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
当年高中毕业时,我按填报的志愿进了复旦数学系。
报考复旦数学系,说来有点“历史的误会”的味道。父亲早年就读于浙大数学系,四年级时离校参加学生救亡运动,此后一直未能以数学为职业,母亲引以为憾。所幸(抑或不幸?)的是,我念高中时文理都尚可,毕业遂报考数学以了却母亲心愿。此后念书、教书,中间还夹着政治运动,一晃就是十几年。再后来,学校派我去法国当访问学者。可以说,正是这两年的生活促成了我的改行。在当时的环境下,到了国外,对人生定位的思考很自然地跟在国内有所不同,尤其是在巴黎高师这样一个随处都能感受到哲人余韵的宽松环境里,思路开阔了,胆子也大了,觉得人生道路宽广得很,改行去做自己热爱的事并非大逆不道,因此,我在回国时即已“脑有反骨”。但真的跨出改行这一步,毕竟又等了十年。刚回来,觉得既然受惠于公派,应当有一段时间报效学校才是。接着,系里要我当教研室主任、硕士生导师,我婉谢坚辞均未果。好在当时精力还较充沛,似乎还能一心二用,就一边教课带研究生,一边翻译文学和数学作品。直到知天命之年,痛感非作出抉择不可,才决然改行,调到译文出版社工作。就这样,少时埋下的对文学的兴趣、对翻译的向往的那颗种子,在学了五年数学、教了二十八年数学之后,终于发了芽,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曾经长期浸润在数学的温泽中,我并不后悔。数学的难以言喻的美,我有幸在高等数学的学习和教学中领略到了。我依稀感到自己有两次人生:数学的人生和翻译的人生。
入夜的巴黎蒙蒙细雨,让人生出几分寥落之感。金德全约我到一家咖啡馆见面。当时我在巴黎高师进修数学,住在拉丁区的学校宿舍。德全是柳鸣九的研究生,见面后他说想让我翻译西蒙娜·德·波伏瓦的一个中篇,准备收进柳先生主编的丛书。我跟德全并不熟稔,自忖他可能知道我爱好文学,但好像不会了解我的文字好坏。我把这点疑虑告诉了他。他的回答很笼统,大致是尽管没看我写过什么,但知道我能胜任云云。就这样,很受鼓舞的我决意译中篇小说 L’age de disc rétion(《成熟的年龄》)了。但当时两年进修已快期满,写数学论文不敢怠慢,所以翻译时作时辍,全部译稿在回国后才完成。
毕竟是第一回译小说,虽说改了好几遍,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所以,当一位父执辈的朋友说他跟郝运很熟,可以带我去见郝先生的时候,我真有些喜出望外。想象中的郝运先生,待在一座面对草坪的小楼上,精致的大书橱里满满当当都是外文书,喝着咖啡,说不定还抽着烟斗。
没想到,我被领进一条旧式弄堂的石库门房子,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厢房。不大的写字桌上凌乱地堆着书稿,一套原版大词典跟写字桌隔床相望,这套共有十来个分册的词典(后来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法兰西学院编纂的文学词典),摞起来高可过膝,但沉甸甸地放在搁板上,显得很旧。郝运先生满头银丝,没有一点架子。可我一见他,马上想起《成熟的年龄》里的一句话:雪白的银丝映衬着滋润的脸色,是一种风度。郝运先生看了我的“处女译”,给了我充分的鼓励。我译的初稿,他对照原文逐字逐句修改、批注。这种作坊式的训练方法,使我受益无穷。1982年下半年,终于把经郝先生寓目的译稿托人捎给了德全。后来,又将另一份誊写稿直接寄给了柳先生。让我想不到的是,它要等到十年以后的1992年,才能变成铅字收入《西蒙娜·德·波伏瓦研究》。
但比这一切都更重要的是,我作出了一个选择,悄悄地开始了文学翻译这第二个人生。
回国后不久,徐知免先生写信来,为《当代外国文学》杂志约译中篇小说《古老的法兰西》,并把原书一并寄来。学法语时,读过徐先生编的语法书,一直对他心存敬意。为了不辜负他的信任,我译得很投入,努力去捕捉洗练、生动、白描式的文字背后的感觉。我在床边放一张纸和一支笔,半夜醒来突然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或句子,马上摸黑写下来,第二天清晨看着歪歪斜斜的字,心里充满欢喜。徐先生收到寄去的译稿后,回信称赞拙译“清新、传神”,使我大受鼓舞。
但译文在杂志上发表时,标题被改成了《法兰西风情》。我觉得这个标题非常不合适,写信给徐先生力陈己见。在我看来,作者想写的是“古老的法兰西啊,你这片充满愚昧、无知的土地……”这种况味,与“法兰西风情”是大相径庭的。
但是木已成舟,杂志上的标题是改不回来了。六七年以后,这个中篇被收入《马丁·杜加尔研究》书中时,才恢复了“古老的法兰西”的原名。
小说《王家大道》,叙述的是一个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故事,它几乎就是作者在莽莽密林中冒险之旅的写照。小说粗犷雄浑的风格,是马尔罗本人气质的流露,是从他的心灵深处涌现出来的。在他笔下的印度支那密林,蛮荒而诡异;置身于这片神秘浩茫的背景下的人物刚毅、强悍,但又不时感到死亡的念头在脑际萦绕。这种气质,与我自己的相距较远。翻译过程中,常会感到有些“隔”。在这一点上,译者也许就像演员。本色演员有他的长处,但也有短处——他往往会难以为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译者得做“性格演员”(能够假想自己是作者或作品中的人物)才好。老是“本色出演”是行之不远的。
