚。”商战刚刚打响,口号已经经由电视广告传遍全国。亚细亚商场人头攒动,比年关时的陡沟镇还拥挤。同事惊讶地发现一条裤子竟标价299元,拉着我们都去看稀奇。实际标价是1299元,同事没有看到千位数。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忽略,299元都令人怀疑,更何况1299元?
亚细亚之行也使我第一次有了当上帝的感觉。那时候,我们还不习惯进门有人热情地向你弯腰问好,你稍一驻足就有服务员小跑着上来殷勤地介绍商品的场面,因为我们习惯了售货员的冷脸。给老婆买了件风衣,花了我一个多月的工资。我其实根本没有购物的计划,只是随口问了一下价格,服务员便以一百倍的热情回应我——她脱下棉袄,不顾寒冷为我试穿。也不只是我,从商场出来的时候,我们每个人手上都多了个时尚的袋子,上面写着“亚细亚商场”。
大城市,真他妈的好,这是我同事的感慨。他当时四十多岁,反复感叹在这儿自己才像个人。其实我们都有同感,只是没有说出来。看着郑州市民漫不经心的样子,同事心里很不平衡,骂他们不知道珍惜。
回到县城,亚细亚商场的手提袋引得路人频频回首,我们就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提着印有“北京”字样的黑提包一样,充满了从大城市回来的自豪感。城市对于乡村的孩子而言,是一种荣誉、一种奖赏。郑州只是二线城市,一线城市北上广可想而知。从那以后,我开始像哺乳期的小燕子一样,总想探头看看外面的世界。
2011年秋,我终于有机会到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北京,客住四个月。还没到目的地,火车上老远就有人惊喜地叫,看,北京!我顺着火车前面的方向望去,天上的星星和城市的灯光几乎连成一片。“远远的,街灯亮了,好像是闪着无数的明星。”这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海市蜃楼。第二天早起,见身边都是高楼大厦,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或是在影院看电影。
北京像一座被放大成百上千倍的县城。不,不只是放大多少倍的问题。在北京的四个半月,我经历了北京最美的季节。秋天的北京,色彩斑斓。白桦树叶浅黄,白杨树叶金黄,枫树叶深红,冬青和松柏依然碧绿……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白果树,橘黄色的叶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与京城的红墙碧瓦相互映衬,相得益彰。但这并不是北京全部的好,北京的好还有那些美术馆的画展、图书馆的讲座、剧院的音乐会……北京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城市,是年轻人打拼的舞台。
北京的一切于我都是新鲜的,包括它遭人诟病的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们那届鲁迅文学院作家班里唯一一位在小县城工作的作家,但我笃信,他们绝大多数都来自省会城市,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大城市的生活,唯有我,像一个贸然闯进镜头的观众,面对电影科技般的城市,常常手足无措。
还没去北京之前我就计划着要进球馆打羽毛球,连球拍都带了去。我所在的县城没有球馆,平时打球只能在室外过瘾。遇上老天爷刮风下雨,只好歇菜。能在真正的塑胶场地打一场球,是我们乡下羽毛球爱好者的梦想。我全副武装地进了球馆,才发现场地收费,每小时四十五元。四十五元?天啊,如果一天打两个小时,我的工资连在北京打球都不够。人家还提醒我,就这还优惠了十元钱,因为我持有学生证。
在北京遭遇的第二个尴尬,是借电脑。我的电脑坏了,想借用同学的电脑发个邮件。没想到,却遭到了拒绝。我讪讪地退了回来,自尊心大受打击。诉与其他同学,人家解释说,城市人隐私多,电脑又是私密物件之一,怎么能随便借用?那也是小县城的我第一次尴尬遭遇隐私,我为自己的无知脸红。
只要出门,北京拥堵的车流就会迎面而来。地铁站永远都是人满为患,刚走了一茬,转眼间,又像泉水般翻涌出来。我其实出门并不多,食堂、教室、宿舍三点一线,学校以外的北京如何丰富多彩,似乎都与我无关。我要的那么少,城市再大,于我有什么意义?
