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
二○○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在建于山东高密县一中校园内的“莫言文学馆”举行的开馆仪式上,面对家乡父老,莫言谦虚地表示:“我一直认为,莫言文学馆里的莫言和站在这里的莫言不是一个人了,文学馆里面充满了溢美之词,充满了过誉之词,与我本人相差甚大。我实际就是一个放牛、放羊,在农村劳动了二十年的一个农民,然后当了兵,在军队的培养教育下,在家乡的父老乡亲激励下,拿起笔来写了一点小说,取得了一点小小的名气,没有那么玄乎,也没有那么了不起。”讲话有小说家惯有的幽默,但都是实情。在莫言身世材料中,记述他这二十年劳动生涯的文字,远比讲述他参军、创作和参加各种活动的文字单薄得多。可能在作家和家人友人看来,这段暗淡乏味生活缺少文学色彩,也没有传奇性。我觉得是个遗憾。我记得老作家茅盾先生八十万字的《我的文学道路》(上、下),多有回忆他因家道中落,应母亲之命,从北京大学预科辍学,经在北洋政府财政部做官员的卢表叔介绍,到上海商务印书馆从小职员做起,一直做到高级译员近十年也属暗淡无光的职场生涯,作者的叙述不仅在时间、地点、人物上非常详细,也不规避自己当时处在社会较低阶层的压抑心情和真实状态。是故,在本书“家庭”、“教育”、“参军”、“创作”等章中,笔者特别将本章以“劳动生涯”名之。既是“生涯”,叙述就不能浮皮潦草。在做文学史的人看来,整理经典作家的生平事迹是越详尽越好,不管他的人生是否顺当曲折耀眼暗淡,都应该作为真实历史文献留给后人。做史学研究的不为贤者讳,是起码的史德,也是对传主本人的尊重。
莫言十二岁辍学,成为高密县河崖人民公社平安庄大队年龄最小的社员。他给生产队放牛放羊有两年时间。他在国内外的“文学演讲”中多次提到这段生活经历。专门记述这段童年劳动的文章,有《我的羊》、《我与音乐》两篇散文。散文真真假假有文学虚构色彩,不如回忆录客观细致真实,但读起来也颇有趣。一九八一年五月写《我的羊》这篇文章时,莫言还没出名,所以抄录如下能映射放羊生涯的原始生态:“二十年前,有两只绵羊是我亲密的朋友,它们的模样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按时间推算,这应该是一九六一年,不能算在给生产队放羊里面。作者说两只羊是爷爷的一个拜把子兄弟送给他的,显然属于私产。当时生产队里是否有羊,我们也无法确知。但牛作为生产队里的大牲口一定是有的,至少可以知道童年莫言放的其实是队里的牛。不过,借放羊这篇文章,让读者得以看到失学后莫言放牛时平安庄的农村环境:
我们村坐落在三县交界处。出村东行二里,就是一片辽阔的大草甸子。春天一到,一望无际的绿草地上,开着繁多的花朵,好像一块大地毯。在这里,我和羊找到了乐园。它们忘掉了愁苦,吃饱了嫩草,就在草地上追逐跳跃。我也高兴地在草地上打滚。不时有在草地上结巢的云雀被我们惊起,箭一般射到天上去。
“少年不知愁滋味”,这句老话可以用在刚刚辍学、还不知人生愁苦的十二岁男孩身上。而且他曾对人说过,自己对大自然万事万物的变化和生命状态的感触,比一般人敏锐纤细得多,或者简直奇异得无法想象。然时间漫漫无期,看到同伴读书而自己失学,年龄稍长又觉农村生活没有前途,莫言心中的家乡美景也就逐渐地转为灰暗无光,这便是人之常情。人民公社时期,在地里劳动的都是中青年和老年人,像这个年纪的小孩社员可能相当少见。莫言这种情况,在平安庄生产大队大概也是十分特殊的吧。至少我在当代作家的言论中,还从未见过。
因此到了莫言真正离开学校,成为一个生产队里货真价实的放牛郎时,那种感受才是辛酸伤感的。《我的音乐》一文,非常珍贵地记录了他当时独自一人在辽阔无边的大草甸子里放牛时的处境和心境:
我小时候在田野里放牛,骑在牛背上,一阵寂寞袭来,突然听到牛顶上的鸟儿哨得很好听,哨得很凄凉。不由得抬头看天,天像海一样蓝,蓝得很悲惨。我那颗小孩子的心便变得很细腻、很委婉,有一点像针尖,还有一点像蚕丝。我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中涌动,时而如一群鱼摇摇摆摆地游过来了,时而又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所以好听的声音并不一定能给人带来欢乐。所以音乐实际上是要唤起人心中的情,柔情、痴情、或是激情,音乐就是能让人心之湖波澜荡漾的声音。
