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辉
江南的记忆里,有一抹红。
那是母亲的油纸伞,是她结婚时的嫁妆。据父亲回忆,母亲嫁来的那一天,天空中不安地飘落着微雨。母亲就是撑着这样一把油纸伞,挨着小巷的青石墙缓缓前行。天色朦胧,更衬托出那一抹明红,略掩住姣好的面容——让父亲看凝了神。那一刻,父亲的现实感早已被眼前的画面击溃:这分明是一位从《红楼梦》里走出的女子。
其实当我将红楼研读甚透后,父亲还未将《红楼梦》读过一遍。至于母亲当年的美,我早有耳闻。而那把油纸伞,每每被人提及。谈话时,婶子阿姨们的眼中都盛满了歆羡的神色。
犹记得当时住在江南。在每个落雨的午后,我与祖母都躲在滴着雨的屋檐下磨芝麻、包汤圆。我不时地飞奔过院子,倚着门檐,朝巷口张望。倘若看见巷口那一抹隐约的红,就知道是母亲回来了。我便会朝着堂屋大声叫唤,让祖母将包好的汤圆下入锅中。母亲文弱,加之害怕小巷愣头愣脑的青石瓦撞破她的油纸伞,那段短短的路程便会走得格外费时。待她走入家门,白玉似的汤圆也出锅了。然后,在江南滴雨的屋檐下,我们祖孙仨坐在小桌边,吃汤圆,磨牙事……
江南的石板路上覆满青苔,雨一落便吸足了岁月的沧桑古韵。走在这古意犹存的石板路上,背景是天色的灰蒙,那一抹红,宛若明黄和深红精心调和出的太阳。
母亲是外嫁。出嫁前夕,外婆特意为她添置了这把油纸伞,母亲对它自是分外珍惜。雨天用过,她总会在天气晴好时,把伞撑开放在屋檐的阴影下,让微风晾干。她担心雨水使伞面发霉,又唯恐热烈的阳光会晒褪油纸伞的颜色。
后来我们举家北迁。由于我的粗心,将油纸伞压在了箱底。再取出时,它已经被折断。母亲黯然了一会儿,并未多语。我却十分愧疚,我知道这油纸伞是母亲对外婆的唯一念想。
再后来,我在西湖边一家小巧玲珑的手工店里遇见了同样的一把。淡黄色的柚木,大红的檀香纸,都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我买回它,把它带给母亲。和我一样,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仿佛一段尘封的记忆被唤醒,遗失的美好从柔软的心上悄然滑过。只可惜,纸伞只是一种工艺品,伞面没有涂抹桐油,是遮不住雨的。母亲轻柔地把纸伞收好,笑着说自己已不再是撑它的年纪。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岁月能让许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褪色,而失去的东西就很难再找到它的替身。这是我在一件心爱的物件被毁,辛辛苦苦找到了它的替代品之后品咂出的一种难以言说的遗憾。许多东西一旦遗失,就只能在记忆里找寻。我们常常以为经过努力之后会得到某些补救,其实这种补救,除了自欺欺人之外,很多时候根本就于事无补。
江南的一抹红啊,伴着微雨,永远在我的记忆深处飘动……
图·魏 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