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败叶

2015-11-06 11:14郭冰鑫
长江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向东

郭冰鑫

田云庭生得一对大长耳,薄,两段就快下锅的面片儿。

眼看水也沸了,面片汤迫在眉睫,那鬼逛的袁长书却还没回来。田云庭摆开大脚,膝盖疼痛。

都他妈逼晌午了,没用的东西又上哪去了?

关小火。田云庭挪出大门口。正午的阳光均匀普照,南来北往的重型卡车把龙务村割成两瓣儿。它们车高马大,无视路两旁树干纤细、树冠羸弱的小槐树,以及槐树身后蓬松着头发的柳树,以及柳树身后齐腰高的玉米地,只管朝前开去。田云庭也无视这些,她只想喊袁长书回家吃饭,好赶紧把面片儿下到锅里。

开小卖铺的月琴看到了马路对面左看右看的妗妗,朝她喊道:

俺舅去京娘湖——

啥?

去京娘湖涮笔了——

田云庭吐口:甚个鳖种!

她挪着步子往回走,一辈子也没想通,怎么一到吃饭时候,这拙货就摸不着人了。

袁长书也知道时候不早了,可后晌就要去柳河给人画棺材,这笔总要京娘湖的水洗过才好。走了半晌,袁长书才发现,长远没到这地方,京娘跳的已经不是那个小湖,而是风景名胜区了。

袁长书只能朝西走,许能碰到没被景区规划去的水。这一走,可也实在耽搁得不浅。眼看又赶不上晌午饭,袁长书索性朝水的上游直走,远处有个白点儿,再近原来是个面包车。一家人正在洗车哪。袁长书喜。就这儿了。到了水边,袁长书又觉不妥,索性又挪到洗车人家的上面去。这洗过车的脏水要是沾到棺材上,指定煞了京娘的灵气。

可景区里的京娘都给人收费了,哪还有什么灵气?什么样的女人才要向大老远来看她的人收钱?鸡。袁长书心里掠过这么个念头,手里的一根毛笔几乎随水流去,他赶紧一把抓住。

咋?我老汉还是信京娘的。就是做鸡也不是你愿意的。

袁长书将洗好的毛笔和刷子拢了一拢,把金色的水珠大力甩了出去。

这下,他总算要往回走了。

袁长书从柳河画棺回来就说要找一封信,田云庭大山一样挡在门口。老头子慌慌张张只想往院子里钻,老婆子田云庭左右推搡,只想把满身晦气的画棺人袁长书推出去。

衣裳脱了,不脱别进!

袁长书抿着嘴,眼眶红了。邻居二奶奶端着碗坐在门口的石头墩上,笑眯眯。二奶奶不知道长书在哪又犯了倔,但目前为止,她还没看出什么不寻常。至于他嘴里一直咕哝的“信”,田云庭和二奶奶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云庭扯住长书,两人僵持在门洞子里。二奶奶哈哈大笑。

六七十了,长书,吓,你俩!

二奶奶唾沫溅到碗里。下台儿拐角处冒出了脑袋尖尖,原来是袁长书的长孙袁庆三两步奔了上来,他问二奶奶:

俺爷俺奶干啥呢?

打架。快把你奶拉开,看你爷那短腿,撑不住啦!

二奶奶一比划,刚端到碗里的热汤泼出去半碗,正好浇在大叉着腿的袁长书身上。

不得了,浇裤裆上了。二奶奶笑得更欢实,袁长书却一下子松了。田云庭直觉得手上沉得过分。只听袁庆一声大叫:

爷,爷,别动,俺爷死啦!

二奶奶终于不笑了,她上前一看,可不咋,嘴里吐沫沫,眼看翻白眼了。东墙那边的邻居老黑一听说死人了,也赶紧奔出来。他和袁庆七手八脚要把袁长书往里抬,田云庭却趁机把长书灰扑扑的夹克剥了下来。现在她心里松宽多了,这才反应过来人家说她男人死了。她忙朝里走,边走还边安慰二奶奶:能有啥事?死不了。

二奶奶担心那一碗热汤伤了袁长书的老根,眉毛耸起来。掀开袁家北屋的门帘,里面暗,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老黑说要去找个医生来看看。快去,快去。可田云庭却把老黑拽回来,说这老头子八成中了邪,从柳河画完棺,回来就出事故。老黑说那咋,去找捉鬼的南大娘看看?田云庭点头。

南古道袁长书不行了的消息一下就传遍了西岗、东头和南街。他直挺挺躺在床上,气还算匀,田云庭干脆不去管他。亲戚老邻听到消息都来了,炕上根本坐不下。可袁长书悄没声地把眼睁开了。屋里坐着很多人。他很熟,但都不认识。他想起向东居然给他写了信,脑袋微微一偏,又寻思,信呢?袁长书在粗布床单上摸摸索索,碰到了不知道谁的屁股。

妈妈的,哪来这么多人?袁长书使劲朝那人的屁股一戳,听到一声鬼嚎。

这下大家终于发现袁长书没死倒是活转过来了,袁庆高兴,田云庭却只说了句“败兴”。袁长书在大家的注视下坐了起来,似乎已经忘记了晕倒前的事情。二奶奶叫他,他也不应。袁庆叫他爷爷,他大吃一惊。

谁是你爷爷?鳖种!

大家都吃了一吓,然后又哗啦啦笑起来。二奶奶说她那碗面汤把长书烫坏了。云庭却说这老东西是成心捣乱。袁长书的耳边又响起了老婆子田云庭的喧嚣,他不管。他想的是大儿子向东信里说的事情。

那天,向东偷偷把信藏在了他的毛笔筒子里。还真是稀罕,小兔羔子还知道写信。信里写啥来着?

亲爱的父亲:

你好!

我想要台拖拉机……

向东,我的儿,你要拖拉机干啥?

袁长书拧着眉毛,望着袁庆。袁庆蒙了。

爷!你说啥哪?我是你孙子,我要拖拉机干啥?

田云庭正要发作,老黑带着捉鬼的南大娘进来了。

起开,看唱哪?怎么这么多人!

老黑边嚷边把南大娘推到炕头,这才发现袁长书痴痴愣愣地已经坐起来了。没死就好。老黑扭头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大神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捉捉鬼看看。田云庭一边嚷嚷怎么没直接死过去,一边就被老黑也推了出去。

老黑跟袁长书做了一辈子送葬搭子。他斜坐在炕头的锅台上,扶着袁长书的肩说:我就这一次没跟你一起接活儿,你咋就让小鬼儿占了便宜?袁长书没来得及回答老黑,南大娘那松垮的嘴就婆婆娑娑起来:

阴魂十道令,金刚两边排,万里铁环子,急忙入壳来!

说完,她就闭上眼睛在袁长书头顶上画圈圈,可袁长书毫无反应,只拉住老黑放在他肩头的手说:

你知道向东给我写信说啥?

啥?

他说只要给他买拖拉机,就不出去找活儿了。他要娶媳妇,要在家好好过。袁长书望向袁庆:肯接我的活了?肯种地了?然后他再次转向老黑:

只要我给他买个拖拉机。

老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袁长书把孙子袁庆当自己的大儿子袁向东了。

这他妈哪个鳖种恶鬼,把长书的魂给勾了!老黑气急吼道:

啥拖拉机,你家向东现在大奔都开上了,人家谁还要拖拉机?

哎呀!南大娘用细亮的嗓门表示不满,老黑马上把嘴闭起来。他看到袁长书使劲在炕上又摸索了几圈,看来还是找不到那封信。他咕哝着“拖拉机、信”,嘴里流出哈喇子,鼻孔里流出鼻涕,眼里还掉下泪来。南大娘也爬上炕,在袁长书屁股后面追着,似乎是要把手里破破烂烂的黄纸贴到他的脑袋上。

老黑想上去帮忙,但被南大娘一口回绝了。

袁庆现在也明白自己被爷爷错认成在城里做生意的大爷袁向东了。南大娘双手合十,念咒的声音未曾断绝,可显然不起一点作用。

怎么可能起作用?袁庆掀起门帘,朝旱池边上的卫生所跑去。

卫生所的大夫一进门就把南大娘赶了出去。老黑追在后面问怎么样了,她只说全毁了。老黑又问长书是不是要死了,她白了一眼让他自己看去。田云庭在灶间忙活,看到南大娘出来赶紧迎上去。南大娘要钱,田云庭二话不说,摸出两张十块给她。南大娘接过钱就摇摇摆摆地走了,老黑看了着急,说她事情没办成你给她钱干啥。田云庭说南大娘哪能惹,然后才问自己男人到底咋样,小鬼儿赶走没有。

老黑摇摇头,说南大娘刚发功,韩大夫就进来了,刚勾出来的小鬼又给吓回去了。田云庭拍大腿:可惜了。老黑又说我看长书这是想向东了,要不给向东打个电话?

老东西又出贱故事。

田云庭朝北屋啐了一口。

袁向东左手反搭在肩上,右手后背,两手之间戴着凉冰冰的手铐。他已经以这样的姿势面壁蹲了两天两夜,那边三班倒,他却只能睁眼看着不知道哪家宾馆的墙面,连个哈欠都不能打。

袁向东努力抻抻手指,以确保它们还能用。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给公安局、检察院、司法局各级领导送了那么多礼,出了那么多钱,现在还只能跟在龙务村一样,圪蹴、圪蹴,袁向东就万念俱灰。

袁向东上一次万念俱灰是在二十多年前,也圪蹴着,对着刚刚刷过立德粉的棺材。棺材里头的死人都热出汗了,棺材外头渍着血水,臭,臭得他宁愿不再呼吸。袁长书说他行,会画,手巧,能给兄弟做弹弓、削木刀,就能给死人做棺材、画棺材。那时候他年轻,二十出头,心事重,嘴上还结结巴巴。既然什么学都没考上,那就接过爹这活儿干呗,反正老袁家这支画棺笔总要有人接下去,他要是不接,老二向红?更别提。可第一次跟袁长书出活,他就怵上了这个事。打棺材的黑大爷说没事,习惯了就好。可笑,他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习惯跟死人共处一室?况且这薄薄一层板就能隔开阴阳两界?再况且,画棺材的不是人啊?怎么就不能先把棺材画了再把死人放进去?

