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子

张圣瑜

（一）

遇见风之子的那天，正下着雪，密密的雪花被风卷得东奔西跑，怎么也落不到地上，屋顶上的雪也被风吹了起来，外面白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站在屋里，望着窗外，壁炉里的火焰映在窗玻璃上，温暖的火光和外面的景象有着鲜明的对比，这让我感觉更温暖了。就在这时，窗户剧烈晃动，外面的风更大了。我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声音，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好冷啊！能让我进来吗？”

窗户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好像有人在不停地敲打玻璃。可我并没有看见窗外有人影，只有漫天的雪花。

“我能进来吗？”又传来了男孩的声音。

“你是谁，我怎么看不见你？”我贴着玻璃问道。

“我是风之子，你只要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我就能进来了。”

“可是，你会把壁炉里的火吹灭的。”我有些犹豫。

“噢，不会的，我还小，我只能吹灭一支蜡烛。”

我转身看看安分守己的炉火，又看看窗外肆虐的狂风。

风之子又说话了：“你不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窗户突然不再晃动了，风之子也不再说话。我把窗户稍稍打开，想瞧瞧外面到底有没有人，一阵风擦过我的脸颊，冰凉冰凉的。我赶紧关上窗户。

“谢谢你，这里真暖和！”从壁炉边传来了风之子的声音。

我惊讶地转身，看见一个小男孩坐在壁炉旁。他几乎全身透明，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淡蓝色的。我分不清他的正面和背面，更别提他的容貌了。

我走到他身边，呆呆地看着他的蓝色轮廓。

“你从来都没有见过风吗？”风之子问。

“见过，不，感觉过，没有见过。”他让我惊讶得连说话都有些迟钝。

“我以前是孤儿，一个冬天，我又冷又饿，在路边睡着了。风妈妈发现了我，她陪伴在我身边，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抚摸我，直到我变成透明的。那一刻，我就突然有了力气，可以自由地飞了！最高兴的是，我不再是孤儿，我有了风妈妈。风妈妈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孩子，你看外面，我有好多兄弟姐妹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他讲话时很高兴，并不是在对我诉苦。我可不能有太多的表情，因为，我不是透明的，会被他看出来的。

我问他：“那你现在为什么还会怕冷呢？”

“哎呀，你忘了？我刚才说过的，我还是孤儿时，就又冷又饿。现在，我虽然有了风妈妈，但我还是很冷很冷。风妈妈每年冬天都会收留好多在路边睡着的孤儿，我的兄弟姐妹越来越多，可我们还是没有地方住，仍旧在街上乱跑。一年又一年，这儿的冬天越来越冷。可你的屋子却一点儿也不冷，我总能看见温暖的炉火，所以，我就来敲敲你的窗户呀！”说完，风之子“咻咻”地笑了起来。

我故作平静地问：“那你想喝杯热茶吗？”

风之子惊呼：“不，绝对不行！那样会把我的心烫碎的，不过，一片面包倒是能抚慰我的心灵！”

我非常乐意地递给他一片面包，他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因为，我看见他的面部轮廓没有变化。于是，我又递给他一片。

“哦不，不用了，我可不是贪心的小孩，只要一点点就很满足了。”说完，风之子趴在地上不再说话。他累了，想睡觉了。

我伸手去抱他，可他是风，是空气，怎么抱得起来呢？我拿来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透明的身体倒是把毯子撑住了，看来，他真不是一般的空气。他蜷缩着，软软的毯子呈现出孩子的体形，我还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壁炉里的火焰快乐地跳动着。

（二）

从那天起，风之子总是跟着我，如影随形。他说他喜欢和我在一起，因为，我让他吃饱了肚子再暖暖地睡觉，他讨厌在睡觉前又冷又饿，那样会做噩梦的。

雪好不容易停了。我出门步行去市场，要在另一场暴风雪来临前储备好充足的物资。太阳躲在云后面，风依然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这时，我看见了淡蓝色的轮廓，风之子竟然在我前面逆着风吹。

“你怎么能逆风吹呢？风妈妈不怪你吗？”我问他。

“没关系，我可是最调皮的风！而且，我知道你很在意你的发型。”

我在市场买了很多东西，沉沉地拎回家。回去的路上，风之子一句话也不说。进了家门，他躺在壁炉边，叹了口气：“唉，累坏了。”

我为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又精神百倍了，话也多了起来。

“你的梦想是什么？”风之子拿起勺子舀汤。

“什么？”他又一次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你的梦想！”他重复道。

“那你的呢？你的梦想是什么？”我反问他。

“我想变成春风，暖暖的，不再是冰凉的。”

“那很简单啊，冬天走了，春天就来了，你就是春风了呀！”

“不，不是这样的。冬天结束时，我就必须和风妈妈回去。”

“回去？去哪里？”

“回西伯利亚去，等到下一个冬天，我们才能回来。春风和我们不一样，人们都喜欢他们，他们可以和小朋友一起放风筝，而我们只能和雪花玩。”

“你留下来，不要跟风妈妈回去，这样也不行吗？”

“风妈妈有个大斗篷，只要一打开，我们就会被吸进去，一起离开这里。”

“你的梦想还真不简单。”

“那你的呢？你还没告诉我呢！”风之子又追问起来。

“我的梦想就是，就是……”

