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动生命的风铃

2015-11-11 14:13蒲泽生廖旭华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5年10期

蒲泽生+廖旭华

采访手记

第一次见到他,一位年已68岁的老人,准确地说是一位3岁时不幸被火烧伤的残疾老人,我便被他虔诚地道出的一个梦想所震撼:“我虽然并不富有,但我想帮助比我更困难的人……”

雷声!如今世风如下,此话已久违了。岂料此话却成了一个拖起残躯的老人的铿锵承诺!

这位老人叫张振军,现任郴州市苏仙区五里牌镇太平村老花屋组组长。

我曾暗暗告诫自己:这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根本不需什么采访提纲,但一定不能触动他尘封心底几十年的痛楚。就由着他随心所欲的诉说,或许可寻觅到其不平凡的人生……

岂料这位老哥生性耿直,说话毫不避讳。啊啊,只有历经了太多艰辛与困苦的老人,才会像兄长一样,什么心里话也诉说不遗。

童年的厄运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振军仍常常想着父亲张白水的第一个八年。

过去,农村家庭孩子多,很少有两个孩子相差11岁的。后来,他才晓得,姐姐是1936年出生的,那时父亲因家境殷实,尚在郴县城里读书。1937年抗战爆发,父亲投笔从戎,跟着当时太平乡的一个国民党军官离家抗日去了。

直到1946年春上,父亲才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

原来,父亲一直跟着师长廖运周抗日,后来当上了师部电台台长。抗战胜利后,父亲目睹国民党发动的一场内战在所难免,便向师长廖运周请辞回家,说自己出来抗日已八年多未回家了。廖运周准许他回家,但要他安顿好家人又返回部队。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振军仍记得父亲说的一句话,当时廖运周这样对父亲说:“你一个年轻人,要胸怀大志,你跟着我走不会错……”

父亲说,当时他听了廖师长的话就好啦。唉唉,谁料到人生无常,这一念之差铸成了自己人生的最大遗憾!

振军理解父亲缘何拥有如此心境。原来,解放战争爆发后,廖运周率全师官兵起义了。如果他这个台长跟着廖运周,肯定也跟着参加起义啦。若那样,父亲的命运,乃至全国的命运,将彻底改变。

可惜可叹,父亲离开时,还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他哪里能洞察师长廖运周的一番话中掩隐着的玄机呀!

父亲回家后的第二年,张振军出生。两年后,弟弟出生。

这些年来,张振军一直认为,父亲第二次离家出走,缘于自己童年时的一场厄运——被火烧伤。

这一年是1950年,他才3岁。当时全国解放不久,父亲因为家庭成分高,又是国民党军官,注定在劫难逃了。这一年6月,父亲被抓走后,他病了,打起了摆子,整天忽冷忽热的。到了9月的一天,天气异常寒冷,地面打霜了,家里用茶子壳烧了一堆火。母亲整天忙里忙外,像平时一样让3岁的大儿子振军照料1岁的弟弟。岂料到了上午10点多钟,他打起了瞌睡,不慎摔倒在火堆里。这时,屋内没有大人,无奈年幼的他只晓得在火堆里扑腾打滚,惨叫痛哭起来。

当他被大人从火堆里救出时,浑身裸露部位已体无完肤,呈现多处重度烧伤。

连小振军也甚感惊奇不已,被火烧伤后,他不打摆子啦。可苦于家里没有钱,母亲整天焦心如焚,四处寻找土方子替儿子疗伤。接连用了好多土方子,还用过鸭蛋白涂抹烧伤口。

迄今,张振军仍清晰记得,到了这年底,父亲被放出来了。这一天晚上,他坐在家门口,手呀、脸上呀,好多烧伤处已溃烂流脓。月光下,他突然看见父亲走拢来,拎着给儿子买的烧饼。当父亲看到儿子被烧成这个样子,一下昏倒在门口,醒过来后在地上痛哭着打滚……

