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培浩
从现代到后现代的诗学迷思——梦亦非诗歌管窥
◆ 陈培浩
长期以来,梦亦非在我心中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诗人。显然,他是当代诗坛中既有文本创造力又有思想活力、既有大量诗写实践又有大量批评实践、既把诗歌当成一种写作历险又把诗歌当成一种生活方式的异数。不同于很多诗人,梦亦非有着广阔的理论视野和丰沛阅读储备,他甚至是很多成名诗人的阅读导师——为他们开列书目;不同于一般批评家,梦亦非终究是一个诗人,他孜孜不倦地创造自己的诗歌,也雄心勃勃地践行自己的诗体。他在《空:时间和神》、《素颜歌》等长诗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素养,已经确立了他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地位;不同于一般诗人批评家,梦亦非还是一个艺术评论家、诗歌编辑和诗歌活动家,他对服饰艺术有深入研究,他主办的诗歌民刊《零点》虽然断断续续,但每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动作。他个人出资并举办的“东山雅集”诗歌活动,也是当代诗歌传播中值得注意的新方式。
无须讳言,梦亦非也许是当代中国最野心勃勃的诗人之一,这表现在他对长诗孜孜不倦的追求上。他自称“2000年之前所写作的所有诗歌都已经销毁”,“2000年之后亦写作无数,但绝大多数在发表之前就已销毁,只留下4首长诗和组诗”。这份强烈的长诗冲动和毁诗冲动事实上都是诗人“野心”的一部分:他希望既不踩别人,也不踩自己的脚印,在一条四面出击的道路上完成不朽的写作。对于4部长诗,他各有定位。“《苍凉归途》是民族史诗、《时间简史》(即《空:时间与神》,本文作者注)是哲学大诗、《素颜歌》是抒情组诗,至此,我从三个方面完整地构筑了自己的诗歌体系。在我二十年的诗歌生涯中,至今只留下这三首诗,但我无憾。”而另一部长诗《咏怀诗》同样是抒情组诗,则试图在“故乡永远是回不去了,失乐园是永恒的现实,而现实的共同体是实实在在的监狱,这就是诗人们的命运”这一黯淡前景中建构“山水乌托邦”。
共六十首的抒情组诗《咏怀诗》极为淡雅素朴有古风,然而,这些以山水风物为外部环境的诗作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山水诗。与那些古典式的人与山水相得相谐的诗歌不同,梦亦非的《咏怀诗》包含了现代式的颓废和反观:
星期一我去河边看水
你还没有醒来
星期二我去陌上耕种
撒下的种子沉默很久
星期三我来到市集
狡诈的人们都获得了幸福
星期四我整天阅读
你说过的话写在纸上
星期五我看见花落
看见柳色青青而镜中白发
星期六我用于休息
人生只是世上的一粒浮沫
星期天,时间继续消逝
而那么多的人正来到这个世界
——《咏怀诗》其四
这首朴素到极点的诗歌,巧妙内置了“一周”的时间循环。“周”这个在现代社会广泛用于表征日期的时间符号体系在基督教文化中被以“礼拜”为中心组织起来,如此“周一”便是“礼拜一”,在礼拜的一周中,时间围绕着神而无限绕圈,这保证了人类不会在歧途上走得太远,至远走到礼拜五,人又回到了神的身边。有趣的是,梦亦非将无神的山水生活置于有神的时间循环中,并使这首诗获得某种普遍性和寓言性。它关涉的是睡/醒、沉默/说话、生长/衰老等人生的元命题,正如梦亦非所说:“《咏怀诗》从外表而言的确是很有古意的,可以看见禅宗、道家、玄学的元素,其跳跃性也很古典。但是,它的内在思想却在处理西方哲学,比如时间、空间、存在与虚无、分离与合一……它是披着古风的现代诗。”
