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缅北

2015-11-11 14:03张桂柏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远征军

张桂柏

第一章 滇西战场悲壮叹

滇西,河谷纵横,云蒸霞蔚,物阜民丰,曾为汉之哀牢、唐之南诏、宋之大理等古国所在,不吝为钟灵毓秀、人间乐境。然而,70多年前日寇肆虐,滇西净土不再。今天,我走进滇西,那幸存于世的抗战老兵、见证硝烟的耄耋老翁、在口耳相传中延续家国仇恨的青壮男女,那火山石上的累累弹痕、松山群峰间的遍地堡垒、滔滔怒江里的沉沙铁戟,无不讲述着那段血与火的历史“痛点”……

悲夫!那一伍,还算人吗

1942年夏,西南国门破了,鬼子来了。

瞅瞅吧,白家河12个村民吊在树上,下半身浸在盛满水的汽油桶里。几个鬼子不断往桶底的火堆里添柴,随着水温上升,村民双腿发红、发白,继而煮熟、煮烂,直至腿肉脱离骨头上下翻腾。再后来脚踝骨散了,膝盖骨散了,只余几根粗筋微微浮动。躲在后山的村民,今天提起此事眼泪就止不住,“永远忘不了那油桶里发出的惨愣叫声啊”!

腾冲芒棒乡蛮乃村,正在捉迷藏的幼童官三被鬼子从草垛里揪出来,活生生地将生殖器削下丢入火坑,晕死的官三后来虽被村民救活,但仅用终身残废几个字,哪能概说一个男人必须拥有的却永远失去了的呢!松山脚下,农妇张凤英下身瘫痪无法逃离,鬼子将她轮番强暴。“人”恶还不算,竟又使出兽恶,指让军犬施以兽奸。大千世界里,何曾闻见这一丧人性、失阴德的事?屈辱的张凤英拼死抱住军犬投井而殁。栓军犬的铁链被村民打捞上来,至今挂在滇西抗日纪念馆内,望之发怵!!腾龙公路旁惠仓村水磨房,鬼子用刺刀将正在磨面的新婚媳妇郭敏琴衣服挑开,找两根木棒将她绑成“大”字型,30多个鬼子对她进行了最疯狂的轮奸。变态的日本兵还要“研究”一下中国妇女的生理结构,将郭敏琴的嘴唇、双乳、臀部和阴户一刀一刀割下来。真是丧心病狂啊!最后,竟将一把刺刀插在这个无辜女人的阴户上!!!

鬼子不满足于排枪射杀、刺刀戳截、油锅烹煮、盐水灌腌、锯子肢解、掘坑活埋、乱刀活剐、活体解剖等杀戮中国人的手段。他们利用当地盛产的大竹,创造出“蹦竿甩死”法,即把抓到的远征军将士、华侨华工、村民肛门剜开,拉出肠头绑在竹尖,借竹杆弹力一次次将肠子甩出,让人求生、求死概不能。

惨绝的是,鬼子大量使用化学和细菌武器,德宏、腾冲等地先是几个人得病死去,后是几家人、几巷人、几寨人得病死绝,再是大面积传染,许多地方户户空室,村村闭门,一派凄风腥雨。腾冲村民柴春然幼年时不幸感染芥子毒气,双腿红肿、水疱、溃烂,常年靠烧油、打火、刀割减轻痛苦……

罄竹以录日军兽行,难书难尽。古人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伦理而已。苟伦理一失,虽具人之形,其实与禽兽何异哉!”从上述暴证罪行,我实在看不到丁点的人性光辉。纵然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自然界,也着实骇人听闻哪!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该伍日本兵泯灭了人性?走访中,有一张照片和几个小瓶子引我注意,这或许能提供“人之所以为畜”的答案线索:照片记录了1941年日本新学校男女学生裸体上课的情形。看着这群正值豆蔻年华的孩子,接受着“军国女性”的培训,我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在以怎样的意识形态和教育制度引领后代、塑造未来?而那些瓶子约摸拇指大小,残破的包装纸上依稀写有“进军之友”字样。经检测,其主要成分为甲基苯丙胺,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冰毒”。为了让士兵始终处于癫狂状态,不知疲倦地持续战斗,日军大量配发“进军之友”,不少士兵因过度服用冰毒而出现“战争综合症”。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

可悲!可悲!军国主义就像无所不食的恶魔,吞食了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也吞噬了一伍执行者可怜的灵魂。

壮哉!这一簇,又是怎样的人

死有重于泰山,百战蜚声垂不朽;