就在这天夜里,父亲又离家出走了。

第二天,他四处寻找父亲。最后,母亲抹着眼泪说,你父亲夜里走啦。

父亲这一走,又整整八年杳无音信。

年复一年,小振军一直在痛楚中挨着日子。他的左手、脖颈、头顶……好多处烧伤一直未愈合,脖子下面大块痂疤挛缩一团,稍一抬头便牵扯得疼痛起来。

挨到1954年,小振军7岁了,他渴望像别的孩子那样背着书包上学。可看到他烧成这个样子,村里小学的老师谁也不敢收他。直到1957年,他10岁了,才有一个姓瑜的老师收下了他。

上学那天,他激动得落泪。

转眼到了1958年,父亲离家出走已整整八年了。

就在这一年,父亲突然寄回了家书。捧着来信,全家人喜极而泣。父亲在信上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外做临时工,可干的是铁路测量工作,参与了从兰州到新疆乌鲁木齐的铁路建设。他干了整整八年,终于获得了一次机遇——获准参加兰州铁路局的招工考试,从二千多名参考人中脱颖而出,最后成为6名正式职工中的幸运者。

这年夏天,父亲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儿子到郴州铁路医院治疗。无奈医生说,孩子多处重度烧伤,又拖了这么多年才来治,已太晚啦。叹息声中,医生最后让孩子到广州的铁路中心医院去治疗……

振军说,后来,父亲对儿子说的一句话令他终生难忘:“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当时,振军扑倒父亲怀里,一下止不住眼泪了。在他心里,父亲这句话分量很重,因为它凝聚着人世间最珍贵的父爱。

就这样,挨到1961年,直到父亲攒足了一笔钱,振军才在姐夫的陪伴下,到了广州铁路中心医院接受治疗。按规定,他这个14岁的职工子弟亦享受到了相应的待遇。他整整住院治疗一年多,相继做了八次截肢、植皮、疤痕松挛、去痂等手术。

虽然童年的这场厄运让他落下了终身残疾,但他住院治疗期间,感到自己还是很幸运。他常常想,自己烧伤溃烂了整整八年,如果没有这么好的治疗,也许这一生真的挨不过来了……

回家后,乡亲们来到他家。他知道是来看自己的,便让人看。可每个人都感到震惊。哎呀,不忍看,不忍看,他整个左手仅残存的大拇指弯曲着,右手大拇指残存,颈部经植皮,抬头灵活多了,可仍呈损毁状,头部亦存烧伤疤痕……

“我认准的事就要做下去”

在张振军的童年记忆里,无奈家里没有壮劳力,母亲带着3个孩子度日甚感艰难。那年月,他家经常是以瓜菜代饭,一年难得吃上几顿白米饭。

他只读了两年书,便辍学了。那一年,他12岁。起初是因为家庭成分高,学校不让他读书了。而他转念一想,这也好,如今人民公社成立了,村里又成立了生产队,实行工分制了,他想为家里挣工分哩。

然而,母亲不同意,说她宁愿再去求人,也要让儿子多读几年书。

母与子争执起来。最后,倔强的他道出一句话:“我认准的事就要做下去!”

母亲愣怔住了,抹起了眼泪。

就这样,小振军成了放牛倌,替队上放牛。每天凌晨5时,天还未亮,四野里黑咕隆咚的。他已早早起床忙碌开了,赶在开亮前将牛喂饱,好让人家牵牛去干活。可每到中午接牛,他没少挨骂。他去早了,那干活的会骂道:“你这个地主狗崽子哪来这么早!”去晚了,那骂声隔几块田便响了起来:“你咯地主狗崽子死哪去了,来这么晚!”

