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雨不停地下
◆ 清寒
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像天池决口。
屋顶在雨的欺压下砰砰作响。间或有惊雷袭来,破旧的小屋便要颤上几颤。屋顶四角分别吐出一条深暗的舌头,边缘迅速扩散,很快舔湿了四面墙。潮湿、闷热在逼仄的空间内膨胀翻涌。但这一切对葛杨构不成丝毫威胁。
葛杨在酒精里泡了数年,泡丢了工作,泡飞了老婆,泡得两手空空一文不名,唯一的收获是幻影,变形的、离奇的、诡异的、支离破碎的……错综繁复,不计其数,比任何影视剧都反常规。数年浸泡史令葛杨的生活跌入尘埃,令他的精神涣散如烟。除了在幻影中消磨晨昏,剩下的时间,葛杨处在近乎晕厥式的睡眠里无知无觉。
暴雨、惊雷是无法将一个真正的酒鬼从酒精的牢固操控中唤醒的,至多将他拽出无知无觉,再推入幻知幻觉。进入幻知幻觉的葛杨看到了一个女人。隔着玻璃和玻璃上的雨,女人像鬼,也只能是鬼。雨生的,不是鬼是什么?贴近玻璃的脸,在雨的分割越勒越紧。即使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葛杨仍旧无法摆脱那根绳索的威胁。有时它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若天仙的、奇丑无比的……无论外形如何,无论她们在怎样光怪陆离的幻景中出现,无论他赋予她们怎样殷切的期待,她们反馈给他的,永远是秦晓棠式的眼神和表情。
雨生的女人和红蝴蝶给了葛杨不同的感受,角色置换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感。葛杨因此萌生了和她们一样的留恋、不舍……
露天废料场,暴雨过后,溽热再次成为主宰,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死掉的年轻女子俯卧在地,光脚,上身穿豹纹紧身短衫,下着皮U短裙,衣服破损不堪。挑染过的头发、文得极重的眉眼线、斑斓却破损不堪的指趾甲,加上暴雨冲刷后毫无血色的身下不断变换,因此,栖息在她苍白额角的红蝴蝶起起落落,演绎着不可思议的雨中的舞蹈。
终日与幻影为伴,葛杨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额角飞着红蝴蝶的女人他是第二次见。葛杨挤咕着惺忪醉眼,仿佛是想将这个罕见的幻影看真切些。然而,幻影毕竟是幻影,必然要遵从虚幻的固有规律。女人连带飞着的红蝴蝶,经历了倏忽一现后,蓦地被身后的黑暗吞噬。
葛杨似乎看到了女人的挣扎和红蝴蝶的留恋,她那与身体走向截然相反的夸张前伸的手臂以及红蝴蝶离去时挣断的翅翼,带有深深的、祈求的意味。像面对救世主,或许她们奢望从幻影中脱胎换骨,闯入人间?葛杨的内心得到极大满足。老婆秦晓棠摔门而去时留下的只有愤怒、不屑,俨然剪断了所有的倒霉和晦气,走得干脆、彻底、决绝。他的哀求和忏悔遭到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对待。那一刻,葛杨被一条无形的绳索勒住了喉咙,一勒就是数年,而且越勒越紧体,令她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假人。
尸表检查完毕,左鼎将阴道拭子交给了欧阳楠,才对庄海说:“肝脏穿通,一刀毙命。从刀口特征推测,凶器为双刃刀,刀刃宽约三厘米。尸体受雨水冲刷浸泡,死亡时间难以精确推算,大致在昨晚9点到今天凌晨1点之间。躯干、四肢多处新伤和陈旧伤,可以断定死者生前有被虐打的经历。”
“我们对附近进行了搜索,没有发现凶器。”庄海看了看四周,摇着头说,“痕迹都被雨破坏了,这里究竟是不是第一现场?”
“我推测不是。”左鼎指着死者的双脚说,“死者没穿鞋,如果她在废料场这样的渣土地上行走过,足底肯定会留有新鲜破损。而且从她身上这些旧伤愈合情况看,嫌疑人对死者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囚禁。既然有很好的藏匿地,没必要把人带到这儿来动手。”
庄海说:“抛尸,不做处理。够明目张胆的。”
左鼎说:“明目张胆是一种可能,还可能是出于匆忙。”
庄海点点头,转而盯着欧阳楠手上的试纸条,问:“怎么样?”
欧阳楠说:“确证实验呈弱阳性。”
庄海难掩兴奋之情,说:“太好了。如果死者确实被嫌疑人囚禁过,那么留在她体内的精斑极有可能就是嫌疑人的。”
欧阳楠说:“先别高兴得太早。尸体被雨水浸泡,试纸呈现的可能是假阳性,即便是真阳性,也只表示检测到了精斑里的前列腺蛋白,能否检出DNA还不好说。”
庄海说:“真服了你,泼凉水的功夫天下第一。”
“这是为了提醒你保持冷静。”欧阳楠打趣道,她将检材装入物证袋,瞟了眼尸体问:“注意死者衣着装束了?”
庄海说:“当然。装束对其从事的职业有指向意义。”
欧阳楠说:“要真是小姐,又不是本市人,恐怕数据库里也查不到对应的失踪人员亲属的DNA。”
“哎!我说乌鸦嘴,能不能留点希望给我们啊?”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欧阳楠边说边向勘查车走去。
左鼎拍了拍庄海的肩膀说:“加油吧,兄弟。”
庄海比画了一拳,说:“滚。”
鉴定中心的现场勘查人员陆续上车,目送一行人离开,庄海脸上的轻松复被凝重取代。欧阳楠听似打趣的那些话绝非打趣。
愤怒的声响干扰了葛杨的睡眠。他睁开一条眼缝,并不急于寻找声响的来源,而是毫无目的地盯着幽暗的屋顶发了好一阵呆,才慢腾腾朝门口骂道:“混蛋!有完没完?”
