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
一
西北联大诸教授中,许兴凯大概是最有名士范儿的一位!
许兴凯,1900年出生于北京,蒙古族,1952年病逝于西安,一生经历复杂丰富,颇具传奇色彩。
他是名师,1926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1929年被北平大学聘为教授,主讲日本史;1931~1934年,担任天津法商学院政治系教授、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讲师、北平大学法学院政治学讲师以及燕京大学新闻系教授;1938年任西北联大教授,讲授日本史和中国政治制度史;抗战结束及新中国成立后,继续任教于西北大学,直至去世。非常有意思的是,许兴凯在大学所学的是理化专业,但后来他讲授的却是政治和历史。他口才很好,知识丰富,思想活跃,故事、典故、段子信手拈来,以致于几十年后,当年听过他课的西北联大学生还能原原本本复述出他在课堂上的“奇谈怪论”。还有学生这样作诗调侃他:
生成子羽相,
却富无盐才。
疯语满乐城,
自称摩登来。
他是当时的当红作家,著有《太太的国难》、《摩登过节》、《明清演义》、《县太爷》等著作,其中长篇小说《县太爷》曾在《大公报》连载,轰动一时,据说其声名之高,犹在《三毛流浪记》之上。不过,这位名作家的形象却让人不敢恭维,他身材矮胖,不修边幅,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长相方面有点像老太婆,而且满脸麻子,或许正是为了自我解嘲,他在发表《县太爷》等小说时,用的笔名即为“老太婆”。
他是名学者,日本问题研究专家,著有《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日本政治经济研究》等著作。
他是当时的新闻界名人,年轻时曾参与过《新青年》的具体工作,担任过《晨报》编辑;1928年,许兴凯应张学良之邀,前往沈阳担任《新民晚报》的主笔,因他敢骂日本人,报纸销量很好;西北联大城固时期,许兴凯还主办了一份《城固报》,亲自写了不少文章。
许兴凯确为当时社会名流,既为名流,加之自己性格的原因,于是便演绎出了不少的名士行为。
其一,好客,讲排场,讲究吃。据许兴凯的儿子许继昌先生回忆,父亲在北京时经常请客,而且请客地点都是当时北京的大馆子,如“全聚德”、“东来顺”等,自然,也有很多人回请他。到了城固后,当地有位名叫王晓康的乡绅,慕许兴凯之名,经常请许兴凯吃饭,逢年过节还要给许兴凯送土特产。
其二,参与社会热点问题讨论。许兴凯曾参与“国山”问题的讨论。1933年,他写成《泰山游记》一书,其中在第三篇《讲演泰山》中,记述了他在泰安县立师范传习所对来泰山修学旅行的东北中学学生军的讲演,提出了“泰山可以代表我们中国”,被认为是近代倡导泰山作为中国“国山”的先声之一。城固时期,许兴凯经常应邀到民众大礼堂做演讲,颇受当地市民、职员和学生的欢迎。
其三,捧名角。在北京时,许兴凯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先生的“铁杆粉丝”,每次程砚秋登台亮相,许兴凯即带头领着一大帮子“粉丝”大声叫好,演出完毕后又到后台看程砚秋卸妆,一起去吃宵夜,第二天还在报纸上写程砚秋的剧评文章,极尽吹捧之能事。许兴凯自己也会唱京剧,是当时北京城里著名的票友。1951年,程砚秋赴新疆考察路经西安时,专程前往西北大学许兴凯的寓所看望了许兴凯。
其四,狂放不羁。许兴凯的儿子许继昌先生这样回忆父亲:
许兴凯教授“其貌不扬”,日常生活放荡不羁,平时不修边幅,旁若无人,不管不顾,沿街唱歌唱戏,自以为乐。他最喜欢的歌,最爱唱的歌,至今我仍记住歌词的那首是:“向前走,别后退,生死已到最后关头。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我们再也不用能忍受,我们再也不能忍受。”……有时唱得高兴了,还手舞足蹈起来,起初路人还以为我父亲是神经病患者,后来时间长了,唱得多了,也就是不以为然。大家都知道这位唱者不是神经病,而是西北联大的教授,并且传说着就是笔名为“老太婆”者。
也许因为许兴凯经常狂态毕露,行为举止怪异,造成了很多事情以讹传讹,比如有人著文说许兴凯经常在家做红烧肉吃,当笔者以此求证于许继昌先生时,他断然否认说父亲从不做饭,更不会做红烧肉。