除了鸟的叫声,还有黄牛的叫声,老牛哞哞唤小牛,小牛哞哞找老牛,牛叫声让我心中又宽又厚地发酸。还有风的声音、春雨的声音、三月蛙鸣夜半的声音,都如刀子刻木般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虽是莫言成年后的追忆,还附加了点文学想象色彩,可它却把失学少年孤独无助的形象勾勒出来了,生动得让人难受无言。在七十年代的广大乡村中,学童放学后帮家里割草放羊放牛的现象比较常见,莫言念书时也曾帮母亲做过拉磨、割草等零碎活。不过,与那些正在学堂里朗朗读书的小伙伴们相比,他在内心深处由牛叫声引起的“又宽又厚地发酸”的感觉,就愈发强烈了起来。同是高密老乡、八十年代就与莫言交往的山东师大教授杨守森的分析,帮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进入作家这个曾经封闭的童年世界。他认为作家小说中有不少写人性恶的成分,但是否与他过早踏入社会、看透人生冷暖的经历有某种关系,还得进一步求证。杨守森说,《透明的红萝卜》“虽然也描绘了菊子姑娘及小石匠这样善良的人格,但作品更为惹人注目之处则是,对人生丑恶及人性残忍的揭露。那位对‘小黑孩’施以拧、打、咬的后母,那位对‘小黑孩’怒骂喝斥、卡脖子、派重活的‘刘太阳’,那些对‘小黑孩’嘲弄讥讽的女人们,均叫人感到人性的沦丧。”当人生道路走背字时,容易发现并接受人性向恶的结论,比如鲁迅在他第一部小说集《呐喊》序言里谈到的那样。但也不是所有人的都会如此。莫言应该是两者兼有。他曾经对一个研究者说:“我觉得,人要是真的坏起来就会超过所有的动物,动物都是用本能在做事情,而人除了本能以外,还会想出许多办法来摧残自己的同类。”
可能是见莫言小小年纪在学校与生产队之间游荡终不是办法,父母就把他送到大爷爷那里去学医,希望他在乡村有一个谋生的手艺。对这段从田野转移到大爷爷卫生所的经历,莫言说:“父亲认为一定要学一点手艺,逼着我学医,背《药性赋》、《濒湖脉诀》什么的。没事就跑我大爷爷家玩去了,看他给人看病,把脉,开方,当然也会请教他一些关于医学上的问题。昨天在杭州看病,大夫开了一味药‘远志’,他说许多中药的名字起得非常好,譬如远志,就是要有远大的志向,不要只是想眼前的小事。我脱口而出,‘小草远志,具有宁心之妙’,他说,你背过《药性赋》?我小时候背过。”毕竟年幼,不懂世事,加之性格使然,莫言后来对学医渐生厌烦,自觉自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父亲无法,便让他再回生产队里劳动,好在生产队长是自己四弟,这样多少有一点照应。
根据《莫言年谱》记载,莫言一九六七年失学,放了两年牛,又跟大爷爷学了一段中医,回生产队劳动应该是一九六九年前后。莫言在生产队的劳动,无论他自己还是别人都较少记述。我从没看到过整篇的文章,它们只是在一些文字中零零星星地提到。
他在《莫言王尧对话录》中说:“我放羊就放了两年,就像你说的非常想进入成人的队伍,跟着大人去干活。当时在田里干活,说说笑笑是很热闹的。那时我四叔当队长,我就对他说我要割麦子,我记得第一次割得特别慢,麦茬子也留得特别高,而后生产队的会计就不让我干了,说你割的什么麦子,简直是搞破坏。我四叔就叫我不要割了,到后面去捡麦穗。就是千方百计地想成为大人,而后外派民工去挖河啊,修水库啊,我每次都要报名,回家我父母亲就不让我去。年龄渐渐大了,就开始参加成人的劳动,我小时候长得就比较高,跟我同年龄的小孩子还在学校里打打闹闹的时候,我就跟着大青年、整劳力去干一些大人的活了。虽然干不好,还有点累,但还是感觉到和人在一起,比一个人放羊、放牛要好得多。在劳动的过程中,在和这些成人的接触中,我也增长了很多知识。当时生产队的人劳动也不认真,大家干一会歇一会,干个把小时抽袋烟,然后再干个把小时抽袋烟,然后就放工回家了。我们在地头休息的时候,老人就讲各种各样的传奇、鬼怪故事呀。”
