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安
凡是爱诗、读诗、写诗的人,都不能不熟知、敬慕现代著名诗人贺敬之。两年前,笔者和挚友、著名作家周明先生一起在京造访了贺敬之老人。周明和贺老及夫人柯岩是至朋好友。著名作家、诗人和报告文学作家柯岩去世后,周明曾写一篇题为《你和我们永不分离》回忆柯岩的长文发表在《北京日报》上,贺敬之读后很受感动。
“贺老,我们都是读着您的诗成长起来的!”见到贺敬之老人,我不禁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是的,他在延安与丁毅合作创作的我国第一部新歌剧《白毛女》、陕北民歌《南泥湾》、《翻身道情》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的新诗《回延安》、《雷锋之歌》等名篇,曾打动了多少人的心弦,在文坛和社会上引起多么大的震动!
七月的北京,天气炎热,贺敬之老人身穿灰黄色的短裤和白色的汗衫,在北京木樨地新居的客厅里亲切地会见了我们。我对贺敬之说:“贺老,1994年我为《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写的延安开发扶贫长篇通讯的标题,就用了您《回延安》的诗句:‘再回延安看母亲!”接着我把一本《中华视点》的画报赠送给贺老,画报中有一张30年前贺敬之与习仲勋、王震等领导同志一起观看西安易俗社赴京汇报演出后与剧组全体人员的合影照片(贺敬之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合影时我也在场)。贺老仔细地看了照片后说:“我记起来了,有这么回事。我对陕西和延安是有感情的,秦腔进京演出,我是要去看的。”他又说:“我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一般采访我都拒绝了,但陕西来的记者我不能拒绝呀!年前《西安晚报》有位女记者来访,我就破例地接受了采访。”接着,贺敬之老人就围绕着延安及文坛的话题与我们侃侃而谈——
赴延安:“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延安是我真正生命的开始,”贺敬之深情地说,“是母亲延安用乳汁哺育我成长,走上了革命道路的!”
贺敬之1924年出生于山东峄县(枣庄市台儿庄)。“敬之”这个名字,是从《孟子》中的一句话“晏平仲(婴)善人交,久而敬之”而来。在小学读书时,他在地下党和进步教师的影响下,学会唱《苏武牧羊》、《渔光曲》、《大路歌》等歌曲,阅读了鲁迅、巴金、蒋光慈等进步作家的作品。1937年,日寇侵占东三省之后,台儿庄战役打响,他每天都能听到十几里外隆隆的炮声,听到逃亡难民控诉日本兵的暴行。看到美丽家园在战火中满目疮痍,听到亲人在敌人践踏下的痛苦呻吟,年少的贺敬之坐不住了,决定寻找逃亡的母校并进行抗日救亡宣传。经湖北到陕南,又到四川。在流亡路上,他和同学们读了《大众哲学》、《新华日报》等进步报刊,知道了红军是怎么长征的,延安鲁艺是怎样的一所学校,心中萌发了到延安的想法。他在此时写了《北方的子孙》、《夜,是深沉的》等新诗。1940年4月的一天,贺敬之在学校办墙报、学写诗时认识的一位校友找到他,贺敬之与另两位同学商议,决定到延安报考“鲁迅艺术学院”。他们不畏“蜀道难”,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宝鸡,又乘车来到西安,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介绍,奔赴延安。
“当时,我们的人换上八路军军服,怀揣着自制的假身份证,扮作129师的勤务人员,坐卡车向延安进发。”贺敬之回忆说,“我们是与董(必武)老、徐(特立)老、吴(玉章)老一起同行的。董老、吴老是作为国民参议员身份去延安的,徐老化装为押车人,他们三人挤在卡车前的驾驶室里,卡车在雨中颠簸而行,途经洛川时,车被国民党哨卡卡住了。当时徐老对我们说,不要听他们(国民党)的宣传,随后又给我们讲参加革命、抗日救国的道理。当时正是国共合作时期,由于董老、吴老是国民参议员的身份,经过几番交涉,卡车又准许北行,终于到了他们盼望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潺潺的延河水、巍巍的宝塔山以及明亮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置贺敬之于一个全新的天地。到了延安,贺敬之交了自己来延安途中写的组诗《跃进》,正是这首诗显现出他在诗歌上的才华,鲁艺文学系主任何其芳决定破格录取他。
在延安鲁艺,贺敬之如饥似渴地吮吸着革命的知识,舒展着自己的诗情。周扬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课,周立波的《名著宣读》、何其芳的诗歌课,使他感到知识的海洋是如此的宽阔。书海藏珠,艺海泛舟,使贺敬之的头脑得到了充实,艺术的才能得到了升华。正如他在《回延安》诗中所唱的:“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在延安:“宝塔山下留脚印”
贺敬之在《回延安》一诗中还写道:“杨家岭的红旗啊高高地飘,革命万里起高潮!宝塔山下留脚印,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门!”是的,是毛主席在延安领导了伟大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迎来了新中国的黎明,在延河畔宝塔山下留下了一串串闪光的脚印,而贺敬之等一大批在鲁艺学习、工作的文艺工作者,也在延安留下了一串串闪光的脚印——一篇篇贴近生活,为人民大众服务的优秀文艺作品。其中,贺敬之写的歌词《南泥湾》、《翻身道情》,传唱至今;特别是新歌剧《白毛女》,半个多世纪以来,久演不衰,曾使多少人为之动容落泪!