砸门声戛然而止,像是在听门内的动静,短暂的平静过后,砸门声卷土重来,比之前的气势更为猛烈。
葛杨翻身坐起,咕哝着含混不清的咒骂,一摇三晃地走到门口,吱吱嘎嘎拽开门。强光晃了葛杨的眼,他还没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谁,一只脚率先踹在了他的胸口上。葛杨像漏气的皮球般,难看地摔倒,难看地翻滚,难看地捂着胸口呻吟。
“起来!少给老子装死。”
说话的是孟老三。葛杨翻开眼皮,只见孟老三抱着干瘪的两条胳膊站在门外,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葛杨不怕孟老三,年届五十的半拉小老头,葛杨醉着也能将其打倒。但他怕站在孟老三身后的人,那个壮硕无比的大个子,孟老三的侄子孟傻。刚挨的一脚就是拜他所赐。孟老三能在棚户区称王称霸,完全得益于有个半痴半傻的侄子,能打,而且打死白打。葛杨时常产生当个傻子倒也不错的想法。
葛杨从地上爬起来,凑到孟老三跟前,低头哈腰称孟老三:“三爷。”
孟老三用鼻子眼儿哼了一声,问:“房租啥时候交啊?还是打算立马卷铺盖滚蛋?”
“别……别啊,三爷。”葛杨打了个嗝,喷出劣质酒的臭气。
孟老三摆手扇乎着,厌弃地骂:“又他妈灌猫尿了?”
葛杨涎皮赖脸地说:“是……是灌了点儿。”
“不灌能死?”
“能死。”
“真他妈扶不上墙的烂泥。”
“烂泥。”
“狗改不了吃屎。”
“吃屎。”
孟老三乐了,勾了勾稀疏的头发说:“行了,没工夫跟你胡扯。赶紧交钱。”
“交,交。再……再容两天行不……”
孟老三手一挥,身后的孟傻嗷了一嗓子,跨前一步,抡圆胳膊,“啪”一个巴掌甩到葛杨脸上。葛杨一侧歪,鼻血溅到了墙上。葛杨想躲,孟傻伸手薅住葛杨的脖领子,拽到跟前,头脸不分,又是一通拳脚相加。葛杨哎呦哎呦地惨叫,孟老三饶有兴味地观看,时不时开心地笑上几声。
直到看厌了,孟老三才懒洋洋地说:“行了。”
听到孟老三的声音,孟傻收住拳脚,熊似的哼哧哼哧走回到孟老三身旁。站定后的孟傻转回身再看葛杨时,竟咧着大嘴笑起来,模样憨傻而无辜。
“三天。别让老子再废话。明白?”孟老三拍着葛杨肿起来的脸说。
“明……明白。”
孟老三带着孟傻走了。
欧阳楠带给庄海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在死者阴道拭子上成功检出了男性DNA。坏消息是死者的DNA及阴道拭子上检出的男性DNA在数据库比对中一无所获。由此得出的结论,一是死者亲属未报失踪,结合衣着特征,基本印证了前期的职业推断。二是犯罪嫌疑人没有案底。
尸解印证了死者生前遭受过虐打的事实,致伤物为形态不同的钝器、锐器。“使用了这么多种凶器,说明这是一个有严重虐待倾向的家伙。死者身上除了钝器伤和锐器伤,体表可见不规则形擦伤、皮内出血、皮下出血,有骨质衬垫的部位有明确的挫裂创。尸解还发现肋骨有两处骨裂,均属徒手伤。”
听了左鼎的介绍,庄海说:“可见犯罪嫌疑人力气不小。”
“对。伤情反映了施暴者体质强壮。”
庄海思量道:“囚禁、虐打、仇杀?”
左鼎说:“不排除。再给你个提示,综合死者身上尚可查见的陈旧伤的愈合情况分析,死者被囚禁的时间不少于半个月。”
死者的衣服破损,没有标签,理化科进行的成分分析显示衣料纤维品质低劣,属于地摊货。这为庄海提供了相应的侦查方向,然而越是底层的小姐越难进行身份查证,这是一群四处漫游的鱼,来无影去无踪,存在或消失激不起浪花。
找这样一条鱼,黑道往往比白道奏效,庄海找了四条。四条是庄海的线人,曾因系列盗窃获刑五年。四条服刑期间,庄海一直匿名给四条的老娘汇款,维持老人的基本生活用度。一次老人心脏病急发,也是庄海及时将老人送进医院救治才挽回了老人的一条命。四条对庄海感恩戴德,出狱后主动给庄海当了线人。
四条只瞄了照片一眼,就说:“靠。这小娘们一看就知道是干啥的。”
“能找到?”
“老大发话,上天入地我也给你挖出来。”
两天后四条带来消息,死者在“金苹果KTV”干过。庄海不知道四条怎么做到的。他不能像警察那样拿着死者的照片四处寻访,却能在短时间内嗅出目标的踪迹,只能说黑道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油子有股邪乎劲儿,这股邪乎劲儿帮他们识别同类与异类,也常常帮他们逃脱追捕。
“金苹果KTV”开在市区西北角,位置偏僻,外观破败潦倒。庄海却从门外杂乱的车辙、内部装修以及丢弃的垃圾中看出了异样,白天的门可罗雀在为夜晚魑魅魍魉的来往穿梭打掩护。老板周二姐徐娘半老,看到庄海出示的警官证毫无慌乱之色,显见是个老江湖。
她不无挑衅地反问庄海:“哪个烂嚼舌根的跟你说她是我的人?”