就没那个规矩。

袁长书是这么回答袁向东的。那时他们谁都没想到人有一天可以不用棺材,不用画材,不用埋到土里,大火一烧,死得清净。当年袁长书教给他的任何规矩如今都显得可笑。

袁向东蹲得麻酥酥,微微把头往后一偏,才发现后面一个人都没有。他径直往地上一躺,舒舒坦坦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开门声,鞋子在地毯上踢踏的声音传进袁向东半睡的耳朵里。他知道自己应该起来,免得招打,但他的手被绑着,无论如何是爬不起来了。

如果能回到还是个结巴的时候,他也用不着来受这份罪了。袁向东回想袁长书的一生,居然羡慕起他的职业。不管怎么说,死人没折磨过袁长书,活人却把他们都折腾得够呛。

袁嘉陵,起来,你他娘的站起来,谁让你躺的?

睁眼!嘉陵!

在袁向东努力睁开的眼睛里,一个老熟人,常局?谁是嘉陵?谁叫袁嘉陵?

你得改个名字。

常局长那时不过是科室里的小头目,他说小袁,你想在城里混,就得先把名字改了。袁向东圪蹴在常科的摩托车前,双手沾满油污,摆弄着一个不听话的活塞,听到改名字的建议,他抬起头。俺爹给起的名字,还能改?

当然。常科眼睛朝下看着他。我看得出,你心思活。你总不想一辈子蹲在这儿修车吧?

袁向东站起来,四下看看,凑到常科耳边说你咋知道?我正攒钱,我想自己开个摩配店。常科朝后仰了仰,袁向东只能又向前凑了一步。我必须出去单干。常科笑笑,说那更得把这名字改了,笔画不好,没财气。

是,是。袁向东堆笑,再次蹲下,假装摆弄零件。

就叫嘉陵吧。常科盯着自己的摩托,通体宝蓝,火红的字烫在它的屁股上:嘉陵摩托。

嘉陵好,嘉陵好。袁向东喃喃自语。常科,到时候我这店要是开起来,您可多来光顾。

放心吧,嘉陵。你这小伙子不错,你要开店,我肯定照应你。

袁向东充满希望地笑了,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不错。他当下就决定改叫袁嘉陵了。等户口迁到这个城市,他就把户口本上的名字也改成这个。

该怎么谢常大哥呢?

行了,嘉陵,别装疯卖傻了,醒醒。

现在袁向东终于清醒过来。眼前这个熟人正是常大哥。

常局,就不能先给我把铐子解了?

常局摇摇头说哪能,咱又不是在你的摩配技校,更不在饭桌上,我执行公务,你得配合。

袁向东不再说话,他怀疑自己藏在保险柜里的那个记账的小本儿已经被这帮狗东西找到了,那里记着他给这些吸血鬼送去的每一笔钱。

保险柜确实被人抱走了,不是被什么局,而是被妹子袁向芳。跟大哥出来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点机灵劲儿她还是有的。指望那个屁事不懂的王晶,大哥早■了。袁向芳在外头跑了几天,总算弄出点眉目。在全阳这样遮天蔽日的小城市,只要投对了门,没有钱办不成的事。检察院的熟人说今天一准能给信儿,可眼看天都搭黑了——

电话响了。袁向芳的丈夫王洪亮接起电话,一看表情,她就知道是家里来催她和大哥回家的。洪亮把电话拉得远远的,向芳听出来是二哥袁向红,骂骂咧咧,说她不孝顺。袁向芳心里酸出了眼泪,她也想回家看看突然犯起疯病的爹,可她走了,谁来捞大哥?他们兄妹俩在这全阳城里打拼了二十多年,出事了,竟然仍只有彼此可以依靠。

这么一想,袁向芳哭出声来。洪亮撂了电话,说哭啥?明天他再去外头跑跑。外头响起了敲门声,洪亮开门,是黑二妮。二妮是老黑的独生闺女,两年前来到全阳市给袁家兄妹打工,如今吃住都在袁向芳家里。

又忘带钥匙了?

二妮笑着点头,叫了声“姐夫”,然后换鞋,脱大衣,看到袁向芳正揩着眼泪。

呀,姐,咋啦?她朝王洪亮看上一眼,坐到沙发上。袁向芳说没事,问她今天游戏厅里咋样。二妮说挺好的,钱进得哗啦啦的。袁向芳听到哗啦啦,心情好了不少。

姐,你是惦记俺袁叔吧?向芳点头。

你爹跟你通过电话没,最近?

二妮嗯了声。

俺爹说叔脑袋出点问题,但身上没事。

袁向芳朝洪亮说这啥时候,怎么偏偏这时候出问题?二妮也朝洪亮看着,问道,这是咋了?啥啥时候,出啥事了?

洪亮想张口,袁向芳瞪他,王洪亮只能说没啥。

二妮笑说没啥就好。她剥了个橘子,给向芳夫妇一人一半,王洪亮说他上火,又推回给她。她吃了,烧水,准备做饭。袁向芳看着,一瓣橘子都吃不下。

袁向东和袁向芳是在老头子发疯半个月后回到家的。袁庆当时正跟爷爷演戏,演他最崇拜的大爷袁向东。但他演得不像。

向东,你现在咋一点不会画了?

俺就不会画。

瞎说,你从小就能画,画个麻雀,画个瓜,画房子,你啥不会?

袁庆看着自己画的苹果,倒是很像屁股。他不好意思,觉得这戏非常不好演。

咱家祖坟上可是要出画家的,我瞅摸着,俩兄弟里,就你。

祖坟懂啥啊?袁庆想,这家里还能出画家?一个修车的,一个给车加油的,上哪出个画家?但现在爷爷病了,他就陪他耍耍。

刚想再试试,他就看到了救星。

哎呀,大爷,姑,你俩可回来了!

袁庆毛笔一扔,迎了上去。

袁向东让他去车里搬酒搬奶,搬水果,自己把笔捡起来。

爹,你咋样?袁向芳上下打量袁长书,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向芳你咋回来了?袁长书问完自己倒先明白了。老黑叫你来的。吓,都说我疯了,我咋没感觉出来?

袁向芳看了看袁向东,随后又转向袁长书。

爹,俺大哥也回来了呀。

谁?

袁向芳朝袁向东努努嘴。袁长书有点迷瞪了。

这不是你男人?

说啥呢,爹,我是向东。袁向东背着手朝老头子看着。

唉?你咋是向东?袁长书眼睛发直,他在脑子里过着袁向东这个名字,这张脸。袁庆正好搬着一箱五粮液回来了。袁长书赶紧把他拉住。

向东,咋那个人也说他叫向东?

袁庆终于如释重负。

爷,俺就不是袁向东,这才是。

袁向芳说原来就认不出你了啊,大哥。

袁向东说别急。他在白纸上随便勾了几笔,然后拿到袁长书跟前。袁长书把白纸拉近又搁远,说这可怪了,这是向东画的拖拉机,没错。他朝袁庆看看,又朝袁向东看看,实在不能分辨哪个是袁向东。

田云庭这时从菜园子里摘瓜回来,看到袁向东和袁向芳杵在院儿里,怪他们咋还真回来了。她白了袁长书一眼,说你们这爹死不了,向芳你不用看孩子?

有洪亮和二妮看着,没事。袁向芳把田云庭手里的篮子接过来,拿到灶间。袁长书还是不能分辨真假袁向东,他又给憋出眼泪来了,只好向田云庭求助。

但田云庭不想搭理他。她看出大儿子向东这次回来少精气,便悄声问袁向芳,那个叫什么“精”的狐狸精还缠着你哥?

袁向芳微微点头,低声说,不是什么“精”,人家叫王晶。

你嫂呢?田云庭又问道。

站在一旁的袁向东现在最不想谈的就是有关他老婆、情人或者孩子相关的一切问题。他这会儿就想知道咋老爹偏偏就不认他了。自从常局放他一马,不,确切说他花了大钱放了自己一马,他就有点不提气了。虽然已经去新天地洗浴中心洗了好几回澡,刮了胡子,理了发,跟王晶做过好几个回合,他还是觉得气丢了,就跟老爹现在魂丢了差不多。

袁庆可看不出今天的袁向东跟去年过年回来的袁向东有什么不一样。他刚刚搬东西的时候又绕了大奔好几圈,甚至用车钥匙开开关关好几回。他爹袁向红说了,这次不管怎么说,都得把他送到大爷身边学活儿,赚钱。一想到明天就能坐上这辆大奔到城里生活了,袁庆禁不住趾高气扬起来。老同学二蛋朝他打招呼,他都没理。以后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袁庆简直不能控制地这样想。

到了傍黑儿,酒菜上桌,子女儿孙一通乱坐,袁长书被请上了桌。他问袁庆:向东,今儿咋啦这是?咋跟吃席一样?袁庆不耐烦,说爷爷,你看我大爷都回来了,你咋还这么糊涂?

唉?兔崽子,你能说你爷糊涂?

袁向红给儿子后脑来了一记,提醒他在大爷面前好好表现。不想袁长书却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怒目圆瞪。向红,你动你大哥咋?他接着好言劝道:都不许打架啊,都好好吃饭。

划拳,喝酒。

袁向东的脑袋疼。他觉得袁长书在盯着他看,就跟过去瞪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向东,你那信里不是都跟我说好了?

