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说出时代
——论《耶路撒冷》

2015-11-14 05:22师力斌
新文学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徐则臣天赐耶路撒冷

◆ 师力斌

一个人想说出时代

——论《耶路撒冷》

◆ 师力斌

《耶路撒冷》是迄今为止徐则臣体量最大的写作,既有集大成意味,也有先锋实验倾向;既不乏灵动广阔的现实触摸,也闪烁着高蹈飘逸的精神烛照,而后者显然是区别于绝大多数写作的重要品相,即使放在当代最优秀的大部头中间也颇为抢眼。这个长达509页的大部头自2014年3月出版以来,就受到了多方面的热切关注。诸多媒体纷纷聚焦于徐则臣这位“70后”代表性作家,翻检他的创作家底和最新成果。国内最重要的两个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和老舍文学奖,在前后不到两个月时间中,都毫不吝啬地将荣誉给予了他。资深的,年轻的,几乎所有活跃的重量级批评家都对作品发表了看法。这样热闹的局面在近几年长篇小说创作中并不多见。

但是,就至今我读到的评价来看,对这部长篇的认识恐怕才刚刚开始,诸多方面有待深入探讨。特别是它细密、繁复、广阔的叙述,还有许多话题可以展开。比如,俯仰皆是的俏皮话,是否可以看作徐则臣独特的语言风格,这些俏皮话如何与忏悔、救赎这样严肃的命题和谐相处。“恐惧”成为一个章节标题的用意,“恐惧”话语在当下应当怎样理解。这一章有这样一个例子,一位“70后”旅游公司副总在接受名为“恐惧”的学术调查时说,“我对偶然性有种神经质的惧怕”(《耶路撒冷》第358页,以下仅标页码者均指该书),另一位接受调查的艺术家则说,“谁说小恐惧就一定不是大恐惧呢”(359页)。这些叙述既有感觉层面的,也有哲学层面的,它们是不是当代中国新的精神问题?反正我把这两句话当成诗句。文学之所以是文学,而不是社会调查,就在于它不一定以实事为据,而以求似取胜。又比如,“凤凰男”一章,新婚城市女孩会认为,接个电话会影响她们的家庭生活。类似这样细微的新经验叙事此起彼伏,仿佛徐徐展开的涟漪,使整部书跃动如一面风致别具的湖水。再比如,童年记忆的作用和位置,铜钱的傻和景天赐的死,是否可以在心理学范畴中得到更好的解释?再有就是,如何看待易长安逃亡过程中的“纵欲”叙述,它与全书的严肃主题是否构成了一种不同于张贤亮式的新的灵与肉关系。类似这样的问题还有不少,我都没有来得及消化,未找到满意的解释,只好期待贤者。本文仅就徐则臣在精神价值层面和当下时代形成的对话关系,做一点浅显探讨。

一、拦火车:重估梦想的语境和价值

《耶路撒冷》提出了我们时代新的精神问题。忏悔,赎罪,感恩,反思。我们是否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个时代是否需要这样的精神能力?换句话说,我们能否从吃喝拉撒的日常生活中抽身出来,从赚钱、打拼、郁闷、无聊、挣扎、愤怒的乱如麻团的生存状态中抽身出来,反观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和日子?

在《耶路撒冷》第247页,塞缪尔教授邀请初平阳前去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做访问学者,塞教授在电子邮件中说:“你还有忏悔,赎罪,感恩和反思的能力。在今天,具备这种能力的年轻人何其之少,在世界各国都如此,中国大概也不能例外。非常好,真的,非常之好!来吧,年轻人,我和耶路撒冷一起欢迎你!”这当然是徐则臣的想象,但这段话流露的热情和兴奋却不是想象,我宁愿将它看成徐则臣真实的内心活动,或者说梦想。他梦想有这么一种国际交流,精神层面的,与整天充斥于我们耳目的国际纷争、武力威胁、暴力残害完全不同的人类关系。这种关系极其类似于中国传统的钟子期、俞伯牙式的知音关系,一种令人梦寐以求的美妙的精神对话关系。有这种能力的年轻人何其之少!有这种能力的国家又是何其之少!徐则臣的问题首先是个人问题,然后也是世界问题。小说从淮海到北京,从中国到中东,从一百年前到一百年后,纵横捭阖的时空中所纺织的,恰是世界中的中国,中国连着的世界。所谓“世界各国都如此”,正指向一个不折不扣的全球化时代。

