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生灵笔记

2015-11-13 22:24艾平
美文 2015年19期
关键词:媳妇儿蒙古包草垛

艾平

狐狸,狐狸,打个滚儿

额尔古纳河在这里拐了一个胳膊肘弯儿,从森林流入草原。

海洋般的大雪天衣无缝,吞没了白桦、落叶松和灌木丛,消融了地平线,留下没有尽头的冬季。天落下来,地立起来,合为苍穹。我和火蛋儿一前一后走在山谷里,就像神话飘荡在空中。

我是一个年轻的护林员,带着妻子住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里。按着林业局的要求,我每天登上防火塔四面瞭望,监视可能发生的火情,除了春秋两季,一般不忙。作为一个牧马人的儿子,我的人生缺少山野体验这一课。我是在城里吃面包和猪肉长大的,除了大学里读的那点经济学理论词儿,没有什么接地气的本事。我特意把父亲请来住了半年,教我学会了放牧。我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人应该趁着年轻与大自然在一起,虽然寂寞,但是体魄强健了,心胸开阔了,最重要的是对自然万物有了敬畏之心,懂得了人原本与一株草、一棵树、一只小狍子是平等的。每天瞭望工作完成后,我就赶着羊群在沟膛子里面吃草,顺手采撷山珍野果。我们工资不高也不低,因为吃自己采的野菜,烧林间的枝桠朽木,加上售羊的收入,每月都有剩余,还可以呼吸最新鲜的空气,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火蛋儿是一只金红色的狐狸,雄性,年龄不详。它通身毛皮油润金黄,毛尖是发红的那种咖啡色。它浑身的毛蓬松起来,站在雪地上,就像一团燃烧的火。风掀开它的毛,不一会儿,又把它的毛压倒,让人知道了它的身躯并不粗壮,像一条细长的鱼。它的颜面很是精细,在眼窝和耳朵以及嘴角处,毛尖的咖啡色几乎成了黑褐色,它隐于毛尖中的眼睛特别幽深,像秋天树上油汪汪的松子,时而闪亮,时而被壳遮住大半,那是人类无法读懂的心灵之窗。

遇到火蛋儿,跟我们家院外灌木丛中那一眼不冻泉有关。

大兴安岭山中,密布着许多泉眼。夏天山泉隐匿在林地厚厚的腐殖层下,汩汩而流,汇成伊敏河、海拉尔河、根河、得耳布尔河……最后额尔古纳河像圣主成吉思汗那样挥挥手,把一千四百条这样的河流收拢起来,流向黑龙江,归入大海。额尔古纳的冬天,虽是千里冰封,由于地下水的温热,山泉并不冻结,整天带着浓重的霜雾,咕嘟咕嘟地向外涌。更叫人惊奇的是,一些山泉里面还生存着耐寒的小虾米,是一些动物寻觅的美食。不冻泉在这里喷涌了百代千年,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无论是多么卑微的生命,她都给予同样的恩惠,大自然就这样被万物生灵依赖为衣食父母。

每天早上,我都要踩着自己昨日的脚印,到不冻泉挑两担水。一担水放在室内暖过,饮羊;另一担水用于洗衣做饭。这个不冻泉,对于我们家是何等重要就不用说了,所以我媳妇提起水的问题时总是说咱家泉子这个,咱家泉子那个的,还让我用桦木杆子做个栅栏,把泉子围上,不打水的时候就锁上。我听着虽然不顺耳,但一直没有反驳过她。人家作为一个城里姑娘,跟我来到山里,如今割草接羔儿都学会了,脸和手已皴裂成了粗糙的老树皮,除了手机没有放弃,完全成了一个村妇,够不容易的了。想起老阿妈在世的时候说的话——好男人不用使唤鞭子,就能让马群飞过山冈。我便拐弯抹角地跟媳妇儿讲:“咱可不要占山为王当老虎啊,咱有啥权利不让棕熊马鹿狍子们来饮水?长生天要是生了气,地上的花儿打蔫,林间的树木不发芽,天上的云朵不下雨……长生天的儿子都饿死了,咱们两个连雪花都吃不上了,第一个哭的就是你这个母老虎……媳妇噗嗤就笑了。