袁庆求助的目光看向袁向东。

袁向东当然记得那封信。当年,咳,当年他还是个结巴。买拖拉机、讨老婆,他张一天嘴估计也吐不全这几个字。所以他就写了,就写了咋的?不就是后来说话没算话么?爹,你也不能为这样的事怪俺一辈子。

信上是说好了,袁向东说,可时代在变化——

袁长书的驴驴嘴往下一撇,发出“秃噜噜”的声响。

跟时代有■ 关系?俺一辈子老党员,还能不懂个与时俱进?可现在咱谈的是家庭,是好几辈儿,是说话算话。袁长书又朝向袁庆,说道,老大,你别听那个人瞎讲。你还小,现在就光想着赚钱。

赚钱有错?袁庆忍不住反问。

袁长书喝一盅酒,说没错,是没错。可你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他攥着拳头,说向红没咱家这个本事,抓不了这支笔,向东,你行。你让他出去赚钱,不行?

不行。

袁庆仿佛真的进入了袁向东的身体。

全阳老城整个都卧在鳖壳上。文峰路从立交桥上冲下来,到了文峰塔自动分成两路,一南一北,圈出鳖身。老鳖爬过东风大道,绊住了,尾巴收在那儿,城市的中心也就定下了。为了给老鳖装上对明目,人们就在文峰塔左前、右前凿了两个大坑,大雨一至,文峰耸秀,千年鳖明眸善睐。可如今,古城房屋落魄,大地龟裂,全阳人活跃在这老城的细缝儿里,操着方言,终于把一句全阳话都说不出口的袁庆逼了出来。

袁向东的达技高摩托技术培训学校就建在老鳖的眼睑地带。袁庆背对着坑塘蹲坐在数个摩托车发动机前,身后是臭水沟不断蹿出的千年老味儿,面前是机油在黑乎乎地挥发。袁庆用龙务话骂了句娘,小声的,他怕被离他不远的汤阴师傅听到。汤阴师傅一看就是惯打小报告的货色。再说,自从他来了这梦寐以求的城里,大爷还没给过他一个好脸子。现在他蹲着,觉得爷爷画棺材这活也够轻巧,手艺人,怎么也还在村里享一份尊重。在这儿呢?

你坐在那儿呆呆发什么愣?汤阴师傅吐一口恶痰,袁庆也见样学样,朝背后的臭水沟一啐。师傅看他不说话,就支使他去泡茶。

袁庆上下打量这个所谓的师傅,也就二十出头?敢支使他?老袁家的长孙?他理也不要理,一双沾满机油的黑乎乎的手摆出来,他可真想罢工。

汤阴师傅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小伙子,你以为来你大爷这儿是享福的?他嘿嘿了两下,接着说:

他袁嘉陵自己都享不了福,受罪命。

袁庆用龙务普通话回击说我来跟大爷学怎么赚钱的。顿了顿他又说,我也能受罪。

汤阴师傅站起来伸伸懒腰,袁庆朝他目光扫去的地方看过去,在摩托技校四层大楼打下的宽宽阴影里,大伙儿都蹲在一辆或半辆摩托车前,头发坚硬,脸上抹着黑,手上绷着口子。袁庆微微直起身,数了数,十九摊。

你大爷也是这么过来的。汤阴师傅说,在这蹲着的所有人里,我看出不了第二个你大爷。

袁庆挑衅,那你呢?

我?汤阴师傅轻蔑地笑,笑袁庆,笑自己。他看到校长袁嘉陵从办公楼里出来,朝他打了个招呼。袁庆赶紧蹲下来,佯装勤奋,却不留神,把手指头卡进了发动机的屁眼门。跟在袁向芳后头的二妮目睹了袁庆的窘态。她说:

你咋这么笨?

袁庆这时才从自己的慌乱里抬起头来,眼前这个人脸挺圆,白净,笑得没有遮拦,说实话,挺傻,无比高大。这是好多年没见的二妮姑姑,袁庆的手胜利逃脱,没卡破,就是黑。

你再说,再说我蹭你脸上。

二妮一躲,收住了笑声,招呼他下馆子吃饭。袁向芳也说赶紧洗手去,换件衣裳。

袁庆回到宿舍,从上铺翻到下铺,找不到一件干净衣裳。斜对面的水冶兄弟说你着急不?我这个今天刚换,脱下来给你?

袁庆等不及回答,直接从水冶兄弟身上扒下这件号称刚换的衣裳。新鲜的汗味扑面而来。他不太相信这是小水冶刚换的。奔到楼下,袁向东果然批评他磨蹭。袁庆不敢说什么。他走到二妮旁边,问她咋变这么胖。二妮推他,说你个没毛的小崽子懂啥,这叫丰满。袁庆把目光放在二妮的胸上,立刻明白了“丰满”所蕴含的丰富道理。他说黑爷爷念叨你呢,你咋不回去看看?二妮说,游戏厅太忙,我每天都要收可多钱。她用手比划着,铺开,捧起。袁庆似乎看到了那肥肥手掌上哗啦啦掉下来的硬币。厉害。但他马上轻蔑起来,说,你就是个收钱的,那钱还不是俺姑的?二妮随便笑笑,说收钱的咋?继而压低声音说,我是住的比你姑差,还是吃的比她差?

袁庆老早知道二妮就住在袁向芳家,在他眼里,那就是堆满了钱的地方。一想到自己只能吃技校食堂,还不得不跟那些全阳村县里的二愣子、二流子住在一起,袁庆就生起气来。

本来我也能住大爷家里,大娘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二妮听袁庆说起大娘,也就是袁向东的妻子祁海英,便故意放慢了脚步。她凑在袁庆的耳边说起了袁向东马上就会破裂的婚姻。袁庆不信。她说,你不会没发现,你大爷都不回家吧?袁庆嚷着,咋不回?大爷又不住学校。二妮说你真傻,你大爷回的是二房家。

看来学生之间传的是真的啰。

他踩着酒楼的楼梯往上爬,一步步跟着袁向东的脚步,而楼梯的尽头就是学校的教务主任王晶。二妮用胳膊肘用力捅袁庆,说,就她,就她。

王晶短发,扑着薄粉,笑得很收敛,脸有点红。袁向芳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她假装跟后面的袁庆说话,把那些没必要的招呼掠过去了。倒是二妮很给王晶面子,夸她好身材,好脸蛋,当然,还有好眼光。袁庆不知道怎么跟学校的主任打招呼,当然,更不知道怎么跟袁向东的姘头说上话。他只能盯着二妮,她的胖在他眼里既可恶又带着诱惑,跟王晶脸上的粉一样。

为了给袁长书看病,田云庭两口子暂时住进了全阳城。田云庭希望住在袁向东家里,但向东现在不跟媳妇祁海英一起住。老婆子从来见不得狐狸精,长得像王晶那么单薄的她就更看不上。所以她还是索性拉了袁长书,住进了闺女家。袁向芳带老爹出去看病的时候,田云庭就一个人在家抽几口烟,喝几盅白酒。王洪亮给丈母娘好烟好酒备着。全龙务村都知道她好这口。年轻时争勇斗狠的男女恐怕都一样,老了总有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

那阵子村里死了个戏子,据说化成了一股旋风,白天夜里在田里鬼逛。村里人都传她能取人性命,或者至少让人失了魂魄。袁家的地就在这死鬼的坟墓边上,这可愁煞了袁长书这个胆小鬼。天明黑来的,袁长书扛着锄头一步都不敢踏进自家的地。田云庭尅他,他就说,你听,有风呀,有旋风!田云庭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嫁给这么胆小的男人。隔一天,袁长书还是不敢朝地里走,眼看麦子都要烂在地里,田云庭决定亲自会会这个死鬼。她信心满满,因为身上有驱鬼的宝贝。这天清晨,田云庭大脚摆向她袁家的地,手里挎着篮子,准备顺道敲谁家点儿核桃。这天比她想得好,月亮还挂在天上,老爷儿也已经露了边。天就快明了,明了好,明了好战斗。那时候的田云庭也就四十出头,正是壮年。她自认生了一对佛耳,你让她怕谁都难。眼看就要走到自己的地头,田云庭心慌那些长得过熟的麦子,三步并作两步。当然,她也提防着,免得遭偷袭。放下篮子,田云庭准备开工,老爷儿已经爬上她的脖子,照得她热。田云庭想着,这下可毁了,老爷儿这么毒,旋风还刮得起来?她停下手中的活儿,说到底她不是来收麦子,而是来收鬼的,驱了那魔障她家那个胆小鬼才敢来干活。田云庭眯缝着眼睛朝那戏子的坟望着,嘴里轻声道: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拿小刀割你腿。没反应似乎。田云庭接着把声音提高,把嗓子捏住: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拿小刀割你腿。她不得不朝那朵高高堆起的坟走去,心里一急,张口就惊了树上的小虫儿鸟。

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拿小刀割你腿!

足有一分钟,田云庭屏住了呼吸。这四周还是那么静,没有人声,被惊起的鸟紧张地扑扇着翅膀,也不敢发出叫声。老爷儿晒得依然毒辣,可这当下一刻田云庭身子一缩。她高大的身躯,在广大的、熟出死的气息的田里,紧张地一缩,热辣辣的脖颈上划过一丝凉。

田云庭知道旋风来了。她又薄又大的耳朵垂在老爷儿的注视下通红,透明,静止不动。田云庭突然理解了袁长书的胆小,但仅仅一秒她就挺直了身子,火气升起来,田云庭破口大骂:

你祖奶奶好味儿着哪!呸呸!