起初,他感到很委屈。后来,他总宽慰自己,谁叫自己是这个样子,家里成分又高,人家干活的那样累,当然拿你骂一骂撒气了。

几年后,公社兴修大头垅水库,他兴冲冲赶去报名。他听许多人说在水库上挑泥、打夯很苦。可他想,自己从广州铁路医院治疗回来了,已15岁了,该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吃得苦了。何况上水库有工分记,每天还补助半斤米,今后能吃饱肚子了……

然而,小振军真苦煞了自己。第一天挑泥,那一百斤的担子一上肩,他感到稚嫩的肩膀整个儿变形了,钻心般疼痛。他欲换活儿,却遭到一顿骂:“你咯地主狗崽子,你不挑担子哪个挑!”

他不吭声,咬着牙又挑起担子,一步一挪朝前走去。挑的日子长了,他的右肩压变形了,肩骨凸出,形成一个包块。

起初,他心里也想不开。同样是挑泥,人家一个整劳力干一天记10个工分,值4毛钱;说他是半劳力,干一天记3个工分,仅值1毛2分钱。可他又一想,现在正是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自己吃过糠粑野菜,实在饿极了,还吃过白色的观音土,一连几天拉不出屎。唉唉,就为了每天有半斤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干下去!

就这样,他整整挑了五年,一直挑到1967年。这一年他20岁,拿到最高工分是9分。直到此时,有人惊讶地发现,张振军是整个水库挑担子挑得最长的一个人!

可随着那场后来被称为“十年动乱”的“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他在水库挑担子的生涯结束了。而他这个昔日的少年,如今的年轻人,曾与一群成分不好的人被叫去开批斗会,接受一番训斥,说什么“刘少奇、邓小平被打倒了,你们别想变天!”

回到村里,张振军又干起挑担子的活儿。每天清早天刚亮,他上路赶往十五里外的街洞,挑一百斤柴油往回赶,挑回村里已到中午12点。下午出工则是与大家一起在田里干活。

那些年,大家闲聊起来,往往说起队里没有副业,靠农业收成,干一天10个工分仅仅值四五毛钱,碰到哪一年收成差,还只有三四毛钱,一年下来,家里劳力少的,往往决算后还要超支。唉唉,队里要是有副业收入就好啦!

这些话,别人说说也就算啦,可张振军心里掀起了波澜。

终于有一天,他对母亲说,他要外出去搞副业。母亲惊惶了脸,说如今正割资本主义尾巴,连家里多养几只鸡都不行,要他莫闯祸!

可他又倔强地说道:“我认准的事儿就要干下去!”

而后,张振军向队里提出,说自己反复考虑好啦,想带人搞副业——到郴州城里工地上干活。

队上同意他带人外出搞副业,可又定下规定:贫下中农社员每天交1元钱记10个工分,家庭成分高的每天交2元记10个工分。

其实他也晓得一个城里人月工资也就三四十元,每月交60元意味着什么。可是只要让他搞副业,交多少他都认了。

这一年是1970年。他由此成为村里乃至周边几个村的副业带头人。

然而,他又一次苦煞了自己。他在曹家坪租的房子小得只能称为“一个睡觉的窝”。大一点的房子有,可他出不起租金。他每天拖着板车,同时往几个工地拖水泥、河沙、砖石,常常拖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到出租屋,往往半夜二点钟又拖着板车出去了。

第一个月干下来,他算了一下账:交上队里的钱,除了生活,自己所剩无几。但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打退堂鼓,若那样,自己没脸见人啦!

这一年底,张振军带着大伙儿回家过年。刚到村口,几个村民围拢上来,说“队里年终分红决算出来了,一个工值七毛钱啦!”

有人对张振军说:“多亏了你带头搞副业,才有这么高哩。嘿,一个鸡蛋才5分钱,今年这个年好过啦……”

其实,今年队上的工分要涨,张振军早料到了。瞧着大家这么喜上眉梢,他一下滋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啊啊,自己一个残疾人,竟也为队上做了一桩好事,哪怕再苦再累也值啦!