还真是,泉子周边的雪地上留下了密密匝匝的动物脚印。像小鸟窝的是鹿脚印,像胖小孩手巴掌的是狼脚印,熊的身子重,脚印深深地陷在雪里,驼鹿的脚印最好看,像两个捆在一起的粽子……不过,我并没有在泉边和什么动物打过照面,直到遇上了火蛋儿。

当时火蛋儿大概已经被盯上好久了,正缩在刺骨寒凉的泉水里,躲避一只凶悍又贪婪的兴安金雕。不过我当时除了吓一跳,并没有去想火蛋儿的处境。我用扁担钩吊着一只桶伸向泉中舀水,看见水里冒气,颜色也有点怪,其实是它仰着脸,鼻孔露出水面呼吸呢。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只听水桶被撞得“咚”一声,泉眼里冒出一只水淋淋的狐狸脑袋。狐狸扒着桶沿儿站了起来,冻得直哆嗦,牙齿在桶沿上磕得咔咔响。它顾不上抖落头上的水,就开始东张西望,似乎在躲避着什么。我一定神,感到自己瞬间就变成了故去的老阿妈,用她老人家的口气和狐狸说上了话:“哎呀啊,你说你呀,长生天让你在地上吃的,你就不该贪水里游的,看吧,看吧,命差点丢了吧?”火蛋儿好像听明白了似的,开始往外面爬。不冻泉周边结了冰,形成一个碗形的井台,火蛋儿的爪子扒不住冰,一滑一滑地老是上不来岸。我就将扁担伸给它,把它从水里拎了出来。它上了岸,身上的水哩哩啦啦把雪地打出一个个小洞,四蹄很快被冻粘在地上。火蛋儿一边抖动着身子,一边不停摇晃脑袋,那湿漉漉的尾巴也不停甩动。我慢慢看出了一点门道,它左甩的时候身体突然往右,右甩的时候,身体突然往左挣,仿佛在声东击西。雪霾水汽太重,我看不清第三者在哪里,只觉得火蛋儿样子挺滑稽,它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它已经无法奔跑。

我把扁担伸向火蛋儿脚下,火蛋不由得向我弹跳般地一冲。它以为我要打它,发出呜呜的叫声,两只金色的眼睛突然一亮,全身所有的能量就要迸发成一次决斗。它命好,遇到的是一个好人。我不过是想用扁担触动一下它脚下的冰,帮助它走开。当它的第一只腿被解放以后,额上那凸起的肌肉疙瘩开始平复,眼睛慢慢眯成一对柔和的半月形,对我的敌意明显消减了许多。当我一一把它脚下的冰打开,不知道聪明的火蛋儿是否已经将我认作了朋友,最起码它知道了,它遇到的不是想把它无情撕碎一果饥腹的野兽。

我挑着一担水行走于山间,火蛋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我歇脚的时候发现了它,开始撵它离开,它竟然像在水里那样死死抱住我的水桶沿儿,一脸乞求的神色。我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它仿佛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懂,只是一味尾随着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它的毛皮油大,不蓄水,那一身红毛蓬松起来,在雪地上看着很美,像一团燃烧的火。到了家,媳妇见了它也很喜欢,我叫它火团儿,媳妇叫它火蛋儿,于是火蛋儿就成了它的名字。

从此,火蛋除了晚上钻进院里大草垛里面睡觉,与我和媳妇儿寸步不离。

我想,你可以在院子里溜达,你可以吃护院犬的食物,你可以在草垛里面过夜,你也可以在宽敞的院子里又跑又跳。但是你要知道你是一只狐狸,一个嘴里长犬牙,身上长着腥臭腺体的动物,一个为了食物随时可以嗜血杀生的野兽。你不能偷吃家里的食物,你不能进入主人的居室,你不能离我的羊群太近,你可以围着我媳妇儿打滚儿撒娇,让她给你照相,给你唱歌,但不能像小狗崽那样叼她的裙子,舔她的手臂。你来,就来了,你走,我不会挽留。这是我容忍火蛋儿的底线。