旋风被激怒了,越来越凶。田云庭知道自己的策略起了作用,她不仅要把这死鬼勾出来,还要下她的败运。旋风朝她卷来,田云庭感觉好极了,身后要是再打一杆帅字旗,她立马就能来上一段《穆桂英挂帅》。可惜那个死去的戏子也不是吃素的,一个猛子,人高马大的田云庭一下便被带倒。眼看那旋风就要现出原形,田云庭蜷在地上,裤带一解,拽出一条血呼呼的东西。她知道这仗打到关键处了,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像鞭打一条恶狗那样——

田云庭在正午的日头下鞭打一卷旋风。

风势于是小了,田云庭声称自己还听到了那个戏子的求饶声:奶奶,饶了我吧,奶奶哟,饶了我吧。折腾了半晌,田云庭终于逼退了那个戏子。田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田云庭感觉两腿间凉意浓浓,才发现裤子褪到了膝盖下面,有血沾在裤腰上。这可真是一场恶战。田云庭抹把汗,提起裤子挪到篮子边上,慢吞吞地、从容地换了条干净月布,然后一屁股歪在田埂上,躺下。她觉得自己失血过多,怕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

可老爷儿毒辣辣地照着她的脸,提醒她该回去做晌午饭了。田云庭边爬边骂娘。走出些步子,她又折回来,捡起那块红缨枪一样的月布扔在了人家戏子的坟上。她用脚刨了个小坑,把那月布踩进去。她知道这是个缺德的事,可谁让她家的壮劳力是个胆小鬼呢?田云庭又跪下给戏子磕了个头,意思是和她建立友好邦交。小风又起了一阵,田云庭知道这戏子是认了,认命了。

田云庭虚脱但是舒坦地回到家中,脸色煞白。她说她把那旋风赶走了,袁长书信了。当天后晌,袁长书就到田里收麦子去了,那里有田云庭战斗过的痕迹,却没了旋风的踪影。

龙务村从此叫田云庭女中关公,有勇有谋,不让须眉,直到——

食指和中指夹着的烟烧到了手。老茧没有感觉,但烟灰落在了沙发上。田云庭赶紧拽了张纸,撕下一小条,把烟灰掸在地板上。不妥,她只好把硕大的屁股移到沙发外面,蹲,卡在了茶几和沙发之间,使劲推了推茶几,勉强蹲下。一点一点捻起烟灰,仔仔细细擦干净。田云庭使劲往上起,起不来。再使把力,瞬间地板就抽到了天上。田云庭以为自己厥过去了,但是没有,不过是有点晕。

田云庭再次深吸一口气,一手撑住了沙发,一手扶住玻璃茶几。她越来越疼的膝盖不得不因为这身肥壮再一次承受巨大的压力,田云庭不认命,她就是死了,也不能是蹲着死的,不能跟撒尿屙屎的架势一样。

终于,老天爷放过了田云庭,她把屁股抬起到沙发的位置,大功告成,坐回到沙发上。再点燃一支香烟,今天这一盒就抽完了。

但二妮没等到田云庭完成今天的任务就开门进来了,红帽子罩着又白又肥的脸,黄棉袄套着低领蓝毛衣,蓝毛衣下面不用说藏了条尾巴。田云庭人是老了,但一个女人骚不骚她一闻就知道。老黑以前那个媳妇本来就不正派,虽然懂点文化,但为了到城里去她谁的炕没睡过?田云庭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现在她闺女也要油头粉面地上场啰。

餐桌上一杯参茶已经泡好,等洪亮一进门,小狐狸精就会把这一泡神仙水送过去。果然,门开的时候,她就冲过去了。可惜走进门来的是袁长书、向芳和田云庭的外孙童童。

田云庭继续看她的电视。袁长书呆呆的,问她找个戏看看。田云庭转台,耳里留意着二妮的动静,不小心把《梨园春》给跳过去了。老头子大喝一声,一把要过遥控板。看着家里浑然不觉的爷俩,还有那个打算盘的狐狸精,田云庭觉得自己又到了挂帅的时候。

“想当年我常到边庭走,哪个闻名不害心惊?这几年我未到边庭地,尔好比那砖头瓦块都敢成了精!”田云庭听到穆桂英的唱词,胸腔里头热火汹涌。

二妮等到很晚。袁向芳搂着孩子早睡了,洪亮还是没有回来。田云庭也睡了,打着地动山摇的呼噜。姐夫怎么会有这样的丈母娘?如果——二妮想起了自己的娘,漂亮,苗条,睡觉不打雷——那得多给洪亮挣面子。

洪亮。二妮轻轻叫一声,马上被自己的温柔打动。不像袁向芳,轻易不叫,叫了还非要在前面加一个王字。王洪亮。多凶,难听。虽然她跟娘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叫男人这方面,亲娘可是言传身教过的。她从没听娘叫过别的男人全名,除了爹。黑雷军,黑雷军,黑雷军。娘对爹没有一点情分,以此类推,袁向芳对洪亮也没有。她就是看中了他会赚钱。二妮为洪亮愤愤不平。

这都十二点多了,男人还在外面拼,女人却能睡得呼呼的。二妮起身去厨房,又烧一壶水,好给喝了酒的男人泡茶解解。正盯着那一团火发呆,一个巨大的黑影朝她移来。二妮吃了一吓,定睛看,才发现是田云庭。

婶儿,你还没睡?

田云庭说,你别管我,你咋不睡?二妮吃吃一笑,说她等洪亮,不是,等姐夫。二妮听没有答话,便继续找话说:

婶儿,你知道姐家的钱都是谁管不?

田云庭说我不操心。二妮哼哼唧唧地笑了。

婶儿啊,这家的钱都攥在我姐手里呢。

田云庭说那关你啥事?

二妮说不关我啥事,我就是让你放宽心。

啥?

婶儿,他俩要是离了,钱还都是俺姐的。

黑暗中,二妮看不清田云庭的反应,怕她不懂,便又补充:婶儿,你放心,俺这傻姐夫连自己有多少钱可都不知道——

耳光。田云庭早就想让这个白胖妞儿吃上一记耳光。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天,二妮怀着对这记耳光的恨,躺在了旧相好张遂的怀里。张遂好久没来洪亮游戏厅耍了,二妮几乎都要忘了这个薄情货。事毕,她拨开张遂的黄毛,在他的眼睛里找自己。

张遂问她看什么,她说你管啊。然后掀开被子,袒露自己熟得都快炸了的胸。二妮好不容易把胸老实放进乳罩里,张遂又给拿出来。她说,你死开。

张遂果然就死开了。他说他身上还担着个强奸的案子,今天就得跑,以后恐怕都不回来了。二妮说你愿意死哪死哪,跟我没关系。张遂嘿嘿一笑,说那可未必。他说他会回来的,咱俩有缘分。二妮觉得可笑。她的缘分应该在隔壁游戏厅的办公室里。她从小就不觉得自己该属于她待的每一个地方。龙务?二妮冷笑。不过就在昨天,田云庭扇她那一巴掌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非要在龙务村出生,为什么非要和姓袁的一家人做邻居,为什么要沾袁向芳的光跑到这么个瘪三城市来。

不就是为了遇见洪亮吗?

二妮为这一发现沾沾自喜。她甚至在出门的时候又和张遂一番温存。刚穿上的毛衣和乳罩又被他抹掉了,可她把张遂想象成了仅一墙之隔的洪亮。他要她怎样,她就怎样。他说没套子了,她就更要。

半个小时后,二妮容光焕发。她从小旅店出来,正准备走进游戏厅,就被一个男人叫住了。

哟,这个抽着烟的小伙儿不是袁庆吗?

她走下两节台阶,袁庆登上一节,他的眼睛刚好到她的胸。

来玩儿啊?她问。

袁庆说今儿袁向东总算给了假,他还没到姑姑的游戏厅玩过呢。二妮说你可真是啥世面都没见过,领着他要往里进。袁庆拽住了她,说你这毛衣上啥东西?二妮低头看,原来是张遂干的好事。她随便搓了搓,效果不大。袁庆说是吃了啥好东西吧,漏嘴子,漏了一身。二妮哈哈一笑,张开臂,一下把肩膀瘦弱的袁庆搂进怀里,推进游戏厅。

袁庆走进游戏厅的感受跟他每次到爷爷奶奶的小黑屋感觉一样,第一下,肯定是什么也看不清,太黑了,而且味道古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幸好姑父王洪亮朝他迎过来,否则他无所适从。姑父给了他一大把游戏币,说玩吧,随便玩。见他朝人最多的老虎机走过去,姑父又把他按住。他说老虎机你就别玩了,不好。

不好玩?袁庆可不信。

那是赌钱的。二妮把手搭在洪亮的肩上。她太矮了,手搭在那里十分吃力。洪亮说你看着庆儿,别让他玩老虎机。肩膀一斜,二妮的胖手掉下来。袁庆点头,但转过身来就跟二妮说,我是大人了,我也赚钱了,咋不能玩老虎机?二妮的胖手团起来,一指戳出,朝袁庆的脑门儿轻点:你连个小老虎都算不上,玩什么老虎机?

袁向东醒来,睡得很好,但是仓促。袁长书非要他今天就把他们老两口送回龙务村,他答应了。龙务又到了农忙的时候,老头子心慌那点儿粮食。摩配部进货的事他已经交代下去,学校这边有王晶看着,他仔细想了想这几天的工作安排,确认自己是有时间亲自送爹娘回去的,便准备动身。走到楼下他看到了祁海英。

祁海英轻易不过来,过来就是实在没钱了。袁向东折回财务处,他应该记得这个事情的,但从没真正记起来过。以前袁向芳还住家里时,袁向芳要;女儿没到外地上学时,女儿要;现在祁海英跟前没人了,她只能自己来伸手。袁向东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家啥事不干能花什么钱。他已经快三个月没见过祁海英,她的活于袁向东而言是不存在的,所以经济花销于他而言便是多余的。但王晶不一样,她每换身衣裳,每换个发型,甚至于中午吃顿午饭,袁向东都能感觉到钱花得有效果,只不过不是笔笔都用对了地方。

而祁海英,这是他其实完全不熟悉,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熟悉起来的老婆。她似乎永远属于那个生他养他却不能满足他的地方,老实,保守,隐忍,甚至还有点豁达。她让他感到痛苦,总唤起他还是一个结巴的时候,过分的自尊和张狂的孱弱。

袁向东拿着生活费下楼,在祁海英没开口的时候,把钱给她。祁海英把钱装下,转身走了,他们没说一句话。

袁向东心想要是祁海英能跟他说一句“我走了”也是好的,但未免过分,因为他也不可能开口寒暄“你来了”。不过这样的句子总是有用的,门口停着常局长的车,袁向东现在总算意识到了。他奔过去,门开了,常局长下来,两个人热情寒暄。

来了?来了怎么不进去?

