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是怎么变成梨花的

海莲

（一）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了心仪已久的那家大公司，做了设计师。

只是一年时间，就仿佛过了十年一样。

郁闷控制了时钟，让时间变慢。

银灰色的办公室，一成不变的蓝裙白衬衫，同事间暗中较劲表面彬彬有礼的假象，以及无所不在的生存压力种种，我经常做同一个梦，独自迷失在一片清冷无边、白雾茫茫的梨花花海里，走出不来。

下班后我走进了城区最大的那家书店。

这是我下班后唯一消磨时间的地方。书店很大，两层，中央有“八”字形的楼梯，自从有一次为找一本书，无意知道了“八”字下面还有另外一条通道后，我就从来不爬楼梯了。

我从“八”下穿过，要么坐在儿童文学书区，读童年故事，要么坐在青春文学书区，读青春故事，只是越来越不喜欢成人故事了。

正是周一下午，书店很清闲，稀稀拉拉不多的几个读者散落在书架旁。

我刚站在青春文学书架前，“咔嚓”一声，是手机拍照的声音，我看到书架这边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用手机对准书架那边一个正在看书的女孩的脸，快速抓拍了一张，又迅速把手机装进裤兜。男孩瘦瘦高高的，背着一个沉重的大书包，像是一放学就来到书店的，可能是因为偷拍，他白皙文气的脸庞上浮出了两朵羞涩的红云。

我的心动了一下，我想起了我自己。我也曾幼稚地拿手机偷拍过一个年轻的男同事和客户交谈的照片，不是暗恋，我才二十二岁，还想好好享受单身自由的生活。只是做图累了，累到无聊，我突然看到男同事的侧面有点像某个男影星，就顺手拿手机拍了一张。这不是我的风格，以往，我发现哪个男生或者哪个女生身上的闪光点，我会主动跑上去热情洋溢指出来并赞美一番。可现在，种种的谨慎胆怯小心，让我越来越没自信，好多话到嘴边硬是憋了回去。

只是一闪眼，对面的女孩便闪电般地站在了男孩身边，仿佛穿过长城墙一样的书架过来的。

我一看女孩，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以往在书店碰到过。她也在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身上散发着说不出的美好。她用一双美丽的杏眼恼怒地盯着男生低声而严厉地说：“好呀，你竟敢偷拍我，把手机拿出来，让我检查一下你偷拍我多少次！”

男孩的脸更红了，不情愿地掏出手机递给女孩，女孩快速地翻起了手机。

男孩伸长脖子说：“一次，就一次，求你别删，千万别删，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你看书的样子特好看。为了拍到这张照片，我已经有一个月放学后没有按时回家了，没少挨爸妈的骂。”

女孩看着手机说：“谁说我要删，就凭我这张脸，早就该做你的手机屏幕了，可你竟然敢放着别的女孩的照片。”

男孩一听，松了口气，笑了，说：“那是我妹妹，亲妹妹，我小爸的女儿，小我两岁。”

女孩把手机递给男孩说：“什么时候换？”

男孩接过手机说：“立即换！”

女孩说：“回家再换，难道还想挨骂！”

男孩背起书包高兴地走了。

女孩对着男孩的背影说：“为我挨几句骂，值得！”

然后才回过头来，对站在一边看直了眼睛的我，撇了一下好看的嘴说：“看什么看，又不是韩剧，眼睛瞪那么直干吗！”

我尴尬地红了脸。

她马上换了好看的笑脸说：“谢了，有你的观看，才使刚才的情景有了戏剧性。”

我惊得目瞪口呆。

女孩莞尔一笑，说：“人生就是戏剧，总得有观众吧。”说完挥了一下手，转身走了。

就在女孩出书店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装扮，一件闪着彩虹光芒的红牡丹锦缎旗袍。这样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窄腰细臂，楚楚动人。一看这旗袍就知道是用老祖母的嫁妆被面自己做的，因为现在市场上再难见到这种锦缎。

奇怪的是，当她在我眼前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她如此引人注目的装扮。我想，一定是她烂漫奔放的性格让她俏丽的服饰黯淡了。

我又看了一眼女孩，不由笑了。

她的打扮可谓不伦不类，锦花的细腰后坠着一个大书包，大书包上挂着一个大塑料袋，塑料袋里隐约可见蓝色的校服。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女孩的旗袍藏在书包里，是出了校门后才换上的，在哪换的？指不定是在女厕所换的。

好一个爱臭美的女孩啊。

（二）

此后一个月，日日夜夜地加班，我的生物钟完全颠倒混乱了，加班结束后，我白天没精神，夜晚又开始失眠。

等我再次有精神去书店时，已是两个月后了。

我还是从“八”字下穿过，直接向儿童文学书架走去，不想在青春文学书架那里碰到那个女孩。为什么不想碰到？我想，我怕她是我的镜子，照出那个面色苍白的不自信的我。

还是周一，书店里的人还是很少，我悄悄来到儿童文学书架前，一抬头，就看到同样的一幕，书架这边一个男孩正在拿手机偷拍书架那边看书的女孩的脸。巧的是，书架那边的女孩正是我上次碰到的那个女孩，而书架这边的男孩换成了一个高高胖胖、一头自来卷头发的男孩。

真见鬼，怎么这么巧。

我正要转身离去，女孩一闪到我面前，说：“姐姐，好久不见。”