在《看〈卖花姑娘〉》这篇文章中,他谈到为了出外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用挖生产队饲养棚里大圈肥来换工的故事。他说:“那年我十八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那时候农村实行的是准军事化管理,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是不允许旷工外出的。”于是,他们向队长提出挖队里牛粪这种脏活交换半天假。这是生产队一份又脏又累的活,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插这个手:“这个大圈里积攒着十五头牛、两匹马一个春天排泄的粪便,数量有几十立方之多,平常情况下要五个壮劳动力用整整一天才能挖完。这活儿又脏又累,没人愿意干。队长看到我们三个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家伙主动请求干这脏活,好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奇怪。”笔者曾在本书《生平述略》这部分用过此材料,不做展开。
莫言正式做公社社员大约是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三年的四年。失学后两年多放羊、放牛和学医,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六年在县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都不能算是严格的田间劳动。他的“劳动生涯”虽说是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六年这十年,是农民的身份,但真正从事田间劳动则是从“跟着大青年、整劳力去干一些大人的活”开始的。大概这段农村的劳动相当贫乏无趣,毫无前途,所以他很少见诸于笔墨。相反却有许多文字津津有味地叙述了一九七三年以后棉花加工厂的生活,因为在那年代,按照有些省县“地方粮票”不成文的土政策,“临时工”某种意义上是有“转正”的可能性的,至少一只脚走出了农村。这是出现在他极其暗淡的乡村生活中的一线微弱的火光。也因为如此,除直接引述莫言对劳动生涯的自述外,我们还应转述其他人间接的文字作为补充。
管谟贤在《高粱红,棉花白——莫言小说〈红高粱〉和〈白棉花〉杂谈》里说,莫言小学五年级辍学在家当了十年农民,种高粱,锄高粱,打高粱叶子(做青贮饲料),砍高粱,卡高粱穗,吃高粱饼子,拉高粱屎,满脑袋高粱花子,做了十年高粱梦……又说由于那时国家大力推广“爱国棉”,提出“要发家,种棉花”:
高密县成了全国重点产棉县,还得过国务院的奖状。莫言在家当农民时,选棉种,育棉苗,种棉花,锄棉花,脱裤子(摘掉下部老叶),打杈子,打农药,拾棉花,拔棉柴,一年有一半时间在棉田里转。尤其值得一说的是打农药。那时用的全是“一○五九”、“一六○五”一类的剧毒农药。开始时,人们还戴口罩,戴手套,后来口罩手套都不戴了,人也没中毒,似乎人也有了抗药性。背着喷雾器,一连几天钻进棉田里,又累又有毒,个中滋味,莫言是深有体会的。……《白棉花》以及另一篇小说《售棉大道》就是这一段生活的写照。小说中的人物,也都有原型,有的还是莫言的好朋友呢。
莫言在《漫长的文学梦》也说:“一九七三年,我跟着村里人去昌邑县挖胶莱河。冰天雪地,三个县的几十万民众集合在一起,人山人海,红旗猎猎,指挥部的高音喇叭一遍遍播放着湖南民歌《浏阳河》,那情那景真让我感到心潮澎湃。”
在艰苦的七十年代,绝望空虚的农村生活和知青生活,都需要《浏阳河》这种浪漫理想的革命歌曲来激励、来填充、来转移。这是那个年龄的人都曾有过的历史经历。那时候,水利工地、修路架桥工地和学大寨的改造山区梯田工地,在广袤无际的中国大地上遍地开花,无比热闹,情形确如莫言所说非常壮观,令人“心潮澎湃”。