常局长说,看你忙。两个人握着手朝办公室走,袁向东忘了送爹娘回龙务的事。

袁向芳三催袁向东无果,洪亮说别等了,反正今天我闲着,我去送。二妮看准了机会,赶紧跟袁向芳告假回乡。袁长书说好好,赶紧回去看看你爹,多久没回了!田云庭没有吭声。

下午三点,袁长书和田云庭坐在轿车后座,黑二妮稳坐副驾驶位置,王洪亮开车,朝龙务村开去。他们从全阳桥上穿过,二妮心情很好,振臂想飞,胳膊伸到窗户外面,洪亮让她拿进来,危险。

全阳桥往北是北方服装批发集散地柏庄,摊贩众多,秋裤毛衣裤头夹克都吊在小推车上。二妮兴奋地转过头来介绍:

婶儿,看看这儿的星期天市场,热闹吧。你看一排排的,唉,那粉帽子不错。

田云庭说你就想着自己,给你爹买过一件衣裳没?

二妮说是啊,便求王洪亮停一下。他问干啥,她说要给爹买个夹克。洪亮看向后座,田云庭允了,让他下去帮忙瞅瞅。袁长书也要下去,被田云庭拽住了,她朝他使眼色,袁长书显然没看懂。她最终没扯住他,老头子也跟着下去了。

二妮没想到今天能有这样的运气,王洪亮说他们时间不多,要麻利些。二妮挽住他,他移开,她只能拽着他的袖子,从一个推车向另一个。他们的速度挺快,袁长书没跟上,一个小叫花子把他缠住了。

二妮不知道现在的老黑胖瘦如何,便挑了件最胖的,黑色,布袋挺多。二妮问王洪亮怎么样,他说好,然后就掏钱包准备付钱。二妮赶紧手忙脚乱地在红色皮包里摸索,说姐夫你别,我来。王洪亮说没啥,拎起塑料袋往回走,二妮的手还在包里插着,脸上红扑扑的。星期天市场的天露着,二妮却感觉不到天正黑下来,高高的布幔隔开了左右的吆喝和三块两块的价格战,灰秃秃的衣裳一层层压下来,反而让人觉得暖和。二妮心情好,又在出市场的路上随手买了几个熟玉米。旁边卖皮裙的大姐说姑娘你咋笑得这么好看。此时的二妮相信任何人说的话,也相信大姐家的皮裙会让她更讨男人喜欢。

来条大码的。她对大姐说。

等到二妮终于挪到车跟前,才发现车里仍然只有田云庭一个人。原来王洪亮又扎进市场找袁长书去了。她把玉米递给田云庭,田云庭摆手,二妮就自己啃了起来,玉米粒滑糯,有半粒粘在二妮的红嘴唇上,另一半掉进了她装皮裙的袋子里。等到太阳终于累了,疲了,掉下去了,星期天市场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一大片石头圈出的空地,玉米棒子卷着红薯皮,塑料袋儿横飞,破布烂鞋被遗弃,没能搭上任何一辆三轮车离开这个乱坟岗。二妮从车窗里头望过去,有点怀疑这地方刚才的热闹。她问田云庭:

这会都散了,他们咋还没回来?

田云庭不答话。二妮又问:

婶儿,俺叔呆了,走丢了咋办?你咋一点不担心?

田云庭说这家里谁丢了,他都走不丢。

二妮不知道田云庭哪儿来的自信。她下意识地摸刚买的皮裙,怀疑这皮裙就是孤魂野鬼卖给她的。二妮打冷颤,玉米棒子也凉了,她摇下车窗,把玉米都扔了出去,正好看到那一片乱坟岗上,洪亮显出来了,老袁叔也显出来了。虽然黑暗中那只是两个身影,但二妮看得清他们的表情,洪亮着急,叔兴奋。

王洪亮就怕回老家路上搭黑,但现在非摸黑回去不可了。他当然不能对袁长书发火,只能更谨慎地开车。作为一个老人,袁长书比孩子还能逛荡,如果不是市场散了,王洪亮绝对没有信心把他找出来。他问田云庭,爹咋这么爱逛?田云庭说这是他的大毛病,爱鬼逛,两腿不能闲。他又问袁长书,爹,你都买了啥好玩意?袁长书已经打起了呼噜。二妮转过头去把塑料袋一个个打开:小孩儿玩的木刀,洗衣粉,工业用胶,钉子,掏耳勺,还有好几根孔雀毛。王洪亮说这都啥跟啥啊,买这些干啥?二妮也猜不准。

全是向东做过的买卖。

田云庭清清楚楚。

到龙务村口时,天儿已经黑咕隆咚。老黑请来二奶奶和她儿媳来给他们做拽面,田云庭吃了,免不了数落面里盐放得少了,绕得圈数不够,没个劲道。王洪亮不管这些,饿了一路,有面有卤子,这还有啥挑的。二奶奶说有本事你让你媳妇来做。田云庭就不说话了,放下饭碗回自己院里去了。走半道又想起重要的事儿来。她安排洪亮就住在老黑家,说家里还没收拾,不好住。洪亮说行。二妮挑根拽面慢吞吞放进嘴里。

老黑很久没跟女人睡在一张炕上了,就算是自己的亲闺女他也紧张。二妮睡过的男人是不少,但跟老爹睡一张炕,她也不自在。记得上次睡在这张炕上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处儿。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了,她自己就会热起来。这炕不小,老黑窝在靠墙的一边,二妮睡在靠窗的一边。老黑把以前老婆睡过的被褥拿出来给闺女盖,棉花太好,二妮热得汗一阵阵。老黑觉得应该问二妮些话,比如钱够不够花,比如有没有男人喜欢她或者欺负她,又比如具体在袁向芳那儿都干点啥,可问出来后,二妮的回答都很短,一个字,两个字,老黑便不再问了。他期待闺女能问他点啥,可是二妮没有问题。老黑觉得无趣,但想到她能回来看看也是好,就感到心窝子有安慰。他睡了。

二妮终于盼着老黑的呼噜,才好意思在被窝里把秋衣秋裤扒掉。热汗一笼一笼,她得把乳罩也脱下来,还是不过瘾,她又把内裤扒了。现在二妮全身赤裸躺在娘睡过的被窝里,就跟躺在她的肚子里一样,安全,温热。她知道娘希望她能赶紧从被窝里出去,说实话,她也想,一直想。二妮把枕头底下的皮裙拉出来,冰凉凉让人颤栗,她把它贴在胸上,胸口立刻长出两颗大葡萄,马奶葡萄,跳得厉害。二妮安抚它们,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套上皮裙,拉链拉上,感觉尺寸正好。老黑睡得呼噜直响,二妮悄悄爬起,下炕,白花花的奶子摇晃,黑乎乎的皮裙包住肥臀,没一点儿内裤印子,异常紧张。她摸黑寻了件衣裳,套在身上,偷摸出门,才闻出是爹的。不打紧,反正一会儿也会脱了的。

也不知道是体内的热情还是体外的寒冷,二妮抖抖缩缩。到了王洪亮所睡的南屋,她毫不犹豫便推门而入。洪亮窗帘没拉,头朝外,侧着身睡,被窝有点热,秋衣脱了。二妮的鸡皮疙瘩退了。她把老黑的外套褪在地上,光脚上炕,只穿着一条皮裙,蛇一样滑进洪亮的被窝……

天亮后,老黑的外套还放在原来的地方,二妮穿戴整齐,坐在院里,直坐到太阳热起来,老黑才终于下炕寻自己的外套。院里的一切都不让人感到亲切,树,砖,井,铁皮桶,爹。二妮欲哭无泪。一个夜晚失掉了太多。那条黑色的皮裙,质量很差,她撅两下屁股缝就裂了。她从没有这样努力,以最艰难的姿势,最狂烈的攻击,最厚重的面皮,最惨烈的叫声,换来了一个什么都没发生的夜晚。田云庭走进来,告诉她洪亮已经走了,让她不用着急回,可以多陪几天老爹。老黑说你家女婿真是周到,好人,妮子,你要念着你姐和姐夫的好。

二妮不说话,老黑准备做饭,田云庭走出院时发现二妮整张脸都垮了。

走到自己院里,她给袁长书开饭,一盆土豆条,大馍馍,两大碗豆角稀饭。袁长书说哪都不如咱这个小院舒服,田云庭难得地同意。老黑院里传来恸哭,毁天灭地,袁长书问这是啥声?田云庭说,猪给阉了。袁长书又听,说不是吧。田云庭说不信你看去。

袁长书腮帮子里都是馍馍,再塞一口土豆,闷一口稀饭,咕嘟下肚,站起来。田云庭说败兴,你还真去看?袁长书说不是,我要找向红商量盖房的事。田云庭想起来了,这是向东给老爹治病的方式——给他找个事儿干干。

黑二妮从龙务回来后,自己就搬到了游戏厅。童童问姨怎么不回来住?袁向芳只能骗。童童说想吃姨做的饭,王洪亮就骂他小兔崽子。袁向芳说你跟孩子置什么气。洪亮被头一掀,说以后游戏厅你多去,我少去,你能忍,我忍不了。袁向芳也无话可说。她从衣柜里拿出刚买不久的呢子大衣和真皮包,挺贵,就是不知道这颜色二妮喜不喜欢。开车路过开元商厦,袁向芳又到里面给二妮买了几件新衣裳。她拎着大包小包进了游戏厅,里面人声鼎沸,却看不到二妮的人影。她问柜台上的小丁,她说出去了。袁向芳说她跟那个张什么的二流子出去了?小丁说不是啊,就是你侄儿,那个瘦瘦的。袁向芳想庆儿怎么跟她搅在一起了。小丁从她手里接过东西说,姐,你又给她买东西啊?袁向芳说也没买过什么。她吩咐小丁把最近的账都拿来,她查查。小丁说都在二妮那儿。

不是让你俩一块弄账的?