诗人游子衿有个有趣的说法,他认为现代诗从本质上只能是短诗。然而梦亦非的写作显然正挑战着这个判断。在游子衿那里,现代诗的密度、质感、横空出世乃至于巧夺天工,往往只能在短诗中实现。而长诗一旦到了一定规模,很难维持语言的精致和创造强度。然而在梦亦非这里,短诗的体制格局显然无法容纳他的宏大思想投射。然而,在上述四部长诗中,不管梦亦非如何野心勃勃地建构自身的诗歌体系,不管他整合了怎样宏大的文化视野来投射于诗歌创制,他始终是一个具有良好现代语言感觉,站在审美现代性立场上反思现代性的现代之诗人。
在诗语营构上,梦亦非自有过人之处。张桃洲在评论《空:时间与神》时便指出“其中深透的玄元的哲思、奇诡的叙事和漫漶的抒情”,其诗句善于“将人引入雾气深重的群山缭绕之中”。同时,梦亦非还善于将诗语创造跟某种宏大文化视野相联结,在《苍凉归途》这部“民族史诗”中,我们看到诗人虽然调动了大量民族性和史诗性元素(前者如大量民族风俗、神话、情歌的引入;后者如将诗歌展开的时空设置于充满神话色彩的远古),然而这绝非通常意义上的“史诗”,毋宁说是仿史诗或反史诗。诗歌的尾声部分诗人出示了一种新历史主义式的文化立场:
是的,这一切叙事都是神话,是残缺的伪史
“神话是祖先对付时间的伪史,一种策略
他们无形的翅翼,穿越着时空。”梦亦非仿佛耳闻
鬼师们离开时的自语,他又重返他的博物馆
令人感兴趣的是,如果说在上述四部长诗中,梦亦非站立的是现代主义立场的话,那么他又是何种意义上的现代主义者呢?如果以卡林内斯库所提炼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来观照梦亦非,并没有任何一副面孔完全合身。他不是鲁迅意义上的存在主义者从而发现现代的颓废;他不是以语言叛徒的姿态充当文化逆子的先锋派;他更非媚俗,也尚未走向后现代主义。他作为现代主义者主要体现为一种奇特的“个人化总体论”癖好。众所周知,现代性是一种总体论叙事;梦亦非当然不屑于重复前人的宏大叙事,因而他虽诉诸总体论,却又强力建构了自己诗歌谱系背后的生命——历史解释体系。梦亦非非凡的语言天赋使他并没有简单地用诗句去图解思想。毋宁说,现代“大诗”书写者梦亦非深刻的渴望在于:进入语言的创造性漩涡中建构自己的个人的宇宙解释学。只是,现代性宏大透视法同时也为梦亦非走向后现代主义之途挖下陷阱。当梦亦非再次冀图以语言强人的姿态建构新的历史透视法时,他却遭遇了解构主义和总体论的内在冲突。这突出地体现在他近年创作的第五部长诗《儿女英雄传》中。
作为一个雄心勃勃、野心也勃勃的诗人,梦亦非对自己近年来倾力创作并完成的长诗《儿女英雄传》充满着自信与期待。事实上,这首诗是梦亦非本人诗歌实验活力的重要体现,它是一首完全不同于以往诗歌的诗歌,不管我们是否喜欢,都要承认它的惊骇效果。在我看来,在此诗中,梦亦非不但要创造诗学,还要创造哲学;他不但要创造独特的诗歌,还必须创造与之匹配的诗歌阐释学。此诗发表前,在梦亦非的朋友圈中传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分歧和争论。阅读这首诗是一次奇特的体验:一方面,我被它吸引,被它的言说方式激发而衍生各种疑问;另一方面,我又不由自主地和它辩论,在每一个分歧处和它对峙。它不像以往那些优秀诗歌一样令我赞叹神往,但也不像那些平庸诗歌一样令人乏味迅速丢弃。