庄海知道碰上了刺头,这个行当这个年岁的女人,牛角抹油,又尖又滑。你让一寸她就要进一尺,想到此,庄海果断沉下脸说:“既然来找你,就说明我们手里有确凿证据。不想给自己的生意找麻烦,就积极跟警方配合。”
周二姐从庄海的话里听出了明明白白的威压,同时从庄海的脸上看到了说得出做得到的狠劲儿。眼前的警察显然不是辖区派出所的,更不是坐办公室的,而是那种遇贼捉贼、遇鬼打鬼的厉害角色。“瞧您这脸沉的,坟地里放鞭炮,吓死个人吶。我开的是KTV,又不是妓院,客人需要,女员工陪着唱唱歌助助兴,正常娱乐。”周二姐耍着嘴皮子的功夫,气焰明显矮了下来。
庄海只回了两个字:“说吧。”
周二姐无趣地说:“不是我不想说,是没什么好说的。这丫头叫刁小艺,县里来的,歌唱得不错,自己找上门的。我好心录用了她,她倒好,只干了一个月,招呼没打就走人了。”
“走多久了?”
“大约二十天了吧。”
“她都跟什么人交往?跟谁有恩怨?”
“交往谈不上,娱乐场所,人来人往,流水一样。恩怨就更谈不上了,这个丫头蛮乖的,客人叫怎样就怎样。”
“什么叫叫怎样就怎样?”
周二姐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庄海逮个正着,打了个愣神儿说:“就是……跟着走。我这儿可是奉公守法,绝对不允许胡来的,至于走了干什么不关我的事,我也管不着人家对吧?”
“她都跟谁出过台?”
“这谁记得住?法律也没规定唱歌娱乐先得标名挂号。”
天擦黑,破败潦倒的金苹果换上新颜,挂着窗帘的窗户、门厅投出的或红或蓝的幽光,氤氲缭绕着妖魅之气。所谓的“金”苹果,大约就是由此得名。
夜色犹如女巫手里的药水,唤醒了躲避日光照耀的生灵。穿着妖艳的女子,扭着夸张的步子,差不多同一时刻赶到。门厅热闹起来,浓妆重彩配以忽明忽暗的幽光,金苹果成了盘丝洞。很快,小货车、三马子、自行车以及杂沓的脚步声纷纷冒头,嗡嗡嘤嘤地涌向金苹果。客人的档次可见一斑。
金苹果最热闹的时候,周二姐不在里面招呼,反倒站在门口张望。她心里藏着弯弯绕,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台阶上来来回回打转,间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又立刻气恼地拿开。周二姐在等什么人,这个人该来而未来,并且关了手机。这是从周二姐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的时间长短推测出来的。
周二姐终于狠狠跺了一脚,转身冲进门,五分钟后又急匆匆地出来了,手上多了个小皮包。
庄海尾随周二姐打的出租车来到了棚户区,距离金苹果车程不过两三分钟。偌大一片地方,只在西南角有一处公共照明,灯光惠及到的地方少之又少。
周二姐摸着黑在七扭八拐的夹道里走,时不时受到脚下垃圾的烦扰,时不时发出咒骂。
棚户区的房子被私垒的院墙毫无规矩地分隔开。吵架的、打麻将的、吹牛皮的、哭闹的、训斥的、叫喊的……各种声响飞出院墙,交杂在一起,闹哄哄,纷乱无比。
周二姐最后停在一扇院门前,耐心早已耗尽,她气急败坏地抬起脚照着门使劲儿踹。
“死鬼!给老娘开门。”气势汹汹的叫喊与四围的嘈杂声混在一起,显得稀松平常。踹和叫喊持续了好一会儿,院门才哐当打开,里面的人站在夜幕下活像只黑熊。
“都死了啊?这么半天。”周二姐迈进门,嘴上骂着,抬手给了开门的人一巴掌。
黑熊憨傻地呵呵笑,周二姐自己将院门关上。
相比其他的墙,眼前的院墙格外高耸,庄海脚尖点地,借助槐树翻上墙,轻捷地落进院子。
“人你弄哪儿去了?”是周二姐的声音。
“他妈的,你让老子说多少遍,完事拍屁股走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真的?”
“废话。”
“俩了,可都跟你走的。”
“你们这路货,还不是谁给钱跟谁走……”
“哪路货?你说谁货?”屋里传出互骂对打的声音,不时有东西掉在地上。
“行了吧你。”随着男人的大吼,战事总算偃旗息鼓。
“死鬼,你可别胡来。警察来过了。”
“警察?嘁!警察算个屁。”
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庄海闪身躲到屋侧。黑暗中,一只野猫从墙根的杂草丛蹿出,朝庄海藏身的地方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又钻回了草丛,少顷,喵呜喵呜再次传来,声音有些远。庄海正打算过去一探究竟,屋里传出周二姐的声音。“走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哪天见阎王别怪我没提醒你。”庄海立刻将身体贴回到侧墙上。
周二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黑熊样的人。
临走,周二姐回头看了看黑熊样的人,叹了口气说:“傻蛋!怕是早晚你得让那死鬼拖累上。回去吧。”
一大早,葛杨被急遽的敲门声砸醒。当“三天”这个字眼跳进脑海时,葛杨感觉一柄闪着寒光的斧头迎面劈来。他下意识抓抓口袋,空空如也,哪有房租的影儿?逾期拿不出钱,斧头将不仅仅是浮现于脑海的幻影。葛杨仿佛感到了颅骨的开裂,酒劲彻底吓飞。他乌龟似的缩在床上。
孟老三岂能因为葛杨不开门而善罢甘休。
“傻,给我砸。”
孟老三话音刚落,哐,哗啦,木质窗户应声而开,窗玻璃碎了一地。孟傻拎着木棒站在窗外,嘴里啊啊叫。
葛杨连滚带爬下了床,乖乖打开门。孟老三拽住葛杨的脖领往外一甩,葛杨软塌塌跌在当院。葛杨不至于羸弱到如此地步,但他被吓破了胆。吓破胆的人,筋骨若豆渣,不堪一击。
“打,往死里打!”