小丁委屈说:是你说的呀,你和大哥不在的时候都听二妮的。

袁向芳自己走到办公室,撩开二妮的床褥,打开每一个抽屉柜子,里里外外翻账本,死豆子,账本藏哪了?小丁站在一旁看时机终于成熟了,才说:

姐,你早该来查了,我一直就觉得不对劲。她那个姘头——

袁向芳问哪个?

就是那个张遂,他现在吃喝都是二妮养的哪。

袁向芳还是不能相信,她说你别瞎说,她就挣那点钱还能养上个男人?

小丁撇撇嘴。

袁庆的手活儿很差,完全不适应修摩托这么苦哈哈的活计。他希望袁向东能让他穿得干干净净去站柜台,他愿意卖配件,但不愿掌握这所谓的热门技术。谁都知道,现在摩托车不兴了,人家都开上汽车了,他掌握修摩托的技术有什么用?袁庆开始在修车的时候磨洋工,学校里上的课他也全没心思。他看大爷成天跑,吃饭请客送礼,还有玩王晶,忙不过来管他,他就在宿舍睡大觉,跟小水冶比着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食堂的小云对她另眼相看,因为她总是在给他打饭的时候笑,还老问他要不要多加蛋。袁庆的精神头一下就来了。

一天下午,他瞅着食堂公婆出门买菜的空,拉住了小云的手。小云脸红得过分,但是允了。袁庆觉得既然允了,不如亲一口,但一亲上,两个人就分不开了。袁庆从来就不知道亲嘴是怎么回事,亲上了才知道原来跟把对方吃掉差不多。他把嘴张得很开,舌头往那姑娘的口腔里探,姑娘却也一点经验没有。她误解了舌吻这件事,也非常努力地张开嘴,比袁庆张得还大,于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亲嘴就变成了张大嘴的比拼。最后袁庆赢了,把小云的嘴和舌头都彻底收伏。两个人半个脸上都是对方的唾沫,他们闻到了口水甜臭的味道,气喘吁吁。袁庆觉得既然老两口还没回来,干脆就把她睡了。小云见他把工作服剥了,惊呼,脸色由红转白,她已经被袁庆亲得没了方向,身子虚得只想有个人搂住。于是袁庆把她撂倒,三两下拽下了裤头。少女的阴部湿答答的,他说你是不是尿了。小云仓皇摇头。袁庆凶猛地把她的上衣扣子拽了,因为很多香港电影就是那么演的。少女的乳房露出来了,两颗乳头又大又坚挺。袁庆惊奇,他说你这儿是不是有毛病?小云又仓皇摇头。袁庆觉得这时候该露出自己的宝贝了,小云目瞪口呆,他让她把住它,小云不敢。他说这是我的啊,你怕啥。小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闭着眼把那丑东西一捏。袁庆就射了,射了那姑娘一整个平坦的腹部。

这是非常不美好的呀。二妮听了袁庆的描述嘲笑他。袁庆脸红了,他说自己射的时候看着小云那吓坏的样子,觉得还是很美好的。二妮说你射的时候怎么样都美好,那人家姑娘呢?衣裳都给你扒了还完全没享受到。袁庆说这样啊,他陷入了沉思。

现在他们与找账本的袁向芳仅一墙之隔。二妮还不知道袁向芳正在翻自己的箱柜,她开始抽烟,准备好好给袁庆上一课。首先,她说,你知道这女人是怎么把孩子生出来的吗?袁庆说,可能是拉出来的。二妮说你书都读到狗身上了?你娘当初怎么没直接把你拉到茅坑?袁庆嘿嘿一笑,说逗你玩呢,我知道,是从女人那儿出来的。二妮追问,那儿是哪儿?袁庆说我上过卫生课的,我上过。那是哪儿?袁庆不好意思地说,阴道。

二妮得意,说这就对了。她又抽一口烟,说你得放开,干这事你得放开。袁庆想自己挺放开的,第一次就把小云吓坏了。二妮接着开讲:俗话说,这有出有进,有进才有出,你从你妈阴道里出来,啥从你妈阴道里进去?

屌。

袁庆的回答让老师满意,但她马上补充道,你爸的屌。二妮觉得袁庆挺开窍。时机已经成熟,现在她可以从理论教学直接进入实验阶段了。她说,庆儿。袁庆抬头。她开始脱衣裳,袁庆惊恐,说姑你干啥?二妮笑着说你啥时候叫过我姑?叫姑干啥?袁庆从椅子上跃起,把帘子拉上,说姑你别吓我。二妮说,你不是让我教你嘛,来,好侄儿,快来。袁庆犹豫,他说你嘴上说说就行,咱不用来真的。二妮把绑着的头发放下来,轻轻摇了两下,说,不行,你不实战,下次还出丑。袁庆抽了一下鼻子,还是犹豫。

二妮这时已经把毛衣脱下来,秋裤也脱下来了。她望着不敢抬眼睛的袁庆,以教学为目的的心一下子软活了不少。哎呀,她想,这个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玩的小孩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庆儿?她幽幽地喊他。庆儿?她幽幽地喊他。

袁庆咽了口唾沫,抬起眼睛来看她。天啊,他惊呼。

这是多么肥美的女人的肉体,白得仿佛能听到下雪的声音。她的乳房骄傲地长在那两片红的花瓣上,红得就像是她小时候绑头发的红布条转世再生。她的腰上有合理的赘肉,有明媚的四季的颜色和昼夜的沟壑。她的两腿壮实,如娘的双臂搂住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袁庆不由自主走向这火堆取暖,二妮掀开被窝,准备迎接他,他却求她再留一会儿,让他看看,看这女人的身体。他比刚才更紧张,更纯粹。二妮用他的手轻轻拉下内裤,他着迷了,而她异常柔软。袁庆问她,姑,你的阴道在哪?二妮把两腿张开,第一次,张得那么开,让时间像落雪一样慢慢融化,绽开她的唇。她问袁庆,看到了吗?袁庆嗯了一声,用手去碰,她感到了,心头一紧,她说怎么样?袁庆说,好看,像花儿,不过烧焦了。二妮的手一点点捏住袁庆的手,她说,好庆儿,你来。袁庆说,姑,我就来。他把衣裳脱了,全脱了,什么也没剩。温润的雪现在化在全阳的鳖壳上,太阳伏在了雪水的身上。袁庆说,姑,你疼吗?二妮轻轻点头,她的年轻的沾满雪水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美丽的疼痛。袁庆说,姑,我也疼,疼。

时光坏了。袁长书走过西岗桥,来到旱池边上的大槐树下。树下卖凉粉的觉得老汉怪可怜,脑子已经乱七八糟,家里还出了那么大的事,便把手里正在做的一碗凉粉端了过去。叔,天热,吃碗凉粉吧。袁长书也不客气,吸溜几下,再喝几口掺着芥末粉的咸汤,把碗又放回卖凉粉的案板上,还摸出了两块钱。

不用了叔。

袁长书不答应,说不是这碗的钱,你再做一碗,带走。

袁长书拎着一碗凉粉走到老黑家门口,木头门上着锁,但多了一个大窟窿。袁长书十几年前画上去的门神现在成了没脑袋的,从窟窿往里看,院里没人,铁皮水桶倒在井边上。

干啥去了?袁长书嘴里嘟囔,井盖儿都不盖上。袁长书突然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站在老黑家门口,手里一碗黑乎乎的凉粉也不知道是要带给谁的。在院门石头上坐着的二奶奶瞅着长书又魔怔了,起身把他引回家中。

云庭儿,云庭儿,她朝北屋喊,长书给你买了碗凉粉,出来吧。她支开小桌子,放在石榴树下,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大碗,把凉粉倒了进去。香,她大声说。田云庭没有吭声,二奶奶就拉了袁长书一起坐下。

那天她,袁长书指指北屋,为啥给老黑跪下?