从激起阅读兴奋的角度言,它不逊色于任何优秀的诗歌;从阅读的审美体验而言,它又迥然有别于以往的好诗。所以,我必须承认梦亦非创造了一首如此有别于以往现代汉诗的诗歌,在实验诗的视野中进一步辨析和判断这首诗的价值及其诗学症候,对我是一次疲惫而诱人的尝试。在此,我不想掩饰对梦亦非创造力赤裸裸的惊叹和对他形式野心膨胀的赤裸裸批评。不管它是成功或是失败,不管它被接受与否,这都是一次不甘平庸、充满实验精神的尝试。它所体现出来的创造性和矛盾性正是梦亦非理论素养、语言素养和诗歌实验野心构成的精神症候的重要表征。作为诗人,梦亦非具有浓厚的理论兴趣,宏大的文化透视法无疑参与了他诗歌的建构,主要体现为一种“伪后现代”的透视法——既为他的诗歌带来鲜明后现代特征,又不自觉陷入现代性元叙事的透视法。
《儿女英雄传》由引子和六章诗歌构成:引子为00回,接下来六章的标题分别是“创世纪”(01回—10回)、“爱经”(11回—20回)、“物性论”(21回—30回)、“奥义书”(31回—40回)、“亡灵书”(41回—50)、“论语”(51回—60回)。其中,第10回、第20回、第30回、第40回、第50回是每一章的副歌,第60回是全诗尾声。诗歌之外,梦亦非还附上自己的创作谈《〈儿女英雄传〉小词典》(创作谈无疑是关于《儿女英雄传》最为重要甚至不可或缺的解读文章)。对诗歌从标题、主题、形式到创作理念进行全面而又不乏文学色彩的夫子自道。
《儿女英雄传》处理了六个主题:创世、爱、空间、时间、生死、关联。每一章一个主题。纵观诗歌史,每一部严肃的长诗无不处理生死时间空间这些命题,或者是全部,或者是部分,因为它们是思想都会碰上的终极问题,是每个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碰上的问题。换一种说法,几乎所有严肃的长诗都是同一个文本在不同时代的镜像,是同一个“理念”文本所改写出来的“分有”文字。所以《荒原》也是《浮士德》,《浮士德》也是《神曲》,《神曲》也是《尤利西斯》……而《尤利西斯》可能也就是《儿女英雄传》。无论形式如何改变,但在主题的不变上我们可以辨认出长诗的乔装打扮或借尸还魂。
显然,这是一个很可能把人吓死的宏大结构,其吓人之处,恰如某个足球教练要筹备一支由贝利、马拉多纳、贝肯鲍尔、巴斯滕、马尔蒂尼、齐达内、罗纳尔多、卡洛斯、贝克汉姆、梅西和舒梅切尔组成的足球队。考虑到足球与人类伟大精神读物远不能相提并论,我们会发现,梦亦非的设想比上面那支足球队设想要野心勃勃得多。但问题是一样的,“教练”梦亦非如何去指挥手下的这些脾气远大于名气的“大牌”。须知,被他招于长诗《儿女英雄传》麾下的可是不同民族、不同领域起源性的思想经典。我不知道梦亦非将如何使这个迷人的计划变得更有说服力。
通读之后,我们发现这首诗其实是“后现代”的拼贴修辞包裹起来的“关联论意识形态”。《儿女英雄传》以《荷马史诗》、《黑客帝国》、《爱丽丝漫游记》、《尤利西斯》等作品作为潜文本,这些作品中的人物被梦亦非以“关联论”的逻辑拼贴并置到一起。这首长诗具有某种“虚假”的叙事性,它的基本逻辑是一种《黑客帝国》式的“世界观”——世界不过是一套虚拟的电脑程序。诗歌在此基础上讲述一次“尤利西斯”式的生命漂流,梦亦非因此在“关联论”世界观的视域中重新审视“创世”、“爱”、“空间”、“时间”等主题。
诗歌“00回:引子”写道:
爱仅仅做为符号之关联
Odysseus与Trinity相爱
这取决于三月兔的说法
