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女性时代与女性文学的经典化

2015-11-03 09:21毕光明
文学教育 2015年11期
关键词:文学

毕光明,著名文学评论家,本刊顾问。湖北浠水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享受国家特殊津贴专家,海南省委省政府直接联系重点专家,长期从事文艺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出版的著作有《文学复兴十年》《虚构的力量:中国当代纯文学研究》《批评的支点:当代文学与文学教育》《纯文学视境中的新时期文学》《纯文学的历史批判》等。

就古代、近代而论,一部中国文学史几乎就是中国男性文学史,君不见几千年的文学历史,在史著里只出现寥寥几个女性作者。进入现代,男权中心的文学史才得以改写。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是女性解放运动,解放了的知识女性以反叛的姿态和人性化的个性写作登上了新文学的舞台。从冰心、卢隐、凌叔华到丁玲、萧红、张爱玲,现代文学三十年因为女性作家的活跃而色彩缤纷,并且为文学的现代性注入了两性互动的成分。但是民国社会里女性受教育的比例远远低于男性,因此在文学世界里女性作家与男性作家还是不成比例。

新中国成立后,男女平等成为广泛的社会实践,女性基本上获得了与男性同等的受教育权利,女性也普遍性地获得了与男性相当的写作能力。尤其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以后,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极大地提高,大学文学教育培养的女性作者遂而激增,文学史不得不面对“女性文学”崛起这一重要的文学现象。在思想解放时代,受西方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文化与文学的影响,女性写作与女性主义写作成为自觉的文学行为,文学迎来了女性与男性平分秋色的时代。

上世纪80年代,出现过从冰心、杨绛、韦君宜、郑敏、宗璞、茹志鹃、刘真、黄宗英、张洁、戴厚英、谌容、霍达、林子、陈祖芬,到张辛欣、张抗抗、舒婷、王安忆、陆星儿、方方、池莉、范小青、铁凝、残雪、航鹰、刘索拉、蒋韵、裘山山、傅天琳、王小妮、翟永明、伊蕾、海男、唐亚平、叶梦、王英琦、唐敏、斯妤、曹明华等女作家“五代同堂”的盛况,不仅涉及到几乎所有的文体和题材领域,而且作者的女性意识明显觉醒,创作里出现对几千年的男权观念的反抗与诘问,同时还可宝贵地对女性命运与女性角色进行自我审思,表明既受惠于女权主义而又超越了女权主义,健康理性的女性主义开始建构。80年代因此被称为女性文学的黄金时代①。

至90年代,这个庞大的女性作家群体里的年轻作家,写作更趋成熟,而一批新的女作家如徐坤、徐小斌、毕淑敏、叶广芩等开始显露实力。与此同时,在商业文化背景上,出现“私人化写作”倾向。陈染、林白的小说,以女性心理成长轨迹与私生活的大胆暴露而尝试了女性写作的新的可能性,也不可避免地堕入了市场推动消费文化的诡计。至世纪之交,消费文化呼唤出了“身体写作”的文学现象,卫慧、棉棉赤裸裸登场,在一片骂声中仓惶下台,但是仍然给两性文学留下了崭新的人类经验,彻底撼动了男权中心的神话,引起社会对两性生活秩序和道德重建的思考。女性性别生存体验和性别心理推进到绝地之际,也是女性文学在悬崖边修建精神安全网的开始。

进入新世纪,消费文化、娱乐文化、音影文化、碎片式文化主宰了文化市场,文学被进一步边缘化,文学主宰社会精神活动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所谓文学边缘化,其实是纯文学的边缘化。在全媒体和娱乐时代,通俗文学、类型文学、网络文学的生产与消费规模及其对大众阅读时间的占有超过了历史上任何时期。在文化的快餐式消费时代,纯文学的生产与消费极不平衡。80年代以来所培养的越来越强大的作家群体,在传统的社会主义文学体制的保护下,保持着持续强劲的生产能力,为国家创造着代表民族文化水准的纯文学,但是它的消费者远远比不上通俗文学那样众多。这是一种畸形的社会文化景观。但是,正是纯文学的边缘化,为女性写作的兴盛提供了机遇,如果把纯文学创造看做族群文化建设的核心工程,那么,中国文学已经或即将进入女性时代。