“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明了我们前进的方向。”贺敬之回忆,当时他不满20岁,他没有资格参加座谈会,但鲁艺院长周扬出面,请毛主席来鲁艺给他们吃点“偏饭”。毛主席在鲁艺讲演时,提出大鲁艺小鲁艺的问题,意思说你们在小鲁艺的这个小范围内学习,但不要忘记广阔的社会生活和广大的人民群众,你们要向“大鲁艺”——社会和群众学习!从此以后,贺敬之积极深入到基层,吸吮着民间文艺的甘露,为以后的诗歌、戏剧创作风格及写作语言打下深厚的基础。
1944年,周扬收到《晋察冀日报》记者林漫托人带给他、请他审阅的“白毛女”故事草稿。周扬主张将“白毛女”这一素材创作成剧目,随即成立了《白毛女》创作组,贺敬之负责剧本写作。在执笔写《白毛女》剧本时,贺敬之的情感也像戏剧一样荡气回肠,高潮迭起,他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心生怒火。《白毛女》剧本完成后,在鲁艺礼堂进行彩排。当地农民看了彩排,哭成了一片。后来专家们建议结尾处加一场重戏,但贺敬之由于连夜苦战,心力交瘁,只得由丁毅改写并完成了最后一场戏。
1945年4月22日,党的“七·大”召开的前一天,新歌剧《白毛女》在延安中央党校礼堂首演。来自全国的547名正式代表和208名候补代表以及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等中央领导全部出席观看。贺敬之说,演出时我负责拉大幕,我注意到台下观众的一举一动。当戏到高潮时,喜儿被救出山洞,后台唱出“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时,我看到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一起起立鼓掌;当演员高唱“太阳底下把冤伸”时,毛主席也擦起眼泪。《白毛女》在延安先后演出30多场,场场爆满,延安的大街小巷,到处回荡着《白毛女》的歌声!
更令人感动的还有几件事:1946年秋,华北文工团到河北怀柔演出《白毛女》。当演到斗争黄世仁一幕时,随着台上群众演员“打倒恶霸地主黄世仁”的口号声,台下突然飞来无数果子,一个正好打到陈强眼上,第二天他成了“乌眼青”。最可怕的是在冀中为部队演出时,部队刚刚开完诉苦大会就来看戏,也是演到最后一幕批斗黄世仁时,台下一片哭声,突然一位新参军的战士“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枪膛,瞄准了舞台上的“黄世仁”。幸亏,被班长发现了,把这位战士的枪夺走了。事后,陈强对贺敬之说:我差点为演黄世仁丧了命,我可是靠演黄世仁起家的!
