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霞
最亲密的敌人
●徐俊霞
每年春节回家探亲,我和她都会爆发一场战争,这似乎成了雷打不动的铁规定。大年三十晚上,我声泪俱下地责怪她不关心我,从不进城看我。在我的讨伐下,她开始啜泣,为自己辩解。父亲看着我和她哭成一团,深为不解:“这娘俩不见面的时候就想,见了面就掐。”
我和她的对立从少女叛逆期就开始了,那时候我十一二岁,已经懂得保护自己的隐私。我不允许她进我的房间打扫卫生,不允许她动我书桌上的东西。晚上,我学习到很晚才休息,她收拾完家务,端一杯红糖水送到我房间。我冲她嚷:“我不喝,不喝!”她无奈地把水放在我的案头,悄悄退了出去。
我读初中时,村里常有目光短浅的家长让未成年的孩子退学,去镇工厂做工。她眼红别人家的女儿能够帮衬父母,每当她提起这事,我都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发出无声的抗议。
中考那年,她的心愿是让我读中专,早日参加工作,为家里减轻负担,我执意不肯,闹着要读高中,她最终拗不过我。暑假里我练摊卖西瓜赚学费,开学那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驮着行李去高中报到。
亲戚里有位表嫂嘴碎,常在一些家庭聚会的场合,说不该让我读那么多书,两个儿子将来还要盖房子娶媳妇,把钱都花在女儿身上不值得。那位表嫂甚至断言我读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考上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每次亲戚聚会之后,她都用犹疑的眼神看着我,她阻拦不了我做任何事,亲戚的话又让她劳心费神。
那时,我就暗暗赌了一口气,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一定要有出息,让她在亲戚面前抬起头来。而她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为我挣学费,让我能够安心读书。
高中毕业,我顺利考上大学,毕业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没几年工夫,我便在工作的城市按揭了一套单身公寓。
她很少来城里看我,看到别人家常来城里探望儿女的母亲,我总是羡慕嫉妒恨。那一年,我经历了人生太多的变故,工作丢了,男友分手。春节,我从一进家门就气不顺,她见我脸色不好,处处依着我。
除夕夜,一家人围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不知哪首歌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我突然爆出一句:“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没妈的孩子。”她一时愣住了,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孩子说啥呢?哪个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我一条条列举她的“罪状”,嫌她不管我,不疼我,历数我参加工作这些年,她来看我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说着说着,我兀自哭起来。她很着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跟着我一起流泪。
过了正月十五,她就央求姨妈结伴来到了城里。一进门,她就张罗着给我拆被褥、包水饺。我带她们出门散步,车水马龙的街上,她惊慌失措地拉住我的手,像儿时的我那般信赖她。我带她们去商场买衣服,她看中一件衬衣,一问价格,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我逼着她去试衣间试穿,等她出来,我已经付过账。
我经济上有能力了,孝敬她却不如孝敬父亲的多,我给父亲买过很多新衣,给她买的却没几件。我和她穿同码的鞋子,上衣和裤子的尺寸也不相上下,于是,她经常拣我的旧衣服旧鞋子穿。然而她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我对她有一点儿好,她都会很高兴。
春节,我带回家的年货装满私家车的后备箱,她不用费心费力,就能冷拼热炒弄出十几个菜,招待来家里拜年的亲戚朋友。几个姨妈都咂舌:“五妹(她在姐们里排行老五)原来的日子最难,瞧瞧现在过得,那叫一个滋润,都是沾了闺女的光。”她上了年纪,体力大不如前,可执意要种那几亩口粮地,夏收和秋收时,我害怕她累着,就雇人到家里收麦子和玉米,让她做些轻省活。我给家里装了空调和暖气,她喜滋滋地逢人便说,夏天再不用受罪,不用到处找凉快的地方,冬天手上和脸上再也没长过冻疮。她进城在我家爱上了洗澡,于是我给老家也安了太阳能热水器,左邻右舍都羡慕她一年四季可以洗上热水澡。
我给她订“规矩”,一年至少来一次城里。于是,每年深秋,她都和父亲进一次城,尽管每次只待三四天。她惦记着回家赶集,老家在乡镇上,逢农历四九赶集,她在院子里设了个存车处。我笑话她:“存一天车能赚几个钱?这么牵肠挂肚的。”她不好意思地说:“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你们负担重,我和你爸不能拖你们的后腿。”原来她辛苦劳作都是为了减轻我和弟弟的负担,不给我们添麻烦。
她性情温顺,我性情刚烈,她胆小怕事,我胆大泼辣,这样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做了母女。对她来说,我是个名副其实的讨债鬼,是她今生最亲密的敌人。
(蒙娜莎摘自《椰城》2015年7期傅树清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