魂兮归来绝徼,万方多难赋同仇。

置身国殇墓园,我心潮澎湃。似乎看到70年前“为世界卫正义,为祖国争自由”的先烈们迎面走来。

“老夫冒险生来惯,总向人间险处行。”李根源,走在最前列的老者,方面大耳、声若洪钟。这位曾任云南讲武堂总办、领导辛亥重九起义的民国元老,年已63岁。得知滇西沦陷,立即上书成立“老子军”西上抗日,被婉拒后又把云贵监察使办公室设到保山前线,誓与滇西共存亡。在《告滇西父老书》中,李老疾呼:“保省即是保国”、“虽毁家纾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面对奔赴前线的数十万远征军将士,老人神情激奋,挥泪跪下致谢。他,先后4次为烈士建造英雄冢,力主修建了国殇墓园。

站在李老身旁的,是“富有正气的读书人”张问德。这位62岁临危受命的“抗日县长”,手拄藤条拐杖,六越怒江,八越高黎贡山,其间数日断炊,中途坠马致口鼻流血、右手脱臼,历尽千辛万苦。无论鬼子如何追剿,他始终将“抗日政府”钉在敌人的心脏、树在群众的眼前,成为一面不倒的旗帜。日军驻腾冲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企图以信函拉拢诱降,老先生不卑不亢,复以著名的《答田岛书》,檄文悲愤揭露:“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遮蔽风雨,行则无以图谋生活。”铁骨铮铮的张县长,末以自信的口吻预告了日寇的最终结局:“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

六十二三,含饴弄孙的年岁,不愿亡国灭种的两位老人毅然站到抗战最前沿,用不屈的灵魂谱出了最动人的乐章!他们是伟大的,但绝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最年长的。直到今天,腾冲城郊绮罗乡的村民,每逢清明都会自发到千年古杉下“祭忠魂”:曾任清军右营守备的寸大进,其子寸性奇将军在中条山战役中壮烈殉国。88岁的他,眼见腾冲沦陷、国土沦丧,心如刀绞,恨己年衰、无力报国,决心以死昭彰气节,勉励青壮杀贼抗敌。骨立于观音寺前的千年古杉树下,仇瞪城头鬼子的太阳旗,绝食数日而亡,双目不瞑……

户户赴国难,处处忠魂烈。在滇西,又何止是“好父母教儿拿起枪,好妻子送郎上战场”!无数父母送走儿子、妻子惜别丈夫后,转身便投入抗战大潮:看呀,时任云南省主席龙云的“鸡毛信加手铐”发到了沿线17个县和设置局,它是行政公文,还是宣传动员书,更是军令状。以往有过吗?没有!要求严酷吗?严酷!民众理解吗?理解!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高至封疆大吏,远至山野乡民,无不在这别具一格的动员令下纷纷行动起来。汉、彝、白、傣、苗、傈僳、阿昌、景颇、德昂、回等11个民族齐上阵,崇山峻岭上烟尘滚滚、钉锤声声。大部分青壮男子参军上了前线,老人、妇女、儿童便成了筑路主力军,他们肩挑马驼,逢山开路,遇水修桥,用血肉筑成了“抗战生命线”——滇缅公路。再看,怒江西岸栗柴坝渡口上,从高黎贡山吊下条条黑线——那是数不清的妇女运粮队。在日军的严密封锁下,她们胸前坠着婴儿、身后背着军粮,套鞋、裹脚布已被泥泞陷脱,步步踩在乱石堆中,行行血印艰难前行。骤雨袭来,急忙将粮袋转朝胸前,将婴儿转到背后,躬弯着腰,任雨水顺着婴儿、后衣襟、粗布裤灌流而下,婴儿们被江风冷雨吹淋得哇哇乱哭。正是她们山上山下,江东江西,越岭渡水,才将60万斤军粮从户帕源源不断的送到前线将士口中。这就是不可忘却的“户帕运粮”!