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日,莫言进地处河崖镇的高密县第五棉油加工厂当临时工。张世家在回忆莫言时说:
如果说这个世界是个碰运气的世界的话,他的运气比我好。记得一九七三年他依靠在高密河崖棉油厂当主管会计的叔叔,我依靠在公社医院当司药的父亲,进了同一家棉油厂,每天挣一块三毛钱的工钱,这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数目。
自古京里有人好做官,莫言他叔是厂里的主管会计,安排莫言做了司磅员。这是厂里临时工中的一个美差,令我和很多临时工眼馋。我没门子被分配到车间,干的是抬大篓子的活,上肩就是二百多斤,是厂里最重最苦的活。
那时的莫言,在我的记忆中相当沉默。用莫言自己的话说,他当时的心境是:“白日做梦,也是如何冲出牢笼、离开家乡。”
在二○○三年十二月出版的《莫言王尧对话录》中,莫言十分详细地讲述了他在棉油加工厂时期的生活:
一九七三年,当时我的叔叔在县里的棉油加工厂当主管会计,我就找了我的叔叔,在他的帮助下,进了这个棉油加工厂当农村的合同制工人,又叫季节工,就是在棉花收购以后开始来做工,然后一直到棉花加工完毕再回家。在工厂做工期间,每天可以赚到一块三毛五分钱,交给生产队一半,而后生产队又给你记上一个整劳力的工分,这也就是说我每个月出来能够挣到工分以外,还可以赚到二十多块钱。在七十年代初期,二十块人民币是了不得的一个数目。如果一个家庭每个月能够拿到二十块钱的补助,那就能够解决很大的问题了。当时能够去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的,都有一点后门、有一点背景的,农村青年都非常向往这件事情。
当王尧问到与在农村劳动相比,加工厂是否另一个世界时,莫言回答道:
眼界是要比在农村时开阔了许多。当时棉花加工厂集中了全县五六百个年轻人,其中有干部子弟,有下乡的知青,也有外边来的一些干部的子弟,当然也有每个村来的一两个农村青年,这些人要么有亲戚在厂里边、县里边负责,要么爸爸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必须是有一点关系的。这样全县五六百个青年集合到一起,和每天在村里与十几张熟悉的面孔打交道大不一样。另外呢,也带来了一些外面的新的信息,有很多青岛的知青,他们在劳动的间隙,就经常给我们讲一些过去看过的电影,像《流浪者之歌》啊,俄国的一些电影,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讲都市里的一些消息,一下子就觉得大开眼界了。
这些青年干活时身上沾满棉花白色的绒毛,但一出厂衣着与农民就有了明显区别。受厂里来自青岛、县城和乡镇青年工人时髦穿着风气的影响,莫言于是向侄子借了一件黄的确良军装,回村子里晃来晃去的,引起村里人的羡慕和嫉妒。他回忆自己当时上身穿黄军装,下身穿蓝色的确良裤子,脚上是一双白底、有松紧扣的懒汉鞋,留一个大分头,带一个口罩,再冷的天,都是薄薄的鞋和尼龙袜,也不怕长冻疮的模样,颇为得意。他另外让村里人嫉恨的是,棉花收购季节结束后工人们得重回原来的公社和生产队,他却被留下来搞厂里卫生、负责安全和学习如何棉检,连续三年都在工厂里,等于半只脚离开了农村。
王尧又问他是否渴望由临时工转正,莫言坦率回答:
在当时最好的结局就是能够转正,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人。在我们前面确实转过几批,虽然不是全民所有制,是集体所有制,但是它也很保险了:第一,永远不会被下放;第二,退休可以吃劳保,每个月能够拿三十三块钱,而且每个月有固定的口粮,农村是丰收还是歉收已经不影响他了。当时很多转正的小伙子马上和农村的姑娘解除了婚约,再找一个也是吃国库粮的姑娘。当然也感觉到农村和城市之间的差别是太大了,完全是大大地超出了我过去所认识的那种阶级的关系。我梦寐以求的就是我能够转正,但是后来大家也纷纷传言说四届人大一开,马上要把这批人转正,又有些人说不可能。
二○○七年,高密市向阳中学的王受轼对当年莫言加工厂的同事做过一次访谈,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同于作家老友和他自己的视角,本文抄录如下:
