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诗史上,陶渊明及其诗的影响及地位都已无可否认,常被称作“千古隐逸诗人之宗”,是开创了中国诗歌的基本道路、具有标志性并能给后代诗人(无论是古诗还是新诗)不断生发之启示的强力诗人。陶诗语言简洁明了,但意蕴丰富,外枯而内腴,能将复杂的意思和感受表达得很简单,既好读,也可回味良久,故流传于世的名篇佳篇甚多。
陶诗的风格向来也有争议,譬如著名的鲁迅批评朱光潜的解陶诗,朱光潜从美学角度来读陶诗,读出的是冲淡平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一种超越性的境界;而鲁迅则引“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力证陶诗里体现的勇猛精进精神。如今看来,这场争论既有彼时的社会背景(抗战)和社会氛围,也有未能看待陶渊明及其诗之整体的误读。
顾随评陶诗,集中阐发二点:其一是人生性;其二是超越性。前者即鲁迅之意,也近于新文学运动里“为人生”之说,但要更深入一些,顾随用“肩荷人生”之语,颇似鲁迅诗里“两间余一卒,荷戟读傍徨”,夏志清写鲁迅即是“肩住黑暗的闸门”。后者即陶诗不仅仅是为人生之意,朱光潜以审美之说来说陶渊明,多从欣赏角度,实则是将陶渊明之意义窄化。此“超越性”,应是老庄的道家思想意义上的超越。两者就构成了陶诗的不同面相的统一。
《形影神》在陶诗中不太引人注意,经常为各种诗选所漏选,但又偶被人打捞,并赋予其重要性。譬如马墣说,“渊明一生之心,寓于《形影神》三诗之内,而迄莫有知之者,可叹也”。也即,这首诗反映了陶渊明的基本思想。在陶诗中,自有其独特位置。
究其因,或许与其题材为“玄言诗”有关。此诗语言虽明白,但并非如话,因谈玄论理,本来就对读者或对话者的水准有一定要求,加之语境脱离后,后代读者就更难读懂,遑论得其妙了。但其诗历经千年,仍能存世,亦因如此。今世往往将其视作陶渊明思想以至魏晋时期中国思想的一个重要标志。
《形影神》由“并序”和三首诗构成,三首诗又各以“形”“影”“神”的口吻道出,“形”“影”“神”成为具有独立性的人物,互相争辩,犹如一部小型诗剧。因之,此诗亦被今人视作中国古典诗歌中少见的具有“现代性”的诗歌。
仔细分析诗题,可以看出三者的关系不同,前两首是“形”与“影”的赠答,后一首则是“神”的解释。也即“神”在程度上要高于“形”和“影”。如果按照程度、层次或境界的不同,可以将“形”“影”“神”依次命名为凡人、贤人(君子)、圣人。
“并序”言此诗之起因与取意。起因为“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义以惜生,斯甚惑焉”。
“贵贱贤愚”即世间人,包含有此诗所述及的凡人、贤人与圣人。而世间人,所困惑的最大问题,亦是终极问题,即是生死问题。在“并序”,陶渊明中直取核心,并以“形”“影”“神”的述说论证之。
第一首为《形赠影》,即“形”对“影”说的话。“形”可解释为身体,和自然万物相比,人是“暂存者”(海德格尔语)。此首或许包含两重含义:第一重是人的身体的有限性,即诗中所说“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正因为其有限性,从而世间人对于有限、偶然以及情感有了深入的体验;第二重是由身体的有限性,而导致人自身的有限性。因诗中开首所言,即人之世界观:“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由人的身体的有限,从而认为自然万物的无限。其实不然,自然万物亦有尽时,也会毁灭。犹如庄子所说的“大年”与“小年”的区别。所以我们能够看出,凡人因身体的有限,而导致视野的狭窄,如处于柏拉图所言之“洞穴”,因而不能看出人之生命的超越之可能,故而以酒来消遣忧愁。陶诗中多“酒”,亦有此因。
第二首为《影答形》,即“影”回答“形”时说的话。谚云:“虎死留皮”“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又有“形影不离”之说。“影”于“形”而言,因“影”之虚幻灵动,相对于“形”之有限,似可稍稍超越其局限性,故“影”有回答“形”之问题的资格。在世间人中,“影”相应于“贤人”。一方面,“影”亦困扰于自身的有限性,因影依附于形,形灭,影亦会灭。另一方面,影又有超越的可能,即诗中所言“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通过“立善”来解决人之有限的问题。这一方案即儒家之“立德立言立功”之“三不朽”说。既然身体是有限的,必将灭亡的,那么通过此种方案来追求人之无限。因陶渊明一般被认为是“外道而内儒”,历来对于《形影神》诗的解读,多认为此首为本诗之核心,亦是陶渊明的志向。其实不然。“立善”与“饮酒”相比,对于解决生死之问题,或许程度高一些,但实际上并不能解决,因有“尔曹身与名俱灭”(杜甫《戏为六绝句》),其结果只能如“影”之虚幻而已。
第三首为《神释》,即“神”对于这一问题的解释。“神”相当于世间人中的圣人,其目光在芸芸众生之上,故能将世事看得清楚。如其评“形”之说:“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评“影”之说:“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如王之涣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因“神”的程度高,看得更远,所以“形”“影”所忧虑、困扰的问题,对其而言,并不成其为问题。“形”“影”为解决这一问题,苦心经营的方案,也是“弹指间灰飞烟灭”。最后,“神”表达其观念“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一表达,在中国思想史中甚为有名,可说是魏晋之前的中国思想的高峰。正是因“圣人”独立于这一高峰,故而解答“形”“影”等芸芸众生之问题,并解决生死之大问题。
陶渊明此诗有其背景,即魏晋时期玄言清谈之风习,彼时之名士喜谈生死之问题。亦有儒道佛在中国思想之消长,自汉代佛教传入中国,魏晋时儒道佛已成竞争局面,至唐代三教皆有长足发展与变化,而至明代则成为中国士人的基本思想世界。而明末西学渐进,遂成中西竞争之势。此诗即是对这一问题的回应,“形”之说回应“道”,“影”之说回应“儒”,“神”之说回应“佛”(即针对慧远之“形尽神不灭”之说)。或许,陶渊明在此诗中既处理了生死之问题,亦处理了其所处时代的基本问题,故能达到一定的高度,因而有了长久的价值。
附诗
形影神
陶渊明
并序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
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
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
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
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
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陈均,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著有《歌台何处》《中国新诗批评观念之建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