就在春节期间,他可成了人们眼中的能人,常有人来找他,说过完年跟他出去搞副业。而他乐得应允下来,说自己在郴州认识了一些老板,一定为大家找更多的活儿干。

爱心为媒

年复一年,他拖过板车,涮过油漆,还带过七八十人的施工队,承包过包工包料的工程。然而,他这个远近闻名的能人仍孑然一身,连对象也尚未处过。有时,看着儿时的伙伴一个个结婚成家,有的孩子都几岁了,晓得买盐打酱油了,想到自己烧成这么个样儿,他心里空落落的,暗暗焦急起来。

那年月,乡下尚时兴“姑舅攀亲”。有许多家庭,或因成分不好,或因家境贫困,或因儿女有残疾,往往找不到对象。最终,还是沿袭这一“亲上加亲”的习俗,终于圆了或娶媳妇或嫁女儿的夙愿。

这些年,振军的父母一直为儿子的婚事操心不已,最终唯愿沿袭农村这一习俗,以期让儿子完婚。

一直挨到了1979年,振军32岁了。这一年,舅舅的大女儿李税英17岁,已初中毕业了,虽家境贫困,却出落得娇小玲珑,模样儿俊俏。于是,双方父母一拍即合,都说“姑舅亲,亲上亲”,遂同意了儿女的婚事。

而在税英心里,也欣然认同这门婚事。这些年来,因两家相隔仅几里路,时常走动,表哥振军给她的印象最好啦。他虽读的书少,可他有责任心,干什么事有始有终;他虽然残疾了,可他有爱心,她一直为他那些救人的故事而深受感动哩。

其时,不惟税英始终记得,周边几个村的人亦记得,尚传颂着他救人的事儿。

——老花屋组毗邻朝塘组。这一年开春的一天,正逢倒春寒,还很冷哩。这天,张振军途经朝塘组,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塘边玩水。他知道,路边几户人家的壮劳力上地里去了,只有几个老人照家看门。

突然,小女孩脚下一滑,一下掉到水塘里,双手不停地扑腾起来。张振军顾不上喊一声,几乎是跟着就跳到水里,很快救起了小女童。他把孩子交给一位老人,让快找衣服给孩子换上。而后他才颤抖着身子跑回家换衣服。

——那一年,盛夏时节。社员张圣福的妻子生了孩子,可坐月子期间,落下怪病——整整半个月光吃不拉,肚子鼓胀得疼痛难挨。张圣福找队里借钱,无奈队上没一分钱,继而借遍全村,仍未借到一分钱。全家人焦心如焚,几乎绝望了。

恰巧这一天张振军回村来了。一路上,想到自己才结算到的120元工钱,他暗暗盘算好了怎么开支。

当他走进村里,正张罗着借钱的张圣福喊住了他,焦急问道:“你有没有钱,我借钱治病救命!”

他一惊,赶紧说自己身上有120元,继而张罗着抬病人上路。一路上,天热得像蒸笼,他和张圣福抬着病人浑身湿透了,仍顾不上歇息片刻。当他俩抬着病人赶到街洞坐火车时,已足足赶了十七八里路。这时张圣福让大自己两岁的振军回去,可他执意不肯,说有什么事也好帮忙,要是钱不够,他也好找熟人借钱救急。

就这样,张振军陪同圣福,将其妻子送到医院,又一连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其妻脱离危险,才放心地离去。

爱心为媒。这些年,张振军做的好事多了,他早已用爱心打动了税英的一颗芳心。

时至1979年的农历十二月初九,振军与税英的婚礼如期举行。在乡亲们的一片祝福声中,他俩携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夫唱妇合一路走来

创业难。

一个残疾人创业更难。

结婚后,时逢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振军便滋生了创业的念头。一句话,他屡屡诉说:“我们不但要自强自立去创业,今后有能力了,还要帮助更多残疾人……”

妻子每每如此作答:“无论你干什么,我都全力支持……”

而圆梦路上,夫妻俩蹚过的路岂止是艰难复艰难。

最初几年,振军像过去那样,带人辗转各地寻活儿干,还带人到栖凤渡煤矿包下建筑工程干。税英一直在家里赡养老人,抚育儿女,还下田干活,养猪,养鸡,整日里忙里忙外。

1982年,干了一年的煤矿工程亏了,振军又回到村里,承包起了村里稻谷加工厂,后来又承包了村里两台抽水机。无论干什么营生,夫妻俩总恪守着做人底线:为人要从善、行善,凡事要乐于让“利”他人!