梦想的价值有时候不在于它的可能性,而在于它的梦想性本身。美梦是假的,但人生不能无美梦。梦想是美的,积极的,因此,是必要的。我们太过沉溺于世俗生活的沉重、困扰和纠缠,我们的文学也太过沉溺于世俗生活的沉重、困扰和纠缠,我们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把梦想淡忘了。我们真的连好莱坞都不如。他们是梦工厂,我们只有工厂。在当下的文学实践中,故意淡忘梦想成为一种标榜现实、“我在此处”的生活哲学秀,好像在作品中追求梦想就是虚伪一样。看看泛滥着的口水诗,看看海量的关于日常生活的小说,看看那些无穷无尽地对客厅、卧室、床笫、厨房场等私密空间的描绘,就会明白当下的文学空间是多么狭小、多么务实。一生为一所房子所累,为一个情人所累,为一个职位所困,为一支股票所困,我们在小说中的梦想是多么可悲。小说有物质性,也应有精神性。可它的精神性在哪里呢?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气度在哪里呢?

嵌入式专栏是理解这部小说精神探索的重要部分。这种以不同于正文宋体而采用楷书字体排版呈现的叙述,以副题形式出现在每个正题章节的后面,如“初平阳”一章后面是“到世界去”,“舒袖”后面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易长安”后面是“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有点交响乐里的协奏曲的味道。它在正文/物质叙事的结构之外,又创造了一种辅文/精神叙事的空间,是在对称结构(后文将提到)之外的又一个结构特点,起到一种烘托、补充和阐释作用。这些章节交待在正题章节中不易或不便出现的叙述,特别是一些近于托尔斯泰式的议论,比如对于社会热点、焦点、难点或新事物新经验的关注和讨论。在“到世界去”这个专栏中,集中展示了各式各样好玩、奇特的想象世界的方式:大串联(这是社会主义中国独特的历史经验),乡下的母亲以抢电视遥控器的方式来满足对首都北京的向往(这是城乡差别语境中独特的中国经验),老同志不相信一架钢铁制造的巨大房屋,可以在天上连续飞上13个小时之后,到达美国的城市而掉不下来,他们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就能跟世界建立起联系(这是现代性语境中落伍的中国之表征),还有我们更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一个村庄的人都被遥远的想象弄得躁动不安,每次火车将至,他们就站在村边的泥土高台上,看它荒凉地来,又匆忙地去,你怎么招手它都不会停下。”(32页)最惊人的是,为了让火车停下,一个拉平板车的年轻人走上铁轨,“火车的确停下来了,那个年轻人死了”(33页)(这又是现代性话语中有关愚昧的表征)。当这些叙事凑在一起时,它还是现代传奇吗?我觉得不纯是。它可能正是被我们忽略的中国现实,至少是一部分现实。当年《哦,香雪》所传达的偏远山村对外界、对现代文明的渴望或许依然存在,只不过面对日益现代化了的主流想象已经不那么突出罢了。徐则臣想说的是,这恰恰是当代中国的奇观,是大飞机文明与拦火车愚昧交织的中国,是更为复杂更为传奇的中国,“想一个‘到世界去’的大问题”(33页)的人依然存在。火车或许修通了,甚至高铁修到了家门前,但是,一个人如何在精神上抵达现代?徐则臣想从这看似朴素、可笑的现象中提取时代精神的新命题。这个命题对谁都可能构成挑战,无论他生活在乡下还是城市,无论他坐着飞机还是马车牛车。

