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瑞芬
花开的时候
▶叶瑞芬
叶瑞芬,广东东莞虎门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东莞文学艺术院第二届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火女》和短篇小说集《离开有你的季节》等。
花开的时候,你却悄悄离开我、离开我、离开我……
——题引
1
小蔷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阳台上的花儿开得异常灿烂,她最喜欢的火百合、香水百合,还有诺言亲手为她栽下的玫瑰、蔷薇、茉莉花都竞相开放了,姹紫嫣红把他们小小的家居装扮得愈加温馨、雅致,令她陶醉得几乎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在本应上班的星期三仍然窝在家中。
这天正是她和诺言的结婚周年纪念日。诺言早早就上班去了,却预先准备了一份营养丰富又美味可口的早餐温在锅中,还在枕边留下一张字条嘱咐她千万要喝孕妇加钙奶。小蔷不禁微笑着回忆起这段日子里自从发觉自己有喜后诺言的那份紧张劲儿,每次见她皱着眉头喝牛奶的样子,他都会哄她:“可爱的小妈妈,多喝一口好吗?我的乖宝贝正饿得很呢,他的老爸还指望将来把打篮球的衣钵传给他呢!”每每听到丈夫期待她生个儿子她就有点懊恼,虽然她也打心里希望自己怀上的是儿子,可是毕竟这不是件她可以控制得了的事情。但是想深一层,她又非常了解丈夫,毕竟他的家人受封建思想影响太深了,如今除非真能诞下个孙子或许能讨一讨婆家的欢心外,小两口恐怕再也无他法可以改变遭婆家冷待的处境了。只是近几天她忽然有出血的危险征兆,夫妻俩紧张得不行,理所当然地遵从医嘱在家休息几天。
虽然妊娠反应严重,镜中的小蔷看起来依然娇嫩动人,活像一朵蔷薇。两年前诺言向她求婚的时候就曾说过:“愿你永远盛开在我的生命里!”对于丈夫的甜言蜜语,小蔷并非那种热衷于琼瑶式爱情小说的女子,但仍然十分受用,因为她绝对相信那些话的确是出自丈夫的肺腑之言。虽然丈夫仅仅比她大两岁,但由于离家求学多年养成的那份特立独行,仅仅相处半年便迅即俘虏了她的芳心。对于自幼丧父、由慈母独力抚养大的孤女小蔷,诺言的那份沉稳、刚强犹如金子般熠熠发亮,令一众曾经围绕着她打转的纨绔子弟黯然失色。
然而为了这段婚姻,诺言毕竟付出了太多,虽然他俩同处银行的白领阶层,薪金较一般打工仔高出少许,但要独力供楼持家,仍然十分吃力。自从她含羞答答地答应下嫁给他后,他却仿佛突然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除了上班时仍然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下班后他竟踪迹杳然,即使传呼他亦很少复机。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些天,她才知道他竟利用工余时间去开摩托车搭客赚取外快。虽然干这一行收入不低,但以他堂堂一个本科生、银行白领的身份去降尊纡贵混迹于市井之中干这低三下四又冒险的活儿,在这繁华的小城中毕竟是件令人惊讶的事。
小蔷知道真相之后曾经偷偷地哭了三天,甚至产生了与他解除婚约还他自由的念头。诺言听后却笑着一把揽她入怀,道:“傻瓜,我这样做也不只是为了你呀,我也想自己以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些。不想些法子,又怎能尽快娶你过门享受二人世界的温馨呢?除非你嫌弃我是个外地人,在这里没根没基的,没有办法让你住豪宅坐奔驰……”
“你才真是个傻瓜呢,嫌弃你就不会跟你好了,只是希望日后若有什么事情你都能跟我有商有量,让我们共同面对,好不?”
“小蔷,你过往受的苦实在太多了,从今往后,我愿尽我的能力为你撑起一片晴空。”
面对亦兄亦友的恋人的真情告白,小蔷幸福得淌下了泪水。
2
然而横亘在他俩面前的困难远远不止经济上的。诺言的家人远在G城,那是一个封建思想极端浓厚的地方,家家户户几乎每日都烧香礼佛,就连洗头、穿衣这样的日常行为都要择日子,更枉论挑媳妇这样的大事了。小蔷难以忘记的是第一次跟诺言回家的情景。
那是清明节过后不久的一个周末,两人一下车,便见到路旁有好些老妇人正围在一起焚烧纸钱、香烛,口中还念念有词。小蔷何曾见过如此场面,不禁畏惧地往诺言身边靠,问道:“这里刚刚有人去世了吗?”
“没事的,路祭罢了,当地人每年都会自发地集资搞搞这些活动,意在祈福而已。”
往前走,果然每一个路口都见到同样的情景,小蔷惊讶地发现甚至连一些学校、幼儿园门口也三三两两地蹲着几个貌似校工、教师的人在鼓捣这些玩意,不由顺口调侃道:“是不是全世界的鬼神都跑来这儿了?”
