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海歌
理解沈浩波的几个
薄海歌
说起70后诗人沈浩波,人们自然会联想起“下半身”“民间立场”“盘峰论争”“诗江湖”“口语诗”等。它们成了沈浩波在诗坛上的招牌与名片,甚至成为人们对包括沈浩波在内的70后诗人写作的总体印象。
“下半身”理论几乎是一夜之间为人所知,它的出现可谓是“横空出世”。2000年初,几位诗学趣味相似的70后诗人,沈浩波、渔朵、李红旗等人商议办一份民刊,最初是由渔朵提出“下半身”这个词,得到同仁们的认可,当年7月,《下半身》正式创刊,并在南人创办的“诗江湖”网络论坛上开辟了专栏,这宣告着“下半身”诗歌团体的正式成立。通过互联网,“下半身”迅速为人所知,几位元老在诗歌界名声大振。沈浩波为《下半身》刊物撰写了发刊词《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在这篇文章中,沈浩波否定了传统的意义,认为知识、文化、哲理、使命、大师等上半身的因素与先锋诗歌无关,认为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下半身”写作是“坚决的形而下状态”,追求“肉体的在场感”。这一年,他写作的《一把好乳》《强奸犯》《她叫左慧》等作品,是他对“下半身”诗学理论的实践。这在诗歌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2000到2003三年期间,沈浩波诗歌创作的内容,主要都集中在身体的欲望上,女性的乳房、臀部,男性的生殖器,以及对做爱、强奸、心理猥亵等事情的叙述描绘,尺度非常之大,令人错愕。内容的不洁与语言上的通俗直白与传统典雅抒情甚至八九十年代的通俗口语诗都形成了鲜明反差。借着互联网的东风,沈浩波的“下半身”诗歌迅速流传开来,“下半身”诗歌成了世纪之初诗歌界的重大事件。比起其他诗人,沈浩波显得尤为彻底激进,三年间创作作品三百多首,也很积极的接受媒体的采访追问。
沈浩波自称在“通往牛逼的路上一路狂奔”,他的叛逆、恣肆、富有个性,引起了人们的热议与批判。他的诗歌中的粗鄙恶俗之气与传统诗意背道而驰,自然成为人们群起攻之的对象。诗集《心藏大恶》甚至一度因汇集了太多不文明词而被查封。反对者大多是从道德的角度出发,然而“下半身”诗歌本身的出现并非没有意义。“下半身”的口号虽然是沈浩波等人当时提出发起,但关注身体的思想流脉早已有之。新文化运动打破了封建文化的桎梏,随着关于人本、自由意识的觉醒,肉身作为人的载体,也有了相当大的话语权。然而新中国成立后,尤其到了文革时代,身体话语权又被空前压抑,在那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年代,身体成为抽干的符号,完全从属于政治。到了八十年代,身体意识才重新觉醒。当朦胧诗的忧患与抒情已经显得绵软无力的时候,“第三代”以反文化、反崇高、反传统的姿态将诗歌从贵族引向平民。他们有意识地摒弃文化和传统带来的负累,更加注重日常生活中人的真实存在,在日常的人性中叫醒一度沉睡的肉体,显示出独有的先锋性。九十年代的中国,市场经济发展,随着物质的丰富,人的享乐、纵欲越发成为合理的存在。个性的宣泄没有了阻拦,身体书写也逐渐被敞开,有了更大的合法性。此时沈浩波等人“下半身”口号的提出有前一代民间诗人做先导,有社会大环境的呼应,又有刚刚盛行的互联网做传播途径,一时间形成了一股非常引人注目的文学运动。“下半身”之名并非批评家所赐,而是同人们的自我命名,仿佛是一场精心筹备的运动,他们找准了“下半身”这一处空白迅速占领,集体亮相,并以此为招牌集结力量,稳固自身在诗歌史的一席之地。
虽然对身体欲望赤裸裸的描写有哗众取宠之嫌,但它本身最大的意义则在于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反叛着旧有的诗歌传统。虽然沈浩波的诸多诗作显得轻浮戏谑,但他本身的诗学主张是非常严肃而值得思考的。“追求肉体的在场感”的提出,正是基于以往诗歌传统中由于文化积压导致的人本身生命力的虚弱,虽然粗俗,但却是革命的,正因为此,沈浩波也赢得了不少前辈诗人的赞赏。
《命令我沉默》
沈浩波
在正式提出“下半身”之前,沈浩波已经因为世纪末“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的论战出名了。