译稿最初收入柳鸣九主编的“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1987年底由漓江出版社出版。1997年,由译文出版社重新出版。2011年华东师大出版社决定出版拙译文集,当年6月出版社版权部向法方洽谈购买版权事宜。不想看似很简单的一件事,居然拖宕了两年多的时间。直至2014年1月,《王家大道》译本才姗姗来迟,与早已出版的“周克希译文集”前十三种译作会合,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失联”状态。版权“一夫当关”,竟能把套书的出版时日生生推迟,让译者和编辑如此无可奈何,实在是始料不及。
1984年初在校图书馆看到都德的长篇小说L’immortel(《不朽者》)时,不由得动了心。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他还写过十来部长篇,译成中文的却好像只有《小东西》等两三部。都德小说的文字,笔端饱含感情。这种无所不在的感情,在好些作品中都表现为“含泪的微笑”、蕴藉的幽默,而《不朽者》却以磅礴于字里行间的激愤为基调,即便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总让人感到笑声、骂声背后的那份沉郁和酸辛。我想尽力传达这种激情,于是按照傅雷的说法,逐段逐句地揣摩,假如(当然只是假如而已)都德是中国人,他会怎么下笔。
我译得很投入,但很缓慢,直到四年以后才完稿。这四年间,家里发生了两次重大的变故:1986年6月母亲病故,1988年初父亲病重住院。全书翻译的最后阶段,正是父亲生命的油灯即将点尽的阶段。除夕夜,我在瑞金医院的病房里跟父亲一起吃了年夜饭。第二天,大年初一阴冷的早晨,尽管外面鞭炮放得正热闹,我的心却感到压抑、凄凉。就是在这么一个早晨,就是在这么一种心情下,我译完《不朽者》的最后一个章节,在留下年迈双亲手泽的译稿末尾,写下了“译毕于二月十七日,年初一早晨”这几个沉重的字样。二十天后,父亲去世。这部见证了我的忧伤的译作,本身也命运不济,又过了五年才得以面世。
对于坝体填筑进行质量检测的过程中,不仅需要进行关键位置检查,还需要展开随机取样检测,以此确保坝体填筑质量达到压实标准要求。这一过程中,在进行粘性土检验时,不仅需要检查干表观密度,还要对含水量加以检测,其操作频率主要控制在边角夯实进行2-3层取样,碾压面与均质坝都是一次取样;在进行砾质土检验过程中,则实施与粘性土同样的操作,但应进行粒径5mm以上的砾石取样;在进行反滤料检测时,主要通过对干表观密度,以及颗粒级配与含泥量进行一次性取样;而在进行过渡料与坝壳砂砾料的检测时,则分别对干表观密度和颗粒级配进行一次取样即可;坝壳砾料与粘性土检测的取样频次保持一致;堆石料则与过渡料的检测项目一致。
记得刚开始曾试译千余字交出版社,总编看后当即拍板,编辑室主任第二天就和我签订了翻译合同。饶是如此,译稿还是命运多舛。其间,出版社一度建议将它收入都德小说选集,但我太想在译文出版社出一个单行本了,所以没接受这个建议。还有一种意见认为书名“不朽者”太不吸引眼球,最好能改换一下,我也没有同意。
《不朽者》终于成了我这个不很听话的初学者的第一个单行本(没收入译丛的)译作。但1984年起译,1993年出书,又是一个十年。
1990年下半年,韩沪麟和我应译文出版社之约,合译《基督山伯爵》,他译前半部,我译后半部。这部一百二十万字的小说,从开译到1991年底出书,只用了一年稍多一些的时间。
2011年华东师大出版社拟将这部小说收入拙译文集。我向沪麟兄打招呼,表示想重译前半部,他慨然答允,大度而无芥蒂。于是,我摈弃顾虑,放手重译。说是重译,其实跟新译没什么不同。前半部完全另起炉灶,重新翻译。后半部虽说是自己的旧译,隔了多年回头去看,也觉得几乎应该推倒重来。其中原因,一是理解上的问题,这么些年“跌打滚爬”下来,在对原文的理解上多少有些长进,看旧译几乎每行每段都有修改的冲动;二是行文习惯上的问题。举例来说,当初用的“的了吗呢”,现在看来不妨能删就删。
大仲马的小说,文字纯正、流畅而有情趣。以前我们似乎有点小看大仲马,对他的有些小说的印象是“故事好看,文字欠佳”,其实责任并不在作者。这位精力旺盛、特别会讲故事的小说家自视甚高,不是没有道理的。
《周克希译文集》
《侠隐记》是我少年时代很爱看的一本小说,侠气逼人的主人公,使一颗幼小的心灵为之震颤。那时看翻译小说,并不注意译者为何人。知道《侠隐记》就是《三个火枪手》或《三剑客》,知道译者伍光建是复旦教授伍蠡甫的父亲,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我在复旦念数学时,去外语系听过伍蠡甫的讲座。伍先生演讲很特别,手里拿着一本英文书,边看边讲。讲的是艺术史,讲到一处,突然卡住,问台下前排的听众:“FullStop是什么?”学生答曰:“句号,一点。”