火蛋儿真是一只聪明又可爱的狐狸,它能听懂我们的教诲,甚至能依照我们嘱咐,循规蹈矩地生活在人类的生活里。

要是我媳妇说,狐狸,狐狸,打个滚儿,它就把尾巴往后腿中间一夹,头朝地,肚皮朝天像个圆球一样打个滚儿;要是我说,火蛋儿,火蛋儿,睡觉了,它就在草垛旁边蜷曲着身子躺下来,用大尾巴护住身子,闭上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如果发现可以得到馒头骨头之类的奖品,便把所有的眼睛都闭上,装得好像进入了梦乡一个样。有时候它对我们的指挥心不在焉,或者懒洋洋地走过场,媳妇儿便提高嗓门,变了口气命令它:“狐狸,狐狸,打个滚儿!”它立刻激灵一抖,认认真真地进入规定的程序,开始表演,让人憋不住笑。过冬的羊肉放在院子里,它流着哈喇子远远看着不敢靠前,它在院子里拉屎撒尿被我媳妇一通吆喝,便懂得了在跟我出去放羊的路上解决这些问题,再也没有招人烦。它把草垛掏了一个深深的洞,夜晚睡在里面很安静,如果我们没有出现在院子里,它就是醒了也卧在里面不出来。它是一只懂得小心翼翼的狐狸。

火蛋儿每天在我们的后面如影随形,然而我们不知道,老雕的眼睛一直没有放过它。

媳妇儿说,只要彼此能理解,人与动物相处起来并不难。她给火蛋儿照了无数张照片,一张又一张地发到朋友圈。有一天,媳妇的一帮闺蜜专门来看它,它大大方方从草垛里钻出来,不慌不忙地抖掉身上的草,稳稳当当站在观众的面前,打完了滚儿,摇晃着尾巴,摆出各种姿势配合拍照,不知道给这些人的微信赢来多少赞。媳妇说,我家火蛋儿就是人来疯,见到人来又是秧歌又是戏,没人的时候激情上不来,躲在草垛里睡懒觉。

我们谁也没多想,火蛋儿为啥这样恋着人。

春天来了,羊草就要用光了,火蛋儿的草垛越来越小。我便给火蛋儿用桦木板皮修了一个露天的圈,美观又实用。可是火蛋儿半夜不睡觉,居然起来挠我们住房的门。我打开门吆喝了它一顿,它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我,就是不回圈里。为了让它静下来,我开门把它放进屋,它便由一团火变成一汪水,静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它早早地和我一起出了门,没想到,到了晚上它竟然继续挠门要进屋,我们打开门教训它,它又出了个新花招儿——蹲在地上绕圈儿,那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弯在它耸起的臀部前面,一跳一跳地竖起来转,火蛋儿变成了摇动的火苗。我和媳妇儿看得连声叫好,它抽个冷子钻进门,藏在床底下怎么喊也不动,就这样又在我们的卧室里混过去一夜。

火蛋儿,你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

第二天放羊的路上我才发现,火蛋儿比来的时候肥多了,屁股圆鼓鼓的好像华俄后裔烤的大列巴,腮帮子上的肉颤巍巍地堆到脖子根,看到一群麻雀在跟前跳来跳去,眼皮都不抬,懒洋洋的像一只吃撑了的狗。火蛋儿被人类的宠爱改变了。我开始怀疑,收留火蛋儿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火蛋儿还是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任凭火蛋儿怎样挠门,我再也不允许它进屋子。火蛋儿,火蛋儿,你不愿意进圈,那么你就睡在院子里、雪地上,你是一只野生的狐狸,你应该知道怎样生存。

火蛋儿似乎不甘心,挠门的行动愈演愈烈。每每趁我的疏忽夺门而入,甚至赖在地板上玩起了装死的花招儿。我不由得怒从中来,举起鞭子吓唬它,大声教训它,它终于屈服了,乖乖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房门。

这个夜晚安静极了,我的梦境中只有星星滴落和太阳升起的声音。

早晨起来后,却发现坏事了。火蛋儿进了羊圈,把羊吓得挤成一个团儿,紧紧地缩在死角里,两只有孕的母羊已经被挤流产,身下鲜红的胎体被践踏得成了泥。为了防御常常偷猎羊羔的老雕,我已经给羊圈加了铁皮盖子,原本没有防范火蛋儿的想法,所以横向栏杆的密度没有加大,它轻而易举地钻了进去。