滇西战场,还有这样一群特殊的“中国人”—南侨机工。1938年底,陈嘉庚以“南侨总会”的名义招募3200余名华工回国服务。这批侨工毅然抛弃海外安逸生活,奔赴国内弥漫烽火。其中亦不乏“木兰从军”新传奇:出生于马来西亚华侨家庭的李月美,女扮男装应征回国,常年冒着炮火,驾车驰行在滇缅公路上抢救伤员、抢运药品、输送物资。一次车祸,重伤的李月美被送医急救。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这位“帅小伙”竟是女儿身。

说到援华,不得不提美国退役空军上尉陈纳德和他的“飞虎队”。这支队伍为中国战场争夺制空权,给日军以很大打击遏制。滇西失陷后,滇缅公路被截断,为寻求新的物资输送渠道,中美联合开辟了中印空中航线。这条航线,翻越喜玛拉雅山6000多米的雪峰和纵谷,沿线山峰起伏连绵,犹如骆驼峰背,被称“驼峰航线”!该死的日机频频袭击,迫使航线常常北移,北线与南线形成一张弓形,北为背,南为弦,超低空沿山谷飞行,一旦被击损或发生故障,逃逸生还率仅为百分之二,先后有609 架运输机、1500多名中美机组人员长眠于此。飞行员回忆:在晴朗的高空,完全可以沿着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这条称为“铝谷”的航线,写就了“云天上的不朽诗篇”!

可敬!可敬!!请永远记住牺牲在滇西热土上的20万先烈吧。从1942年5月日军由缅入滇,到1945年1月19日远征军攻克畹町。历时近三年的滇西抗战及缅北大反攻,彻底粉碎了日本侵略者妄图对中国实施东西夹击、与德意法西斯会师中东继而分瓜全球的图谋,为日本军国主义覆灭敲响了丧钟。

“没有一棵树的身上没有子弹头,每一片树叶都有几个弹孔。”这是一位远征军老兵对松山战役的描述。我观罢松山翼侧12个烈士方阵,不禁心触语涌:和平得来殊不易,胜利路上遍尸寒。一寸疆土一寸血,英魂万里壮河山。

叹矣!另一类伪故的人

历史是面透明而残酷的镜子,在照出人类理性和良知的同时,也照出战火炙烤下赤裸裸的虚弱的人伪。走在滇西战场,除了悲愤与激昂,总有那么一小拨人让我喟叹不已。

《腾冲地方志》记载:“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十日午后二时许,敌兵一百九十二人,不费一枪一弹,大步扬扬,把臂欢笑,直入腾冲。”与其讲被寇占领,还不如说拱手相送倒贴切些。

当日军侵入国境后,腾龙边区行政监督龙绳武不作任何防御部署,匆忙将搜刮的鸦片烟土运走,在第一时间,跑了。县长邱天培在龙走后召集会议,尽管会上通过了爱国士绅提出的沿龙川江布防,拆毁腾龙、龙安两桥以阻日军的建议,不料邱天培半夜带着自卫队,也逃了。新28师师长刘伯龙退到腾冲,当地人请他留下统筹防务。谁曾想刘伯龙振振有词:本师长仅有收容溃兵之责,无抵抗敌人命令。他脚底抹油,又溜了。偌大的腾冲城群龙无首,民众举家逃难,昔日繁华街道霎时空寂。

腾冲,徐霞客游记里的“极边第一城”,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城墙皆以当地特有的火山石堆砌,“厚一丈八尺,高二丈五尺”,墙面光滑,质地坚硬,富有弹性,炸弹落到上面要反弹数十米才爆炸。如此“铁城”,怎么就被百十个鬼子轻易占了呢?

说起“逃跑县长”邱天培,他在内地抗日高潮时上任,就职伊始大谈抗战。谁想,正是这个心口不一、言行不一的“两面人”,将腾冲脱手拱送。陈独秀先生曾言:“伪道德的坏处,较之不道德尤甚,这种虚伪的偶像尚不破除,却是真功业真道德的大障碍”。所幸历史是最好的“照妖镜”,试问古往今来那些伪故之人,有谁躲得过撕破“假脸”的命运?

在滇西抗战纪念馆里,有一口破底的大锅,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弹孔。馆长段生馗讲述了这口大锅的故事:腾冲沦陷后,多地自发组织了游击队,在日军第二次扫荡时,游击队五连转移到姊妹山忍饥挨饿七天,濒临绝境的队员们从山坡上逮了两只羊果腹。地主孟连武得知自家的羊少了,鬼火火的将游击队行踪报告鬼子,鬼子据信占领制高点。等到锅烧热、羊煮熟、队员围坐待食,鬼子枪炮一阵打来。除一名“童子军”被老队员用身体盖住外,30多名游击队员全被打死。