我虽在数学系读书,却爱看小说,看得又多又快又杂。有一次借了英文的The Three Musketeers来看。看着看着,觉得这本曾使我心向往之的小说,英文并不难懂。一时手痒,试着翻译了几页,自己觉得还行。同寝室睡我下铺的养廉,是这几页可怜的“处女译”的唯一读者。我找来李青崖的译本《三个火枪手》,悄悄比对了一番,心里暗自想,翻译好像并不神秘。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别说那几页纸早就不知去向,就连这件事,也很快就被遗忘了。
直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约译这部小说,记忆中的往事才浮现了出来。记得那是家里刚开始装空调的年头,大热天里,全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分头帮我誊写《三剑客》的译稿,那种氛围令人不胜怀念。
交稿后不久,编辑来长途电话,说译得不错,但她仍有不少改动之处,并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在“用大手笔勾勒出来的肖像画”中,将“大手笔”改成“名家手笔”,理由是原文为main de mai re。第二个例子也是相仿的情况。这大大出乎我的意外。而我激烈的反应,也大大出乎她的意外。她说,想不到平时很随和的我,竟会比一些翻译名家(她举了几个我熟知的名字)还“不好说话”。我说,那就把稿子撤回吧。她毕竟宅心仁厚,没计较我的态度,同意把校样寄给我,所有改动是否采纳以我的意见为准。我至今很感激她的宽容。
1996年初,我任职的译文出版社约我重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这部篇幅并不算大的小说,我译了整整两年。译文一改再改,几易其稿。每日里,我安安生生地坐在桌前,看上去似乎悠闲得很。其实,脑子在紧张地转动、思索、搜寻,在等待从茫茫中隐隐显现的感觉、意象、语词或句式,性急地逮住它们,迫不及待地记录下来。每个词,每个句子,每个段落,都像是一次格斗乃至一场战役。卫生间近在咫尺,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从写字桌前立起身来。我唯恐思绪一旦打断,会难以再续,担心那些感觉和意象会倏尔离我而去。
评论家称福楼拜的文字有音乐性,“甚至可以在钢琴上弹奏出来”。这样说也许只是形容,但他的文体之讲究,用词之妥帖,语句之富有节奏感,在阅读原文时确实是可以感觉到的。所以我对自己译文的要求是:选词力求精准,语句力求上口。陈村在代序中说:“他的译文是可以读的,我曾出声地读,很舒服。他的文字不夸张更不嚣张,肯用真嗓平常地说,把功夫做到了内里,贴心贴肺。”真诚的称赞令我感动,让我相信译者的苦心不会白费。
译文出版社约译的另一部小说《小王子》,一开始也是“遵命文学”,但译着译着,动了感情。这是一部写给孩子,更是写给“曾经是孩子的”大人看的小说。文字应该明白如话;基调是一种诗意的忧郁,一种淡淡的哀愁。要用孩子的语言来表达深刻的哲理。“本质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用心才能感受”——翻译也是这样。
小说中的狐狸是个智者,他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apprivoiser。我一开始按它的基本释义,译成“驯养”。但后来觉得这个译法放在上下文中间,好像有点突兀。为了追求译文“明白如话”,我反复改成“跟……要好”、“跟……处熟”,甚至“相与”之类的译法。但我心里明白,这些译法都没有到位。最后,仍然采用“驯养”的译法。看来只是回到了原点,其实动荡不安的思绪,是在语词的丛林中游荡了一圈、踟蹰了一番过后,才最终落定在了这一点上。
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孙儿载欣已经到了听故事的年龄。我把《小王子》的大致内容,尽量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他听得非常专心。听完后,他要求“拿书读给我听”。我逐字逐句地读,他似懂非懂地听,入神的表情让我心生暖意。过后有一天坐在车上,他望着车顶的玻璃天窗,若有所思地说:“天上在笑的星星,就是小王子吗?”
调至译文出版社做编辑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与任溶溶先生同在一个办公室上班。任老是我们敬仰的前辈,他平时和同事相处,却没有一点架子,随和、亲切而又风趣。
他主政《外国故事》杂志后,向我约稿,要我每期为杂志译写一篇亚森·罗平的作品。亚森·罗平在法国侦探小说中的地位,跟福尔摩斯相当。但他并非福尔摩斯那样的侦探,而是经常跟侦探对着干的所谓“侠盗”。从中也许可以看出法、英两个民族(至少在那个时代)不同的性格特点。罗平是“盗”,然而“盗亦有道”,这个侠盗在身为法国人的作者眼中,比福尔摩斯更可爱。因而,小说的语言用的是灵动的口语体,活泼、轻松,有时甚至略带佻达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