徐则臣之所以有这样的思考,是因为他的小说永远在路上。

二、在路上:流动时代人的宿命或乌托邦旅程

在路上,是《耶路撒冷》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它的几个重要人物的生存状态,甚至是宿命。杨杰奔波在发财路上,易长安逃亡在路上,初平阳孜孜在求学路上,秦福小苦苦在流浪的路上。在路上,是理解他的重要线索。留心一下徐则臣的小说标题就可以发现,他老在表达“出走”“到世界去”的冲动:《三人行》、《雪夜访戴》、《长途》、《轮子是圆的》、《跑步穿过中关村》、《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夜火车》。这些小说大都会涉及这样的场景:一个人像河水一样在漂泊流动,或者像火车和汽车乘客一样辗转不定,忽然又在某个地方下车,站定,眺望,遥想。移步换景中,有变幻着的世故人情,也有变幻着的心理状态。“我就想有辆车……到没人的路上随便跑。一直跑。”(《轮子是圆的》)《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开头第一句便是“车到南京,咳嗽终于开始猛烈发作”。再看长篇小说《夜火车》里陈木年大学毕业时的心态:“他就是想出去走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和事。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车,不要钱的那种火车,如同失去目标的子弹那样穿过黑夜。”这些不单纯是虚构,与徐则臣自身的火车情结相关。在一篇类似于自传的文章中,他写道:“多年前我向往能在铁轨上走来走去,一脚踩上一根,张开双臂,一直沿着寂静的原野走到铁路的尽头,最好是隐隐能够听到火车的吼叫在身后追赶……三十多年来,这个念头伴随了我的火车旅程的始终。”如果说,童年时代的出走愿望仅仅是一种少不更事的冲动,和对外面世界的好奇,那么,多年以后,随着阅历的增加,这种愿望便包含越来越多的内容,对原有空间的不满,对平庸生活的厌恶,对束缚的反感,对自由的向往,摆脱生活困境的挣扎,寻求新机遇的努力,对城市及整个世俗社会的厌倦,对漫漫人生的神秘感的探求,对于乌托邦世界的难以抵挡的渴望,等等。用他的一本书的标题来概括这种冲动便是,“通往乌托邦的旅程”。所谓流动时代,不用谈什么高深的理论,想一想史无前例的春运就可以明白。这是960万平方公里国家大市场的分工和高速发展的加工制造业、交通运输业合力创造的劳动力转移所带来的世界奇观。难道我们不是总在路上吗?

出走,在路上,到世界去,构成徐则臣小说一脉相承的主题,越来越呈现出精神向度和哲学意味。这些心理并非徐则臣特殊的个人心理,它是许多人的心灵映象,是徐则臣力图借以呈现当代中国社会精神状况的全景式构思。这些小说呈现的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的世间百态,恰恰折射了“70后”一代人的精神世界。他们随着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而变迁,他们跻身于全世界最庞大的流动人群中间,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富裕与贫穷之间、繁华与荒凉之间、现代与传统之间来回奔波、挣扎、闯荡、打拼,正如易长安、杨杰、初平阳、秦福小、舒袖们的奔波、挣扎、闯荡、打拼一样。徐则臣试图以这些多样的身份形象来概括纷繁复杂的中国社会诸多阶层的生活体验与文化诉求,呈现出相当大的写作雄心。李云雷认为《耶路撒冷》“是徐则臣的野心之作”,这个观点非常有见地。细心的读者应该能体会到《耶路撒冷》在设置人物方面的苦心。全书是一个对称结构,以少年自杀的景天赐为中心,初平阳、舒袖、易长安、秦福小、杨杰的叙述对称排列,他们的身份可视为不同社会阶层的代表。由师范大学教师辞职而到北大读社会学博士的初平阳是知识分子;卖假证的易长安是市场经济中的不法分子;先参军后转业做水晶生意的老板杨杰是成功商人的典型,算是这个社会的新富阶层或成功人士;跑遍大江南北最后落脚北京的秦福小是进城打工者,属于底层民众;舒袖是初平阳的前女友、现地方富豪周至诚的太太,可以视为全职太太的代表,她的成家立业和秦福小的四处漂泊构成两种不同的女性形象。虽然都不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但作为遍布中国社会城乡的几个重要阶层形象,这几个人物有很大的代表性。他们的喜怒哀乐和精神世界,部分地折射出当下中国社会的喜怒哀乐和精神世界。再加上以插入式专栏出现的当代描绘,加上那里边的各式人等,如15张不同的脸、妓女的脸、嫖客的脸、地产商的脸、青年作家的脸、杀人犯的脸、IT精英的脸等,如与“恐惧”调查有关的赵甲、钱乙、孙丙、李丁、郑庚、王辛等符号式的小人物,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的丰富性和精神状况的复杂性都清晰显现了。这显然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是徐则臣写作野心的重要见证。那个杀人犯的脸让我过目难忘,让我想起近年来频发的袭警案:“他在法庭上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我不能无节制地妥协。所以,他拿菜刀砍了那个每周都要上门收保护费的家伙。他就是个卖熟食的,煮点牛肚和五香猪头肉,再加上老婆拌的几样凉菜在街头卖。挣的钱都不够交保护费。他去街道告,去派出所告,没用,那家伙上头有人,有一天还带人调戏了他老婆。……那家伙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的刀就怯怯地过去了。他只想吓吓他,给自己壮壮胆,但是那家伙没躲。刀很快,猪骨头都是一刀就开。”(254页)这个案例是我们当下生活中最典型的案例之一,有着强烈的现实概括能力(同样类型的小说可参见弋舟的《你的眼目遍察全地》)。阶级冲突,或者说得时髦些,暴力冲突在这里是以嵌入式边脚料“报纸专栏”的面目出现的,但它并非可有可无,它构成了全书当代中国社会扫描图的有机部分。我非常看重徐则臣赋予底层关怀以全新的形式,一直以来束手束脚、老实巴交的“底层写作”终于有了自由飞翔的哲学意味。徐则臣拓展了描绘世界的方法。另一方面,我更看重的依然是徐则臣的精神追问。他仿佛在问:这个人的暴力与我们有无关系?如果我们是他,是否会选择杀人?我可以随处感受到,在《耶路撒冷》的每个案例后边,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痛苦的灵魂后面,都携带着一个巨大的问号:我们是否应该忏悔,赎罪,感恩,反思?这个时代是否需要这样的精神能力?