在从北京回来的火车上,我遇到两个同乡。我谨慎地保持着刚刚适应的大城市人的习惯,不打听他们的收入,不打听他们的年龄。当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老乡在北京做什么工作时,小眼睛一点也不见外,连收入都一并告诉了我。他说他平时卖姜,一天能收入二百块钱。冬月起开始帮人杀猪,收入更高。他的同伴好像啥都知道,抢着向我透露,杀猪挣钱,多的时候他一天可以收入一千块。小眼睛骄傲地笑起来,傻根一样向我炫耀,刨除吃喝花销,他今年能带回四万七千块钱。这一点,小眼睛倒更像我们张湾人。我们张湾每一家的收入都是透明的,你一年挣多少钱,即使自己不说,外人也能给你估摸个八九不离十。熟了,小眼睛自己调侃自己的小眼睛,说他晚上看电视,老婆经常误以为他睡着了,替他关掉电视。我细看,果然,他眼睛睁着跟闭着没什么两样。
小眼睛老乡接着介绍他的同伴,军健可不是凡人,几年前他还是百万富翁。我哦了一声,这才仔细打量他身边的那个叫军健的人。军健穿戴明显比小眼睛讲究,话不多,眼神很有神。小眼睛说,军健开过工厂,生产电棒。军健插嘴说,是专利产品,智能节能电棒,主要朝学校推广。人在电棒下面坐下,电棒会自动亮;人一走,它又自动熄灭。小眼睛抢着爆料,那两年军健发财了,后来又与人搞了个分厂,两个人不对脾气,销售跟不上,厂子就倒了。军健补充,现在是穷光蛋了,连车都抵押出去了。我问他现在有什么打算。他说,回去,再不出来了。我问,怕了?军健摇摇头,怕啥?反正挣的都是人家的钱,等于又回到过去了,我又没损失什么。只是对城市没信心了,牛奶里面有三聚氰胺,鸭蛋里面有苏丹红,猪肉里面有瘦肉精,馒头里面有色素、地沟油,听说,连城里女人的咪咪都是假的……
2012年秋,由爱荷华大学邀请、美国国务院教育文化局出资资助,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四位成员之一,赴美参加了中美青年作家文化交流。在行前的饯行宴上,中国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院长张健告诫我们,如何看待中美差异,作家们应该有更加不同的文化视角。美国不是天堂,中国更不是地狱。我们国家这几年日新月异,但我们都应该清楚,北京上海并不能代表我们当下的中国,张运涛所在的县城才是真正的中国。
美国的城市并不一心向大。爱荷华市就很小,甚至还没有我们陡沟镇大,从南走到北,用不了十分钟的时间。在密西西比河两岸,有很多小镇,房子稀稀拉拉地点缀在河边。很多美国人宁愿放弃大城市的优厚工作,选择到小地方过没有污染的生活。他们的酒店或公司也不像我们国内,很少有大或世纪之类吓人的字眼。我们的行程单上有一次朗诵会,是在国际写作中心的善邦大厦进行。到了目的地我才发现,所谓的大厦其实只是一座三层小楼,中方译员把shambaugh house翻译成了善邦大厦。不知道的,还以为美国人谦虚呢,大厦竟然叫house。
与国内比起来,美国好像是落后了。这几年,我们国家高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加快——乡村向城市靠拢,小城市向大城市逼近,大城市向超大城市发展。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进步。城市化如果仅仅着眼于城市的规模,那么这种发展就成了某些政客向上邀功的成绩单。我们理想的城市是精神化的,而不是那种简单的地理意义。我感觉,我们心向城市的情怀被利用了。
4
春节前夕,八十八岁的爷爷非闹着要回张湾过年。爷爷一直很独立,奶奶下世后,两个儿子他哪家也不去,自己过。自从他八十岁那年在城里做了一个小手术后,他再没回过张湾,一直留在县城我叔叔家。他喜欢热闹,喜欢赶集,喜欢县城的繁华。这次爷爷要回张湾,我们不知缘由,还抱怨他老糊涂了,折腾人。我母亲心里明白,你爷爷身体肯定不行了,他怕死在外面。死在外面就成了孤魂野鬼,去哪儿找回家的路?县城再好,不是他的家。你爷爷的根,在张湾。
果然,正月的最后一天,爷爷无疾而终。墓坑就挖在张湾西头的七亩园里,我们家的老祖坟都在那儿。这片地因为离村子太近,种不了庄稼,只好栽满了树。挖好坑,有人感叹说,政府老是要城市化,人早晚还不是得回农村老家找个睡觉的地方了事。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再怎么城市化,最后还是得回到地里安歇。也不全面,比如我,应该算是彻底的城市化了吧?不仅仅户口,生活习惯、心理思维,包括后事,都得按城里人的方式来,火化,盛在一个小骨灰盒里。那人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补充道,进了骨灰盒最后不还是要入土?入土为安嘛。
说这话的时候他腰杆很硬,好像全世界的土地都属于他这样的农民。我心里明白,他口中的土地,是人类精神意义上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