以前天干抽水,一小时要交10多元。可到了振军这儿,一小时只收7毛5分钱。此事传开,人们无不感言:这几乎只是收取一点电费呀!这也只有张振军才做得到!

干旱时节,几乎家家户户地里要抽水。又只有张振军才做得到:开通一天24小时绿色通道供水,喊一声即应声而至。

税英每每难过得落泪。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丈夫每每应声而至,整日整夜累得像散了身子骨,走路摇摇晃晃,眼睛布满了血丝……

1987年冬天。离家10多里的高拱岭,荒无人烟,寒气逼人。振军带着表弟,攀缘山岭,张罗着植树造林。立刻,山脚下的小山村引起强烈反响。这山这岭,茅草荆棘连绵丛生,荒芜了多少年啦!曾有好心人上山劝道,说这可是“傻子”也不会涉足的“禁区”。你一个残疾人承包下来,开荒造林,真是难上加难啊,你还是下山吧!

可振军不为所动。他用力挥动砍刀,“咔嚓”声中,一棵荆棘倒下了。一个残疾老人开始了最原始的“创业”。

第二年冬天,张振军一路匆匆,投身离家更远的八宝山。山上,他承包的又一片荒山延续着他的梦想。

几年后,他带人上了高高耸立的东边岭。创业路上,他所承包的荒山骤增至2000多亩。

然而,年复一年的投入,再投入,张振军已难以为继。1990年春节快到了。张振军付清八九个人的工资,身上已无一分钱了。过小年这天,他回到了家里。妻子税英瞧着他那副落魄的模样,一句话未说,转身就去了村里一户人家。这家里正杀猪卖肉,时有人进进出出。犹豫半晌,她最后嗫嚅着赊肉。

就这样,全家就着赊来的3斤猪肉,过了一个年。

唉唉,开荒造林,路途漫漫,十年二十年见不到效益罢了,却也咄咄逼人哩。

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一年,张振军在山里搭起棚子,养起鸡呀、鸭呀、羊呀。2007年又养了牛,还筑坝养鱼,开荒种蔬菜。

2009年。东边岭山里,破天荒般的一幕在出现:这湘南山区的偏僻一隅,第一次响起了黑色藏香猪的“哼哼”声。侄儿在西藏当兵,说这肉质细腻鲜美的藏香猪,来自雪域高原的西藏林芝地区,一直是内地颇具价值的养殖项目。

张振军喜出望外。东边岭空气清新,有山有水,无任何污染,很适宜养殖这些遍体黑毛的“宝贝”哩。

而税英在家里抚育儿女长大,相继干过打工、开店、卖蛋等营生。

直到2010年,孩子们长大了,税英索性也进了山,夫妻俩一起在山里干了起来。

就在这一年,振军对妻子说,老花屋组的乡亲们希望他出山竞选组长。

这一年,他已63岁了。他一个花甲老人,山里的创业梦尚离不开呀,却欲竞选谁也看不上眼的村民组长,他图的什么呢?

一番话,他说得很平淡,却也掷地有声:我只有一个愿望,一直想为乡亲们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

真应了糟糠夫妇心心相印这句老话。这一回,税英频频点头,只愿丈夫快快实现愿望。

然而当选上组长,振军甚感吃惊,集体账上只有30多元。可他上任便召开大会,当众道出心头的一桩大事:修建通组公路,一定要圆了大伙儿几十年的梦想!