徐则臣从狭小的私人空间里走了出来,行走在大时代的路上。《耶路撒冷》呈现了人们在路上的状态和精神。从“故乡”花街走出来,从少年时代走出来,从计划经济的20世纪70年代走出来。以各种各样的人生角度观察世界,以水晶老板杨杰的商业经营方式,以读书人初平阳的北上求学方式,以易长安辗转各地做假证的方式,以秦福小奔波在全国各地打工求生存的方式。他们都是徐则臣的化身,他们也是我们。徐则臣奔走着许多人的奔赴,打拼着许多人的打拼,梦想着许多人的梦想。因此,他的小说既与这个时代有了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也表达着“70后”一代对世界的独特体验和观察。他来了,他看见,他说出……

三、“耶路撒冷”:重启另类的世界之旅

《耶路撒冷》不乏物质生活的层面,但更进了一步。徐则臣重点探讨的是,人的精神和灵魂问题:“人都是要死的,问题是,他因为什么死了?固然是天赐自己割了血管,固然福小嘘了一声,但你无法抹掉你所隐瞒的十分钟,因为你可以救他。没有及时阻止正在消失的生命,算不算凶手?很多年里你都在想这个问题。”(246页)同样针对天赐的自杀,老板杨杰这样自责:“他一直都喜欢关羽和他的青龙偃月刀。这些年我都觉得是我杀死了天赐。”杨杰说话的声音沉下来。“我的一点小虚荣害了天赐。”(298页)《耶路撒冷》提出的问题,显示出徐则臣的思想能力,代表了“70后”作家所能达到的精神高度。祖传的大和堂的出卖,易培卿的老宅的拆迁,运河景观带的建设,翠宝宝纪念馆的酝酿,是物质问题也是精神问题。我们如何面对这些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却又不无现实依据的新事物新现象?在这里,徐则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耶路撒冷》使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心灵交流的喜悦。

在图像和网络联手横行霸道的新媒体时代,已经很少有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对话,很少有精神碰撞。一部作品还在襁褓中时,它已经被出版和市场绑架了。一幅少女的油画,她还在头脑中怀孕时,已经被商业时尚玷污了。写作首先要面对心灵,这个原本最朴素最简单的原则,在市场时代变得艰难起来。对于许多老道的写作者来说,技艺不足为虑,但心灵的敞开始终是个难题。心灵,真正的心灵,困扰我们的心灵,在多大意义上能够成为被市场接受的话题?