这里出现了此诗诸多潜文本符号,“关联”则是作为一种后现代核心的意识形态使用的,下面将讨论到。而奥德修斯、崔妮蒂和三月兔则分别来自荷马史诗、《黑客帝国》和《爱丽丝漫游记》。两个不同时空人物的相爱,为何取决于“三月兔”的说法呢?原作中,爱丽丝来到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往帽匠,一条路通往三月兔。有人告诉她,“这两个人都是疯子”。“区别是,三月兔只在三月发疯,而帽匠一年四季都是疯的。”爱丽丝不想再遇到疯子。因为当时不是三月,于是爱丽丝决定去找三月兔而不是帽匠。结果在三月兔的家,发现帽匠正在拜访三月兔。于是她很有幸地同时拜访了两个疯子。据说这个插曲揭示的是因果的偶然性与必然性。三月兔是作为“偶然”和“荒诞”的符号出现的,但这种“荒诞”既不是卡夫卡意义上的,也不是奥威尔意义上的。它是梦亦非“关联论”意义上的——如前所说,一种梦亦非所构造的伪后现代“关联论意识形态”。
在讨论“关联论”的实质内涵之前,我们且先来看看“关联”在此文本中的体现。“关联”在此体现为无所不在的“越界”——其实是种种形式或范畴的拼贴。首先是小说与诗歌的越界。这是一首雄心勃勃的长诗,但梦亦非却给了它一个极其小说化的名字。梦亦非说,原来苦思冥想的名字是“玻璃小迷宫”或“玻璃迷宫”,这个名字不乏人们熟知的隐喻和象征,符合典型的现代诗学命名趣味。但这显然不能符合梦亦非的实验情结(他希望写一首完全没有隐喻的诗),于是,他继续思考着命名:
某一天福至心灵,突然想起烂俗的《儿女英雄传》这个名字,细一想,它对此诗内容极为妥帖,诗中有男有女,都是史诗、神话、电影、童话中的英雄,所以叫《儿女英雄传》再合适不过了。但诗中所写的却并非英雄,他们都是些平庸的、平面的日常小人物,并非真的英雄,所以称之为“英雄”,便带来淡淡的冷静的嘲讽之效果。但直到写这篇文章之时,并无任何人认为这名字不错,发表看法的人们都对之不以为然。我想因为人们都因为传统的侠义小说《儿女英雄传》与红色电视剧《儿女英雄传》大倒胃口之故。
据说这个命名遭到大部分朋友的反对,但梦亦非不惮于其他人的看法,即使“发表看法的人们都对之不以为然”,他都毫不犹豫并愈觉贴切无比。梦亦非甚至干脆把诗歌按照章回体小说的回目形式来安排,但事实上他又对传统章回小说的回目进行了改动,传统小说只有第一回、第二回,全是汉字。梦亦非却以汉字与阿拉伯数字杂糅之,以“00回”这样的符号把越界实验进行到底。
小说与诗歌的越界之外,梦亦非同时也创造了雅与俗的越界,革命/现代美学趣味的越界。这首长诗,梦亦非既把它置于《神曲》、《浮士德》这样的谱系中,便有着雅的、现代派的期待,但它又刻意把它置于与通俗演义和红色电视剧相同的符号之下。这种对越界的尝试在在皆煞费苦心。
此外,梦亦非还实践着原创和引用的越界。《儿女英雄传》摘引了《奥德修纪》、《爱丽丝漫游仙境》、《阿斯特里昂的家》、《荒原》等作品的句子。并且,很多梦亦非并不加以引号标记。对此,梦亦非也特别辩论道:
在我的观念中,诗歌也许可以是组合,用前人的句子来组合,在古代,集句诗算是创作,是有“版权”的,如果每一句引文我都应该标示出来,那么是不是每个词我都应该标志出自哪本经典哪一句?这样一来,每个文本后面都应该附上一本《辞源》?上帝的创造是无中生有,凡人的创造是重新组合。
这种解释如果当成一种公共原则的话很可能成为诗歌抄袭的借口,但如果作为一种个人性而又事先声明的诗学实验却颇有意味。无疑,越界是实验的结果,实验天然地推动着诗歌打破各种既定的界限。罗兰·巴特也曾经说过,他梦想写出一部全部由引文构成的著作。“引用”不加标注在常识看来是一种赤裸裸的抄袭;在梦亦非此诗的实践中,却存在着破解“引用”与“原创”之间分隔的野心。
