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
那一抹站立的风景
李琼
人的一生都会经历同样的遭遇:出生——死亡,只不过所用的时间长短不同罢了,有的人从出生到死亡只有短短的几天或者几年,有的人或许是几十年或者更长,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它如同种子一般植入人的脑海里,随时随地都会生根发芽。在又一次看到街头广告栏的讣告时,心中只能感叹着生命的无常,感叹着那生离死别的一瞬。可是,谁又能抗拒得了生生世世的轮回呢?亦如春天之景象,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时光的脚步永远也不会因为谁的悲悯之心而停留,唯一留下的是大浪淘沙后沉淀下来的厚重和精华,这些由最简单的善良、最平凡的关爱、最朴实的执著而构成的精华,犹如一道难忘的风景,深深雕刻在记忆深处。
遥望着秦巴深处绵延的大山,那山是萧瑟而沉寂的,看不见一丝春的气息,在那山的胸腔里,悄悄孕育着春天的希冀。朝阳如母亲温暖的大手,缓缓地拂过山梁,仿佛在安慰淘气的孩子。山坡上那一片片农田中已有了劳作的身影,那是在黑土地里寻找希望的人们,整地、送粪、挖地边,将昔年的失望和不舍随着袅袅青烟,飘散在广袤的天边,再把那份期盼深深地种在并不肥沃的土地里,用汗水和勤劳精心培育,朝朝暮暮地陪伴,不离不弃地等待,一颗忐忑之心惶惶地揣测着秋天的结果,那种痴迷和执著深深地刻在了如年轮般的皱纹里,一道又一道,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恍惚中又回到了秦巴深处那座高高的山梁上,那里散落着三三两两的人家,一栋古老的瓦屋被烟熏得黑漆漆的方椽子,墙壁上嵌着方格木窗棂,檐下露出的梁上有浮雕画扇,檐口上是一排滴水状的檐瓦,依稀还能看到曾经的辉煌。袅袅炊烟在挺直而沧桑的屋脊上飘荡,一抹清瘦的身影佝偻着背,在柴堆旁搂着柴草,那是我的奶奶,曾经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劳作着,为一家人的生活忙碌。每天清晨,奶奶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做早餐,送我去上学后,跟着大家一起下地干农活;那时农业社吃大锅饭,队长一声令下,安排干什么,社员就得干什么,放工后才能干点拾柴打猪草的活。可想而知,当年的奶奶是多么忙碌。
我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家庭,家中除了爷爷奶奶外,还有两个叔叔,其中年长一点的叔叔是爷爷领养的;父亲是奶奶的长子,也是母亲家的上门女婿,母亲因病去世后父亲不愿再回奶奶家,只把年幼的我送了回来,于是我便加入了这个特殊家庭,鸠占鹊巢,堂而皇之地享受着爷爷奶奶的养育和爱护,甚至还剥夺了本应小叔享受的母爱。于是,体弱多病的我在爷爷奶奶善良无私的爱和宠溺中渐渐长大。有关父母的点滴渐渐模糊,特别是母亲长的什么样都不记得,记忆里只有爷爷奶奶那消瘦而布满皱纹的脸庞和被岁月压弯的脊背,以及那深入骨髓里的憨憨的善良。在我记事的时候,知道山下的河边有一个孤独而年迈的老人,生活在一座水磨坊旁边,奶奶说他是我的太爷爷,奶奶去磨坊磨面的时候会带着我和小叔一起去。在奶奶磨面的时候,我和小叔就会去太爷爷家里玩。太爷爷脾气古怪,而且很吝啬,吃的东西宁愿放坏了也舍不得给别人吃,年幼的我们很恶作剧,常常会惹得奶奶替我们挨骂。山里人都用竹子编竹篓来盛放东西,收了核桃包谷都放在竹篓上,在火塘里生上火慢慢地熏干。那时没有市场,收获的东西只能作为家庭生活的必须品,所以太爷爷固执地不肯拿出来给小孩子糟蹋。在磨坊里待久了,便耐不住寂寞,也或是肚子饿了,去太爷爷家里最多是在火塘里烧土豆,坐在火塘边上,仰望着竹篓缝隙里的核桃,馋得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但太爷爷不为所动,只给我们烧土豆吃。于是,小叔趁太爷爷不注意的时候,拿着长竹竿在竹篓的缝隙里捣几下,啪啪掉下来几个核桃,我和小叔赶快捡了核桃就躲到院子里,用石头砸开来解解馋。反复几次,终于被太爷爷发现了,一顿臭骂,连带着奶奶也被骂了。唉,吝啬的老头!