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坚守撕碎埃博拉——访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贞医院副院长孔晴宇

◆本刊记者 许方霄

在埃博拉疫情肆虐之际，一个身影依然在几内亚科纳克里的中几友好医院内忙碌地穿梭，带领中国援几内亚医疗队队员站在抗击埃博拉的最前线，与埃博拉一较高下。他就是第23 批中国援几内亚医疗队队长——孔晴宇。他是家族的长子长孙，承载着父母及祖辈的殷切期望；他是家庭的顶梁柱，承担着为妻女遮风挡雨的责任；他还是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贞医院的副院长，肩负着发展壮大医院的使命……孔晴宇是一个标准的东北汉子，坚毅的表情、责任心极强、快言快语、真实坦诚，但当提起因工作而忽略家人时，他却一改常态，流露出深深的愧疚，虽然他极力掩饰，但几度哽咽的声音和略微发红的眼眶却向记者透露：硬汉的外表下有颗柔软的心。

“我的从医初衷没有那么伟大”

虽然孔晴宇出生在吉林省吉林市，但祖上却是“外来户”。孔晴宇的祖父是河北满城县人，在那个贫穷艰苦的年代，满城县更是一片荒凉景象。为了生活，一些人决定“闯关东”，孔晴宇的祖父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孔晴宇的祖父兄弟三人带着一腔热血和憧憬来到吉林省四平地区，在当地做起了买卖，没几年便站稳了脚跟，更令兄弟几人欣喜万分的是，苦心经营的生意一直顺风顺水。虽然家族财力雄厚，但在子孙的从业方向上，孔晴宇的祖父却不愿他们经商，因为在当时，商人所处的地位并不高，也不太受人尊敬。孔晴宇说：“当地最受尊敬的是两位先生。”所谓的“先生”其实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医生。在孔晴宇祖父的内心深处，渴望家族也能出这么一位受万人敬重的“先生”。与祖父的期望不谋而合，从事工业技术的父母也希望儿子今后能成为“人脉广”、“社交能力强”的白衣天使。

作为家里的长子，孔晴宇从小就有一种勇于承担的精神和强烈的责任感。也许是听多了亲人的念叨，也或许是不希望看到家人充满期待的眼神因自己而黯淡，幼小的孔晴宇在心里默默为自己鼓劲儿，要为家族的希望而努力，并将自己今后的职业规划向医学的道路上靠近。孔晴宇从小就勤奋好学，一直都是学校的优秀生。

1980 年，正是恢复高考的第四年，刚满17 岁的孔晴宇面临高考。孔晴宇说，恢复高考后，参加高考的人特别多，真可谓是“万人走上独木桥”，而且大学录取率仅为4%左右。尽管困难重重，但成绩优秀的孔晴宇心里却没有太多负担，他相信，只要自己发挥正常，就一定可以顺利考上大学。果然，在高考结束后的某一天，孔晴宇收到全国12 所知名医科大学之一、吉林省医学最高学府——白求恩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到白求恩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孔家上下欢声笑语一片，家族多年的心愿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盼头——待孔晴宇顺利毕业，孔家将真正出现一位“先生”。说到这儿，孔晴宇稍显不好意思，但却很真诚地说：“我的从医初衷没有那么伟大。”

进入心脏外科缘于“好运气”

谈起自己在大学期间的生活，孔晴宇说，学习之余，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是自己最热衷的事。在参加的众多活动中，令孔晴宇印象最深刻的是“全国八十年代大学生演讲比赛”。在这次演讲比赛中，孔晴宇凭借出色的表现脱颖而出，并荣获吉林赛区全国一等奖。这次比赛获得一等奖的全国共有30 人，作为吉林赛区的第一名，孔晴宇被邀请到人民大会堂参加颁奖典礼。“颁发的奖品是词典和修辞学的书，当时感觉非常荣耀，心里激动得不得了。”回忆起这段往事，孔晴宇脸上依然洋溢着幸福而自豪的神情。

转眼间，孔晴宇5 年的医学生生涯即将结束，因为在校期间的突出表现和优异的毕业成绩，孔晴宇被分配到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现在的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对于刚分配到院的见习医生，医院不会立即给他们定科，而是要到各科室跟着医生轮转。孔晴宇还透露，能进入如今令他一辈子都舍不得丢下的心脏外科，与大学期间拥有丰富的社会经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当孔晴宇热血沸腾地准备投入到医院的见习工作之中，却被意外告知要先借调2 个月，去中国医学科学院人事处帮忙处理工资改革的相关事宜，理由就是“有过社会工作经验”。虽然是借调去处理非医学工作，而且也只有2 个月的时间，但孔晴宇却以始终如一的认真态度给时任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人事处处长的钱昌年留下深刻印象。