其五,摆摊说书。这是许兴凯在西北联大流传最广的故事,在西北联大城固后期,有一段时间,许兴凯在校门口支了一个摊子,说起了评书,主要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古典小说故事。为何这么做,坊间传言是他对待遇不满,以此进行抗议。不过据许继昌先生讲,当时他家里经济条件尚可,父亲不会因为物质原因而去说书,而且也不是出于政治原因,至于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笔者认为,许兴凯说书,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而是天性使然,在表达某种情绪而已。当然,不管怎么说,在常人看来,这种行为都是十分怪异的。
其六,开堂坐诊。许兴凯原不懂中医,后患上了高血压,到城固后,自己摸索着给自己治病,开始研究起了中医,还写成了《巴山采药记》一书,在《城固报》上连载。家人生病了,都是他开方子抓药治病。某次,夫人腿上长了一大片疱疹,许兴凯遍查药书,终于找到一个偏方,将韭菜捣烂,敷于患处,几个月后竟治好了夫人的病。许兴凯懂中医之名传出后,前来就诊者见多,他也来者不拒,热情接待,开堂坐诊,当然都是免费的。
二
许兴凯颇具名士范儿,看起来是一位很超然的人物,实则不然。许兴凯的一生中,和政治渊源颇深,经历复杂,他陷入其中,冷暖自知。
中国共产党的先驱者李大钊是第一位在政治上给许兴凯影响的人物。许兴凯曾在《新青年》参与具体工作,推荐者即为李大钊。1920年,许兴凯考入北京师范大学,此时,李大钊正在筹建中国共产党,同年3月组织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许兴凯是成员之一,并且还担任了北京高师社会主义青年团支部书记。1922年,许兴凯又担任了北京高师中共支部书记。1922年春,许兴凯介绍楚图南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并特意领他拜访了李大钊。1922年12月,许兴凯创办《教育新刊》,1923年,又以北京高师教育革新社名义创立以促进劳动阶级觉悟为宗旨的劳动学校。可以这么说,一直到1926年许兴凯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他一直在李大钊的领导之下,从事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宣传活动。1927年,李大钊遇害,对许兴凯影响很大,解放后,他在自传中这么写道:
本人因胆小,退出了实际政治运动,而走专门教书著作之路。
然而,实际情况则并非如此,许兴凯并没有完全脱离政治活动,也没有走专门教书著作之路。1927年,许兴凯任北京三中校长兼北京市教育局督学,教师中有一位名叫张苏的革命家(后担任过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1928年,当局要抓捕张苏,许兴凯让张苏装扮成人力车夫离开了学校。1928年,许兴凯应张学良之邀,前往沈阳担任《新民晚报》主笔,张学良为什么邀请许兴凯,笔者没有看到相关史料说明,但至少可以说明许兴凯与张学良有着不浅的交情。正是在沈阳期间,许兴凯开始着手《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一书的写作,意在揭露日本侵吞中国的野心,这是学术行为,但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解读为政治活动。
1930年,《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一书出版,后被翻译成日文。许兴凯已然成为日本问题研究专家,还被国民政府请到庐山做过讲演。1934年,许兴凯东渡日本留学,不知是否与此有关,目前尚无史料证明。
与此同时,许兴凯与中国共产党并没有失去联系。据相关史料披露,1931年,原中共中央特科重要领导人顾顺章叛变后,陈赓离开上海,秘密抵达天津,指示老地下党员吴成方成立北京特科。吴成方在当时的上层知名知识分子中物色了一些人为北京特科工作,其中就有许兴凯。至于许兴凯在北京特科到底做了什么工作,笔者至今尚未查阅到相关史料。
1937年,许兴凯自日本回国。蒋介石在庐山召集部分大学教授、学者、名流等“商讨国事”。期间,蒋介石问许兴凯想干点什么时,许兴凯说想了解了解基层政治情况。同年,许兴凯走马上任河南滑县县长。1938年,滑县沦陷于日军之手,许兴凯逃离滑县,最终辗转来到了城固,任教于西北联大。期间,他还在第一战区司令部挂了个“少将参议”的虚衔。