“嘘,亲爱的,到我家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我妈是个……唉,到了你就知道了。”诺言的话令小蔷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开饭后,各人好不容易端起饭碗刚吃了一口,诺言的母亲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呀!快放下快放下,都先别吃。阿桃,你快点去装香,观音菩萨还未用膳呢,咱凡人又怎好先吃?罪过、罪过!”
诺言的妹妹阿桃当即起身去照办了,老人仍是不放心,又跑到佛像前絮絮叨叨了一番,拜了又拜。
小蔷把一切看进眼里,只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难受。后来在谈到二人婚事之时,一贯在家里掌管一切的老夫人立即让老伴儿搬出厚厚一本“通胜”来,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个日子,说要专程到小蔷家拜会其父母双亲,诺言只好拉过母亲到一旁悄声解释了几句。小蔷只听得老夫人大声大气地吼了几句“什么,什么”,又迅即问了小蔷几个问题,大概是小蔷的生辰八字,因为她从纷杂的谈话声中还是一下子辨别出了诺言无奈而低沉的声音。小蔷疑惑地举头看去,竟迎上了老夫人铜铃般探询的目光,心里顷刻“咯噔”一声,仿佛跌落到无底深渊里,背脊掠过一道凉意直冲颈脖,心想进门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竟然真的不幸应验了,大概自己年幼失怙的身世不但得不到这老妇人的一丝同情,反而遭到她的嫌弃了。果不其然,只见老夫人两手轮流捏算了一番后,边把一颗脑袋摇得拨浪鼓般,边大声嚷嚷:“唔得唔得(不行不行)!此女命硬,恐怕……”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两人只好怏怏地退出这个插着插门柳的祖屋。
踯躅在陌生而冷漠的G市街头,小蔷在夜风中反而理清了自己的思路:“诺言,趁还来得及,咱们分手吧。我或许真是个不祥之人,我母亲为我挨尽了千辛万苦,我真不愿意看着你再因为我而苦恼下去。”
“不要这样说话好吗?”诺言双手扳过小蔷的肩膀,“你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蔷薇,我只希望能够为你遮风挡雨,不曾想到因为我而又令你遭受到如此巨大的伤害。G市虽大,却再无我容身之所了,也罢,让咱们回到你母亲身边去建设一个真正属于我们俩的爱巢吧!”
霓虹灯下一双恋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他俩没有举行婚礼,新居入住那天,小两口邀上丈母娘下了一趟馆子算是庆祝,再回单位派发了喜糖。婆家虽然早已接到邀请,但没有一个人到贺。然而,当诺言把一个铸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蔷薇花的金戒指套上小蔷的无名指的时候,那份喜悦似乎足以弥补一切遗憾。
3
往事历历仿佛走马灯般闪过脑际,小蔷不禁对着镜子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蓦然发现镜台上正搁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好奇心催促她毫不犹豫地拆了开来,里面一张两万元写着她的名字的定期存单静静地躺着,还有一张留着丈夫刚劲有力的笔迹的纸条,上书:
小蔷吾妻:
婚后一年,你带给我的欢乐、惊喜无以为报,现奉上为夫一点私房钱权聊表谢忱,敬请老婆大人不弃铜臭,笑纳可也!
夫草
1999年4月10日
小蔷双手捧起那张存单,只有她最清楚这里面包含了丈夫多少的心血与汗水,还有一个男子汉无价的尊严。实际上每个月两人的收入除去供楼、水电以及衣食等日常开销外,几乎所剩无几,只能继续任由丈夫去从事他那份不甚体面的副业。他们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爱情有了,面包也必定会有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对着阳台上的花儿微笑,直想高歌一曲感谢这样晴朗的好天气,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天气正是老天最喜欢炮制霹雳的时机。
客厅里的电话猛然响了起来,小蔷急步跑去接听,心想这肯定是丈夫打回来的,话筒中却传来同事小刘急促的声音:“你丈夫刚刚在银行里摔倒了,之后昏迷不醒,现已送到医院,你快点过来吧!”
小蔷脑中轰然一声,便觉眼前有金星冒了出来,她勉力扶着墙壁定了定神,拎过坤包,连脚上的拖鞋也来不及换掉就打摩的直奔医院而去。
“诺言呢?诺言呢?”医院走廊上两个平时相熟的同事正同情地望向她。
“医生刚刚帮他做了脑扫描,现在正要做心电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
“什么其他?诺言他、他、他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了?”
“小蔷,你镇定点,帮他检查的医生刚巧是刘经理的朋友,他说也许、也许诺言脑中长了一个瘤子,也未确定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要等作切片检查才有结果。没事的,诺言那么棒的身体总不会说倒就倒的。咦,小蔷、小蔷,你怎么啦?”