“到世界去”是全书的点睛之语。所谓到“耶路撒冷”去,其实就是到精神信仰层面去,到与物质世界相反的精神世界去。小说异想天开地为我们展开了另一种全球化想象,有着强烈的对世俗化的反思和对全球美国化的反拨。“耶路撒冷”具有高度的文化象征性。当下中国走向世界有多样的方式。欧洲十日游数万块钱就能成行。中国人行走在世界各地。在纽约购物,在非洲施工,在加拿大定居,在意大利被抢,在塞班岛生孩子,在马尔代夫游泳,在世界各地购物、炒房、炫富、插队、吐痰。百年前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变成了现在的华人与钱满世界晃荡。此外,莫言获奖,姚明扣篮,刘翔跑步,郎朗弹琴,李娜打球,这些不断出现的经济事件和文化事件,持续地填充人们日益高涨的走向世界的想象空白。与此同时,中国的发展方式不断遭到质疑。巨大的能源消耗,人口红利的消失,血汗工厂的非人待遇,土地财政的疯狂扩张,特别是恶性雾霾在大江南北的弥漫,越来越多的负面效应显现出来。快速发展的中国,问题层出的中国,步入了前所未有的历史。当中国频繁地遭遇世界,也会不断遭遇如下提问:除了钱,中国还能贡献什么?《耶路撒冷》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面世的。它特别让我关注的问题是,在物质中国不断走向世界的过程中,精神中国该走向何处?何处安放我们的心灵?中国是否能够在信仰的层面上与世界对话?这是徐则臣六年思考的问题。难怪孟繁华说,“他敢于直面这个时代的精神难题,也是我们普遍遭遇的精神难题”。

小说中,围绕景天赐的自杀,几个同龄孩子展开了漫长的心灵自剖和精神追问。虽然他们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杀人者,但他们都不同程度地意识到了自身与这起自杀事件的关联,特别是心灵上的关联。老板杨杰认为,天赐自杀的那把手术刀是他送的,天赐用这把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失血过多而死。秦福小是天赐的亲姐姐。在天赐割开手腕的时候,福小犹豫了一会儿。天赐没有了之后,福小才发觉自己错得有多严重,于是她离开了家,一个人到各地流浪。直到19年后,收养了一个弃儿天送,他们都认为天送就是天赐的转世。社会学博士初平阳也看到了天赐的割腕,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喊出来,丧失了一次救人机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没有及时阻止正在消失的生命,算不算凶手?很多年里你都在想这个问题。”徐则臣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当下社会的短板,特别突兀,因而也特别重要。目前我们在社会关怀方面的状况极度变态,极度庸俗。对明星们屁大一点事都是媒体一拥而上,全民瞩目,谁谁怀孕了,谁谁离婚了,谁谁小三或劈腿了,搞得人尽皆知,八卦到不像一个文明古国,反倒像一个历史不过二十年的小殖民混混。与此形成鲜明对比,全社会对草根小人物的生存状况熟视无睹,哪怕他们跳楼、喝药、寻短见,连个名字都留不下,更遑论什么社会关心。《耶路撒冷》正是围绕景天赐这样一个草根小人物自杀这种“本不起眼”的事件,结构了不同人物的命运和精神历程。核心是初平阳等几个童年小伙伴,外围是秦奶奶、齐苏红等故乡人物,再外层是北京大都市的众生,再外层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家族、知识分子,再外层是“我们”、所有人。《耶路撒冷》建造了一种形散神聚的星云结构,各个层面的旋转集结皆指向一个方向,这就是草根小人物的精神和信仰问题。小人物身上有大问题。用小说中典型的说法是,我不收藏瓷器,我收藏人的脸。脸成为关注精神的隐喻。小说的潜台词是,中国要真正走向世界,应当从精神信仰层面展开与世界的对话,而不是仅仅拿着钱到全世界晃荡。因此,《耶路撒冷》具有一种可贵的前瞻性品质。