新中国成立后,曾经研究过马克思主义学说的许兴凯曾宣称“我的时代到来了”,他也的确在西北大学开设过“马列主义理论”等课程。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开始,许兴凯是被改造者之一,这一年,他因脑溢血病逝于西安。
三
在学术研究方面,许兴凯的主要方向是日本问题研究和教育学研究。在日本问题研究方面,其研究著作主要包括《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日本政治经济研究》和《日本学术界及学术机关》等。其中,《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自1928年开始收集资料做准备工作,到1930年由上海昆仑书店出版,此后还被松浦珪三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全书分为《政治篇》、《铁路篇》和《经济篇》三大部分,分别详述了日本在中国东北的殖民政策、司法、行政、驻军、邮电以及教育经营,中、日、俄三国铁路的历史、现状、价值及相互关系和日本对东北的原料掠夺以及中国将来的抵制方法和出路等;《日本政治经济研究》1932年由百城书局出版,全面讲述了日本资本主义经济的产生、发展和没落以及日本法西斯运动的情况;《日本学术界及学术机关》1936年由国立北平研究院出版。
许兴凯的研究著作朴实无华,大量统计图表的罗列是其重要特点,如《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一书中,图表就多达250幅,这还是在出版时经许兴凯删减过的结果。这些图表均是许兴凯和助手参阅中、日、英报刊整理而成的。图表多,自然会减少可读性,好处却是直接、一目了然、富有资料性。
但这并不是说许兴凯的学术著作缺少个性特征,相反,处处可见许兴凯的个人特点:
其一,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分析问题。这一点在他论述日本帝国主义的产生、发展以及没落的过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这是早年研究马克思主义学说给他的深刻影响。许兴凯认为,日本帝国主义终究会走向灭亡的,这是由其本质特点决定的,这样的论述在《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中到处可见,比如在《政治篇》第五节 “殖民政策果有效乎”中,他就这样写道:
日本帝国主义到了绝境,继续出演的便是战争了!战争的结果,推测怎么样呢?以日本国家的富力,担任目前的巨大军费(每年约四亿左右,占全国总支出的三分之一以上)已经受不了,战事若继续数年,恐怕就陷入德国第二的地位。更何况尚有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乘虚之而起。这悲惨的结局,就是日本所谓的“国是”,满蒙殖民政策的政策最终成绩。
其二,富有远见。比如上文他对日本殖民政策的论述便是,对此,他还有过更精彩的论断:
日本对东三省的殖民政策,不止是无用,并且是危险得很,至少也有八九分的亡国可能。日本舍南进政策极力向大陆经营,以为可以免除和英美等国家冲突,其实这北进政策又何尝不与英美等国家冲突。
事实证明,许兴凯的这种评估还是很准确的,日本本土后来遭到美国原子弹攻击,差点儿真亡了国。在《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的自序中,许兴凯说:
在将来日美战争开始,日本或将更进一步,占领满蒙亦未可知。
果然,一年之后,“九·一八事变”爆发了。
在比较日、美等帝国主义国家对中国进行文化侵略时,许兴凯认为,日本和美国都采取了拉拢、培植中国留学生的做法,比如日本甚至鼓励日本女人嫁给中国留学生,因为这些留学生回到中国后会在中国政治上占据重要地位,其最终目的是利用这些留学生,达到控制中国的目的。许兴凯还认为,当时日本留学生的影响力已不及美国留学生,他这样论述道:
美国在中国势力已经达到了全盛时期,这是必然的,由美国学校出身学生在中国势力日渐膨胀,可以看出来。我们眼看着美国煤油大王、汽车大王等等过剩商品,要向中国输入,过剩资本要投到中国,美帝国主义者将继续于日本英国之后在长江南北大放异彩。这太平洋对岸大钓客所用的香饵就是出产在鱼腹中的庚子赔款。浅视的帝国主义者都吞下去了,美国却用以上钩,二十余年后结果便大不相同了。“百年之计树人”,帝国主义者也得了这个秘诀。
读这段文字,笔者既佩服许兴凯的远见卓识,也感触颇深:许兴凯毕竟是文学家,即便是在整体风格朴实的学术著作里,也展露出了他作为文学家的良好直觉和才华,针砭时弊,一针见血,颇有鲁迅之风。