王受轼的叔叔回忆说:
莫言家庭成分有点高,可能是上中农,所以在厂子工作的几年里很少说话,业余时间常寻个安静的屋子读书、写作,很是勤奋;算盘打得很好。其他方面就说不上来了。
据郭成江回忆说(河崖镇牟家园村人,年近七十,当时任棉油厂一车间主任):
当时的厂子名叫高密县第五棉油加工厂。厂长起先是孙洪亮,后来换上齐传义(现任市政协主席齐世增同志的父亲)。莫言的主要工作是过磅、开单据、记账。他的工作很认真,任劳任怨。说话不多。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四年左右。每年的秋冬季有活儿。
他为人耿直,很稳,一点也不狂妄自大。对一伙的同事一样看到,向着有理的,决不曲意阿谀无理的人。
莫言文章写得好,字也很好。一九七二、七三年林彪事件后,厂子里组织批判林彪。莫言写的讲稿不算长,看纸上没几段,可是讲起来一大拖落,有才,讲稿里面有东西。
当时莫言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潍坊日报》或者是《大众日报》),写了厂子里的事,划拉进去一大些人,包括我在内。
当时都是背着粮食(粗粮)投上,换出粮票,再打着吃。住大集体宿舍,在路东,睡大通铺。一周歇一天。
当时与对象杜勤兰恋爱。杜勤兰是陈家屋子人,徐玉杰(姚哥庄韩伍屯人,已去世)的介绍人。
郭承臻是夏庄镇郭家泊子人,接受访谈时八十一岁,与莫言同在过磅组。访谈人王受轼拿出《莫言研究》给他看,他一眼就认出这人叫管谟业:
那时管谟业二十来岁,在棉油加工厂过磅组干临时工。当时论日工,一天一块四毛来钱,每月发了工资,回去要交给生产队一部分。过磅组组长是孙善贵,后岭人,现在不在了。当时任成德(夏庄北村人)在结算上。还有大石桥上老戴也熟悉他。我跟他不大熟,俺一个把着一个棉花垛过磅,不大接触。听他说话,分析个事儿,我就知道他有天分,能成个人才。却没想到能成这么大(个人才)。
王兆乐是姜庄镇城子村人,受访时五十六岁,他谈到与莫言在棉花加工厂共事的岁月,话匣子便打开了:
莫言在厂子政工科干过,负责宣传工作,经常办黑板报。当时厂里有三个黑板,包括厂门口外的一页木头黑板。厂子里面路两边屋山头上还有两面大黑板。莫言用彩色粉笔办黑板报。他还在黑板报上写稿子表扬过我们这些人。他经常写稿往当时的公社广播站和县广播站投稿,不少稿子被采用。
接受王受轼采访的这些莫言同事固然有些溢美之词,但总的说还是比较客观的,为研究者提供了在作家及“亲友圈子”之外的,带着原始状态的“我们所不知道的莫言”的非常珍贵的材料。前面说它们之间不同,并无以后者颠覆前者之意,而是说由于几个角度都加入进来,被修复的莫言形象更真实和丰富起来了。这是家乡人眼里非常真实的“莫言”,与被文学批评所塑造的“莫言”很大不同在于,莫言是有烟火味的,也是一个老百姓,而并非高高在上的著名作家。
这一节所以采用“引而不评”,尽量让当年材料自己出来说话的叙述方式,一方面是因为莫言在加工厂劳动的材料仍然不多造成的;另外就是,除作家自述外,让受访人往往站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来看当年的莫言,由于这些叙述还来不及美化和拔高莫言的形象,使得研究者在开展研究时,不致被事先预设的东西所压制,而失去与当年莫言及其整个世界对话的机会。
在整理者看来,对莫言家乡时期的“劳动生涯”材料的搜集和叙述,正好回应了文前莫言在“莫言文学馆”开馆仪式上的那段自白:“我一直认为,莫言文学馆里的莫言和站在这里的莫言不是一个人了”,“我实际就是一个放牛、放羊,在农村劳动了二十年的一个农民”,后来通过自己勤奋努力和很多人的帮助,才成为作家的。作家家世的考证整理,或可让人看到在“一个农民”和“一个作家”之间的时空距离,看到一个人曲折艰难的奋斗史,一个国家载沉载浮的历史段落。同时使人明白,有了二十年的农村生活,有了十年的劳动生涯,才会成就一个当代的乡土题材小说家,他对农民确实是出于一种近乎质朴实在的诚恳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