立时,乡亲们轰然了,纷纷议论起来:啊啊,几十年了,村里这条泥巴路早已坑坑洼洼了;人人盼望修路,已盼了几十年,这已成了人人心中沉沉的梦想……

就在一双双眼睛的凝注下,张振军天天张罗着修路,四处筹集资金。这期间,他带头捐资,带头拆除了自己家的一个猪圈。当初购买猪圈时,他家还出了1500元哩,可他未要组上一分钱补偿款。一句话,令在场的人心头热了:“我代表全家带头献爱心啦!”

一时间,家家户户纷纷捐资,连在外打工的人也赶回村里捐献爱心。

时至2012年10月,一条3米宽的水泥公路终于修通落成啦。竣工通车这天,乡亲们蜂拥而至,鞭炮声中,人人喜气洋洋,纷纷感念张振军带领大伙儿,终于圆了祖祖辈辈的一个梦想!

直到此时,人们蓦然发现,张振军已是一个满脸沧桑的老人啦!

哎呀,这个残疾老人承受了一个正常人也难以承受的种种打击!朗朗天穹下,一伙人公然侵占他承包的大片山林,盗伐林木,断路,断电;小儿子据理力争,竟招致枪击恫吓,幸亏躲闪得快,方逃过一劫……

哎呀,那个冬夜真黑呀!夜里9点多钟,东边岭山里藏香猪养猪场。突然窜来三个人,围住张振军往死里打。拳打脚踢中,他,一个残疾老人被打得昏死过去。

这大山里骇人的一幕,一直在猪场干活的残疾人曹毛牙历历目睹,惊恐得浑身颤抖不己。

半夜里,振军老人缓缓苏醒过来,感到浑身钻心般疼痛。挨到第三天,家里才借到几千元,送他到了医院。历经一番检查,连医生也甚感震惊:天啦,这老年患者的肋骨被打断2根!

尽管招致种种厄运般的打击,可振军老人始终坚信:人间自有公道。

他不能忘记,在最无助的日子里,他回到了“娘家”——苏仙区残联。那一声声伸张正义的声音,那一句句情真意切的关爱……让他激动难抑,一次次湿了眼眶。啊啊,这可是最弥足珍贵的人间温暖啊!

很快,他回到了山里,一见到妻子税英,他说到了村里尚未修通的路。一番话,他说得铿锵作响:无论如何,就凭着“娘家人”的那番关爱,自己也要做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一个真正担当“责任”的人……

采访手记

2015年3月26日上午10时许。苏仙区五里牌镇太平村委会。当我见到村妇女主任张春琴,刚道明来意,她言简意赅的由衷之意已脱口而出:“张振军了不起呀,他当组长可称职了,连几十年都未修成的通组公路在他手上修成了;2014年底,村里评优秀组长,18个组长呀,每年只评1个,他评上了;组长换届,乡亲们又一次全票选他连任组长哩……”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时节,远远近近的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儿开得正艳。

我和振军老人行走在通往老花屋组的公路上。途径朝塘组时,当年那片水塘波光盈盈,似在诉说着老人当年跳水救女童的佳话。

凝眸良久,振军老人喃喃道:“如今,那小女孩早已做了母亲……”

我心内一震。

而后,到了一条岔路口,往左,便是老花屋组人祈盼了几十年的通组公路。这一刻,我突然抑制不住满腹的感动了。

而沿路进村转悠,我亦感动不已。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四处静悄悄。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了,留守村里的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当我与七八个老人见面时,他们诉说得最多的仍是脚下这条路。

我们来到张圣福老人家里,他和妻子忙着让座倒茶。几十年过去了,这对夫妻已从青年步入了老年,仍对当年振军的救命之恩而心存感念。

圣福老人说,当年,多亏了振军,他才有一个完整的家。后来,他干过10年的生产队长。

那些年又多亏了振军出来干副业队长,带领几十个年轻人挣钱记工分,一下提高了队里的工分值。如今,门前这条路又是多亏了他哩。他对村里有两大贡献哩……

最后,我对振军老人家说:“到你家去看看。”

我一直以为,公路从他家门前过。岂料他带我绕过一栋老屋,穿过一米来宽的土路,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老屋前。

他的话让我惊诧不已:“这就是我家的老屋。”

这时,我心内的感动多得溢出来了:“你那样热心地张罗着修路,可这路没通到你家呀!”