其三,提出了对付日本殖民主义的办法。《日本帝国主义与东三省》的《铁路篇》中,许兴凯念念不忘、一直呼吁中国应该在东北地区完善自己的铁路系统和吞吐港,以对付日本和俄国的掠夺。他分析道:
东三省的国际铁路分为三个大系统:一个是日本的南满铁路系统及其吞吐港:大连;一个是俄国中东铁路系统及其吞吐港:海参崴港;一个是中国的北宁铁路系统及其吞吐港:葫芦岛港。可惜中国的葫芦岛开港尚未成功,所以中国的铁路系统还不能成立,中国的北宁、奉海、打通等铁路不过是日本的南满铁路的营养线,因为没有自己的吞吐港,所运输货物的出口或入口终必经大连,也就是终必经南满铁路。所以东三省的铁路竞争,事实上仅是日俄两国的南满和中东铁路及其附属的吞吐港:大连和海参崴的竞争而已。
许兴凯的意思非常明白,也就是说中国只要建立起自己铁路系统的吞吐港,就能对抗日、俄两国的铁路竞争。不得不说,这种见解具有远大的战略眼光,但结合当时的实际政治局面来看,却未免有些天真,因为日本帝国主义根本不会给中国竞争机会,“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全境占领东北,为了把从东北掠夺来的大量物资财富和资源运往本土,他们决定重建中国政府自1910年以来一直建设未成的葫芦岛港,至1940年已完成了大部分工程。葫芦岛港真正为中国政府所用,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先是作为重要的军用港口;1960年,渤海造船厂建成投产,又成为中国船舶工业的重要基地;1984年,葫芦岛港对内开放,2000年,宣布正式对外开放,成为国家一类口岸。
四
许兴凯学术研究的另一个方向是教育学,集中在他的青年时期。1922年,许兴凯将西方关于“智慧测量”这一方法引进中国,出版了《智慧测量》一书。1925年,美国“道尔顿制”创始人柏克赫斯特来华游历演讲。同年,许兴凯出版了《柏女士讲演讨论集》一书,介绍了柏女士的“道尔顿教学法”。所谓“道尔顿教学法”,就是在学习中强调学生的兴趣,让学生知道自己的兴趣之所在,向自己的兴趣靠近,老师在教学中,将有相同兴趣的学生集中在一起共同学习、共同讨论,互相进步,老师仅是指导。在中国教育面临改革的今天,许兴凯所引进的“道尔顿教学法”很有价值,值得深入研究。
五
综观许兴凯的学术成就,不难发现,许兴凯首先是一位爱国学者,针对日本对中国的殖民主义侵略,他痛心疾首,大声疾呼反抗,拳拳之心可见。
其次,许兴凯研究的是实学、时学,既在特定的时期下,研究现实问题,以便找到相应的解决方法。在中国面临日本全面侵略的情况下,许兴凯研究日本问题是为了找到对抗日本的方法,他把自己的命运与祖国紧紧连在了一起,体现了一位学者的良心与责任感。耐人寻味的是,抗战全面爆发后,许兴凯反倒再没有系统地研究日本问题。笔者推测,可能许兴凯认为既然中、日双方已经全面开打,此时需要的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拼杀争斗,而不是学术上的研究对策。
其三,在日本问题研究上,许兴凯与戴季陶、蒋百里在同一个水平层次上,尤其是他的远见卓识,具有非凡的穿透力,他提出的很多问题,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那么,与戴季陶和蒋百里著作流传于后世相比,为什么许兴凯的学问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湮没无闻了呢?
首先与大环境有关。许兴凯最重要的一个身份是西北联大的教授,由于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原因,西北联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湮没无闻,许兴凯作为西北联大的教授,其人、其学问被遗忘,并不意外。其次,在个人地位上,许兴凯没有办法与戴季陶和蒋百里相比,或者说后者的学问得以流传,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们是著名政治家或军事家的身份,人们因为关注他们的人,随之才关注了他们的学问。其三,与许兴凯学问的特点有关。许兴凯的学问是“实学”,重要的特点是统计图表的罗列,在当时具有现实参考价值,时过境迁,就只具有文献意义了,尽管在其中他有非常深刻的见解,但也随着人们对那些图表的遗忘一起被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