诗中还有着不同时代不同类型作品角色的越界。我不得不常常引用梦亦非本人的论述,在梦亦非这个典型的“关联”文本中,文本是一套编码程序,必须借助他提供的独家阅读器,才能较为清晰地解码出诗人的心像:
在奥德修斯漂泊于海上十年间的叙述中,有时强行地窜入另一个形象,忒修斯有时取代他……在尼奥拯救锡安的过程中,有时画面被篡改,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崔妮蒂,而变成了阿里阿德涅……在忒修斯诛杀牛头怪的历险中,关键时刻杀掉牛头怪的却换成了尼奥……而坐在疯狂的茶点的餐桌边上的,本来是帽子匠、三月兔、睡鼠与爱丽丝,但却在一眨眼间变成了尼奥、忒修斯、奥德修斯……这也许是多个文本互相关联而带来的交叉而窜入,最后篡改的效果。
这里无论是“窜入”还是“篡改”,都是“越界”的不同说法,“窜入”更加强调了不同角色命运间的隔代关联。这部作品中,奥德修斯、忒修斯等角色来自希腊时代不同类型作品;这些角色跟爱丽丝有着时代区隔,却又同属于文学作品角色类型。而崔妮蒂这类来自《黑客帝国》的影视类作品人物则与以上角色既有时代区隔,又有作品类型区隔。不同文本的人物被梦亦非“越界”地组织到一起,梦亦非为这种不符合逻辑,不符合常识的文本越界“关联”提供了近乎哲学的解释:
在一个关联的时代中,每个人的命运在某些节点被另外的人所冲撞而发生改变,而早就经典化的被设定的文本中,虽然人物的命运尚能保持某种形式上的完整,但在过程中,总是不断被别的文本的人物冷不防却又势所必然地窜入,从而篡改了某个时段任何的主角或配角。而被窜(篡)入者,也在别人的命运中充当窜(篡)入者。个体的完整性垮塌,个体的独立性消失,个体因而成为关联中的一个符号,符号是可以被替代的。
此诗还有另一种越界——乱码与正文的越界。这同样提供了一种对符号世界不乏恶搞精神的解释:《儿女英雄传》第60回,由各种乱码符号构成,只有最后一行“本诗所有乱码皆非乱码而是正文”的汉字。这个恶搞的文本实验成了某个符号帝国中的典型隐喻:在符号的世界上,乱码和正文的关系并不是绝对的,乱码只是尚未被解码的正文;而正文也极可能是某个不良解码器过滤过的篡改版。意义是一个不断延异、不断阐释的过程,芒果可能是一个芒果也可能是毛时代领袖对青年的无限关怀,也可能是一个时代一种值得反思的狂热气氛,也可能只是一个跟个人记忆相关的水果。意义处在不断的建构和解构中,世界在乱码和正文中建构起来,其背后的编码和解码的符号宰制命运却是当代最大的存在。
《儿女英雄传》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于坚的《0档案》,同样是主观意向性非常突出的奇观型长诗,《0档案》主要是以“档案”来讲述集体化时代精神规约下的中国境遇;而《儿女英雄传》却是以“越界”的文本设置来讲述当代乃至未来符号帝国宰制的人类共同命运。如果要从中找出一句来概括此诗的精神密码,那么便是——“儿女英雄们,客死于符号帝国”。
梦亦非精心编排的意义越界链包括了文体越界、中外数符越界、雅俗越界、革命/现代美学趣味越界、原创与引用越界、不同时代作品置于同一时空的常识越界以及乱码与正文的意义越界。越界设定,充分投射着梦亦非的创作活力和实验精神,同时也把《儿女英雄传》整合成一个具有后现代迷思症候的奇观文本。