吓,二奶奶啐一口,都是二妮那个死豆子。

六点,全阳城艳阳斜照。二马路上的马记凉皮店生意火爆。要糖要辣椒!队伍最前头的人再三说道,就怕手脚麻利的老板娘漏放了任何一味料。知道,知道,老板娘不耐烦,筷子挑起两根擀面皮往大红油里一浸,放回盛了黄瓜丝、一小撮面筋的碗中,加半勺白糖,霍霍拌两下,右手把碗往队头那人怀里一塞,左手接过三块钱塞到围裙的敞口兜里。队头那人端了自己的擀面皮,听到老板娘喊下一个,却没马上离开的打算。

打听个事儿,他说,咱旁边这个游戏厅啥时候再开?老板娘把手搁在腰间,红油滴到裤子上,她重心往后移,一条腿弯曲,算是休息。

逮起来了,还开啥开。她有气无力地说,把那人拨拉到边上,忙着做下一单生意。

以前,马记凉皮店的生意多半来自洪亮游戏厅的小青年,谁知前阵子那个叫袁向芳的老板娘突然就给公安局逮起来了,她男人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一开始马记两口子心里还有些慌,怕隔壁的关门大吉影响到自己的生意,但夏天很快就来了,没轮上老板娘担心,全阳人就排起了长队来吃擀面皮。马记的生意没受什么影响,就是打听游戏厅的人越来越多,这让老板娘心烦,尤其在一些高高壮壮的男人粗声粗气问她话的时候。

我知道啥?老板娘抱怨。她跟那个开着好车的年轻女人又没什么交情,只记得她的脸又长又有点圆,挺和气,一副旺夫的样子。

袁向芳这晚躺在看守所的草席上。她把游戏厅抛在脑后,担心的是儿子童童,也担心在外面躲藏的丈夫王洪亮。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坐几年牢,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她在心里说着那两个字,不敢深吸气,泪流到了硬邦邦的大通铺上。

哭啥?紧挨着她睡的人小声说。袁向芳止住了,那大姐又小声嘟囔,这屋儿真臭死个人了。通铺上其他几个人也翻个身表示回应,铺太硬,她们睡不着。

袁向芳记得小时候她和二妮就是这样紧挨着躺在炕上,睡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说着那些姐妹间都会说的话,可后来二妮娘就把她带走了。过了几年,从邯郸回来的二妮再和她偶尔躺一张炕上时,就不大说话了。她变胖了,嗜睡,一挨枕头就着,只留袁向芳一人听大人们打呼噜。再后来,袁向芳把二妮接到家里住的时候,二妮的呼噜打得比谁都厉害了。袁向芳现在躺在看守所的草席上,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二妮的呼噜,浸了热汗的干草没有变得柔软,反而更扎人了。

袁向芳在全钢小区地下室找到黑二妮时,她的头发也这么扎人。跟袁向芳来抓人的李子、王红各自反压二妮一只手,等着袁向芳来揪她的头发。袁向芳心里没这个想法,二妮伤了她心,可她只想把自己的钱拿回来。老虎机的钱来得再快,那也不是旁人说拿就拿的。两个帮手骂骂咧咧,要二妮把钱吐出来。二妮的白胖脸涨得通红,嘴里只骂着“你妈逼”,再不说别的。袁向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敢看她。王红脑袋一偏,再次示意袁向芳应该揪住贱人的头发,给她点颜色看看。袁向芳觉得很憋闷,她看到这间不大的地下室里有床有柜子还有锅碗瓢盆,一点微光打下来,照在一把明亮的不锈钢锅铲上。她对这锅铲产生了兴趣,这是一把不错的武器,让她觉得她太有理由对这个女人生气了。于是袁向芳右手拿起锅铲,走到黑二妮跟前。她揪住这女人的头发,发现它们又硬又扎人,打结还很严重。一铲扇下去,二妮哇的一声就哭了,鼻子里流出红的血。打,打死她。李子叫道。往死里打。王红叫道。

两个男青年把黑二妮架到车上的时候,袁向芳顺手拿走了这把锅铲,没有送到公安局,却带进了自家的地下室。王洪亮带着两个道上借来的黑胖兄弟正等在那儿。替天行道的事。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理解的。

两天两夜,这柄锅铲却怎么都撬不开黑二妮的嘴,就连骂人的话她说得也不多。叽叽喳喳的黑二妮哪里去了,袁向芳怀疑。把钱还回来,袁向芳劝她,以后咱这关系就断了,这账也清了,你爱咋咋,但我的钱你要还回来,你妈逼,你把钱给我吐出来。她手里又扬起那柄锅铲。还不还?二妮不说话。她没想到袁向芳能这么快就找上门来。钱不在她身上,张遂拿了钱就跑了,谁知道他在哪。但黑二妮下了决心,就算便宜了张遂,她也不能让袁向芳和王洪亮把钱追回来。

凭啥?

这次袁向芳手里的锅铲还没能落在二妮已经被打裂的脸上,公安局的人就冲了进来,三两下就把在场的人全铐上了。

谁也没想到,老黑在龙务,把警给报了。

十一

袁向东把车开进王晶所住的蓝田小区,兜转了两圈,没有发现一个停车位。这是新发现,袁向东握方向盘的手冒汗。都他娘的有钱了,他骂,倒车,开出蓝田小区,一路朝南。

快两周了,袁向芳的事情到现在还没解决。袁向东下午刚从检察院检察长的家里出来,消息让人沮丧。黑二妮不想私了,非告不可。袁向东不明白,明明私底下就能解决的事情,傻女人却非要捅到检察院。又要便宜那帮龟孙,袁向东加大油门。

足有几个月没回过家了。袁向东没想到这个只有一幢楼的小区竟败得没了样子。以前在门房开小铺的大爷现在也不见了,他走时可能还带走了小区的大铁门。袁向东在黑暗中走向自己在全阳城买下的第一套房子,钻进黑乎乎的二单元,发现自己竟还没想出一个回家的理由。上楼梯的脚步慢了,慢了还是快了,他没搞清楚,反正没几步,他就站到了家门口。拿钥匙开门?

敲门吧还是。

祁海英躺在硬邦邦的木头沙发上,睡着有一会儿了。听到敲门声时,她睁开眼,首先注意到电视里放着广告,抬头看表,十点了,电视剧已经演完。

谁?她问。

我。开门。

祁海英抓抓头发,四肢极不情愿。她勉强开门,看到了黑暗里的袁向东。两人不说话,男人走进来。

楼道里的窗户咋没了?这是袁向东急中生智想到的开场白。

不知道,祁海英接着抓头发,被人偷了吧,她说。想问袁向东吃饭了没,他却抢先说,赶紧,弄碗挂面汤。

这几年,袁向东唯一在家里吃过的东西,就是挂面汤。细软的没有一点嚼劲的挂面堆在飘着几滴香油的、浅酱色的汤下面,上面三两根青菜,卧一个荷包蛋。对于不怎么讲究吃的袁向东来说,这是莫名奇妙的晚上,最踏实可靠的吃食。

挂面熟起来很快。祁海英把碗放在茶几上,坐进离袁向东最远的沙发。袁向东吃起来也很快。吸溜挂面的声音响得过分,祁海英拿起遥控调大了音量。

向芳的事咋样了?见袁向东搁下碗,祁海英忍不住问。

对啊,袁向东想,完全可以说说向芳的事嘛。

可就在他说完“没咋样”三个字后,祁海英便不问了。

他们不撤诉。袁向东于是补充道。

呀嘿,祁海英叹。袁向东看出她为这事显然也操了不少心。

老黑咋说?她问。

他能管得了二妮?袁向东往沙发上一靠。他不添乱就万幸了。

祁海英唉、唉叹了两声。两人再次无话可说。

家里还有钱没?袁向东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只有这一个话题有得聊了。没有就给你丢点。

没了。祁海英也干脆。

袁向东掏出钱包,这才想起今天回家是个例外,根本没带什么钱。他把钱包里仅剩的两百块拿出来,觉得不合适,又放回去。

这样吧,他起身,我过两天再给你送一回。

祁海英没有说话。两个人都知道她不用说话。袁向东走到门口,把门锁朝右边一拨,一脚踏出去,带上门,却听到祁海英隔着门问了句:

向芳那儿让不让人去看?

不让。袁向东喊。你不用去。他准备下楼,门却打开了。

童童没人看放我这,她说,我反正没啥事。

袁向东嗯嗯点头,往楼下走。

还有——

祁海英说,你是不是在老家盖房了?

袁向东有点厌烦。

老家来电话了,祁海英没等他的回答就说,你爹把房画成棺材了。

这什么意思?袁向东没问出口,祁海英把门关上了,砰的一声。

十点半,袁向东开着奔驰再次驶进蓝田小区。这次他出奇顺利,在王晶家楼下找到了一个可能刚刚空出来的车位。为了避免王晶打听向芳,打听各种他提也不想提的事情,他一开门就把坐在沙发上涂脚指甲的女人抱起,扔在床上。女人的声音里是小心,指甲油,哎呀,没干哪,你着什么急啊。

袁向东也不知道自己着什么急。他就是想堵住女人的口。正想拼尽全力,他的胃里突然一阵不适。有气。停上三两秒,气涌上来。袁向东舒舒服服打了一个挂面味的嗝,青菜、香油、荷包蛋,都是轻巧的东西,搅得人难受。一个,两个,停不下。

王晶在他身子底下咯咯咯地笑了。袁向东颓然倒在女人身上。

真他娘的太累了。

十二

二妮从检察院走出来,脸上还是肿得可怕。袁庆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拉了她的胳膊跳上借来的摩托。

啥事都没了?袁庆顶着风,大声问。

天降福星。黑二妮也大声回应。

那俺姑呢?

黑二妮没有答他。

袁庆开着摩托来到人民公园。二妮说,咱又不处对象,逛公园干啥?袁庆不说话,直接把她拉进公园大门,朝西走,来到一片范围极小的松树林。

咋回事啊到底?他问。黑二妮说你小孩子别什么都掺和。袁庆不吭声,他看到二妮喧乎乎的脸上有着暗红色的血痕,心疼。

咋弄的?他伸出肉缝里杂着机油的手,想摸,二妮把脸移开了。

还不是你的好姑姑。

姑姑。袁庆听到这个词难过,难过又觉得身上欢喜。他把二妮抱在怀里,说,你才是我的好姑姑。

黑二妮很想推开这个男孩,取笑他,但任何一个别人的拥抱,她现在都是需要的。她想起了那个让人失去控制的下午,先前,她都忘记了。

陪我去干件事儿吧。二妮靠在袁庆的肩上说。

行,我啥都陪你。

她把他轻轻推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看出啥变化没?

啥变化?袁庆盯着她的肚子看,半开玩笑地说,咋,你有了?

黑二妮点点头。放心,她说,不是你的,但你得陪我去打掉它。

等会儿,袁庆不放心,你确定不是我的?你咋确定不是我的?

