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黄开旭 成都报道
站在学生这边——访成都泡桐树中学走班制
记者_黄开旭 成都报道
高仁辉校长
“当我们手里挥舞着警察的大棒时,布道的牧师的形象便丧失殆尽。在威武的大棒面前,每一个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保全自己,于是孩子们表面上变得很乖,而内心想的是什么,却很少有人追问。学校就这样把一批又一批看上去规规矩矩的孩子送出了校门而任由他们在社会上暴露自我,教育在校园里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机会。”
“在真实的学生面前,教育可以寻到真正的起点。”
“一个人只有敢于也能够在云谲波诡的人生中扮演不同的角色,他的人生才是安全的,也才有可能是丰富多彩的。”
——李希贵
2014年末教育部发布《关于普通高中学业水平考试的实施意见》,其中第三条第1小点“考试科目”写道:“在实行高考综合改革的省、区、市,计入高校招生录取总成绩的学业水平考试3个科目,由学生根据报考高校要求和自身特长,在思想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物等科目中自主选择。学生可以在完成必修内容的学习,对自己的兴趣和优势有一定了解后确定选考科目。”因此不少人认为,今后高中采用“走班制”进行教学将是一个大趋势,李希贵和北京十一中成为教育界瞩目的焦点。
“不见树木,只见森林”,北京十一学校校长李希贵在《发现那棵树》中引用了这句话,作为对应试教育忽视学生个体差异的批判;“我深切地感受到,当我们的孩子每一个都能焕发自我潜能,发挥自我价值、成为最好的自我的时候,我们的教育就真的赢了”,《面向个体的教育》全书217页,李校长的文字始终围绕三个核心问题:为何要见树?怎样发现那棵树?发现之后怎样培养它?
带着同样的疑问,成都泡桐树中学的初始团队开始了为期5周的北京、上海走班制学校走访。他们阅读了李的多种著作,反思当下教育的各种问题,拟定题纲、课程开发计划,日后泡桐树中学的雏形便在这段旅途中形成。
但令他们失望的是,大部分学校所谓的改革并不彻底,尽管学生在几门“选修课”上有了一点选择权,但学校行政化管理的模式并未改变,学生多样多元发展的需求也并未被尊重和满足,所谓“改革”只是应对体制改变做出的变招而已。很多学校试行“走班”后,学生考试分数高过传统班,家长和学校对这个模式的热情大大提高,但这并不是泡中团队心目中的走班制。
北京十一中的改革是颠覆式的。取消行政班,构建分层、分类、综合、特需的完全以学生个人发展需求为依据的可选择课程体系,当时,北京十一中有265门学科课程、30门综合实践课程、75个职业考察课程、272个社团以及60个学生管理岗位,供学生自主选择。
“我接触过很多西方的学校和老师,咱们和西方教育有若干差异,但作为校长,我感觉最为重要的是,我们的孩子都是靠列车的车头拉着,孩子是车厢,没有自己的动力;而西方发达国家的孩子们,他们是动车组,都有自己的内动力。”李希贵说,“我们怎么样把每一个学生唤醒,让学生装上一台属于自己的发动机,就显得特别重要。”
泡中比北京十一中毕竟少了太多资源,政治背景也让他们的改革必须结合成都的情况,在升学压力和种种限制下,泡中在为学生争取尽可能多的自由与尊重。
学生油画
油画课上,采访到这样一个学生:圆圆的脸蛋儿,齐脖子短发,她正画着两条小狗,见我站到旁边,用大眼睛机灵地盯着我,一开口,就问得我措手不及:“你是做什么的呀?”
“记者。”
“记者就是采访是吧,为什么要采访我们呢?”
如果她是大人,我会回答“这是我的工作”,面对一个孩子,我思考片刻告诉她:“因为你们的学校和其他的不一样,很多孩子不能选课的,我们来看如果你的学校好,就推荐别的同学也上这样的学校。”
她眼中突然闪光,激动地说:“好、我们学校可好了!让他们都来吧,真的可好了……”
她说上初中以前,全家人都担心她的学习,毕竟一下子多了那么多科,进到泡中后,他们的顾虑渐渐消除了,感兴趣的生物她放在了第一个学期,棘手的物理则放在之后,数学她通过测试进入数三组(最深的组),一个班的同学水平接近,节奏相当,上课效率高,快速成长的感觉让她很兴奋;她的最爱是电影观赏课,“看电影还能挣学分,电影又好玩还可以放松一下,哪(还)有那么好的事儿啊!”