火蛋儿因此到了必须离去的时候。

媳妇儿说,火蛋儿,火蛋儿,你走吧,到林子抓麻雀去吧。我说火蛋儿,火蛋儿,你走吧,再不走我就用鞭子抽你了。院门为火蛋儿敞开,它犹豫了片刻,尾巴在雪地上拖曳出浅浅的长痕,出了门,走向白雪的深处。它走得很慢,似乎在期待我们的改悔,似乎在等待“火蛋儿,火蛋儿打个滚儿”的呼唤。它停下脚步,坐在对面的山坡上,端着两只前爪,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我听见身后媳妇儿抽泣的声音,便拥着她的肩返回了屋内,不再和火蛋儿对视。

第二天早上一推门,火蛋儿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回来,并没有悄悄地蹲在大门的雨搭下,我一开门就“嗖”一下钻进院子,然后打个滚儿,远远地蹲坐着,安静地等着我的教训,等着媳妇儿手中的碎肉和筋头巴脑。它那轻盈跳跃的影子不见了,它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串徘徊的脚印,从院前绕到屋后,一圈又一圈。

火蛋儿在我们的日子里如影随形。

挑水的时候,我想起它在水中仰着的脸,呼出白雾的鼻子,还有那一双松子般的眼睛;打开羊圈之时,我总是感觉它仿佛还在里面恐吓羊,甚至可以想象出它惹了祸之后的样子,身子畏缩,尾巴夹起来,不敢跑也坐不稳……媳妇儿经常翻阅手机相册,喃喃自语:“咱家火蛋儿,咱家火蛋儿……”开始的时候我假装没听见,后来我也走过去和她一起看手机。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抹平了火蛋儿的脚印,它的信息消失了。

火蛋儿,火蛋儿,你在哪儿?

碧空,白云,骄阳,银雪,那是一个好天的上午,媳妇儿突然在院子里跳起来,一惊一乍地喊起来:“火蛋儿!火蛋儿!火蛋儿回来了!”我手里的草叉子掉在地上,那只金红色的大尾巴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正在山顶岩石下的雪里随风招摇,像是风景中画龙点睛的一笔。

火蛋儿——你回来——回来——我想我再也不会赶你走,我想我再也不会对你举起鞭子……

我们骑马上山,要把火蛋儿找回家。

火蛋儿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只有那蓬松的尾巴,不停地摇着,像是回应着我们的急迫。

媳妇儿说,火蛋儿,火蛋儿,打个滚儿,火蛋儿没有反应;我说,火蛋儿,火蛋儿,睡觉了,火蛋儿没有反应。媳妇儿急了,故意狠狠地说,狐狸、狐狸,打个滚儿!火蛋儿还是不理不睬,媳妇儿急忙伸手一抓,我们的心刹那间凉透了——火蛋儿的尾巴,轻飘飘地落到了媳妇儿的手上,没有重量。雪中没有火蛋儿,世上只剩它留下的尾巴。

细看周边,地上散乱着火蛋儿的皮毛和血迹,岩石上沾染着老雕灰色的粪便。火蛋儿应该是被老雕生擒,然后被磕死在岩石上,撕成碎片……

火蛋儿你成了我们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悔与痛。

后来我翻阅了很多资料,终于弄懂火蛋儿当初对我的眷恋是为了什么。老雕是狐狸的天敌,如果狐狸在地上行走,它在几百米的高空就可以发现,并且有足够的耐心长久跟踪。一旦有了机会,老雕就会伸出那铁钩般的利爪,像掠夺一片云彩那样抓起狐狸,飞到一定高度,再抛下狐狸将其摔死。我遇到火蛋儿时,它正在水中躲避老雕的追逐,老雕在草原上所向无敌,但是它翅膀下面的绒毛一旦浸水,就无法飞翔,而狐狸善于凫水。火蛋儿显然具有与老雕周旋的经验,进入冷泉躲过一劫。老雕和所有的动物一样,知道人类的厉害。火蛋儿遇到我,因祸得福,谋得暂时的安全。它挠门,进羊圈,其实都是在躲避那无时不在的威胁,这正是一只狐狸的宿命。