外敌可恶,汉奸可恨。正是有孟连武这群生长在中国土地、喝着祖国乳汁长大,却甘为侵略者当走狗、做汉奸的败类,才使国家和民族遭受更大的苦难。心寒的是,竟有人在“汉奸”糖衣炮弹的攻势下黑白不分甚至是非颠倒,国民党第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为提任云南警备总司令,竟袒护大汉奸钟镜秋,上演了“村民联保”的闹剧,他还大抓好人做“汉奸”,榨取所谓“赎命钱”,而那些真汉奸贿赂了钱财则被开脱逍遥,甚至摇身变成功臣、当了军队校官。不择手段的霍揆彰果然美梦成实,真到省城做了官,却在昆明受指使又做下了暗杀闻一多、李公朴的惨案,成了迫害抗日民主人士的罪凶。

“忠奸若不分明,安邦治国何据?”张问德老先生的话语似乎预告了国民党的倒台。当年警示尤在耳,今人岂能不悟之。对于奸伪,已经清算了的,当再诉劣行,汲取教训;还未及清算的,更当揭露共诛,戒来者,警后人。

亦有一组数据让我触目惊心:三战龙陵,毙敌10460人,我方伤亡28300余人,伤亡比例2.7比1;光复腾冲,歼敌2000余人,我方伤亡1万余人,伤亡比例5比1;收复松山,歼敌1300余人,我方伤亡2万余人,伤亡比例17比1。这样的数字,罕见哪!中国远征军作为国军精锐,何以如此不堪?原因很多,但将帅贪功冒进值得细悟。一攻龙陵,在敌情侦握不明的情况下贸然进攻,被日寇拦腰截击,打头阵的87师半数兵力在冒进中牺牲;二攻龙陵,身为第11集团军总司令的宋希濂急于求成,不顾不虑腾冲、芒市两侧日寇增援,部分队伍刚攻入城便急急忙忙报捷邀功,结果是重庆和美国方面正在庆贺之时,龙陵再入敌手,笑柄国际。

祸兵殃民的急功近利呀!夫将者,军之主也。当有千局在胸之清醒,万策应变之运筹。宋希濂南征北战,沙场宿将,此理岂能不知?但他,历经多少生死劫,终究不过功名关。

可叹!可叹!在战火考验下,有的为命,人伪了;有的为财,人伪了;有的为功,人伪了;有的为官,人伪了。呵,七十年前抗战事,若许悲壮若许哀。而今,还能让那场献出了千万生命的战争悲剧重演么?

擎起!擎起!!鸦片战争至今,一百七十多年了,抗日战争至今,70多年了。中华民族是鼎立起来的时候了。擎起!擎起!!我们的强国梦、强军梦,当用志来砺、用魂来奠、用汗来浇、用血来注、用身来铺、用命来护,一定得这样,必须得这样。擎起!擎起!!今时今日之所为,国人在瞧,世人在瞧,后人在瞧……

第二章 且看缅北血输赢

同古,又称“东瓜”,缅甸中部古城,曾是东吁王朝首都,也是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日首战地。每年华人华侨从世界各地汇集于此,只为瞻仰那座矗立城中的“中国远征军纪念碑”,重温那段不容忘却的烽火岁月,聆听那首叩开日本军国主义灭亡之门的不朽战歌。

溃败!完胜!判若两伍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杀回缅甸去

报我民族大仇

……

1943年10月,印缅边境战歌震天,全副美式装备的数万精兵持枪鹄立,怒目向东。随着一声令下,中国驻印军—这支在印度蓝姆伽重组、装备、整训的浴血之师,如猛虎出山,从印度雷多翻越边境,打响了缅北对日大反攻的雪耻之战。

是的,雪耻!两年前,中国驻印军的前身—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血战3月有余,掩护了盟友英缅军撤离,创造了同古保卫战、仁安羌大捷、收复棠吉等一个又一个胜绩。但敌我友大博弈之错综复杂,远征军独木难支,终是难挽危局,全面溃退了!而且退无路,溃无门,那真是史上的一次大溃败—十万将士远征难,六万英魂异乡枯!乃国家奇耻,岂能不雪?军人大辱,岂能不洗?而此时盘踞缅北的日寇第18师团,正是罪凶:它的前身是1932年“一·二八”淞沪之役中以烧杀掳掠臭名远播的久留米师团,1937年再登杭州湾,参加南京大屠杀、占我广州、陷我南宁。从南洋侵缅后,占棠吉、袭腊戌,毁我生死攸关的滇缅公路,血腥步伐一度踏上怒江惠通桥头……

数不清的累累血债!还有什么力量能熄灭浸满国仇家恨的正义之火,能阻挡卧薪尝胆后的反攻雪耻:看哪,胡康河谷上空轰炸机来回盘旋,弹如雨下;几百辆坦克和装甲战车雷霆万钧,压向敌阵;万千官兵穿过烈焰,摧锋陷阵……