在一次聊天过程中，钱昌年随口问起孔晴宇被分配到哪个科室，孔晴宇说目前还没分科，但自己特别想从事心脏外科工作。孔晴宇的这句无心之言，钱昌年却记在心上，他极力推荐阜外医院将孔晴宇分到心脏外科。能进入阜外医院就已经非常难得了，分到独树一帜的心脏外科更是孔晴宇这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不敢想的事，所以，当医院公布决定将孔晴宇分配到心脏外科时，孔晴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兴奋。对于素昧平生的钱昌年予以援手，孔晴宇至今仍心怀感激，连连称自己“运气太好”。

中国心外科水平发展的领头羊

从正式成为阜外医院心外科医生的那天起，孔晴宇就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留在医院。但令所有人感到遗憾和不解的是，在全国心外科一枝独秀的阜外医院当了5 年的住院医师后，孔晴宇竟然于1990 年离开阜外医院去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安贞医院。在阜外医院已经轻车熟路，为什么会突然转移到安贞医院？孔晴宇解释道：“安贞医院1984 年才成立，实力不强，也算不上有名，为了加强安贞医院的力量，我才跟着导师来到安贞医院。算算时间，今年已经是第二十五年了。”

二十几年前，中国的心脏外科手术无论在技术、设备，还是理念上，都不是很先进，与发达国家之间存在巨大差距。“一些特殊的手术，如复杂性先天性心脏病、冠心病搭桥、大血管疾病，死亡率都非常高。”孔晴宇说，国外的冠心病搭桥手术的成功率高达98%时，我国的成功率仅有60%～70%。“因为心外科手术都得做体外循环，所以心外科医生们面临的挑战性很大，比如主动脉瘤手术和主动脉夹层手术。”孔晴宇表示，当时有四个词语可以生动地反映心外科医生们所面临的窘困局面——苦战、血战、熬战、死战。孔晴宇说，经过这四个阶段之后，即使医生们竭尽全力，战斗一天一夜，仍有很多患者没有机会走下手术台。患者家属撕心裂肺的嚎啕声让孔晴宇难过和无奈，同时也深深刺激了孔晴宇那颗强烈要求进取的心，成为推动孔晴宇不断奋进、刻苦钻研的巨大动力。

1992 年，又一个难得的机会降临到“好运气”的孔晴宇头上——作为卫生部派出的访问学者，孔晴宇是安贞医院第一个派往意大利米兰圣多那托医院重点学习冠脉搭桥的医生。在圣多那托医院学习1 年后，由于孔晴宇的出色表现，直接导致原本“只接受一个外科医生就结束访问”的计划改变了，意方愿意再邀请5 位医生陆续前去学习。待孔晴宇等6 位访问学者学习归来后，安贞医院在冠心病搭桥技术上突飞猛进的发展引起了全国甚至国际上的关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孔晴宇是推动我国心脏外科冠心病搭桥技术的有力推手，而安贞医院心脏外科搭桥技术水平享誉全国，更是与孔晴宇有着直接关系。

▲孔晴宇（右三)在中几友好医院部署工作

意外遭遇埃博拉

2012 年，得知北京市援助几内亚医疗队开始报名时，尚为安贞医院医务处长的孔晴宇内心澎湃，虽然心里非常清楚家人会有太多的不舍和担心，但孔晴宇感觉到内心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呼唤他。孔晴宇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冲过去报了名。强忍心中的不舍，告别牵挂的亲人，2012 年8 月，孔晴宇以副院长身份作为第23 批中国援几内亚医疗队队长，带领安贞医院19 名医疗队员前往几内亚首都科纳克里，在由中国政府援建的中几友好医院内承担为期两年的援外医疗任务。

孔晴宇及医疗队员们的到来受到中几友好医院所有医务人员的热烈欢迎，更被当地民众视为“活菩萨”。由于医疗队的出色表现，身为队长的孔晴宇被任命为中几友好医院副院长。在孔晴宇的指挥和带领下，中几友好医院的一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但在援外工作仅剩半年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打破了往日的安宁……