文学的女性时代其标志是女性作家在比例上接近男性作家,女性的生存经验、生命体验与人生观、生命观对异性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改变了社会的两性精神结构。新世纪的女性作家雨后春笋般涌现,与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并且学校和社会对于女性的教育偏重在人文教育方面有关。自大学扩招以来,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数量大增,且性别比例上严重失调,即中文系本科生和硕士生里边,女生数倍(现已达到6:1上下)于男生。这一性别比例表明,在当今社会,留给知识女性的发展空间主要在文化领域,特别人文学科领域。究其原因,主要是在权力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控制着生产和生活资源的当下,政治领域和经济领域均是以男性为主导,这样女性只有在文化领域才有较大的寻找空间,而文学自然是有文学天赋和受过文学教育的女性的首选。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中小学人文教育必以女性为教育主力,而文学创作与研究队伍也将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她们的主体性的发挥,将使民族的新创的精神文化越来越具有女性气质。

姑且以小说和诗歌为例,新世纪的文学创作,女性作者的阵容越来越强大。除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已在文坛得到确认的经典女性作家,如王安忆、铁凝、迟子建、方方、范小青、林白、叶广芩、裘山山等之外,新进女作家或者在新世纪名声更响的女作家可谓层出不穷。小说方面有戴来、严歌苓、魏微、何玉茹、潘向黎、须一瓜、张翎、映川、孙惠芬、叶弥、葛水平、乔叶、鲁敏、方格子、黄咏梅、李燕容、钟晶晶、姚鄂梅、盛可以、金仁顺、张悦然、苏瓷瓷、薛媛媛、笛安、施雨、陈谦、张惠雯、曾晓文、阿袁、滕肖澜、尹丽川、傅秀莹、东紫、周瑄璞、马金莲、孙频、文珍、傅爱毛等数十位。诗歌方面仅被列入“新红颜写作”群体的就有金铃子、横行胭脂、施施然、秀水、徐颖、叶丽隽、花语、山西小诗妹、苏笑嫣、池凌云、戈登、伊慧、寒烟、宇向、李小洛、白地、非非、赵云、林莉、冷盈袖、灯灯、冯娜、吕约、巫昂、宋晓杰、苏浅、莱耳、溜溜、杜绿绿、梅花落、小蝶、旧海棠、红土、阿静、白玛、阿戈、水云烟、范雪、孙苜蓿、夭夭、风若无痕、李婷婷、陆辉艳、张小美、原筱菲、高璨、蓝冰丫头、爱斐儿、吕布布、吕露、吕小丹、衣米一、谈雅丽、阿静、屏子、南京小草、重庆子衣、笑嫣如华、兰雪、水晶钥匙、舒羽、刘晓萍、云水、路也、娜夜、尹丽川、郑小琼、扶桑、李轻松、周瓒、晓音、赵丽华、郑皖豫、蓝蓝、安琪、冯晏、林雪、林雨、杜青、李成恩、古筝、梅依然、海烟、玉上烟、胭痕、海湄、王妃、阿毛、余小蛮(冯碧落)、羽微微、李点儿、阿戈、沈利、白月、宇舒、红线女、忧伤樱桃、尹小安、吴维、三色堇、蓝紫、徐红、沙戈、窦凤晓、邓朝晖、唐小米、旋覆、溜溜、高璨、零落香、唐兴玲、草人儿、唐果、西叶、胡茗茗、旧海棠、娜仁琪琪格、夏春花、巫小茶、胡雁然、书女英慧等百余人。endprint

如此庞大的女性写作队伍,足以证明消费和娱乐时代并没有削弱纯文学的生产能力,仅仅是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转型,改变了文学创作群体的性别结构而已,从选择文学作为文化行为来看,女性正在呈上升趋势。在一方面物质极大地丰富,一方面资源配置权力化,利益获取的丛林规则主要对男性生效的社会情境中,知识女性自身成为一种资源,即她们的生活体验和思想感情最适于做一种审美的转换,这意味着时代为女性写作提供了最好的机缘。如果说,诗歌同女性有着天然的联系,诗歌这一富于原始思维特性的艺术与女性思维特质更为接近,女性纷纷写作诗歌乃是一种文化的还原的话,那么,新世纪女性小说日益繁荣,则意味着女性通过叙事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寄托了对生活的期待,实现了生存的幻想,也表现了她们的社会关怀和精神取向。这样的女性写作进入评论研究界,已经经过了一个初始经典化的过程。上述小说作者,大都入选过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小说排行榜,其中不少作者多次上榜,且有作品名列榜首。上述诗人名单,来自于由诗评家编选的《新红颜写作及其争鸣》②。然而,这样的女性文学能否进入文学史,能否长久地具有审美价值并产生社会效益,还需要进一步地经典化。