孟老三一声令下,孟傻快活地抡起木棒,下手毫无章法,力道生猛无比。葛杨护着脑袋在地上翻滚。
很快,院门口聚集起看热闹的人,有劝的,有冷眼旁观的,有成心拱火的。孟老三的五官搭配天生不善,此时此刻,在复杂情绪的扯拽下,他的五官更是出现了大挪移。孟老三叼着劣质烟,嘴上不停地喊“打”。孟傻忠实地执行着命令,好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人,直打得葛杨不吭不哈不再动弹,人群中突然有人喊:“死了,出人命了!”
孟老三愣了愣,吆喝孟傻住手,走到葛杨身边俯身看了看,吐掉烟屁股,照葛杨踢了一脚说:“暂时留你一条狗命。老子就再给你一天时间。”说毕,带着孟傻扬长而去。
围观取乐的人纷纷散去,像看完露天电影那样,边走边嬉笑着谈论有趣的情节。对于葛杨的死活,大家置若罔闻,没人想着报警或叫120,这样的架在棚户区是家常便饭,没事就打电话,日子还过不过了?
与其说葛杨的神志是因为伤势缓解回转的,不如说是疼醒的。泥水不客气地舔着伤口,每一下都不比刀子的威力小。葛杨费力地仰了仰脑袋,没有了酒精的作用,他依然看到了某些幻影。
孟老三在棚户区出生长大,母亲有精神病,早年落井溺亡。孟老三从小恶名远扬,二十几岁外出打工,数年后听说老爹病故返家。孟老三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不名一文,混了几年镚子儿未挣,身边却莫名其妙多了个呆呆傻傻的侄子。孟老三后来一直没结婚,也无正当职业,靠出租房子维持生活。房子是父辈留下的,平房,共六间,被孟老三垒墙隔出仨院。中间两间自己住,左右跨院外租。庄海跟踪周二姐去的,正是孟老三的住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周二姐不肯实话实说不等于金苹果每个人都是铁嘴钢牙。庄海走访了几个所谓金苹果的女职员,一个叫艾琳的女人证实刁小艺消失前一晚是跟着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走的。按照艾琳的描述,那个老男人的外貌特征跟孟老三极为吻合。另据艾琳说,老男人不是金苹果的常客,她在金苹果干了几个月,前后见过老男人两次。老男人跟老板周二姐是老相识,听以前的姐妹说,老板是因为老男人才来到本地的。
没人知道刁小艺在市里的住址,通过户籍信息搜索,庄海查到刁小艺来自Z县杠子村。他立刻与兄弟单位进行联系,请对方帮助寻找刁小艺的父母,尽快采集血样,以便与女尸进行DNA比对,同时对刁小艺的前期生活展开摸排。
就在庄海进行外围调查的当口,出现了第二具女尸,地点也在废料场。与第一具女尸不同,这具尸体经过掩埋处理。倘或不是暴雨造成地面塌陷,寻食的野狗不会将露出布角的床单拖出,裹在床单里的骸骨也不可能得见天日。
没有比站在雨地里勘查现场更令人沮丧的了。遮雨棚在最短的时间内搭起,勘查人员掘地三尺,寻找可能遗漏的物证,然而除了骸骨和裹着骸骨的床单,便只有泥土和不断向泥土灌注的雨水。
欧阳楠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庄海明白,这种状况,除非嫌疑人丢下自己的骨头,否则绝不可能检测到死者之外的DNA。
左鼎说:“尸体已进入残骸期,气温高加速腐败,只剩下骨头和毛发,死亡时间在三十天以上。”
庄海问:“能推断出死因吗?”
“颅骨完整,颌面骨可见小骨折均不致命。四肢骨完整。这里,”左鼎指着骸骨说,“右侧肋骨缘有楔形缺损。”
“难道……”庄海语出一半,和左鼎对望了一眼。
左鼎说:“猜得没错,匕首所致,是否为致命伤难下定论。因为我们对有无内脏破裂损伤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推测跟第一具女尸有相似经历。”
“你意思也遭受过虐打?”
“颌面骨的骨折支持这样的推测,还有入刀的位置,跟第一具女尸如出一辙。”
“这么说可以并案?”
“不妨做这样的考虑。”
庄海猛地想起周二姐说过的一句话,马上说:“对,对。一人所为。有可能,完全有可能。”
左鼎问:“有其他证据支持?”