我又说道:“你看,这老屋已多年无人居住,门窗破了,屋梁断了,房子已成危房啦!你夫妻俩一直在山里创业,根本不会回来啦!可你还回村修路,又连干两届组长,这也只有你张振军才做得到啊!”

离去时,我暗暗道:“真不虚此行!因为我得到了一次大彻大悟,看到了一个残疾老人的本色……”

中午时分,我们沿路返回,继而驱车赶往东边岭。途经一段被挖土机摧毁的路,我们甚感步履沉重。啊啊,这条被人公然损毁的路至今仍未修复!

很快,石板桥到了。张振军夫妻创业的基地到了。

缓坡上,一排平房已落成。目睹着女主人李税英忙进忙出,我一时肃然起敬。

她已张罗好了两桌酒席,频频招呼我们吃菜、喝酒。

这可是一场久违了的农家宴——大盆肉,大碗酒,伴几碗土菜。李税英连声催我们品尝肉的美味:“今天,我们特地杀了一头藏香猪,尝尝啊,可好吃哩……”

肉是大块大块的,足显主人家的慷慨热情。挟一块入口,细细品尝,顿感肉质细腻,嫩而不腻,满口喷香……一句话,这可是一道难得一觅的人间美食!

品尝之余,我打开手机,上网一搜,暗暗咂舌。我的天,在北京,这藏香猪卖到100元一斤啦!

饭后,谈起夫妻俩蹚过的创业之路,李税英几度落泪。这些年来,真是艰难复艰难,她最难忘的事多啦。

1980年的农历8月12日,她生大女儿时,丈夫在外忙工程,家里没人陪在身边。这天上午8点半女儿出生时,她痛得昏死过去,幸亏一位产妇家属叫来医生急救;1982年农历7月5日生二女儿时,丈夫又未能在身边。丈夫将她送到医院,仅仅交了30元住院费,便匆匆离去。想到丈夫在煤矿包工程又亏损,家里日子太艰难啦,悲痛过度的她一度昏死过去,所幸被医生抢救过来;2012年,那伙人多次断路、断电,害得夫妻俩挑了2个多月的水来喂猪……

而后,我们一起去了藏香猪养殖场。一排猪舍前,四五十只黑色的藏香猪窜来窜去。一阵“哼哼”声中,分明在宣告,这儿是苏仙区五里牌石板桥藏香猪养殖场。

税英说,如今,我们安置了8个残疾人,苏仙区残联领导同意我们挂牌了,这儿成了苏仙区残疾人创业基地啦!

这时,一位中年人说:“我也是残疾人,昨天经苏仙区残联领导介绍过来上班的。我不想给别人打工看白眼……”

感慨之余,我跟着税英进了长长的猪舍。我的天,这儿真是别有洞天!一个猪圈,一头母猪,一群小猪,足足有200多头哩。

蓦地,我顿感大开眼界:一头母猪横卧着,肚子鼓鼓的,正生小猪崽哩。税英赶紧拿来箩筐、剪刀、消毒液,忙着接起生来,满脸溢满慈爱和幸福。

此情此景,令人感慨万端。

古人云:百行孝为先,万事善为首。就在这深山里,张振军,一个残疾老人,与糟糠妻子税英,双双立身处世,恪守的可是从善、行善、积善……

如今,夫妻俩仍以博大的爱心,无垠的善心,携手一群残疾人,摇动着生命的风铃……

责任编辑/彭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