“是什么呀？”风之子来到我跟前，趴在我的膝盖上。

“就是让你每天都吃饱了再睡觉。”

“真的吗？你的梦想怎么听起来像是我的呢？”

“是真的，你不相信我吗？”我抚摸着他的头，虽然没有触感。

“我相信你！”

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此时的他一定在开心地笑。

（三）

雪又连续下了好多天，我一直待在家里画画。风之子也没有让我帮他开窗，好出去和雪花玩，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窗玻璃被暖气模糊了，他就朝玻璃吹一口冷气，便又可以看清外面的世界了。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他好像百看不厌。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他这样安静的男孩。我问他：“你不想出去和雪花一起玩吗？”

“不，不想。”他趴在窗前，坚定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飞到我身边，问：“你画的是什么？”

“蒲公英。”我回答。

“蒲公英？它长得真像雪花，雪白雪白的。”

“它比雪花还好玩呢！”

“哇！我想和蒲公英一起玩。”

“你现在还见不到它，不过，我可以给你讲讲它的故事。”

风之子坐在壁炉边，安静地听我讲故事，外面的雪渐渐停了。

第二天，阳光下的雪地亮得像面镜子。一清早就有几个孩子在外面打雪仗。风之子依旧趴在窗前，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你该出去飞一圈，你可是风之子呀！”我准备把窗户打开。

风之子马上逃到壁炉那里，蜷着身子，说：“不，我不出去！”

“为什么呀？”

“外面太冷了，我要待在屋里，把自己焐热了，变成暖暖的春风，冬天过后，我要和蒲公英一起玩！”

没想到风之子时时刻刻都在追求他的梦想。后来的几天，我查阅了很多资料，但怎么也找不到关于风之子的记载。怎样不被风妈妈带走？如何变成春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思考过这么费解的问题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炉火熄灭。

（四）

这个冬天格外安静，可能是长时间下雪的缘故。风之子不是趴在窗前看雪景，就是入神地听我讲故事。

雪开始慢慢融化了，窗外的风没有以前那么猛烈了。风之子频繁地朝窗玻璃哈气，上面原有的模糊雾气马上就散了，他失望地低着头走到我身边，问：“我站在你身边，你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呀！”

“不冷？不冷就是暖和的意思吗？”

“欸，差不多吧。”

他又飞进壁炉，在炉火上方转了一圈，火焰变小了。

他朝我喊道：“你骗人！我一靠近火，火苗就变小了，连颜色都变了。我还是冰冷的寒风。”

“春风也会吹灭炉火的，如果你用正确的方法吹，炉火会变旺的。”

“我不相信！”风之子看见为了通风而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他飞了出去。

我开门跑出去，可哪里还找得到他呀！屋顶上的雪一块块滑落下来，“啪啪啪”。树枝上的雪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是安静隐秘的融水声。我无奈地回到屋里，看见墙上的日历，已经三月份了。

晚上，我一直在等待风之子来敲窗户，有点害怕他就这么不告而别。还好，他终于来了，只是，这次的敲窗声很微弱。我把窗户打开，他吃力地爬进来，走到壁炉边，蜷起身子，说：“我好冷，从来都没觉得这么冷。”

“我帮你去拿片面包。”

“不，我要一杯热茶。”

“热茶？你不是说过，热茶会烫碎你的心吗？”

“风妈妈今天对我说，明天我就得走了，春天要来了。”风之子的声音在颤抖。

我满满地倒了一杯茶给他，他咕咚咕咚地喝，一滴也不剩。

我没有听见心碎的声音，当然，如果心碎时会发出声响的话。

“你的心还在吗？”我轻轻地问。

“还在。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这个晚上，我给风之子讲了关于四季的故事，即使不能变成春风，至少，能在梦里见到四季的美景也是好的。

（五）

次日清晨，太阳不再睡懒觉，早早地就把大地晒得暖暖的，鸟儿重回枝头歌唱。可是，风之子要离开了。

我把门窗都牢牢地锁上，希望这样做能让他不被风妈妈的大斗篷吸走。我站在窗前，风之子躲在我的外套里，伸出头，望着外面。

“你看，雪人已经走了。”风之子说。

“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我看得见，就在那棵白桦树下，雪人留下了一地泪水。昨晚，我听到了他的哭声。”

“如果你真的必须离开，明年冬天，你还会来敲我的窗户吗？”

“会，我每年都来找你。”

“明年，我们一定要一起堆雪人！”

“嗯！”风之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突然，外面狂风肆虐，好像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我们面前的窗户剧烈震动，风之子却一点也不害怕，似乎在静静地倾听。还好，这场风只持续了几秒钟，太阳马上又出来了，温暖如初。

“我能留下来啦！”风之子从外套里钻出来，在屋子里飞旋。

“真的吗？风妈妈不带走你了？”

“刚才那场风是风妈妈和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来向我道别。风妈妈说我不用离开，是因为我找到了家。”风之子拥抱我，暖暖的。我发现他比之前胖了不少，也长高了。

我把炉火熄灭，打开紧闭了一个冬天的木门。风之子飞了出去，我跟在他后面，他牵起我的手，我第一次感觉到那是一双肉乎乎的、有力的小手，一下子把我拉上了天空。榉树的嫩叶在我脚下轻轻滑过，我看见大树下面有隐隐的蓝色，是婆婆纳开的花！

春天到了。

图·葛瑞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