文学经典化就是对文学作品的经典性进行确认,并促使具有经典性的作品在传播过程中最大限度地实现其内在价值,且保持价值实现的持久性。文学作品的经典性来自于作品文学性的程度。文学性也就是使文学成为文学的基本特性,它产生于主观化的生活形象合目的合规律的语言显现,它内在于文学审美创作与接受的历史实践过程之中,是主客体相互生成的结果。语言作品如若具有高度的文学性,在审美接受中普遍地产生艺术震撼力,它也就具有经典性。经典性是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基础。女性文学的经典化毫无疑问也必须以文学性作为衡量作品艺术价值的基本尺度。文学性不是艺术技巧和形式主义的代名词,而是生存经验、生活感知和生命情志等主体内在精神内容与表达方式的巧妙结合,因此女性文学经典品质的确认,既要强调女性视角与女性经验的独特性,又要讲求从内容到形式之间技巧的难度与熟练程度。中国小说学会在评审小说年度排行榜时,将评选标准界定为“兼容历史深度、人性内涵与艺术创新”③,也应该适用于女性文学经典化的评判活动,以之作为衡估作品艺术价值的条件,有利于女性作家拓开观察生活的历史视野,加强创作的社会批判性。

在男权主义作为隐形的压抑机制仍然存在的今天,女性文学的经典化需要特别地提出来,并在经典化工作中保持女性主义的自觉,也就是要在社会性别关系中强调基于女性特点的平权观念。这样,女性主义文学与文化的理论,性别研究理论,这些重要的文学研究理论资源应该在女性文学经典化活动中得到充分的运用,以修正文学性的标准,在经典性考察中引入性别美学观照的一维,以保证在性别思考上有思想创见的作品在经典化视野里得到特别的关注。这意味着女性文学与文化研究群体,应成为新时期女性文学经典化的中坚力量。事实上,像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中国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会这些学术团体里的女性文学委员会,和遍布全国一些高校里的女性文学与文化研究机构,它们所组织起来的女性文学与文学研究队伍,有相当强的学术研究实力,在女性文学经典化活动中将起到重要作用。

除了明确女性文学经典化的主体,还应考虑的是女性文学经典化的方式。当某一以女性为书写对象,并体现了女性意识和性别观念的文本,被确认为优秀作品,进入公共视野,发挥了文学作品的社会效应和审美功能,文学的初始经典化就宣告完成。能够达到这一目的的文学活动方式有很多,最具有基础性的是作家作品评论研究,即广义的文学批评。论文在期刊上的发表,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与讨论,评论研究专著的出版,是其常见的形式。批评对象的选取和不同观点的对话与交锋,是不断缩小考察对象范围的遴选过程,具有经典性的作品会在不同的批评文本的撞击中留下来,进入文学史书写。能够进入文学史,作品的经典化过程也就基本完成。此外,文学评奖和文学排行榜,也是文学经典化的重要方式。排行榜是评奖的变体,也可视为评奖。评奖是在文学批评基础上进行的最直接的经典化活动,作品获奖就意味着其经典性在特定的文学场域和文化语境中得到承认。文学经典并不具有绝对的普遍性和永恒性,正因为如此,只要是以审美为主要目的文学评奖,只要评审机构具有一定的权威性,获奖作品的经典性就有一定的保证。总之,女性文学的经典化只要回答了什么是经典化,为何要经典化,谁来经典化,如何经典化这些问题,它对文学发展的积极作用就是毋庸置疑的。

注 释

①参见盛英《新时期:女性文学繁荣与发展的黄金时代》,《中国女性文学新探》,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

②毕光明、李少君、张德明主编《新红颜写作及其争鸣》,南方出版社2010年版。

③见陈骏涛《兼容历史内涵、人性深度和艺术水准——写在中国小说学会<2004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前面》,《2014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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