“有。而且,嫌疑人也有了。杜般!”庄海向杜般招了下手,冲入雨幕。
距离院子二十米,雨的密集被古怪的嗷嗷声打破。巨大含混的声响,像从天而降了一头怪兽。杜般一愣,寻找声音来源。庄海二话不说,加快了奔跑速度。
院门从里面锁着。庄海用拳头砸门,然而嗷嗷声非但没有因为砸门声衰减反倒像受到了砸门声的刺激提高了分贝。庄海做个了手势,率先通过槐树上墙,跳进了院子。
大门洞开,杜般冲入,尾随庄海冲向怪叫的起点。
眼前的情景令人震惊。
中年男人面朝外跪在地上,双目圆睁,表情狰狞,两只手拢在腹部。那里,一柄匕首正在夺取他弥留在世间的最后气息。
“孟老三。”庄海冲上去。
中年男人僵直的目光有过一霎犹疑,终究还是没能收回。庄海扶住了孟老三上半截倒下的身体,摸了摸孟老三的脖颈,皮肤下的颈总动脉安静得像断绝水流的水管。
与此同时,杜般正在努力制服站在床边那个发出嗷嗷怪叫的壮硕男人。他长着一张成人的脸,却带着与成熟错位的神情。武力制服激起了强烈反抗,壮硕男人打法混乱,但他力大无比。蛮力对抗技术,原始对抗理性,无所顾忌对抗既定规则,杜般陷入被动。
“住手。”庄海忽然喊。
杜般立刻跳开。
壮硕男人仍旧攒足力气挥动着手臂,愤怒地、恐慌地,在强烈挥舞中寻找安全的支点。
“没事。没事了。”庄海一只手支撑着孟老三的身体,另一只手做着安抚的手势。
杜般不理解庄海,更不理解自己的对手。
庄海的话并未起到明显作用,愤怒、恐慌紧紧依附着肢体动作。
杜般忍不住叫:“老大……”
庄海示意杜般安静。怪叫又持续了一会儿,渐渐被屋外的雨声取代。四个人,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庄海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肮脏的布偶上,很小的熊,歪靠着枕头。杜般也看到了,他征询地看了看庄海,庄海点头,杜般会意,然而他的脚刚一动,壮硕男子的喉咙立刻滚过粗重的声响。庄海阻止了杜般的进一步行动,引导壮硕男子看布偶。这招十分奏效,壮硕男子看到小脏布偶的一霎,表现出类似孩童的稚气。他走过去,爬上床,脸贴着巴掌大的熊,躺在枕头上,竟然闭上了眼睛。
巨大怪兽被一只小脏熊收复,并很快发出了鼾声。杜般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庄海则长吁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打电话吧。”
事先听取了情况说明,左鼎安排现场勘查人员等在中心现场外,他和欧阳楠先一步进入现场。
开着的院门、屋门形成视觉通道,尽管大雨影响了清晰度,大家还是看到了屋子里的部分景象。跪着的男人,头颅低垂,胳膊耷拉在地。腹部,浅灰色T恤上开着污暗的血色之花,花上插着一柄匕首。庄海单膝点地,维持着男人的姿势。进到屋内,左鼎和欧阳楠看见杜般站在床边,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四个人用目光进行了交流。欧阳楠从勘查箱中取出一只安剖瓶,用镊子敲开,将里面的药剂抽入一次性注射器。一切就绪,欧阳楠朝左鼎和杜般点了点头,左鼎、杜般在怪兽两侧做好了控制准备。事情比想象顺利得多,除了针尖戳进身体时引发了小小的痉挛,壮硕男人并未作出其他反应。睡梦里的呼吸变得越发深沉。
欧阳楠看了看表,说:“可以了。”
左鼎这才招呼门外的同事们进入现场。
现场因为庄海的谨慎保持了原始状态,包括孟老三死前的位置、姿势。影像固定后,各专业马上各就各位,按照取证顺序依次进行证据提取。孟老三的尸体被放平。左鼎示意韩枫先处理重要物证。
“匕首柄上没有指纹。”韩枫的话让人颇感意外。
庄海说:“看准了?没有还是不全?”
韩枫说:“没有。”
庄海说:“我还担心孟老三俯卧位倒地,指纹会受到血染和衣服擦蹭的破坏,合辙了,就白忙活了。”
左鼎说:“不白忙。至少保证了匕首的深度、刀刃走向没受外力影响。”
庄海看着躺在床上的孟傻说:“可他没带手套啊。”
左鼎问:“你们进来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吗?”
庄海说:“当然。我跟杜般在外面就听见了孟傻的叫声,没有看到第三者跑出去,而且院门当时是从里面锁着的。我翻墙进来才把门打开。等我们冲进屋,孟老三就是刚刚你们看到的样子。人已经不行了。”
左鼎问:“屋门锁着吗?”
庄海说:“没锁,关着。”
左鼎说:“孟老三跪着的地方够不到门,排除了他被袭后开锁的可能。”
庄海说:“这并不证明屋子里有第三个人。凳子是杜般试图控制住孟傻时碰倒的,除此之外,没有物品移动。屋里东西放得比较乱,但现场应该说是平静的。”
左鼎对庄海的现场分析表示赞同。尸表检查显示,死者身上没有外伤,说明死前未与人发生打斗,死者显然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中刀的。
“位置。”左鼎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欧阳楠说:“右下腹,又是肝脏穿通。”
庄海说:“奇怪。我以为孟老三是两起女尸案的嫌疑人,没想到,他步了两名女死者的后尘。难道动手的都是……”庄海的目光再次转移到床上,说,“以孟傻的智力水平,绝对不可能独自犯案。有人证实,刁小艺从金苹果不告而别的前一晚就是被孟老三带走的。”
左鼎说:“你在废料场提到的嫌疑人就是孟老三?”
庄海说:“对。你提醒我不妨并案侦查时,我突然想起了金苹果老板周二姐说过一句话。之前,我曾跟踪周二姐一路跟到这儿,亲耳听见周二姐对孟老三说‘俩了,都是跟你走的’。尸解证实两名女死者生前都受过虐打,孟老三不具备这样的致伤力,但孟傻具备。”
“这个房间不像囚禁地。”欧阳楠环顾说,“刚刚采集的地面血迹都很新鲜,其他地方也没发现陈旧性血迹。从两名女死者的伤势看,如果这里就是施虐的地方,痕迹不可能清理得如此彻底。”
“另一间?”庄海说。
几个人一齐走了出去。
并排的另一间屋看起来是做饭和堆放杂物的地方。欧阳楠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会儿,取出棉签擦拭了几处黑乎乎的斑迹,现场进行确证实验。
除了屋外的雨声,屋子里异常安静,几个人屏息凝神盯着欧阳楠的一举一动。
“是人血。”欧阳楠说。
庄海说:“有戏!”