1999年4月,由北京市作家协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当代室、《北京文学》杂志社和《诗探索》编辑部联合举办的“世纪之交:中国诗歌创作态势与理论建设研讨会”在北京“盘峰宾馆”召开。这场会议引发了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两方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的爆发并非偶然,从1998年程光讳先生编选的“90年代文学书系”诗歌卷《岁月的遗照》和杨克等人主编的《1998中国新诗年鉴》之间对峙起双方的较量已经暗自开始。同年里还是大四学生的沈浩波一篇《谁在拿“90年代”开涮》语惊四座,毫不留情地对程光炜、欧阳江河、杨炼、王家新、肖开愚等诗坛前辈予以批评,称他们“沉迷于故作玄奥、故弄玄虚、装神弄鬼、废话连篇”。他将炮轰的对象对准自己一度敬仰的启蒙老师们,这篇文章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影响。
“知识分子写作”的诗学口号是西川在80年代提出的,他认为“诗要在情感方面有所节制,在修辞方面达到一种透明!纯粹和高贵的质地,在面对生活时采取一种既投入又远离的独立姿态”。这个诗学口号得到了程光炜、王家新、欧阳江河、减棣、肖开愚、孙文波等人的认同和响应,一个以知识分子写作为立场的团体逐渐成形。同时,一个“主张切入现实语境言说、坚持口语和本土化的抒情群落”作为民间写作立场前身,也在渐渐形成。他们之间诗学观念的差异,以及争夺话语权的需要,为双方的战争埋下了炸弹,战争终于在90年代末大规模爆发。
程光炜《岁月的遗照》以“90年代诗选”的宏大名义巩固知识分子写作的地位,有意遗漏了伊沙、徐江的人,于坚、韩东也只是作为陪衬出现,这必然遭致“民间立场”的集体炮轰。沈浩波此时的《谁在拿“90年代”开涮》以犀利桀骜的言论被人们看做讨伐“知识分子写作”的檄文。在“盘峰诗会”和之后的“龙脉诗会”上,两方正面交锋,刚刚大学毕业的沈浩波成为“民间立场”的中坚人物之一。这场混战为沈浩波等70后诗人的出场营造了难得的氛围和缝隙,用他自己的话说“盘峰论争真正成就了‘70后’”。
且不论这场持久战本身的价值和意义,“民间立场”这一思路或许能够为我们寻找诗人沈浩波新诗史上位置提供一种线索。他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他的诗作是对莽汉、他们、大学生诗派的平民美学的继承。从韩东、于坚到伊沙、徐江、再到沈浩波、尹丽川等人,可以看做是“民间立场”的前赴后继,虽然随着成长他们内部的分际会渐渐加深,甚至会爆发“内讧”,比如后来沈浩波与韩东的论战,但简单来讲他们有着相似的追求和特点,“他们的写作题材都十分‘日常化’,审美趣味都比较个人化、细节化,所表现的道德倾向都比较现世化、‘底线化’”,从年代上也有着前后继承的关系。
“下半身”虽然代表了大多人对沈浩波的印象,但并不能概括他诗歌创作的整体面貌。2004年之后他的诗歌创作不再像从前一样流连于对身体的赤裸书写,但始终在口语化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口语入诗的传统在古诗中早已有之,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提倡的白话诗为口语诗的发展打开了新的空间,而在当代,口语诗则被韩东、于坚、伊沙、沈浩波等站在“民间立场”上的一线诗人所继承发展。像沈浩波这样起点较高,受过高等教育的口语诗人甚至成为“70后”诗人群的主流。沈浩波说:“所谓口语,即每个诗人的自身本质,天然的语言状态和感觉,这本来就是原生质的。”原创、独立精神、回归日常、清除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遮蔽,这是当代口语诗的意义所在。“下半身”诗作正是沈浩波用一种夸张极端,矫枉必须过正的方式践行口语诗的精神。
“下半身”虽然吸引人的眼球但无法有更长远的生命,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沈浩波逐渐从“下半身”的战场走出来,拓宽了写作题材,《河流》《婴儿》《文楼村记事》《祖国的星空》等作品皆是2004年到2008年间的作品。这一时间里沈浩波走出了个人欲望的局限,关注更为广阔的现实,用戏谑而沉重的手法书写着自我之外的世界,对女性、身体,也从之前纯粹的戏谑转入关怀,身体作秀的嫌疑被打消。而2008年之后的长诗《蝴蝶》意味着诗人更进一步的成长,生与死,个体与时代,肉体与灵魂等主题在诗歌中被展现,似乎是诗人经历了年少轻狂后又回归了某种文学传统。这种变化引起了诗界的关注,许多人给予了积极的评价。总体评价是积极的,就像有学者认为的那样:“身体不再是肉体的专指,身体从那个‘激情年代’的‘青春期’逐渐走向成熟。”
然而不论内容与境界如何变化,沈浩波始终未变的是原创的、直白的、注重表达个人体验的口语化的语言,随着诗艺的提升,他的语言也越发精美节制,但口语表达的基本特征从没有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