《儿女英雄传》给了我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一方面它是解构的,它试图打破常规,充满想象力和理论自觉;可是另一方面,它却是压抑性的,它理论先行,它的想象力被一种主导型的话语型所宰制。这就是我在前面一直提到的“关联论意识形态”——这个词很奇怪,后现代不是倡导多元叙事吗?后现代不是解构意识形态吗?何以后现代竟成了某种一元论的意识形态?但此诗恰恰如此,它通过宏大的组织架构把诸多经典组织进一个生命漂流的故事中,其目的却居然是为“关联论”背书。这就造成了这首诗的悖论——看上去很复杂,内在却很简单,在每一章宏大的命题下,我们读到的不是想象力被解放之后的无限“延异”,而是貌似解放的想象喘着粗气在高喊“解构”的口号。一面“解放想象力”的后现代旗帜,建立了一个新的一元论符号帝国:
Poseidon的公牛从程序中跃出
他从草图上转过身来
设计她的模样
——07回:再次
她从文件夹里探出头,寻找
他的ID,Ariadne寻找着Theseus
一个病毒在寻找黑客
——12回:彼此
Ulysses,这老骗子的讲述中
“红桃王后要砍Daedalus的脑袋
被Molly Bloom救出,逃离Matrix”
——24回:即兴
很难说这些看似不同的段落不是对同一“世界等于程序”观念的论证,每一章看似宏大复杂的结构下,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对“关联”世界观的复述,这个复述过程不可避免地浪费了梦亦非作为诗人良好的语言想象力。
这究竟是为何?为何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解构了科学和虚构的边界,释放的是一个充满趣味的世界;而梦亦非雄心壮志进行的“越界”,却撞到了某种新一元论的墙上?我认为原因可能在于:在卡尔维诺那里,解构是一种原则,一种释放想象力的方法;而梦亦非这里,解构是一种意识形态,想象力是服务于这种意识形态的论证工程。也就是说,在最强调解构的后现代这里,梦亦非同样陷入了一种以解构为外壳的“时间意识形态”——他同样非常习惯性地使用“线性时间”逻辑来为作品伸张合法性。在《〈儿女英雄传〉小词典》中,作者称希望写出一部比“后现代更进一步”的作品,只是这种更进一步究竟如何体现呢?梦亦非自己提供了解释的逻辑,他为过往的社会与文学发展编织了一条看似严丝合缝的发展链:
农业社会抒情文学
现代社会哲学文学
后现代社会消费文学
而他希望自己的《儿女英雄传》能比后现代更进一步,成为一种叫做“关联文学”的新类型。关于“关联”,他又说道:
因为此诗,我成为一个关联论者。哲学从本体论转到认识论,再从认识论转到语言论,然后呢?没有了?不!我想它会从语言论转到关联论。何谓关联论?它是一种将世界与历史看作关联过程的理论,在关联论中,人只是一些关联的过程,看起来每个人都是关联的节点,但从关系的全局看来,每个人只是被关联的过程,人从能指变成所指,从物变成运动,从身体变成符号,个体的缺失不影响关联的存在,因而人是功能性的可替补的。关联的世界以互联网为模板,以互联网为基础,以模拟为旨归,以数字0与1为本质。关联论是不是符号学,在符号学中每个符号都是有意义的,而在关联中每个符号是无意义的,它可以被绕过,所以可以缺失。关联论也不是语言论,语言论要重要厘清语言的本质,是一种静态的系统,而关联论虽然也借助于语言论,但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语言并不重要,如果非要说存在重要的语言,那也就是0与1这两个无任何意义的符号。这两个符号组成了单质的世界。关联论是《儿女英雄传》的哲学思想,《儿女英雄传》即是这种思想的阐述过程。