《耶路撒冷》在轻松戏谑的表面之下掩藏着悲壮的努力,在形而下的澡盆中泡着一个形而上的婴儿。它试图在贫富分化、共识破裂的时代找到共识。精神信仰正是这样的“共识”。草根小人物的精神困惑正是中国现实困惑的曲折表达。正是因为贫富分化的加剧,大量复杂纠缠的社会痼疾出现,才导致人们认识的困惑,进而出现信仰的缺失。近年来不断有小说触及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借杨摩西之口,说出了一位中国农民对精神归宿的强烈而朴素的追寻,他一生都在追问那个西方传教士带给他的问题: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毛建军的《第三日》呈现了农民信仰基督教成风的现象。因穷信教、因病信教成为重要原因。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同样提出了这样的命题,一位老母亲走投无路,最后寄身佛门。在当下的生活当中,信教成了时尚并非真相,真相是社会问题以一种时尚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正是精神危机的暧昧之处。《耶路撒冷》不是从贫病交加来提出问题,而是从死亡来思考信仰。它超前了一步。他人的死我们有无责任?这样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虽然有些超前,但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当下国人是当头棒喝。建构一种普遍缺乏的灵魂追问、忏悔自觉,成为小说最重要的动力。秦奶奶,斜教堂,犹太人与中国人相同的命运,对屠杀的憎恨对和平的向往,对二战纳粹和“文革”的“共同”回忆与重述,都在忏悔意识这一精神层面上找到了“共识”,这个共识超越国界,超越阶级,也超越美国化,是另类走向世界的文化想象。之所以说悲壮,是因为作者在清醒地认识到残酷的现实世俗化前提下仍坚持理想主义的精神诉求。

如前文所述,徐则臣清楚地知道现实的复杂与庸俗。小说有关大和堂的激烈争夺,易长安渗透到警界的假证业务,牵涉面广的运河风光带建设,妓女翠宝宝纪念馆的立项等世俗化呈现,特别是舒袖离开博士初平阳最终嫁给开发商这一极具当下性的叙事,都增加了小说的在场感,避免了形而上学的危险。小说中有这样一句判断,最能代表徐则臣对中国问题认识的深刻:“‘穷地方只会产生苛政。’初平阳说,‘哪有什么桃花源。’” (477页)徐则臣不会不知道全世界存在的阶级分化、种族隔离、性别歧视,不会认识不到当下中国存在的贫富分化、共识破裂和市场价值对人性的挤压。早在《啊北京》、《跑步穿过中关村》、《逆时针》这些作品中,他就已经表达了对现实的清醒认识。长篇小说《夜火车》甚至带有悲观色彩。主人公陈木年学术上找不着北,生活上找不着北,爱情上也找不着北,政治上就连边都不沾了。他生活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之中,一次次地想逃离, “他甚至希望,有朝一日能和火车并肩散步”。然而,到《耶路撒冷》的初平阳,似乎有了转机和亮色。初平阳设想一种与世俗流行的美国化完全不同心灵救赎方向,这就是到世界去,到耶路撒冷去。不像那些自欺欺人的新田园主义者那样退隐到故乡山林,也不像全盘西化的自由主义者那样投入美国怀抱,而是将目光转向一个非常不主流的文化能指“耶路撒冷”。“耶路撒冷”被涂上希望之光,被寄予厚望。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壮的文化想象。小说结尾部分有一段话:“我知道这个以色列最贫困的大城市事实上并不太平。但对我来说:她更是一个抽象的、有着高度象征意味的精神寓所;这个城市里没有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争斗;穆斯林、基督徒和犹太教徒,以及世俗犹太人、正宗犹太人和超级正宗犹太人,还有东方犹太人和欧洲犹太人,他们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甚至没有宗教和派别;有的只是信仰、精神的出路和人之初的心安。”

我将初平阳的自白看成徐则臣的自白。

注释:

①徐则臣:《轮子是圆的》,《通往乌托邦的旅程》,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第220页。

②徐则臣:《夜火车》,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③徐则臣:《通往乌托邦的旅程》,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

④李云雷:《70后的小史诗》,《北京青年报》2014年5月16日。

⑤刘婷:《直面一代人的精神难题》,《北京晨报》2014年11月21日。

《北京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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