小蔷身子顺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她甩甩头竭力要把那种不祥的预感甩开去,一个小小的声音仿佛在她的耳边升起:“妈妈,我还在你的肚子里呢,妈妈、妈妈……”她蓦然醒悟到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等待着她、需要着她。“也许从今往后我就必须依靠自己了。”面对这突然而至的厄运,面对需要帮助的丈夫,和那无法预测的未来,小蔷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尽管她的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接下来的一连串日子仍然有令她如置身炼狱般的感觉。丈夫先是被市里的医院确诊为良性脑瘤,好不容易切除之后不到一年,又一个要命的囊肿竟又冒了出来。这个时候小蔷只好把在焦虑中诞下的女儿交由母亲照顾,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陪丈夫奔波到G城的大医院做彻底检查。然而,结果一出却几乎摧毁了夫妻俩所有的意志和希望:肿瘤已转变为恶性,这意味着:年仅二十八岁的诺言随时都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夫妻俩黯然回到家中,在极度失望中度过了两周,诺言的眼睛忽然地就失明了,医生告知肿瘤已增大到压住了视觉神经,若不立即动手术切除的话,肯定捱不过这个夏天。奇怪的是这次诺言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手术,要知道延续一段无望的等待比选择死亡更加痛苦。
“我要再看看我们的女儿,这一辈子我能给予她的关爱实在聊胜于无。我更要再看看你,在我有生之日能娶到你实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虽然我已再无能力为你遮风挡雨了,就让我张开我的眼睛与你共同面对这最后的岁月吧。”诺言对妻子说道。
4
虽然医院离婆家不远,但却鲜有人来。除了第一次诺言被确诊为良性肿瘤时,夫妻俩以为眼前出现转机之际,老夫人曾亲率一干人等闯来指责了一通两人私订终身的过错后,要求他们选个吉日上酒楼补宴了亲朋,虽然名为冲喜,费用也由婆家负责(实际上收支相抵而已),但要当时怀孕已七个月的小蔷披上嫁衣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强颜欢笑,实在令她狼狈不堪。但为了诺言——当时仍对生活抱着毫不怀疑的乐观态度的丈夫,受这么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她只希望经此一劫后,彼此能有个真正美好的未来。
只可惜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令人防不胜防。女儿的出世,令讨好婆家的愿望彻底落空。如今当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婆家人不但不反思当初冲喜之说的荒谬与可恶,反而视小蔷如洪水猛兽,大骂“丧门星”、“劏猪凳”之类不堪入耳的脏话,丝毫不顾一旁的诺言听进耳里是否心如刀割、是否生不如死。
这一闹也从此断了小两口认祖归宗的念头,反而更坚定了对小女儿的怜爱。每次诺言回家总要把小囡抱在胸前兀自说个不停,仿佛想把毕生的嘱咐在片刻间全部灌输进女儿小小的脑袋中。
丈夫每次入院,小蔷不但无法抽空看一眼女儿,就连自己的吃饭问题也只能将就着在颠簸的汽车上解决。每天下班后,她必须提着上班前炖好的营养汤水熬上个把小时的车程到G城医院陪伴深受病痛折磨、瘦得不成人形的丈夫。
有一天,诺言的精神较平时好了些许,便央小蔷把他推到医院的草坪上遛一圈。
“真想回家,回去看看我们栽下的那些花儿啊草儿啊!”
“百合和蔷薇都含苞欲放了,骨朵儿大着呢,过两天我就接你回去,你一定会看到它们开放的!”小蔷把脸贴到诺言的大腿上,任他那冰冷而颤抖的手指滑过自己瘦削的脸颊。
回到病房,诺言忽然提出想吃榴莲,因为价格昂贵他平时极少品尝这类东西。一想到此小蔷心里酸酸的,捏捏干瘪的钱包还是立即转身去买,刚走出病房身后就传来诺言的声音。回头看时,可怜的诺言已说不出半句话,喉结上上下下急促地滚动着,咽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魔爪扼住了,堵住了呼吸,苍白的双手无助地在半空中挣扎着,仿佛想要抓住一些什么。小蔷慌忙扑过去捉着他的手。片刻后诺言平静了下来,喉结也不再动了,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妻子的怀中:他终于没能捱过那个夏天。
看着曾经熟悉无比、挚爱无比的丈夫被冰冷的推车送去火化的那一刻,小蔷几乎崩溃。追着那曾经抚过千万遍的在风中兀自颤动的黑发,她心碎地大叫:“着火啦,诺言!赶快起来跑呀!你快起来啊!”她真希望能够陪他扑进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她的同病相怜的母亲死死地拽住她,她的牙牙学语的女儿搂着她的脖子恐惧地大哭起来,这哭声多少唤起了她的一点意识,强撑着她捱过婆家要求非遵从不可的一道道繁文缛节。
那天以后,丈夫的家人与她似乎断了来往,仿佛这世上从未存在过她们这样一对儿媳与孙女一样。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来了,阳台上又出现了一派盎然生机,连小囡就读的幼儿园里所种的向日葵也灿灿烂烂地盛开了一大片。
霓虹辉映下的街道上,间或会有一个憔悴的女人驾着摩的掠过,像一道浅浅的伤痕,滑过小城的心坎……
责任编辑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