田中新一,这个挑起卢沟桥事变的日军联队长,此时已是第18师团师团长。他怎么也想不到,两年前惨败溃逃、已然“销号”的中国远征军,竟能卷土重来,成为他们的掘墓人。“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已达到不可与昔日相比的精强程度”,叹息之余仓皇逃逸。他那支所谓“丛林作战之王”的第18师团随之灰飞烟灭。纵观18师团灭亡之路,与日本军国主义如出一辙,无非是战争—膨胀—发动更大战争—再膨胀—再次发动战争,直至灭亡的恶性循环。古今中外,何曾有军队好战而胜?何曾有民族因战而兴?何曾有文明嗜战而久?有道是“人必自绝,然后天绝之”。

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中国驻印军,先后攻克瓦鲁班、孟拱、密支那、八莫等大小城镇50余座,收复缅北日占区13万平方公里。与第二批中国远征军滇西大反攻呼应连动,全歼日军第18、56师团,重创第2、33、49、53师团。将鬼子干净彻底地赶出了缅北和滇西大地,粉碎了日寇疯狂“南进”、向西扩张,与德意法西斯会师中东、瓜分世界的图谋。从此,中国抗日战场开始了全面反攻,最终光我中华。

中国远征军,从大溃败到大胜利,内增民族自信,外扬国家之威。极值骄傲的雪耻之战!血染缅北,输乎赢乎?失耶得耶?七十年硝烟淡去,忆往昔时不为晚:战争本不可能没有遗憾。缅北战场,先有全线崩败的大撤退,后有气势如虹的大反攻;既有中美英三国结盟的联合作战,更有怀私谋欲的尔虞我诈。其中的胜败之理、正误之鉴、阳谋阴划,也不可不知、不可不察、不可不悟。

“不靠谱”的盟友……

卢沟桥事变后,中国全面抗战得到世界正义力量广泛支援。但远东殖民地最多的英国,却大力推行绥靖政策,苟合日寇,竟将我抗战大动脉—滇缅公路关闭整整3个月!然而,妥协换不来和平,退让得不到尊重,姑息纵容只能换来变本加厉:日寇不断“南进”,入侵南洋,进攻印度、直逼缅甸—老英的殖民地。走投无路的英帝国这才想起请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可气呀!当我十万大军集结滇西,居心叵测的英帝国却突然担心会失去什么,千方百计阻挠远征军及时入缅布防。直至仰光失守,方将远征军捏捏放放、零零碎碎分批放入缅甸。不止如此,信誓旦旦承诺运输保障的他们,还蓄意阻滞远征军重型武器装备运往前线。

用兵之害,犹豫狐疑。英军的小人心态使中国远征军入缅过晚,坐失战机:往往部队刚进某地,情况未清,立足未稳,部署未成,日军便打上门来。奉命赴腊戌布防的29师,入缅时竟被分成10多批,抵达时,腊戌已被日军占领。

哭笑不得的是,1942年4月,英缅军第1师主力及第7装甲旅7000多人,在仁安羌被日军一个加强联队包围。拥有大量坦克、大炮和汽车的英缅军竟不知所措,不敢突围,急乞远征军解危。我新38师113团长途奔袭,激战数日,最终以800多人的兵力,击败数倍的敌人,救出十倍的友军,并主动交还夺回的辎重。远征军处危不弃,获取不匿,真叫无私无畏,这才是应有的国际主义精神!

痛惜呀,脱险后的英军如惊弓之鸟,马不停蹄逃往印度,将来之不易的战果拱手奉送:日军再次进占仁安羌。为让远征军掩其撤退,英方竟还谎报军情,称在乔克柏当发现日军大部队。我远征军第200师急往迎敌,抵达时只见撤退的英军,哪有日寇的身影—又上了一次英国人的当!200师急转回防,往返500多公里,徒劳3天,就在这极为宝贵的3天里,日军抢先一步占了棠吉,200师付出惨痛代价才予收复。

更有甚者,在新38师驰援途中,英缅军总司令亚历山大竟命令第1军军团长斯利姆立即开辟一条跨过亲敦江向西北撤退的路线,并叮嘱他务必对中国军队保密:“千万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指责英国军队逃往印度”。这个盟友只顾赖我掩救,却一再背信弃义,使远征军一次次胜利,一次次付诸东流。他们居然灰溜溜逃跑了,留下我远征军独面残局,孤对强寇,侧翼被抄了,后方被端了,退路被截了……一名逾百岁的远征军老兵,一抹往烟,如是慨叹:“自私的盟友,不靠谱呀!”