“仅这些斑迹形成的血量与案情不符。”左鼎边说边蹲到地上查看,并跟着那些斑迹移动,很快移到靠墙角摞放的两个纸箱旁,箱子下铺着塑料布。左鼎掀开塑料布的边看了看,起身搬开了纸箱。塑料布被扯到一边,露出方形木板。
“有密室?”庄海不无惊讶地说。
左鼎抬起木板,黑洞出现了。欧阳楠及时打开手电。洞深不过三米,四方形,其中三面墙体直通地面,还有一面墙只延续到距离地表一米的地方,显然,侧面有空间,手电光只能照到很少的部分。木质梯子就搭在洞口附近。
“我来。”庄海拉开左鼎,准备下去。
“等等。”欧阳楠边说,边把手电塞到庄海手里,转身从杂物堆翻出一截铁丝、一根绳子和一块木条,飞快地将铁丝一头缠住木条,另一头弯成钩挂住绳结。又拿起餐桌上的廉价白酒,拧开瓶盖,把酒倒在木条上。“谁有火?”欧阳楠问。韩枫掏出打火机,点着木条。欧阳楠拎着绳子,将燃着的木条一点点顺至洞底,看到火苗始终正常燃烧,才对庄海说:“小心点。”
庄海咧嘴笑笑,说:“放心。”
果然是间密室,面积十几平方米。靠里墙的地上铺着旧褥子,上面有脏兮兮的枕头、毛巾被和一根绳子。除了这些,墙根还放着一只空塑料痰盂。尽管有通风口,密室里的空气仍旧令人作呕。
左鼎、欧阳楠带领现场勘查人员也下到密室中取证。
庄海说:“孟老三这个变态。刁小艺和另一名女死者肯定是被他囚禁在此处了。怪不得艾琳说孟老三很少去金苹果,把人骗到这囚禁,充当他免费的泄欲工具,当然不用总去金苹果。”
左鼎说:“还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还是血量对不对?没错,密室地上、墙上的血也不多。之前我也认为无法解释,而现在答案摆在眼前。之所以存在这样的矛盾,我想是因为它。”庄海说着拿起褥子上的绳子,给左鼎看,“绳子断端平齐,说明是利器所为。孟老三和孟傻肯定不会这么干,就是说割断绳子的是刁小艺本人。刁小艺割断绳子后逃出密室。但是很不幸,当她跑到院子里的时候,被孟老三发现。院门使用的是挂锁,没有钥匙,刁小艺根本打不开。除非刁小艺身怀绝技,否则翻墙对于她来讲无异于天方夜谭。刁小艺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声呼救,这样做为她带来一线生机,同时也将她推到了危险的边缘。因为孟老三不会对她的呼救坐视不理。没人比孟老三更清楚刁小艺一旦得救意味着什么。情急之下,孟老三,事实上我更倾向于孟傻,杀害了刁小艺。由于案发当晚暴雨如注,血迹被雨水冲刷掉了。所以,无论是密室还是厨房,都看不到大量血迹。”
欧阳楠说:“体力上孟老三和孟傻占绝对优势,为什么选择杀害而不是制服,从而继续保留性工具呢?”
庄海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倾向于杀害刁小艺是孟傻的原因。孟傻不具备正常的思考能力,直接导致行为失控。孟老三的被杀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杜般插话说:“没错。我跟孟傻交过手,只要他感到危险,立刻就会进入狂躁状态,下手狠,没准头。”
庄海说:“两具女尸的存在还让我想到一种可能,就是孟老三对性工具的选择呈现周期性,隔一段时间就得换一个。如果这种心理周期确实存在,始作俑者的就是孟老三,孟傻不过是他手中的另一个工具,行凶的工具。锐器伤、钝器伤不论,刁小艺身上的那些徒手伤,恐怕不是孟老三这把老骨头的所为。”
左鼎似有疑虑,但他没再说什么。
Z县警方送来了刁小艺父母的血样,DNA检验确认了死者身份无疑。县局表示,经调查排除了刁小艺在杠子村与人结怨的可能。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嫌疑人已经明确。
物证方面给出了一系列强有力的证据支持。放在密室的褥子、枕头、毛巾被和塑料痰盂上检出了刁小艺的DNA。厨房和密室提取到的血迹中,部分与刁小艺的基因型相同,部分与另一具女尸骸骨检出的基因型相同,虽然骸骨的身份尚未确定,并不妨碍两案的串并。对于那把至关重要的匕首,欧阳楠的检验可谓全面彻底。欧阳楠没有局限于刀刃处孟老三的血迹检验,她将匕首大卸八块,对刀柄和刀刃接合部进行了蚕食式擦拭提取,最终检到了两名女死者的混合DNA分型,从而确定了双尸案的凶器。刁小艺阴道擦拭物检出的DNA分型与孟老三血样的DNA分型的比中则成为双尸案尘埃落定的直接证据。
卧室提取的血迹皆为孟老三所留。孟傻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无法提供条理清晰的口供,只能通过现场物证以及庄海和杜般的所见进行案件还原。总体看,孟老三被杀一案的案情比较简单明了。唯有一个疑点难以解释,就是匕首上并未留下孟傻的指纹。
欧阳楠向庄海特别强调了另一条信息,DNA结果显示,孟老三和孟傻的基因型符合父子遗传关系。庄海听了为之一愣,脑海中立刻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无论是出于对猜测的破解,还是出于对另一具女尸的身份追踪,都必须再去金苹果KTV。
听到孟老三涉嫌杀害两名女性,自己也已经被杀,周二姐傻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庄海问:“除了刁小艺,孟老三带走的另一个人是谁?”