干啥,你想当爹啊?黑二妮用眼睛轻轻瞟他。

不想。袁庆老实地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黑二妮背过身去,朝树林外面走。

这天下午,袁向东打电话回去,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把房画成棺材”。老头子太能给他添堵了。袁向东在河南通往河北的国道上飞驰,无数拉煤、拉货、拉猪羊的重型卡车挡在前面,他不按喇叭,一辆辆超过去。盖房子本是喜事,现在好了,喜事成丧。

在袁长书看来,白稀稀的墙是最不吉利的。他袁长书给人家画了一辈子棺材,现在终于轮到住新房了,怎么也要把房子画得严丝合缝。田云庭因为袁向芳被关进去的事天天卧床不起。袁长书瞅准了时机,开始自己宏大的工程。他把祖传的几十套图样都拿出来,能用的、不能用的笔、颜料、刷子都搬到新房院里,还托村上的年轻人小雷到阳邑新买了一批马利牌广告颜料,三大桶立德粉和十桶乳胶。可等他把立德粉和乳胶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加水搅拌成糊糊,刷上墙时,才发现画一座房子实在太废料。于是袁长书趁田云庭睡觉的工夫,偷拿了她锁在柜子里的全部积蓄。说什么都要画,袁长书现在比驴都要倔。

等袁向红找足了老黑所有亲戚的麻烦,回过神来关心盖房子这事时,袁长书已经画完了北屋的整面墙。看到整整四米高的蔺相如完璧归赵,袁向红叫了一声“呀”,倒抽一口气,鼻子和嘴便塞满了颜料的化工味和老爹的脚臭味。正站在两脚梯上仰着脑袋画边道的袁长书听到这么一声“呀”,后脊梁一紧,险些掉下来。袁向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张着大嘴走出院。

然而田云庭对这件事的反应让袁向红吃惊。时光坏了,向红。田云庭一遍遍对儿子说。向红想,是坏了,老娘也要疯了。他在黑黢黢的小屋里转圈,怎么好像听到了耗子吱吱的叫声。他抬起头,发现那块吊顶的布上有小爪子若影若现地跑过。要了命了,向红说,大白天就有老鼠。一只,两只,那边,又一只,两只。娘,你这屋里这么多老鼠,这布要撑不住了。田云庭说老鼠怕啥。她翻过身来看老鼠的爪子飞快爬过那块蓝灰色的布。向红听到的是它们吱吱的叫声,田云庭听到的却还是房梁上落土的声音。

一窝子小胆鬼,老鼠有啥怕。田云庭勉强坐起来,肥大的身子像干草垛墩在炕上。女人家就怕梁上落土,她说。声音一下子提高,重音落在那个“就”字上。田云庭这会儿终于清醒了,向红放心不少,便把袁长书胡闹的事又说了一遍。做儿子的以为老娘这座干草垛今天肯定得点起火来,可田云庭一动不动,像大雨淋过,只冒着潮气。

败兴东西,随他吧,她说。也都没几年活了。

袁向红只能掀起门帘,走出黑黢黢的小屋。

这天夜里,袁向红就把电话打到了袁向东家,接电话的,当然是祁海英。当晚十点一刻,袁向东走出家门的时候,祁海英做出了告诉他这件事的决定。祁海英的决定把袁向东送到回老家的路上,但达技高摩配大楼失火的消息调转了他的车头。

再没有比这更心疼的消息了。袁向东两眼模糊。

十三

龙务村过白事要守套规矩,除了守规矩外,这棺最好是黑雷军打的,材最好是袁长书画的。可惜今天这口棺,请的都是柳河师傅。

袁向东手里端着一碗大米饭,饭上盖着酥肉、土豆和云豆角。他的身后是贴满了瓷砖的新房子,房里住着自己的老爹和老娘。多少年没看过这么大阵仗的白事了,袁向东扒口饭,觉得不够劲,走到大灶跟前,讨了几个油炸丸子。炸丸子的听说了全阳城大火的事,全龙务都听说了。

都烧光了?那人问袁向东。

没,袁向东说,没光,全黑了。

袁向东赶回全阳时,大火已经扑灭,达技高大楼乌黑一片。祁海英坐在黑漆漆的地上嚎丧,当年她爹死的时候,她也是这副模样。是太难过了吧,袁向东听出她声音里无边的空洞,泪早干了吧,这哭声烟熏火燎。可祁海英并不抬头看他,没有人看他。袁向东从他们中间,从看热闹的人面前走过,没有人看他。他以为自己死了,可又觉得死亡不该是这样的,至少,不该死得无人观看。很快,拨开人群迎面走来的警察打消了他的怀疑。袁向东又一次被人民警察带走了。他们架起他的胳膊,这下,袁向东终于明白自己在这场火灾中最需要了解的是什么。

死人了吗?他声音颤抖。

没过几天,调动全阳所有消防力量全力浇灭的大火却烧到了河北龙务。龙务村的人都说老袁家可全完了,两个会赚钱的都进去了,袁向东说不定还是二进宫、三进宫。越来越多的人涌进老袁家的小黑屋,给田云庭顺顺心,顺便打听更多消息。

然而一个月后,袁向东开着一辆黑得发亮的奥迪驶进龙务村,车上走下容光焕发但干瘦了不少的袁向芳,晒得黝黑的袁向芳男人王洪亮,还有又长了一大截的他们的儿子童童。

能用钱摆平的都不是事,袁向东对老娘说。

田云庭说是。她不出声地笑,鼻毛从鼻孔里探出来,满口硬牙盖住了她的年纪,可脸上的肉皮显然比以往更加松弛。袁向芳有点想流泪,田云庭攥住了她的手。

俺大哥可是第一次买新车,完完全全一手的。王洪亮打趣袁向东。

我看这新车没啥好,袁向东笑着反驳,没我以前买的二手货顺手。他边说边朝外走。他想去看看老头子究竟把房子画成啥模样了。真画成棺材了?走出院门,袁向东却迎面碰上了正挑粪出院的老黑。

老黑扁担上两桶粪,本来有节奏地晃着,因为碰到了袁向东,十分不自在起来。南古道就是窄,老黑无论怎么摆,都没法让袁向东体面地从粪桶边上走过去。

挑粪呢叔?啥时候回来的?袁向东问。他看到粪桶上活跃的蛆,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叫老黑一声叔。

嗯,老黑没回答袁向东的问题,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绽开脸一笑。他没想到袁向东还愿意跟他说话,更没想到他还愿意叫他叔。他想把粪桶放地上,觉得不妥,半蹲的腿又哆嗦着站起来。

袁向东问,外头那么多抽粪的,你咋还自己挑?

老黑说自己还能动,花那个钱干啥。向东你忙去吧。他又朝后逼了逼自己,算是给袁向东让出了一条还算体面的道路。

袁向东领情了。他摆开腿走了两步,再走两步,却又转过头来。

老黑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咋啦,向东?

没啥,袁向东说,二奶奶的棺材是你打的不?

老黑把两手都搭在扁担上,他摇摇头,不是,人家没请我打。

袁向东说,叔,这棺材也没请我爹画。

我知道,知道。老黑点着头,下巴向上扬了两下。这是告别的姿势,袁向东也朝他摆摆手。他看到老黑扭过头去,朝南街的庄稼地里去了。那是一片挺远的土地,在袁向东的记忆里,那里总是种不出什么东西。老黑家没人,粪不好,记得田云庭以前总是这么讲。

给二奶奶送葬这天,袁向东没有看到一向爱帮忙的老黑的身影。他把两手背在后面,手上端着空碗,绕着死人的棺材看,挑剔着那些做的不如袁长书和黑雷军的地方。看这线勾的,他摇了摇头。现在的袁向东面对棺材比年轻时候坦然多了,因为他知道棺里没死人,就是一罐子灰。

袁向东走出灵堂,看向即将游街送葬的这一大家子,全都排好了队站在龙务村金色的阳光下。队伍最前头备齐了十几根五响雷,紧跟其后的是红色大鼓和金光灿灿的花圈队伍,大白花,金镶边,绿的、黄的,还挺好看。再往后,袁向东踮起脚才看得出,那是纸糊的彩电冰箱,塑料制的金童玉女,难看难看。塑料陪葬品后面是女人们扎的幔子,大门一样,扎着彩布条,上下左右缝了四个枕头,中间还缝了一对布娃娃。老到了阴间可够热闹的。袁向东饶有兴致地再往后看,那是扎白布条的孝子队伍,前头那人捧着遗像,显得庄重。孝子队伍后头则是戴白搭头、花搭头的女眷。白搭头没有看头,花搭头却怎么看都沾着喜气。她们身上都挎着红花布条,像参加开业盛典的礼仪小姐们,匆忙戴上的红色绶带。

袁向东继续朝白色的、蠕动的队伍漫无目的地瞧着,却在花搭头队伍后面,戴白帽的人中间,看见了袁庆的脸。

袁向东问端着饭碗走来的袁向红:那是袁庆不是?

向红几乎把筷子扔掉,仰着脖子看。

哪儿,哪儿呢?他朝袁向东手指的方向看去,没看到儿子的脸。

袁向红的脸重重拉了下来,看上去比所有送葬的人都悲伤。第一管五响雷响起来了,队伍在锣鼓声中开始移动。袁长书听到响声就从新房二楼的半圆窗户探出身来,送葬的人浩浩荡荡穿过西岗桥,朝西去了,一起西去的还有那口没让他沾手的黑色棺材。

责任编辑   吴佳燕

猜你喜欢
向东
刘向东美术作品选
夏季开空调,怎样才能不生病?做好这些防范措施很重要
我的爸爸
Lattice Boltzmann model for interface capturing of multiphase flows based on Allen-Cahn equation
赶集归来
潘向东 城市综合体垂直空间构建者
吴向东油画作品选登
于向东
拨乱反正 夯实基础
俄罗斯天然气向东遇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