盟军者,以国家信用为基,以军队荣誉为本,当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岂能怀私藏欲、心口两面,甚至以邻为壑?曾经的盟友,英帝国“机关算尽太聪明”,终还是殖民地一一失守,继之是“二战”后殖民地纷纷独立,“大英”迄至“小英”矣!

自大的“人师”……

抗日战争,与中华民族而言是存亡之战,在美国却更多是霸权之争。恰如美国学者米尔斯海默明言:“国际政治从来就是一项残酷而危险的交易……大国的最终目标是成为霸权,即体系中唯一的大国。”所以,就在法西斯肆虐欧亚之际,美国推出所谓的“孤立主义”。时任美国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洛奇一语昭然:这不是孤立主义,而是我们认为怎样做必要,怎么合理就怎样行动的一种自由。

美国的算盘打得哗啦响。虽然对军国主义的邪恶本质早有认识,但凭借大西洋和太平洋两道天险,他们自认可“坐观血腥厮杀,而收渔翁之利”。但是,军国主义本性不容: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了美国大洋中的重要前沿军事基地—珍珠港。

火烧近邻连片屋,似不关己隔墙窥。一朝烧到自家房,指嚷邻人救不力—这就是二战中的“霸主”!

中国驻印军中,美国调来300多名军官担任教官、管理人员和联络官。这些大部分未上过战场的美国军官,权力极大,高人一等,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尤其是在总指挥部直属部队,他们认为哪个中国军官不如意就随时撤换,中国部队长官往往到事后才知道。

1943年10月,新38师112团兵分三路对胡康河谷发起进攻。美军代理指挥官柏特诺,竟不假思索地将兵力简单地一字排开,战线长达一百多公里,主次不分,首尾不顾。一旦日军借山势多路渗透,112团将面临灭顶之灾。中国军人的建议他根本不听。万幸!孙立人师长视察时发现这一致命错误,与柏特诺叫起了板,果断调整部署、收缩战线,命令部队停止渡河进攻罗达,转而攻占拉加苏高地。控制这一高地,既可钳制罗达,又避免背水作战,日军没法包抄和侧击,无计可施。正是这个带有前瞻性的修改,拯救了整个进攻计划。

1944年5月,中美联合突击队奇袭了密支那机场,但行动总指挥梅里尔—又是一个美军指挥官,还是不听中方指挥员建议,没有趁守敌兵力薄弱、防线动摇之际,迅速扩大战果,硬生生将一场胜算在握的奇袭战打成了残酷的绞肉战。不想,梅里尔竟反咬一口,归咎中国官兵作战不力,甚至蛮横的将中国军官撤职查办、军法从事。后来数次阵中换将,最终在我新1军军长郑洞国指挥下,苦战近一百天,以伤亡6000余人的高昂代价才得以拿下密支那。

战争不光是综合国力之竞争,综合国力却是战争不可缺之基础。吃人家的嘴软,中国驻印军武器是美国的,教官是美国的,训练方法也是美国的,寄人篱下,焉能不低头受欺?纵观缅北乃至整个抗战期间,纵使中国战场拖住了日军大半兵力,终不能与美英苏三国平等对话,甚至连领土主权都成为大国政治之交换。故国强然后军兴,军兴方能国强,哪可缺一呀!

消失的56师团……

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应盟方要求,兵力主要配置于西线正面迎击日寇,东线只有暂55师以营连为单位分散驻守,部署高度分散,防卫极端薄弱。正是东线失守,成为失利与溃败的直接原因。

而突进东线侧翼的,是一度销声匿迹的敌56师团。这个由航空、坦克、重炮和汽车加强的作战集团,人数高达两万人。早在3月24日便登陆仰光,加入同古作战。这一重要敌情,重庆直至5月28日才弄清。致使同古保卫战中错把日军三个师团当一个师团来打,第200师几被围歼。宋希濂《远征军在滇西的整训和反攻》中说到:“当时重庆军委会军令部对于敌情有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们认为沿着滇缅公路东进的日军,只是敌人为了实行追击任务而临时编成的一个快速部队,最多不过二三千人,孤军深入,不能持久。”正是这个“错判”,远征军第一次入缅,全程少算了日寇整整一个加强师团!正是这个漏算的师团,横穿泰缅森林1500多公里,出其不意地抄袭了远征军最为薄弱之东线布防!也正是这个漏算的师团,由缅入滇,席卷滇西,将战火引入我西南大后方。

情报情报,制胜法宝。无情可报、有情不报、真情假报、虚情乱报的结果:一批批死伤,一次次失利,一回回而后惊!日军偌大一个师团长驱直入,与我交战两月,三国盟军竟不察不晓,岂不匪夷所思?这是失职,咋为误判!更不解的是,在东线遭袭、已趋被动的情况下,时任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罗卓英,竟然不顾危局,坚持发动正面进攻的“曼德勒会战”。如此不知审时度势的盲目用兵,安能不败?