周二姐对庄海的问话颇感意外,虽然庄海提到了孟老三涉嫌杀害两名女性,但他是怎么确定另一个女人也是金苹果的呢?事到如今,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周二姐说:“那个女员工叫王青橙。×县人,出来没多久,缺心眼。”
“你一直在为孟老三提供泄欲的工具?”
周二姐瞪大眼睛说:“怎么可能?绝对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报案?王青橙和刁小艺明明都是跟孟老三走后失踪的。”
“我问过孟老三啊,他说完事人就走了。”
“你相信他?”
“我……”
“你们早就认识,而且关系不一般。”
周二姐慌乱地低下头。
“据我所知二十年前,你们一起来到本市。对于孟老三来说是返家,你的家不在本地,却跟他一起来了,为什么?”
周二姐咬紧嘴唇。
“其实孟傻不是孟老三的侄子,孟老三没有兄弟姐妹哪儿来的侄子?他是孟老三的儿子,是孟老三和……你的儿子。”
周二姐甩了下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你说得没错,傻是我儿子。孟老三他骗我,他妈是疯子他没告诉我,我稀里糊涂就怀了孩子,生下来就是那样子。”
“孟老三精神有问题?”
“反正脾气不好,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跟我动手,不过就他那小样,惹急了是我削他。傻那样,还不就是他遗传的?疯是早晚的事。”
“既然如此,你更该想到他会伤害王青橙和刁小艺。”
“不还没疯吗?打人我能想到,杀人,谁能想到。孟老三又是谁杀的?”
“初步怀疑是孟傻。”
“傻?”周二姐神情恍惚,喃喃自语,“不可能。傻最听孟老三的话,怎么可能杀他?不可能,不可能……”
DNA亲缘认定证实了另一具女尸为王青橙。每次大案告破都会让人有如释重负之感,然而双尸案及孟老三被杀案即将递交检察院之际,庄海开始心神不宁。恰在此时,左鼎打来了电话。
左鼎说:“兄弟,有新疑点。”
庄海长吁了口气:“快说。”
左鼎打趣说:“怎么听上去你在盼着疑点的出现啊?”
“少废话。快说。”
“匕首的走向、三具尸体的入刀位置相似。”
“这你说过。”
“王青橙只剩骸骨,无法进行分析,刁小艺和孟老三尸体上的匕首走向都是上提。”
“什么意思?”
“意思是按照匕首倾斜角度,推算嫌疑人的身高,应该比孟傻矮不少。杜般说过孟傻‘下手狠,没准头’,可谓一语中的。三具尸体入刀位置虽然不能说分毫不差,却体现了动作惯性,孟傻出手没有任何惯性。另外我和欧阳仔细分析了孟老三中刀后的移动轨迹。滴落血显示,孟老三中刀的地方在屋子近中央处,之后曾朝门口方向短距离移动,可以理解为死前挣扎。而你和杜般进门时,孟傻站在孟老三侧后方的床边。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孟傻有过位置移动,却也不能否认,这样的位置移动多余而且别扭。”
“你还是觉得有其他人在场。”
“对。如果孟傻是凶手,匕首上无论如何不该没有他的指纹,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真凶不想留下自己的指纹。”
“可我们确实没有看到第三者离开。孟老三是一刀毙命,从中刀到死亡过程极短,除非嫌疑人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庄海说到这儿,忽然禁声。
“喂?喂!”手机里传出左鼎的声音。
“猫。”庄海说。
“什么猫?”
庄海顾不上解释,撒腿跑出办公室。
庄海赶到孟老三的家,进院直奔东墙,扒开半人高的草丛,赫然看到一个墙洞。跟踪周二姐那晚,一只野猫从草丛蹿出来又蹿了回去。庄海当时纳闷,猫叫声何以听上去那么远?奥秘原来在此。
庄海猫腰钻过墙洞,置身于孟老三外租的东院。院门锁着,院子里空荡荡,两间坐北朝南的屋子看起来比孟老三住的两间还要破旧,一间外边上锁,屋子北窗被堵死,除了光板床空无一物。另一间换上了暗锁,玻璃窗上贴着泛黄的旧报纸,透过报纸上的破洞,能看到乱七八糟的床、肮脏的桌子、桌子上堆放的不明物、一群带劲儿盘旋的苍蝇以及地上或横或竖的酒瓶。
庄海从墙洞返回孟老三的住处,在草丛中搜寻,找到一只发卡。
左邻右舍提供证词说,东院的租住户叫葛杨,是个十足的酒鬼,两天前挨过孟傻的揍,差点被揍死。要说仇这肯定算得上仇,可是葛杨窝囊透顶,在孟傻面前更是连屁都不敢放。这也不能怪葛杨,棚户区有几个敢在孟傻跟前弄响的?问到葛杨有没有可能行凶杀人,邻居众口一词,大致的意思是,葛杨能杀人,母猪也能上树了。
单就动机而言,葛杨理应划入嫌疑人范围。庄海决定进行正面接触。
入夜,酒鬼葛杨踉踉跄跄地回来了。刚进院,就自己栽了个跟头。爬起来前,葛杨急着喝了口酒,生怕晚了似的。等在院子里的庄海站到了葛杨跟前,葛杨仰起头,翻了翻醉眼,舌头打着卷说:“三……三爷,再……再容……容我……我两两……两天。”说着,竟用手给庄海擦起了鞋。
这样一个家伙怎么可能是下手干净利落的凶手?然而葛杨不是凶手,凶手又会是谁?