从她表情和言语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泡中。
当我表示想把她画的小狗刊登在杂志上,小姑娘害羞了,忸怩一会儿指向后面一个男生:“他画得好,你找他,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小伙儿头发很醒目,似曾相识,像初中一个对任何老师说教都嗤之以鼻的同学。他看了我一眼,继续画画,我安静地走到他的画架后面站着,片刻后他抬头看看我,我点头说:“画得好。”他不以为然,说原来画得很一般,老师帮忙改过后才变好一些了,他很佩服教油画的老师。
离开时我在想,如果在传统班级,他可能只是个叛逆的“异类”,中下的学习成绩让他很难受到老师关注,同样,他也不会从心里认同不重视甚至看不起他的老师,现在,这个教室里,有很多同学因为他的画而喜欢或佩服他,他也对技术高明的油画老师尊敬倾心,略异于一般人的性格被包容、支持,直至发展到和谐共存,受益的,不仅仅是这个男孩而已。
泡桐树中学游学分享会
记者就一堂英语课进行了观察,笔记如下:
从重点词、句子开始,由老师领读到齐读,老师发音很正;2分钟,2位学生起来回答了问题;陆续抽学生回答问题,在提问中经过8分钟;10分钟左右学生开始有疲态,分组讨论,老师在引导孩子们调整节奏;听磁带,提问,孩子们听力很好,多数学生口语有的有待提高;提问几乎覆盖所有学生;15分钟,再次分组讨论,气氛变得热烈,孩子们进入状态了……
必须说明,这是一堂初一英语课(泡中14年开学,目前只有初一学生),在教室后听课的“观察员”大约二三十人,足见泡中在成都地区引起的关注,学生们已经适应了,老师开头稍微有点紧,校长告诉我她是一位实习老师,但即使没有这个前提,这节课也非常不错,节奏快,松中有紧,互动氛围好,照顾到了教室各个位置的学生。
高校长说,要学习走班制,首先要攻克一个难题:课程重构。北京十一中那种庞大的课程体系是泡中支持不了的,现在泡中外聘13名教师,加上本校教师队伍,基本满足分层分类和扩展类教育的要求,老师还背负很重的担子,教学之余要完成课程分类、课程开发、导师工作和项目组式管理的工作报告,此外这所新落成的走班制初中,发展机遇巨大,同时各种问题也不断向他们扑来。
比如英语基础课程的整合,人教版教材是由浅入深,泡中英语基础课程则以话题为中心。英语分类课程开设分别是:讲饮食习惯等的文化链接、以牛津系列和典范英语为基础的阅读、听说能力训练,七年级下期教学词汇完全由泡中自主开发编写,这些都是泡中英语老师的努力成果。
有的老师在任主课之余,还为学生开兴趣选修课,这是对教学资源有差距,在教学效果上全力追赶的一种形式。
泡中初一年级必、选修课表截选
高校长说泡中在尽力满足孩子发展的需要,看过北京十一中后他们知道这很难,但必须在有限的条件下发挥最大的努力,即使如此,他们也感受到政策的约束——泡中学生在半期考试结束后有10天时间的“小学段”,这个时间给他们做4件事:游学、补弱、阅读、预习。
记者问10天做这4件事真的够吗,高校长说这是很多因素决定的,一是青羊区学期时间是统一的,学期短,第二,大部分家长还是传统评价那一套,目前泡中这些学生毕业还是面临传统的评价方式,但令人鼓舞的是,游学和推荐书目,都在学生、家长那里获得了良好反应,这非常重要。
采访时高仁辉校长突然起身,朝门口走去,门外有一个哭泣的小女孩。
老师介绍,女孩进校考试分在数学一,基础相对弱一点,这学期家长跟学校谈了很多次,她自己的意愿也想升级,升了一级,但是进去以后不适应,跟不上,这次考试名次很低。
小女孩的事验证了泡中数学分层和多次考试确定分层的科学性,但高校长更是关心她的情绪,数学是主科,高校长和老师都不希望一次错误的选择影响她的学业和心理健康。
泡中实行1∶12导师制,取消传统行政班,导师负责对12名学生的思想、品德状况,学业发展、个人理想,心理情况,进行关注和引导。另外还设有心理辅助室,聘请心理学研究生为学生进行心理疏导。
物理学科教室一角
废除行政班后,教室、校园里的卫生、纪律等工作由项目组管理,实行分布式领导,并且在导师班中导师放弃惩戒的权力,而重用沟通的方式与学生交流,引导者和学生之间的交互作用加强,传统行政模式中领导过于强大的个人地位被大大削弱,高校长说这不会是泡中行政的最终模式,更多改革在收到反馈后还会开展。
泡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采访最后见证的一堂舞蹈课,三四十个学生正和舞蹈老师为了演出彩排,孩子们已经跳得有模有样。
他们穿着灰蓝迷彩的校服,背着双肩包,动作整齐,调定有度,一个动作反复出现:低头对着一本隐形的书翻看、猛抓头发,一幅焦头烂额状。
这些孩子都刚刚从传统应试的小学走出来,那些压抑、催促、被忽视、无奈、苦闷还记忆犹新,他们的表演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了,在场的有些人读书时素质教育的理念或许都还没有提出,我们身上不可避免地留有批量生产的烙印,这也是时代的烙印。
高校长说,今年9月泡中就要扩大面积了,根据目前被接受甚至追捧的情况看来,之后开设高中部也很有可能。笔者坦言,在进入泡中官网,看到各种“榜”的时候,心中是很狐疑的,走班制是否适合推广、泡中是否只借了走班一个空壳,一直是压在心中的大石头。
采访后我总结的答案是,没有一种模式、体制是可以让我们一劳永逸的,教育要满足社会的需求,要接受家长、媒体、各种教育专家监视和评论,这样的压力下,泡中正在尽全力改革,在教育理想、舆论压力和体制微妙的平衡中聚精会神地迈步前行,至少,成都泡桐树中学一只脚已经站到了学生这边。
舞蹈尾声,代表应试的大牌子轰然倒塌,学生们跳起来把书包扔在地上,响声震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