本来,战场感觉敏锐的副司令长官兼第5军军长杜聿明,已感战局突变、高危,主张放弃会战,将主力作战中心移往东线,坚决阻止日军插入侧后。若按此计划,全部机械化的第5军同第6军联合截击日军第56师团,将对手缠住还是有把握的,挽回缅北危机也不是没有希望,远征军后撤更不至无路可退,滇西大后方又何至于被鬼子践踏侵蹂!然而,身为主帅之一的杜聿明选择了服从退让。他回忆:我的最大责任是1942年未与史迪威、罗卓英彻底闹翻,未能独断专行,下令第五军全部向棠吉集中。

悔之晚矣!战争不讲温良恭让。服从命令固是军人天职,但在生死攸关、胜败相系的战场上,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哪支军队禁止发扬民主。倘不分对错,盲目服从,那便是愚忠;据理而不力争,视危而不彻纠,那就是犯罪。克劳塞维茨认为,“要想不断地战胜意外事件,必须具有两种特性:一是在茫茫黑暗中仍能发出内在的微光以照亮真理的智力;二是敢于跟随这种微光前进的勇气。”杜聿明虽具备了难能可贵的“内在的微光”,却缺乏“跟随这种微光前进的勇气”,遗憾哪!

野人山上……

今天,密支那以北有片开发中的原始森林。步入其中,随处可见略微凸起的小土堆,一不留神就会踩到白骨,偶有上了年纪的树干上刻着“反攻缅甸,消灭鬼子”字样……是的,这片洪荒莽林曾有一伍伍的人来过,那土堆状的坟包、深埋泥土的人骨、镌刻树身的誓言,便是这密林对往事的深深记忆。

1942年5月,仓促退却、惊慌失措的队伍接到命令:弃车上山。这里的“山”,就是野人山,绵延百里,杳无人烟。山中豺狼猛兽横行,蚊虫毒蛇丛生,瘴疠虐疾蔓延,在这之前没有人走过,更没有人活着走出来过,人称“魔鬼居住的地方”。闻之发怵的野人山哪!

远涉莽原,重装备定是不能带了,苏制坦克、德制装甲车、美制福特卡车……第五军,这支被誉为“铁马雄师”的现代化装甲部队,此刻不得不含泪亲毁精华心血。然而,心痛远不止此,装备易毁,伤员呢?那一千多伤员怎么办?他们大都断了胳膊和腿,走是不可能的,担架抬也不现实;留下,要么被缅奸杀害,要么被日寇毙命。

“你们要走了,我们留下来,留点汽油帮帮我们……”伤兵们提出了最后请求。我不敢揣测这群勇士怀着怎样的心情点燃了棚子,更不敢想象他们被火魔吞噬的场景。时任新22师卫生队护士的刘桂英泪如泉涌:当后撤部队从那里经过,还有那个烟味,还有烧人肉的烟味,每个人走到那里都要磕个头,一边哭一边磕头……

万没想到,好容易绕过日军主力,等待将士的却是更为可怕地梦魇。《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写道:“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蝗、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蝗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热病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热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蝗吸血,蚂蚁侵蚀,大雨冲洗,数小时内就变为白骨。”10万国军精锐,走出野人山仅剩4万人!新22师入缅时9000人,战斗中伤亡2000人,经野人山撤退途中牺牲达4000人,骇人哪!

时任远征军第一路军翻译官的穆旦,永远抹不去野人山深刻在心板上的痛,写出了著名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诗篇真实再现了那种无奈与惨悲:

你的身体还在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地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

哀兵无敌!过野人山,将士们留下的不仅仅只有白骨,更有镌刻树身、铭刻心坎的反攻誓言。在蓝姆伽营地,转隶为驻印军的官兵高唱着“打回去!打回去!”。终于,时间翻到了1943年10月,踏着当年撤退之路,英雄们王者归来。一路上,他们收白骨,招忠魂,在走过的丛林里垒起座座新坟。那数不清的坟包,成了含冤者的归宿;坟包里长眠的白骨,就是复仇者的路标。