奶奶磨完面后,又给太爷爷洗衣服做饭,甚至从山上的家里,大老远地给太爷爷送吃送穿,幼小的我们很是困惑,也不理解个中缘故。多年后还为他的吝啬耿耿于怀。爷爷告诉我,奶奶是太爷爷家抱养的,抱养了奶奶后,太爷爷家又生了两个男孩,就是我的舅爷。从那时起他们就对奶奶不好,非打即骂,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让奶奶起床生火烧水,为一家人做早餐,一边带弟弟们,一边做家务。奶奶成年后招了上门女婿,等到生了我父亲的时候,就被太爷爷从家里赶了出来,而且还不让带走我父亲,是太奶奶把父亲偷偷领到后门口让奶奶带走的。善良的奶奶从不说当年太爷爷是如何虐待她的,只记得太爷爷对她的养育之恩。在太爷爷年迈的时候,是奶奶尽了赡养义务,并为他养老送终。当年奶奶为了照顾垂暮的太爷爷,在那一道山梁上留下了无数的足迹,这些足迹也深深地烙在我心里。在此后的岁月里,每每走过山梁上的那条羊肠小道,奶奶匆匆的脚步声依稀回荡在耳边,那日渐佝偻的背影恍惚还在眼前,仿佛远去的是岁月的年轮,只有奶奶那颗善良的心如彩虹般在时空里穿梭,照亮我人生的旅途,也时刻警醒着我的良知,忘掉该忘掉的,只把那份人间无私的爱和善良深深地根植在心中。
记得奶奶常说的一句话是“吃亏是福”,她也是潜移默化地用行动在实践着这句朴实的真言。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从未与邻居发生过口舌之争,而且尽己所能地帮助别人,给邻居家照看孩子、喂猪喂鸡;邻居家的孩子放学回来,不回自己家,挎着书包先在我家吃完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邻居家孩子闯了祸被大人打了不敢回家,奶奶会护着他们,管吃管住;他家大人知道孩子一定在我家,很放心地找都不用找,知道奶奶会给送回去的。记得那时候邻居下地干活,家里也是从来不锁门的,因为有奶奶给照看着。奶奶的热心在那个小山村是出了名的,在农业社吃大锅饭的年代,每家的口粮都很紧张,连自家人都不够吃,可奶奶从不吝啬,每每有过路的人来歇脚吃饭,都会给做饭吃,开水管够;就是叫花子来要饭,没有熟食,米面也会给得足足的,生怕人家会挨饿。爷爷有时不耐烦唠叨奶奶穷大方,可奶奶总是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只有懒穷的家没有吃穷的家,于人方便也是与于方便。就是有人借了东西不还,被人偷了园子里的菜,她也不会声张,也不许我们计较,总是用那句“吃亏是福”来告诫我们。奶奶不识字,也讲不出大道理,没有侃侃而谈的华丽辞藻,没有喋喋不休的说教,但她的行动却在诠释着简单的爱,也是用行动给我上着人生的第一课。在奶奶慈祥的目光里,为我播种的是善良,收获的是浓浓的温暖,因而我此后的路走得平坦而顺畅。
岁月流转,时光变迁,当年我带着对奶奶深深的眷恋、对小山村的不舍,踏上了人生另一段旅途——参加工作,此后陪伴奶奶的时间是少之又少,节假日回家也是来去匆匆,而思念的藤蔓幽幽地滋长着,一头牵着奶奶,一头牵着我。在无数个过往的日子里,奶奶把爱浓缩成一道站立的风景,常常在黄昏时遥望着我离去的方向,那双不再清亮的眸子里满含着期待,每每有从山下赶场回来的人,先打问可曾看见她家那个丫头。我每次回家时,在村里人的嘴里总能听到一句话:“你奶奶刚才还在路口上等你来着!”当年因为自己的少不更事,对那一抹站立的风景未曾留意,同时也未曾留意奶奶日渐弯曲的脊背,总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奶奶无限的慈爱。暮然回首,时光偷走了容颜,岁月已暗淡了心情,不经意间也带走了曾经拥有的绵绵亲情,那一抹站立的身姿也永远重叠在那道山梁上。
酒越窖越香,情越久越浓,思念越久越绵长。再一次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小山村,还是那条弯弯的小路,还是那座雄浑的大山,还是那道挺拔的山梁,却再也看不见当年的人,听不到熟悉的声音,那座老屋也因岁月的侵蚀而改变了容颜。如果真的可以穿越,我真想回到曾经的岁月里,伴随着亲人匆匆的脚步,行走在那道山梁上,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