我勉强笑了笑说：“好久不见，过得好吗？”我马上就感到了这句问候的多余。

女孩在我面前来了一个漂亮的360度的旋转说：“你没看到我过得好极了？”

这次女孩穿了一件石榴红的丝绸长裙，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我有种被火花包围和灼伤的感觉。她的脸整个就是一朵灿烂的桃花，让人羡慕和忌妒。

我由衷地感叹：“好漂亮！”

她却说：“姐姐过得不太好吧，脸色像雨后的梨花，苍白无光，说明休息不够。”

我尴尬无语，正要走人。

她突然说：“姐姐可知道桃花是怎么变成梨花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因为我根本回答不上这个问题，而且我觉得她提的问题有些荒谬。

她一把拉过我，旋风一样转到无人的角落，换了个话题说：“你有没有感到我和姐姐是有缘人？”

我有些吃惊：“有缘？”

她说：“自从我见到你后，我一直预感我长大后的样子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安静、内敛，处处有淑女范儿，一本正经地做大人。我知道长大了累和无趣，我也知道有一天，我的脸色会和你一样，由桃红变成苍白。因此，我每次看到你，都要告诫自己，要在还没完全长大前尽情地做梦，真正长大后，我一定要把梦留在心里。梦是心灵的花朵，这样，我才能永远像一朵生气勃勃花朵，而不是苍白的。”

我承认，女孩的话触动了我的心思。自从我一脚踏进现实后，我就把梦想丢到了脑后，没有梦想的人是很累的空壳人吧。

大人的矜持使我没有表现出佩服她的样子，我揶揄她说：“做梦？你的梦想就是不停地换粉丝吧？”

她说：“才不是。”

我逗她说：“那你喜欢他们吗？”

她摇摇头说：“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呀。”

我叹了一声说：“真是被上天宠坏的孩子，不知珍惜。”

女孩嘟着嘴说：“姐姐的意思是说我是坏孩子了？打个比方说，大家都喜欢花儿，这不是花儿的错吧。而且，我十分珍惜我的粉丝呀。每次他们偷拍被我抓到后，我都没为难他们。我检查他们的手机，只是想看看他们有没有把我拍得很狼狈。再说，要珍惜的事情多了，比如学习，如果我不在这么大好的年华多记多看多积累知识，等我老了的时候我还有什么美丽可言？还有打扮，如果不在这无畏无惧的年龄体验自己想象的最美的样子，难道要等人老珠黄再用金银首饰武装自己的自信？”

天哪，好一个自信自恋的孩子。听完这番话，我只会说两个字：“天哪！”

我完全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了。

我说：“我们这么投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女孩正要回答，我急忙说：“别急，让我猜猜，你姓陶，名夭夭，对吧？”

这回轮到女孩吃惊了，她正要说话，被我打断，我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你的名字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取自《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诗，事实上，你也很喜欢你的名字，你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像桃花一样灿烂光华。可你爸是个老学究，一直想把你规矩成一个淑女。你说从小就当淑女还不如死。为此你们僵持过，最后达成君子协定，你答应你爸，等你长大后再当淑女，但长大之前，希望他给你自由。你爸答应了。从这一点来说，你爸很爱你，你也不会让你爸失望，虽然喜欢个性自由，但自由度把握得很好，学习一点儿也不马虎。”

女孩叹了口气说：“姐姐原来是私家侦探，侦察过我。要不就是少年心理咨询师，我老爸曾因我的问题咨询过你。”

我笑着说：“这是个秘密。”

女孩急得摇着我的胳膊说：“姐姐快点告诉我吧，我最受不了别人藏着我的秘密，你看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快点告诉我。”

我一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就说：“下次吧，如果下次再见，我一定告诉你，现在你赶快回家吧，你的爸爸妈妈该着急了。”

女孩跺了跺脚说：“下次一定啊。”

我说一定。

临走，她忽然回头狡黠地一笑说：“其实，我也有个秘密没给姐姐说过，你知道我读的第一本童话书叫什么名字吗？《时光不老》！”

（三）

出了书店门，华灯初上，我突然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踏实和自信。想起陶夭夭刚才在我说出她名字时的惊讶，不由哑然失笑，其实，那是有一次听到偷拍她的男生说的。至于后来说出她名字的出处以及她的成长经历，是我蒙的，因为天下叫陶夭夭的女孩，取名字的经历大致相同，而天下追求自由、上进的女孩，成长经历也大致一样。陶夭夭让我清晰地记起了从前的我。

迎面走来两个中学男生，其中一个突然对着我喊道：“陶夭夭，你是陶夭夭吧！我读过你的童话《时光不老》，非常喜欢，扉页上有你的照片，挺严肃的，没想到现实中的你这么年轻漂亮。”

路灯太亮，我无处可逃。

“陶夭夭？”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回答“陶夭夭走了”，可突然想到我确实在写童话，而且确实写过一本童话书叫《时光不老》，我记起了我也叫陶夭夭，就红了脸说：“我是陶夭夭，谢谢你喜欢我的童话，我会努力的。”

那男生说：“没想到你还会脸红，太可爱了，给我们签个名好吗？”

趁他们低头掏笔的时候，我逃也似的跑了。我心里说：“对不起，等我写得更好时，再给你们签吧。”

走了很远，我感到我的脸还在发烫，我知道是因为激动，好久我都没这么激动过了。我不由在大街上跑起来，我感到我像乘着风一样，身上的蓝西装裙突然变成了石榴红长裙，带着我飞了起来……

图·皮痞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