葛杨被带到辖区刑警队。一方面庄海想等他醒酒后进行询问取证,另一方面方便左鼎、欧阳楠带人对葛杨的住所进行勘查。墙洞的发现不亚于开了一扇天窗,案件是否会因此发生惊天逆转呢?
日上三竿,葛杨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闭着眼回想做过的梦。梦里,他又见到了他的前妻秦晓棠。听到秦晓棠一次次摔门而去的刺耳声响。她的愤怒和不屑像不计其数的蜈蚣,一只连一只,连成可怕的绳索往葛杨脖子上缠。葛杨一度感到窒息,濒临死亡。然后,额角上飞着红蝴蝶的女人出现了,带有深深的、祈求的意味眼神令他血脉贲张。他奋力挣断了脖子上的绳索……之后呢?之后呢?葛杨拼命回想,怎么都回想不出。
“起来。”有人喊。
葛杨一哆嗦,自长椅摔倒地上。摔到地上的葛杨本能地哀求:“三爷,三爷,再容我两天吧。”
庄海说:“葛杨,还没醒酒啊?”
葛杨循声看看庄海,又转着脖子看看四周,狐疑地嘀咕:“派出所?”
“刑警队。”
“我怎么跑这儿来了?喝醉了?肯定是喝醉了。对不起警官。我现在酒醒了,可以走了吗?”
庄海说:“可以。走前回答我几个问题。”
葛杨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您说。”
庄海示意葛杨坐到对面,问:“认识孟老三吗?”
“认识。我房东。”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
“昨天?昨天什么时候?”
“下雨的时候。”
“葛杨,你成心捣乱。”
葛杨一脸茫然地说:“没有啊。我怎么敢跟警察捣乱?”
“昨天下雨了吗?”
“没有?那就是前天。我的脑袋不记日子,就记得下雨。”
庄海想从葛杨脸上看出狡猾、恶毒、挑衅、言不由衷以及其他,然而葛杨看上去卑微而又慌乱。以庄海多年的办案经验,就算眼前的人是奥斯卡影帝,也能窥到些微做戏的痕迹,葛杨却表现得极其真实,包括担心警察误会的真实慌乱。
庄海忽然一拍桌子,葛杨顿时脸色煞白。症状可以装,体征却装不出来,好比一个人可以假装浑身颤抖,却没办法假装脸色煞白。准确区分症状和体征,这是左鼎教给庄海的。在既往的审讯中,这条经验帮助庄海成功识别了嫌疑人无数的鬼伎俩。
葛杨前脚走,左鼎和欧阳楠后脚赶到。
“葛杨人呢?”左鼎问。
庄海说:“走了。”
欧阳楠急了,说:“怎么让他走了?”
“他不是凶手,没有继续扣留的理由。”
“抓!”左鼎说。
庄海看了左鼎一眼,拔腿就追。葛杨还没走远,庄海一出刑警队大门,就看到了他的身影。
“葛杨!”庄海大喊一声,疾步追去。
葛杨扭回头问:“还有事?”模样有些吃惊,但没有半分要逃跑的意思。
讯问进行了半小时,庄海、左鼎和欧阳楠一直通过审讯室的单向透视玻璃观察葛杨的反应。最后,庄海说:“我说什么来着,他就不是凶手。不过我赞同老左的推断,杀害孟老三的另有其人,行凶后从墙洞借道而逃,躲过了我和杜般的视线。”
左鼎说:“凶手怎么知道有墙洞?为什么放着大门不走非得借道而逃?”
庄海说:“因为他既不知道会碰到人,也不保证会碰不到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换成我,也会选择更保险的路径。至于怎么知道墙洞的,只能等凶手到案后自行交代了。”
欧阳楠说:“我们在葛杨的住处提取到了王青橙和刁小艺的血。地面虽经过清洗,还是能大致看出血迹范围之大。床下有两双凉鞋,分别沾有二人血迹。可以再让金苹果的人辨认一下。”
“怎么会?”庄海吃惊地说,“难道囚禁、虐打、杀害王青橙和刁小艺的人不是孟老三?难道之前的推断都是错的?密室里的证据又怎么解释?”
欧阳楠说:“孟老三先后将王青橙和刁小艺骗入密室进行囚禁和虐打的推断是正确的,但杀害她们的真正凶手是葛杨。刁小艺身上那些新的徒手伤也是他造成的。”
左鼎说:“我们在墙洞提取到刁小艺逃走时擦蹭上的血迹,幸亏在墙洞顶部,才没有被雨冲掉。还有你捡到的那只发卡,上面缠绕的头发为王青橙所有。说明王青橙和刁小艺都曾逃出密室,并发现了墙洞,于是逃到了葛杨住的院子。之前的难题再次出现,院门落锁,没有钥匙插翅难飞。她们自然而然想到了向屋主求救,岂料将自己送入了虎口。”
“问题是葛杨跟王青橙和刁小艺素不相识,怎么可能起杀心?除非他也心理变态。”庄海说完,蓦地意识到什么。
左鼎说:“确实有必要对葛杨的过去进行深入调查。追溯他心理演变的过程。”
“可是,为什么我不觉得他在撒谎?”庄海困惑地盯着窗户里的葛杨,依然看不出破绽,“是我的判断力出现了严重问题?他那么害怕孟傻,怎么敢杀孟老三?以他的体格,可能造成刁小艺身上的那些徒手伤吗?”
欧阳楠说:“这些,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是说……”
审讯室的闭路电视突然自动打开了,动画片中,狮子的脑袋被换成了孟老三的头像。随着剧情的推进,葛杨的神情从畏惧、卑微、胆怯,一点一点,变得狰狞、凶狠、恐怖,突然,他攥紧的拳头砸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双重人格。”庄海心里说。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