如今,风雨侵蚀,岁月消磨,野人山上那一座座坟茔平了、塌了、瘪了,有的埋到枯枝落叶下,还有的长出了参天大树:英灵们已同丛林融为一体,高耸入云的群峰是他们的坟头,蜿蜒而去的公路是他们的挽幛,青山绿水是他们的碑记,峰峦之上的皑皑白雪是苍天献给他们的花圈……

智者功,仁者辉

中华军人魂,仁者必有勇;

世界烈士血,异域永增光。

仁安羌战役一周年纪念日,新38师召开追悼阵亡官兵和反攻誓师大会,这幅挽联分挂中央灵位两旁。

这支撤退中唯一完整保存实力与建制的部队,师长就是被誉为“东方隆美尔”的孙立人。这位学贯东西的海归将军,深知八莫一失、密支那就难保,密支那一失、回国之路将彻底堵死。在建议被拒后,他率部完成断后和掩护任务,毅然抗命转向西北印度方向。部队与装备不但没有损失,还收容了数以千计的难民和英印散兵。待日军追至,新38师已进入印缅交界的大山,鞭长莫及了。

当新38师抵达印度时,英驻印边防军要其解除武装,以难民身份进入。孙立人厉言拒绝,命令部队准备战斗。被新38师在仁安羌解救过的英第1师师长闻知警告:“这支中国军是能打仗的,不信你去看看!”英将领怎么也想不到,一支败军竟还能拉出仪仗队迎接他。200名精壮士兵,往门口一站,就是一堵墙,就是一座山。他们军装是破了点,但枪支雪亮,个头是矮了点,但精神饱满。英将领大为惊异,他见过败退回来的英军,为保老命,不用说枪炮,连衣服裤子都扔掉了。而中国士兵硬把钢炮和重机枪都扛了过来。中国士兵的回答更让他折服:“武器是我们的生命,人在武器在。”次日,英军列队奏乐,鸣炮10响欢迎新38师入境。

权贵面前不愚忠,国格面前不屈膝,孙立人大将之风也!古人讲: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强调的便是战争之灵活性。为将者,居一线,处兵中,对战场形势、官兵需求感触最深,当以取胜为最终目的,灵活机动,见机而行,此方为真良将!

在缅北战场上,还有一位与孙立人抉择相反,却同样为世人赞颂的师长。他,用生命诠释了对联中“仁者”的含义。他就是“域外死忠第一人”—戴安澜。

这位曾血战昆仑关的抗日英雄,率200师作为远征军先锋首发出国,战同古,收棠吉,立下赫赫战功。大撤退时同样收到两道绝然不同的命令:军事顾问团令已暂隶第六军的200师。随第六军从东线回国;老上司杜聿明却令“跟我一起走”,即西归第五军,向北经野人山撤离。杜令背后,实为蒋介石之令。南征北战的戴安澜非常清楚两道命令背后的生死利害,但几经权衡,戴安澜觉得在全军面临绝境之时,不能离开大部队。绝然向第五军靠拢,北上野人山。

当部队经过朗科地段时,突遭日寇袭击,戴安澜不幸中弹,血流如注,此时已无药用,竟连块绷带都找不出,官兵们只好用粗布块堵住止血。时值五月,缅甸已是雨季,戴安澜伤口感染、溃烂、化脓、长蛆……

1942年5月26日,正是孙立人率新38师抵印脱险的日子,原来万余人的200师此时仅剩4000人,残队行至缅北茅邦村,此地离国境不过三四十里了,祖国就在眼前。可心力交瘁、数次昏厥的戴师长生命之火已如风中灯盏,自知走到尽头的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起身北望,衔恨去世,逝年仅38岁。缅境无木棺,马革裹尸回。将军回来了!沿途民众闻之,家家焚香,户户奠祭,怆然泪嚎!毛泽东作词:“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知危而避之,智也;知死而进之,勇也!同在一个时间、一个战场,一颗将星绝地逢生,一颗将星轰然陨落。他们一个为反败为胜留下了火种,一个为中国军魂构筑了高地。一生一死,殊途同归,共同竖起了“中华民族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光复旧物的决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之不朽丰碑。

异域抗贼,十万将士血沃丛林;丹心铸城,万里英魂守望和平。抗战胜利七十年了,烽火远去,英灵犹在,狼烟尚存。今天,我们拾掇那深埋丛林的烈士骸骨,是怕尘土锈蚀了刀枪,安逸掩藏了历史;重温那段血泪记忆,指望军国主义死灰不再复燃,和平得以永续……

责任编辑/彭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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