2014 年3 月17 日，在中几友好医院每个工作日早晨的交班会上，中几友好医院普外科主任盖斯姆医生汇报了一个疑难病例——一位名叫SAVANE MORY 的来自达波拉省的44 岁黑人男性患者，于两天前的夜间从急诊收入院，当时表现为发热、恶心、呕吐伴消化道出血。住院后，患者病情日益加重，很快出现了结膜充血和皮肤广泛出血点，并逐渐出现了意识不清和躁动的现象，但对该患者的诊断却一直不能确定。对这个以前很少见的病例，孔晴宇感觉很奇怪。“交班会后，普外科专家曹广和盖斯姆医生一起诊查病人，发现患者瞳孔异常，在CT 检查后发现颅内出血。”孔晴宇说，次日凌晨，这名患者就死亡了。3 月17 日当天，一个怀孕3 个月的年轻女性患者，出现发热头痛的现象被收入到神经内科，但仅于两天后就死亡。3 月22 日急诊科又收入一名发热患者伴有腹胀。经盖斯姆医生行腹腔穿刺，发现抽出大量暗红色血液，还未等检查结果出来，两天后患者死了。

几天内，3 名患者不明原因相继死亡，虽然医生们的内心有些不安，揣摩着几名死亡患者的情况，但中几友好医院的医疗工作仍正常进行。直到3 月24 日上午11 时，一条由几内亚政府向全国发出的手机短信让中几友好医院和医疗队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中——几内亚发生埃博拉疫情，人与人传染性很强，疫情已向首都蔓延，目前报告病例89 例，已有59人死亡。就这样，中国援几内亚医疗队与埃博拉不期而遇！

最害怕的事是有队员不能一块回国

虽然几内亚政府在2014 年3 月24日已经宣布几内亚确诊有埃博拉病毒感染，但中几友好医院的大部分医务人员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第二天早晨交班时，孔晴宇向当地医生问起疫情之事，很多人都说“不知道”、“没关系”。职业的敏感性让孔晴宇立即想到了那3 位离奇死亡的患者，随即，孔晴宇向全院医务人员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当得知当地“家人必须将尸体运回老家安葬”的习俗后，雷厉风行的孔晴宇立即对此进行追踪，结果得知SAVANE MORY 的四个亲属在葬礼后相继出现与SAVANE MORY 生前同样症状，现已被确诊为埃博拉感染。而SAVANE MORY 也成为首都科纳克里的第一例疑似感染者。一场史无前例的埃博拉大爆发的序幕被拉开了。

“尽管有点晚了，但中几友好医院终于行动起来了。”孔晴宇说，医务人员上岗时戴上了口罩手套；出现疑似症状患者马上送到东卡医院做检查；消毒可能存在传染的病房；对于医用垃圾，由世卫组织的专家指导由专人实施分类处理。虽然孔晴宇积极部署防控，但最令孔晴宇担心的事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首先，中几友好医院接诊和抢救SAVANE MORY,3 位医生和两位护士相继出现了类似症状，经检测被确诊为埃博拉病毒感染。而后，经SAVANE MORY 直接传染和间接传染的9 名中几友好医院医务工作者中有6 位相继死去，其中就有盖斯姆主任。这还没完，被感染的两名医生在医院隔离观察期间，又造成3 名外院医护人员感染，最终有两人死亡。

在得知几内亚大规模爆发埃博拉疫情之后，孔晴宇的妻子又惊又怕，连忙打电话给孔晴宇，说：“太危险了，别坚持了……回来吧，丢了工作我养你。”但电话这头的孔晴宇却很“无情”地撂下一句话：“门儿也没有！”孔晴宇说，自己也很清楚家人的担忧，但职责告诉自己，既然承担起中国援几内亚医疗队的重任，那他代表的就是祖国形象。“医疗队所有人必须坚守，而且要坚守到最后！”

被问及与埃博拉近距离接触，是否会感到害怕时，孔晴宇坦言：“两年的援外生涯，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困难和危险，作为队长，我不怕这些。但是我也有怕的事，我最怕两年时间到了，却有队员不能跟我一起回家。”说到这儿，这个刚毅的男儿声音有点颤抖。