然而,关联论和关联文学的推出,所依赖的农业社会、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的概念演进其实是有很大的虚拟性,或者说是既本质主义又一元论的。农业社会与现代社会,现代社会与后现代社会的切割点在哪里?举例说,何谓后现代社会?是否美国的文学就都是后现代文学,那么从何时起的美国文学便是后现代文学?是否中国的文学已经是后现代文学?在郭敬明大行其道的时代,同时也存在着梦亦非。毋宁说,各种不同的文学形态和文学话语同时盘踞于同一片时空。所以,任何进化式的概念链条都只是一种猜想,一种设计,同时也是一种必须警惕的元叙事思路。梦亦非也许觉得在关联时代意义都是解释出来的,他也提供了看似严丝合缝的解释模式,但是里面的假设性和过滤演绎性是如此明显。所以,梦亦非既需要写诗,又需要提供对诗的解释。为了让诗歌成为一种并不存在的新类型——“关联”文本,梦亦非几乎整首诗都在为“关联论”的成立而疲于奔命、背书说教。
这是一个悖论:一般而言,理论视野和形式创造力是有助于诗歌写作的;但是如果从一种假定的理论出发去创造文本,即使文本可以被解释出意义,这个意义也是随时可能被推翻的。就如当年伟大领袖假设新政权建立之后,文学也会成为一种新的社会主义文学(梦亦非则是新的关联文学),这种从理念出发而生产的文本,本质上不是实验艺术,而是理论的文本肿瘤。
问题也许在于,梦亦非成了“关联论”透视法的俘虏,当他幻想比后现代更“后”的时候,他居然重拾一种进化论的线性叙事,试图在一种“进化”的透视幻觉中,确立“关联论”文学最优越的位置。这种把解构纳入“时间意识形态”的做法,大概是一种重要的“后现代迷思”吧。
《儿女英雄传》虽是一部典型理念先行的长诗,但其观念性、实验性使其并不平庸,我们不可能像阅读以往诗歌那样向它索求“美”的体验,它毋宁说是智力和耐力的考验。某种意义上说,“诗”在这部野心勃勃的长诗中退场了,只留下一些奇异想象和灿烂语言的碎片。这是实验诗对读者提出的挑战,还是实验诗对艺术规律的背离?这大概是实验诗都会面临的质问,也是实验与诗纠葛中的诗之迷思。对于《儿女英雄传》的诗的迷思我还抱有更大的理解。然而,对于它存在的价值迷思,我却不想掩饰我的批评。
我觉得梦亦非的创作如果不是一次故意的文本行为艺术的话,便是一次有着个人必然性的偶然价值偏离。作为一个后现代的现代主义者,我无论如何无法认同诗人在诗歌中表现出来的价值冷淡态度。作为后现代的现代主义者,一方面我相信在某些层面上我们的社会确实呈现出某种碎片化、非中心化、去深度的后现代特征,而且,人类被符号编码和支配的命运也已然出现并正在加剧。另一方面,我依然坚信,文学之为文学,在于对被宰制命运的解释和反抗。文学尽可以在符号嬉戏中获得自由,但符号嬉戏并不是对符号帝国宰制的去价值判断。即使人类的命运暗淡无光,艺术的尊严正是对人类困境的发现和承担。
这里有着认识论和价值论的分离:文学在认识论意义上发现符号帝国时代人类的命运,是一种创造;但文学又必须在价值论上显示自身的超越性立场。而正是在这个角度,我发现了梦亦非“关联论”底下的价值冷淡:人类对自由、正义等价值的追求被消解于语言符号的建构中,这种典型的后现代文艺症候同样投射于梦亦非的《儿女英雄传》的形式建构之中。显然,“关联论”不但是梦亦非对符号帝国时代的认识论,而且也是他的价值论,因而,他发出了这样充满价值冷感的判断:
未来的世界更是一个人造物的世界,这个世界甚至可以只是人造物的理念与影像的世界,物本体的消失,物影像的横行,这就是关联世界的特征。