可惜作为人类,我们以为自己有能力主宰动物,我们以自己的好恶来对待火蛋儿,关于对其收留与放弃的决定,到底是一种刚愎自用,我们满怀善意地实施了逆天行道。

故去的老阿妈曾经告诉过我,鹰隼不能退着飞,马蹄在冰上不能跑。犴道在林地上,鸟道在树梢上……万物生灵,各行其道。正如额尔古纳河留下的胳膊肘弯儿,来自森林,走向草原,谁也不能更改。

乌银阿妈家的喜鹊

我说乌银阿妈家的喜鹊任性,那是真任性。它们就跟旋风似的,高兴了,“嗖”一下射出去,绕着棉花般的云朵飞旋;要是没兴致,便像降落伞那样懒洋洋摊在草垛上,听由风撕扯着黑色的羽翼,一动也不动;它们常常淘气,肆无忌惮地从蒙古包门口飞进去,穿过圣主像前的蓝哈达和奶茶的蒸汽,一跃,顺势飞出天窗,站到蒙古包顶上冲着远去的大雁扑棱双翅;饿了,竟可以胆大妄为地站到乌银阿妈的肩膀上,咕咕哇哇地叫着要吃食,甩都甩不掉;一旦吃饱了,这些喜鹊就成了酒后的流浪汉,把沉甸甸的肚子随便往蒙古包门前一抛,顷刻进入白日梦,才不管阿妈出去打水的时候多碍事,客人的马和小布尔固德的牧羊犬有没有地方落脚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只远来的喜鹊,衔泥插草,偷来一团团羊毛和茅草,在蒙古包前的风力发电机上做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窝,然后就过上了好日子。春天里,乌银阿妈顶着星空起来挤牛奶,牛奶多得像泉水,阿妈挤出一桶又一桶,累得直不起腰来,就在她摘下包头巾擦汗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喜鹊窝,还有里面探出的一个个小黑脑壳。阿妈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哎呀啊,这么大的草原还装不下你们吗?为什么要把一家子都送到老雕的嘴边上啊?

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喜鹊一家过得挺舒服,阿妈一家却回到了定居以前那种点蜡烛的夜晚。尽管大家都知道,喜鹊除了添乱,对家里没有什么价值,远道而来的皮卡车收购羊羔和羊羔皮,不收购胖乎乎的喜鹊或者喜鹊的羽毛,但是全家人谁都不去拉风力发电机的开关,阿妈不去,阿爸不去,阿妈和阿爸的小孙子布尔固德也不去。因为一开开关,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就会飞速旋转起来,蒙古包里灯光一亮,喜鹊的蜗居就会化为碎片。一提起要开灯,阿妈就会放下手里的奶茶,用包头巾捂住眼睛,像看见狼掏了小马驹那样难受。阿妈把喜鹊当成了小羊羔,每天晚上一只一只数着它们飞进了窝,自己才能踏实地关上包门,在蜡烛的光亮里纺毛线、擀毡子。夜里一家人总是像放马下夜时那样支楞着耳朵睡觉,外面的风声有一丝异样,阿妈就会提着手电筒出去,往喜鹊窝上晃一阵,那些试图猎食喜鹊的空中大盗就被吓跑了。

这群喜鹊让我结识了乌银阿妈一家。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草原湿润迷濛,太阳和彩虹同时升起在山峦的肩头,视野被镀上万道金光。旷野无垠,乌银阿妈家的蒙古包像一朵洁白的芍药花,处于草浪的簇拥之中。我看见几只喜鹊在风力电机上的窝里出入,很是奇怪。于是在乌银阿妈家的蒙古包前停了车。心想,这个牧人之家难道不用电吗?没有电可怎么过日子呢?

乌银阿妈的小孙子布尔固德出来了,像小马驹似的边跑边跳。

我问,阿妈和阿爸在家吗?