有孔晴宇这位拥有强烈责任感的“铁人”在队伍的最前面领头，19 名医疗队队员心里就安心了，他们每一个人都牢记自己的使命，没有一个人退缩。医疗队的无惧无畏让当地的华人华侨感到温暖、踏实，他们说：“医疗队在身边，祖国就在身边。”这种荣誉让孔晴宇真切地感受到身上的担子比任何时候都要重，比任何时候都要沉。“在大疫面前，如果医疗队涣散了，那其他人就都会崩溃。这儿需要我们。”在孔晴宇及时有效的防控措施下，中几友好医院除之前感染的医务人员外，再也没有医务人员被感染，也没有一名在几内亚的中国人被埃博拉病毒感染。

由于孔晴宇带队的第23 批援几内亚医疗队表现出色，医疗队荣获了“中华之光”年度人物集体大奖、“影响世界华人盛典”优秀团队、“最美医生”优秀团队、“感动中国”集体奖等4 项团体大奖。

工作让他亏欠家人太多

对于无数心脏病患者来说，孔晴宇重新续写了他们的生命篇章；对于安贞医院来说，孔晴宇25 年来的辛勤耕耘是医院不可抹去的一笔；对于许多年轻医生们来说，孔晴宇是他们工作和生活中的榜样。在很多人看来，孔晴宇的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但事业风生水起，荣誉接踵而至的孔晴宇心里却始终有一团令他不安的因子在萦绕，那就是孔晴宇对家人的愧疚与歉意。

1992 年，卫生部派孔晴宇出国做访问学者，这个令外人羡慕甚至嫉妒的机会却让孔晴宇陷入两难。孔晴宇的妻子当时已经怀孕七个月，按道理来讲，此时有担当的孔晴宇理所应当承担起照顾妻子的责任，但对于这次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孔晴宇又实在舍不得放弃。一边是深爱的妻子，另一边是热爱的事业，到底该做何抉择？看着孔晴宇整天心事重重，通情达理的妻子在了解情况后，劝孔晴宇放宽心去学习，自己有父母照顾，不会有什么问题。在妻子的全力支持下，孔晴宇带着牵挂和感激前往米兰。待1年期满后，孔晴宇匆匆赶回家里，看着已经半岁多的女儿，孔晴宇默默流下了眼泪，有激动，有兴奋，也有内疚。

但女儿出生时的“缺席”只是一个开始，从小到大，女儿的接送、辅导功课、嬉戏，几乎都是由孔晴宇的妻子一个人全权负责。

孔晴宇说，有一次女儿发烧，那时候通讯还不是很发达，妻子给医院的座机打7 个电话。但为了抢救病人，孔晴宇不得不再次成为妻子和女儿心中的“坏人”。“与眼前做心脏手术，面临死亡危险的病人相比，女儿发烧的风险要小很多。”孔晴宇如此解释自己当时所作的决定。最令孔晴宇遗憾和自责的是，岳父和继母都在他援外期间去逝，即使父亲和妻子再三催促，孔晴宇仍没能回来参加两位老人的葬礼。

因为工作而忽略家人的情况在孔晴宇的生活中屡屡上演。“工作真的太忙了，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分配给家人。”孔晴宇无奈地说。对于妻子对自己的“纵容”，孔晴宇乐呵呵地说：“其实我很清楚，她心里对我也是很有意见的，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而已。”

如今，孔晴宇在管理安贞医院之余，还“忙里偷闲”，平均每周要完成4 台手术。孔晴宇说，由于心脏病变复杂，心脏病手术程序多，涉及的技术、知识、能力和范围广泛，与其他科室的医生相较，心外科的培养周期更长。“一个成熟的心外科医生，在国家级大型心脏中心培训就得需要10 年时间，要在心外科有所成就，年轻时期必定要下很大功夫，比别人多吃苦、多受累。”孔晴宇说，能成为一名心脏外科专家实属不易，若要他放弃手术，心里实在割舍不掉。

人物小传

孔晴宇，1963 年生，汉族，中共党员。主任医师，现为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贞医院副院长。中国第23批援几内亚医疗队队长。1985 年毕业于白求恩医科大学；1999 年在首都医科大学攻读研究生学位。每年主刀完成冠状动脉搭桥手术，心脏瓣膜置换与修复成形手术及各种先天性心脏病矫治手术、大血管手术等300 余例。目前总计完成各类心脏手术数千例。发表论文及专著10 余篇。《中华胸心血管外科学》杂志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