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我们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学位自2010年招生第一届,至今为止已入校六届、毕业五届。在这里刊登的四篇小说,来自第五届毕业生的毕业作品。创意写作专业的毕业作品要求有三项,一是三到五万字的小说或者散文,散文必须是有连贯的主题和结构,而非短章的聚集;二是五千字的短篇;第三,五千字理论文章,内容必须关于写作的经验和认识。在二年制的学期里,要完成这些,再加上规定学分,时间相当紧张。因为是创意写作的课程,实践就非常重要,所以,每一个课程,都有作业要求。学习是艰苦的,但令人安慰,还没有减损学习的乐趣,同学们很争气,基本完成任务,有一些还相当出色。当然我说的出色,不是通常以为,博得作家的大名,登上出版业的销售榜。相反,他们更多地从业于文学以外的工作,比如中学老师,公司企划,媒体采编,机关行政,驻外使馆……可是从某一方面说,又有哪一种生活不能成为文学的人生?区别不在做什么,而在于怎么做。虽然我们的学位称作“专业学位”,但事实上,我以为文学在广义上并不是“专业”,而是面向整个认识世界。不过,既然在这里发表作品,事情就还是回到狭义上,我们如何写作小说。
方才说到毕业作品的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三到五万字写作,可以是小说,也可以是散文,但我比较建议小说,倒不是因为我开的是小说写作课程。虚构比非虚构需要处理更多的关系,想象和创造在虚构里表现得更为显现,而非虚构则容易将问题隐蔽起来,真实发生的事情本身先天具备合理因素,就有说服力,会让人忽略后天的安排,比如结构,情节,细节,行文的节奏,叙述的先后,等等,而虚构,则将这些都变成显学。我们希望在初步接触写作的阶段,能够正面地对待挑战。由于我的课程是小说实践,因此,同学们写作的学习便能给予较为连贯的印象。几年来,我发现一个有趣的概率,每一届的毕业作品中,都会有二至三篇较为优秀的,总是这个数,不少于也不超过,同时呢,这二至三名同学往往——我说的“往往”,不是“一定”,往往不是在课堂上表现活跃的,而是比较闷,甚至于木讷的那个。这些孩子,很奇怪的,会在文字里突然焕发光彩,真是让人又惊又喜。是不是暗示着,文学能够调动潜质,还意味着,文学自身的一种特性,就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每年的毕业作品,除我们自办的内部刊物《MFA》刊登发表之外,都是由同学自行处理。为防止流弊,我立下规矩,不为同学推荐发表。但是,也觉得可惜,倒不是说一次发表能够决定什么,刚才说过,许多同学并不从业写作,年轻人,有的是时间和快乐,自己都不定在乎自己的诸如才华之类的拥有。这一刻过去,下一刻不是很快就来了?我可惜的是,有一种值得重视,当然,那只是在我看来,一种值得重视的价值,也许应该让多些人看见。2014届毕业生余静如的毕业作品中的一篇,发表在某一份文学期刊,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这不止鼓励同学本人,也鼓励我们这些做老师的,它至少说明有一个以上的期刊注意到被创意写作教育主张的写作。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个起念,特别感谢长江文艺杂志社,专辟一期,为我们纪录下这些初学者的脚印。
我们推荐发表四篇小说,超出方才说的历届优秀毕业作品的二三,也反映出这一届的特点。世事总有难料的时候。每次答辩前,老师们都会稍作议论,谈谈印象。与前几届比较,这一届大体都还不错,但从个别作品看,似没有之前的突出。如果能够量化,那么平均水平还是保持在同一程度。专业学位课程要求结合社会实践,得上海作家协会支持,为我们建立实习基地,提供实习导师,除去平时的指导,还共同参加论文预答辩。所以,预答辩仿佛成为作品研讨会,不仅是老师与学生,还是编辑对作者,学府和社会。在沪的学友往往也来旁听,从早上持续到傍晚,却无有一人流露疲态。我个人也以为这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一天。事实上,在初学者的作业上所存在的问题,很可能是职业写作者一生需要解决的,文学的问题很简单,同时很顽固,它是本质性的,从开始起,就跟到底。比如,写作和经验的关系,可不是始终需要处理的吗?甚至可以说是文学的安身立命。我个人,也是我们所有人,教学老师和实习导师,都特别在意同学们作业里,自身的经验的质量,是第一手,还是第二手的?辐射的半径是长还是短?从主体转化为客体的价值高还是低?表现完整还是不够完整?等等。