梦亦非这种“零度”叙述,在在体现于他的这首长诗中:
关联的世界中TA们都被卸载、删除
不在实有、虚无,而是在两者之间关系过程
TA们没有恐惧,也没有孤独
散入……0与1幻化的晚霞与海浪
——58回:没有
英雄们不是从迷宫中,辗转一生
而是在两者之间关系过程
这一切不是幻相,也并非虚妄
却从镜像间归于显示的空无
儿女英雄们,客死于符号帝国
或从逻辑的兔子洞被霞光惊醒
也有人不知所踪,成为续集的灵感
——59回:却从
这样的世界令人不寒而栗,即使这是一种认识论上的真实,也应该是文学的敌人。文学应该在认识论上发现“关联世界”,而在价值论上与之对峙。然而梦亦非在价值论上对“关联论”的认同,却使他倾向于以“关联论”抹平了杰作的差异,梦亦非不但抹平杰作的差异,同时也抹平小说与诗歌的差异(典型的小说名《儿女英雄传》作为他最终选定的诗歌标题,用章回体概念来作为诗歌段落的基本单位,这个诗名的选取,也说明梦亦非有意抹平雅与俗的差异),抹平原创与引用的差异。这种行为本身既是一种对存在的揭示,却又流露出价值冷漠的立场。
各种抹平如果是梦亦非对于这个扁平世界的“戏仿”的话,那么可谓是一种揭示,这个世界确乎日益成为一个被编码的扁平存在。但梦亦非的去价值判断立场显然创造了一种“悖论”:一方面,关联论揭示着符号帝国时代的悲剧:立体的世界被压缩于屏幕之中,我们透过编码,在屏幕中想象世界的全部丰富性;或者说,我们的全部丰富性,被编码于平面的屏幕之上,这是一体两面。所以,《奥义书》、《亡灵书》、《创世纪》、《物性论》、《爱经》、《论语》都不是其原来面貌出现于诗歌之中,它们被并置和抹平,恰如这些智慧之书的电子版,静静躺在某个电脑的硬盘中。另一方面,梦亦非也以“关联”抹平了各种造物之间的差异。既然造物之间已经不能获得意义,意义只在于物与物之间的“关联”,那么,伟大就不再是某物本身了;因此,不断重新阐释和创造“关联”、创造意义便是这种关联逻辑下的必然之途。我认为《儿女英雄传》在认识论意义上洞悉了一种在中国诗歌中极少被书写的符号悲剧,具备成为伟大作品的可能性,但其纯游戏的价值立场却又马上使其成为令人生疑。
注释:
①梦亦非:《不是序言》,《苍凉归途·诗歌卷》,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②梦亦非:《苍凉归途·诗歌卷》,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页。
③梦亦非:《请诗人猜谜》,《诗歌与人》2011年第2期,第335页。
④梦亦非:《咏怀诗》,《苍凉归途·诗歌卷》,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214~215页。
⑤梦亦非:《苍凉归途·评论卷》,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436页。
⑥张桃州:《细雾缠绕的花枝——〈空:时间与神〉管窥》,《名作欣赏》2007年第1期。
⑦梦亦非:《苍凉归途》,《苍凉归途·诗歌卷》,花城出版社2010年,第29页。
⑧[美]卡林内斯库著,顾爱彬、李瑞华译:《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⑧梦亦非著,黄礼孩主编:《儿女英雄传》,《诗歌与人》编辑部出版,2013年。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