新中国成立后,《白毛女》被拍成电影,在全国上演,而且影响到国外,在国外也掀起了一股《白毛女》演出热。1951年,《白毛女》在法国上演,谢幕时,观众给“喜儿”田华献花,可饰演黄世仁的陈强一枝花也没有,有人想献给陈强一把花,一位老太太竟然大喊:“不许给他!”献花人只好把花从“黄世仁”手中夺回来,重新献给“喜儿”,引起全场观众大笑……1957年,日本清水正夫和松山树子还把《白毛女》改编为芭蕾舞剧。1951年,贺敬之荣获苏联斯大林文学奖。
回延安:“一头扑进亲人怀”
新中国成立后,贺敬之曾三次回延安。
1956年3月,贺敬之陪同时任团中央书记的胡耀邦回延安参加西北五省青年人工造林大会。当时贺敬之打算写几篇报告文学和一些新闻报道。可是大会要举办一个联欢晚会,让他出个节目。贺敬之答应用信天游方式写几句诗。3月9日夜里,“静对明窗纳圆月,侧听春风吟诗篇”,他在窑洞里走着唱着,一边流泪一边写:“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要把我眼睛挡住了……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上……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天亮了,《回延安》一诗写成了,结果受了风寒,他感冒了,嗓子也失音了,晚会上没能登台吟唱。后来,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同志把诗稿拿去广播,随后诗稿又在《延河》杂志全文发表,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感染了千千万万的读者。贺敬之在这首激情洋溢、脍炙人口的政治抒情诗里抒发了对延安母亲的赤子之情,也在中国现代诗坛中留下浓重的一笔。
时隔26年后的1982年,贺敬之到西安参加西北五省文艺座谈会,会后又回到阔别已久的延安。看到延安在“文革”后拨乱反正,在脱贫致富的路上启程,很是高兴,就写了一组诗。2001年5月,76岁的贺敬之又一次回到延安,参加陕西省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年会,他重上宝塔山,鸟瞰延安城区的巨大变化,心潮澎湃。延安大学鲁迅文学艺术院聘他为名誉院长。特别是50多年前一道闹过秧歌的老邻居大多已经去世,他们的后代也已年过半百,手牵着小孙子来看望这位当年的“老鲁艺”,更使他感慨万千。谈到延安“鲁艺”,贺敬之对央视播放的5集文献电视片《大鲁艺》给了很高的评价。他说这是陕西省给文艺界留下的一份精神财富,不仅资料丰富,真实可信,而且艺术上也独树一帜。电视中几年前采访过的许多“老鲁艺”,现在相继已去世,这些镜头和资料就更加弥足珍贵。
《回延安》、《又回南泥湾》、《西去列车的窗口》、《三门峡歌》、《桂林山水歌》、《十年颂歌》、《雷锋之歌》等作品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之作,曾吸引过几代人的视线,影响了几代人的精神生活。特别是《回延安》赞颂了延安的历史功绩,指明继承和发扬延安精神的重大意义;《雷锋之歌》挖掘出雷锋精神的时代内涵,在今天仍然有着激励人、鼓舞人的教育作用。贺敬之的诗在注意吸收民歌和古诗营养的同时,又不排斥外国诗歌的影响,如“信天游”与“楼梯式”就被他的熟练笔法熔为一炉,把建立在革命理想基础上的革命浪漫主义风格表现得十分突出,不仅增强诗的美感和画意,而且洋溢着高昂的政治激情。著名画家刘文西和夫人陈光健,就是读了贺敬之《西去列车的窗口》一诗,而创作出国画《西去列车》的。
2002年12月,第7届国际诗人笔会上,贺敬之和艾青、臧克家及郭小川被授予“中国当代诗魂金奖”;2003年,世界诗人大会、世界文化艺术学院授予贺敬之荣誉文学博士;他的家乡山东也为他建起了古朴典雅的“贺敬之文学馆”。
虽然贺敬之从中宣部、文化部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多年,但仍然关注着中国文坛和诗歌界。当得知雷抒雁当选为中国诗歌协会会长并听说周明和我是雷抒雁同乡和同学时,他说好久没见到雷抒雁了,让我们代他问好,祝中国诗歌走向繁荣。他又说,现在一些新诗人们看不懂,我也看不懂,这怎能起到鼓舞人、教育人的作用?诗的形式可以多样化,但不能脱离火热的现实和大众百姓,而一味地追求所谓的流行。实际上,这样的作品是没有生命力的,是“流行”不起来的。即使一时流行,但也不是高尚的,就像流行性感冒不是高尚的一样。诗和文学作品要力求雅俗共赏,但现在问题是有的作品“高雅”不够,“粗俗”有余,有些作家虽然很有才华,但却在作品中热衷于露骨地写“性”,引起不好的社会效果,还有的评论家不负责地加以吹捧,这应引起重视。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还是要坚持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告诫我们的,文艺作品要讲动机与效果的统一,社会效果是检验文艺作品好坏的唯一标准。
天色渐晚,我们起身告辞,突然看到墙上挂着的一件书法条幅:“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贺敬之说,这是老朋友朱丹写的,他比我大10岁,他是延安时期西北文工团的团长。他曾写过四句诗:“不为官司不为贫,红军来过我家门,千里提头来革命,只因要把主义寻。”他的这首诗反映了我当年奔赴延安“把主义寻”的心声。朱丹虽已过世了,字也写得一般,但我还是愿意把这幅字挂在墙上。“延安现在已开始变得富裕了,大家希望您能再回延安看一看。”听到我们的邀请,贺老苦笑道:“我真想再到延安看看,可我现在得了慢阻性肺病,难出远门啦!”他又说,“我50年代曾患过肺结核。当时虽然治愈了,但我呼吸系统一直不好。只要身体许可,我一定再回延安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