他用汉语回答我,阿妈和阿爸在城里,爷爷和奶奶在给羊群盖棚圈。

我说,那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他说,不是,喜鹊咱们几个在……

小布尔固德虽然搞不清汉语里“咱们”和“我们”的区别,但是他用并不流利的汉语,道出了游牧文化的恒久理念。第一,喜鹊是与人平等的;第二,喜鹊是这个家的成员。小布尔固德当时的样子给我了极深的印象:他见了我,一手抚胸,有礼貌地行礼,然后退到包门的西侧,像一个牧马人那样叉开双腿站立着,左手扶在橘红色的腰带上,右手向着天空高高举起,好像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给天听的。

乌银阿妈回来了,用蒙古袍的大襟兜着一只小羊羔。忠诚的牧羊犬跟在她身后。小羊羔是流产的,浑身湿漉漉的,带着血腥味,只有微微的一丝气息了。窝里的喜鹊顿时兴奋起来,它们飞到地下,围着乌银阿妈上下乱飞。乌银阿妈赶紧把小羊羔用大襟包严,搂在怀里,躲着那几只贪婪的喜鹊。

乌银阿妈腾出一只手,摘下白色的包头巾,轰赶喜鹊:“哎呀,你们给我躲远点,它身子还是热的,它的眼睛睁着呢……”在阿妈的心里,只要动物的身体还是热的,就意味着它活着,它的灵魂还没有离开身体,如果去伤害它的肉身,它能看见,也知道疼痛。

小布尔固德走进蒙古包,拿来一个大铜盆。乌银阿妈把小羊羔放在草地上,小布尔固德连忙用铜盆把小羊羔扣住。

乌银阿妈告诉我,他们家得到了牧业专项扶植经费,正在建一座有屋顶的棚圈。到时候,母羊生产就不会因为寒冷总是流产了。

喜鹊们离开了乌银阿妈,在铜盆的旁边死看死守。到底耐不住舌头的欲望,不停地用它们坚硬的喙尖,叩击铜盆。铜盆咚咚作响,牧羊犬“汪、汪、汪”地冲着喜鹊叫。乌银阿妈一口奶茶都没喝完,又支撑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去驱赶喜鹊:“可怜啊,我知道你们的蛋在肚子长呢,朝你们的舌头要吃的呢……可你们等一等行不行,先到草窠里抓蚂蚱去行不行……”

牧羊犬叫着冲过来,做出要吃掉喜鹊的样子,用脑袋拨开喜鹊。喜鹊一展黑白相间的翅膀飞上了天,牧羊犬盯着那一个个白肚皮呆呆地看了半天,安静了。

夜晚来临,牧草的气息无声地浮动,湿湿地裹挟着草香。劳累了一天的乌银阿妈打着响亮的呼噜,小布尔固德也依偎在奶奶的身旁睡熟了。漫天的星光像是谁把宝石撒在了空中,透过蒙古包敞开的天窗,一闪一闪地要滴到我的脸上。我起身走出蒙古包,便有一望无际的寂静袭来。天无极,徐徐从泥土中升起;地无边,跟随着地平线远去。只有草原,才能让人体会到天地初始的至高至远至纯至美。百草万物,清辉幽幽,风力发电机阔叶样的风扇和机身上硕大的喜鹊窝浑然一体,如思想者沉重的头颅,印在地上的影子纹丝不动,草原安眠。我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被一种新奇博大抱在怀中。

黎明前的黑暗突然就来了,境遇瞬间消失,苍穹失明。我用一只手找到另一只手的五指,然后摸到门前的拴马桩,慢慢退回到蒙古包。

乌银阿妈坐起来了,正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什么。她说老雕来了。我不解,她便拿起我的手,放在马头琴的音箱上,那音箱的颤动虽游丝一般隐约,但莫名的气流确实存在,老雕滑翔的推力在逼近。我想只有乌银阿妈这样在草原上过了一辈子的人,才会发现如此细微的秘密。

乌银阿妈站起来,用四个指头一并弹拨了几下马头琴的琴弦,静夜中铿锵之声轰鸣而起,久久回响。几分钟后,乌银阿妈说:“别担心,没有事儿。”她料理了一下我床上的棉被,接着睡去,鼾声复起。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天窗被夜空覆盖,星光和蒙古包的穹顶已模糊成一片,黑夜吞没了一切,似乎又隔绝了一切。这时,我听见蒙古包顶上有“噗、噗”的声音,很快又变得窸窸窣窣,好像有什么动物在天窗探进头来,接着乱纷纷地钻进了蒙古包。我想起某种猝不及防的袭击,心里不由一阵发紧。乌银阿妈依旧睡着,我慌乱地伸手一摸,手触及到一种丝绸般的油润,一抓紧,方知道是一只喜鹊。