这四篇作业中,大家最喜悦同时最困惑的是郭冰鑫的那一大堆文字。顺便说一下,2015届毕业生的实习导师有上海作协创作研究处的程小莹,专业作家小白,《上海文学》执行主编金宇澄,《收获》副主编钟红明,《萌芽》副主编傅星。这位学生来自河南安阳,很奇迹的,班上总共有三名安阳的同学,那两位交的是散文,评价也不错,可刚才说了,我们更建议小说。郭同学我觉得是一个元气充沛的孩子,能量很大,吸纳与释放都是汹涌的,这样的性格往往会是粗疏杂芜,泥沙俱下。我们都被她小说里大量的人物和情节搞昏了头,但又难以摆脱吸引。如果笼统地说,她想表达的就是中国乡村凋敝的现实,这已经是当下写作的一大题目,可是,文学从来不是笼统的,在笼统底下,各有具体。她笔下的具体性实已超出一般的共识,这既是诱惑又是拒斥,现成的固定的模式化普遍性的经验时不时干预着我们的判断,我们一会儿否定她,一会儿又忍不住地要赞赏那个驱鬼场面的壮烈,还有“皮裤子”,也是壮烈的,乡村和故土就是这样壮烈地圮颓。郭同学有一股子劲,这股劲上来,什么结构啊,叙述的先后啊,人物的有效啊,都顾不上了,你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她也不知道拿我们怎么办,我们意见相左,前后矛盾,说了这么多,又这么乱。但是,她显然还是努力沉住气,在预答辩和正式答辩之间,很短的时间里,作出相当程度的修改,乱还是乱,一团乱麻中到底还是有了隐约的秩序。
与郭同学的率性相对的是华沁,她是一个安静的写作者,在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四年的本科学习,已经获得训练。可贵的是,先期建立的写作概念并没有遮蔽她对生活的直观感受,她能够透过层层暗示的覆盖底下,找到独属于她的人和事;也能够摒除实验的蛊惑,不惜背负保守的压力,循着古训,中规中矩地讲述。但是,谁能说这是最合适她故事的方式呢?郭同学的混沌在华同学这里拨乱反正,经纬有序,清浊分明。你可以说这是一种老到,但亦是单纯。那个“老根”,是她上辈子的人了,无论是时代,还是私人生活,都是俗话所称的“电灯泡”。“电灯泡”的处境其实有种种尴尬,老根不仅安之若素,还能够惠及周围,这样的人生,照理不是华沁这样的年轻人能够理解的,可她偏偏理解了,而且抱着感情,一点没有刻薄他。最后朋友的追悼会上,远远看见角落上落落寡合的女人,猜就是朋友的相好,我不以为老根将接续朋友的浪漫史,老根这样的人,也许注定不会有戏剧性的转折,倘有的话便落入窠臼了,所以,这一幕流露出的是人世的厚道。
《龙凤》这一篇在开题的时候,受到比较多的质疑,我甚至企图说服换一个题目。到预答辩,看到基本的完成,我想我们基本上都被说服了。这同学很固执,大多数同学都很固执,这当然是一种性格,但在某种情况下,却是有风险的,所以,这就不能简单视作固执,而是有主意。大多数时候,我们难以超越阅历,尤其在一个写实性的故事里。我觉得,《龙凤》描写双胞胎姐弟的血亲关系不够微妙,而是生硬了,这样的先天血缘与后天遭际的碰撞,碰撞里的痛楚,还不是晏藜这样年纪的孩子能够体验的。也许她模糊觉得其中有一种生命的奥秘,却无法解释,又努力要破除疑惑,这种想说又说不出的纠结,似乎也转移到笔下人物的身上。那个小姐姐,无端地苦闷着,迁怒于各种琐细,使整个叙述都充斥了压抑。最后时刻的当街发作,爱恨悔懊一下子释放出来,使我们原谅了表达上的所有不成熟。
余龙杰是来自香港的同学,他经历的生活和叙述语言对我们都有陌生感。和前三位同学一样,对我们既定的概念提出挑战的是,他给出了一个大不同的香港。城市之光熄灭了,露出灰暗的“村屋”景象,校内霸凌的“童军”,都让人认不得香港了。行文是个问题,一是粤语的句式结构,二也是香港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呈现断裂与碎片的小众文学语系。我对余同学的要求是,必须让大家听明白说话,但是,我又有顾虑,生怕他丧失个性,湮灭在华文写作的北方话语潮流。北方话,也就是普通话已经形成模式,在加强交流的同时,付出的代价是取消差异,限制表达,对语言艺术是有损失的。我希望余同学能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也需要阅读者的劳动,就是拆除成规的樊篱。“和声”的意象不错,它隐喻着融入。初学写作者都热衷使用隐喻,多少有点找不到北,企图夺门而入,但隐喻是需要事实的支持的。在“和声”,我以为事实还是够支持的,而且是以反向为形式。主人公是在用歌唱抵抗少年成长时期的受挫,遭童军虐待,贫瘠的家境,卑微的求爱和失爱,只有在和声中,他才能缓和尖锐的冲突,从而协调身心以及人际社会。我们都反对最后与经济公司签约的一笔,成功的希望减弱了和声隐喻的更广大的人生价值,可是,谁能犟得过年轻人呢?方才说了,他们都很固执。而且,年轻人总是要求事情有结果,没有结果就不算完。
这些作业,倘若分散各处,就显得分量不足,放在一起,能互相壮壮胆似的,不止壮同学们的胆,也壮我们老师的胆。创意写作专业学位课程还很年轻,成败如何难说,需要学术考量,也要社会检验,所以,收拾收拾,就来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