乌银阿妈家的喜鹊在马头琴的鸣响中警醒,为了安全,自然而然地飞进蒙古包。对于它们来说,黑空辽阔,没有阻隔。我虽然看不清,但是可以想象,一只只喜鹊正立足于蒙古包内各处,桌子上,炉子上,小布尔固德的枕头上,我的照相机背包上……显然它们知道蹑手蹑脚,知道屏神静气,不叫,也不飞动。看来,乌银阿妈常常使用马头琴的声响来救助它们,它们已经心领神会。曙色渐渐呈现,我也和喜鹊一样静静地不去惊扰乌银阿妈,心里反复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对于逐水草而游牧的蒙古民族来说,天生万物,并非唯有人贵。一草一叶一禽一兽,生于草原,既是草原,不可取舍,不可或缺。地久天长,人类与之相依为命,而生生不息。何止于喜鹊,哪怕是那凶猛的老雕,嗜血的豺狼,抑或草尖上的一只小蝴蝶,湖水里的一尾鱼苗,他们都视为手足,都会默默地施以爱心,像对待邻居那样相敬如宾,从不无端剥夺其活着的权利。他们不吃鱼,因为鱼永远不闭眼;不吃受难而死的牛马羊,不活取任何动物的毛皮,不杀狼崽,不捡拾鸟蛋,不在河水洗衣服,不在草原上挖坑……他们身后那些餐风露宿的游牧岁月,使他们比别人更懂得生命的大道:万物生,草原生,草原生,万物生。

马年之秋,草原大丰收。乌银阿妈的家,已经建起了一个好大的场院。在原来的蒙古包旁边,立起一幢安装着太阳能和有线电视的砖房,院里停放着打草机和一排我叫不出名来的牧业机械,崭新的铁皮牛羊棚圈建在院墙边上,有四五百平方米,门前是散发着幽香的草垛,草垛下有上百只春天新接的羊羔,正在阳光里嬉戏觅食,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那个总叫我难以放下的喜鹊窝似乎没有谁动过,还在风力发电机的机身上,只是看上去陈旧了许多。喜鹊呢?小布尔固德的汉语显然大有进步,他拿手一指——“它们在那里!”

我的天!数十只喜鹊快要覆盖了半边草垛,正懒洋洋地晒太阳。当我们从草垛旁边走过,它们肆无忌惮地看看我们,你一声我一嗓地冲着乌银阿妈要吃的。小布尔固德往地上的槽子里倒碎骨头,喜鹊一只只像箭镞一般射下来,落到小布尔固德靴子上和胳膊上抢食。乌银阿妈家的喜鹊的确任性,那是草原的高远宠出来的,那是草原人的悲悯惯出来的。

乌银阿妈带我参观她的新家,走进宽敞保暖的大棚圈。我发现里面并没有牛羊。阿妈说虽然要搞现代化舍饲,我们还是习惯把牛羊放到草原上去,按季节吃新鲜牧草的牛羊肉香啊……因为是白天,铁盖的棚圈里没有开灯,越往里面越黑暗,当我们正要出来的时候,只听头顶“砰”地一声,有一个撞击屋顶的东西弹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声……原来是两只喜鹊,它们把棚圈黑色的屋顶当成了草原的夜空,任性地冲刺,结果给撞了下来。

两只喜鹊昏迷了,当我把它们捧在手里的时候,它们的身子正在抖动,其中一只的嘴角已经有了血迹。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喜鹊,原来,它们并不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全靠一张白肚皮,就得了一个好名字。喜鹊生得漂亮,它的双翅和脊背竟然是墨绿色的,还带着微微的荧光,翅膀半开,好像黑白两色的琴键,在淡灰色腹羽的衬托下,显得通体细腻温润,精巧玲珑。大自然的造物莫不如此,只是这乌银阿妈家的喜鹊从不知忧为何物,不知怕是一种什么感觉,在与生俱来的好日子里,活得过于潇洒任性了。因此当草原发生巨变的时候,它们显得很傻。

小布尔固德哭了,语言也慌乱了:“慢慢地……快点,慢点,把它们放在太阳的‘眼睛里照着,也许‘咱们会慢慢地‘睡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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