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磅
绿松石
◆ 胡磅
耳环不见了!晚上快打烊时,我一个激灵,魂差点出窍。
赶紧关了店门,一个人在里面胡乱翻找。找着找着,背心开始发凉。渐渐地我停了下来,呆成了一段木头,被掏空了内膛的那种。
我当然一直知道它对于我的重要,但到它真的不见了,才觉得重要这两个字其实很扯淡,完全不能表述我此刻的心情。
它丢了。是我丢了它。
那是一对银镶绿松石耳环,样式繁复细腻,细细的银丝巧妙地千回百转,呵护着水滴般圆润的两颗天然绿松石,立体饱满。因为它,我把店名取作“迴”。我的店很小,在大型购物商场地下二层的僻静处,一间小小的格子铺,以出售中国风的棉麻衣裙和各类配饰为主。店里每件商品都是我自己亲自淘来的心头好,钟情文艺范儿、民族风的那些森女、宅女、熟女们是我的主要客户。这对耳环原本是非卖的孤品,两年前在云南大理的一个小银铺里,我守了整整两天两夜,目睹了它诞生的全部过程。两个星期前,我刚把它拿到店里出售,定价3900元,这在走亲民路线的小店里堪称天价。开价这么高,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卖掉它,但如果不想卖,我又何必放进柜台?我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总是做一些左左右右自己也辨不清的事。我相信不会有人买它。
耳环被那个抱狗的长发女子拿走了。
女子算是我店里的老顾客了,25岁左右,和我差不多,但颜值比我高出太多,属于清纯的奶茶妹类型。白皮肤、瓜子脸,身材婀娜,长发飘飘,总之看上去哪儿都好。她总是细细地翻看那些别致的衣饰,流连忘返。有一次她还问我,从哪里淘来的这些漂亮宝贝?我当然笑而不答。过于痴迷的顾客,有时候真会变身为掌柜,成为同行,我自己就是这样。笑而不答的另一原因是,作为一个长相和身材都差强人意的女子,我内心对同性白富美有着天然的距离和敌意。
我是傻白甜。白白的,傻傻的,笑起来有点甜,明显智商不太够的那种。这两年,我修炼成了一门功夫,笑,成了我最基础的表情。除了睡觉以外的大多数时间里,我总在微笑。心无芥蒂的笑,没心没肺、真诚的或说傻傻的笑,露出八颗牙齿,不多不少很标准。我发现自己患上了表情匮乏症,但既然总得给脸皮一个表情,那不能哭,就不妨笑了。大通妈特别喜欢我的笑和好脾气,她说我好弄,现在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精,她就怕宝贝儿子被欺负。大通说,相由心生,因为他这个最优秀的男朋友给了我最安逸的生活,我幸福感十足,所以才不由自主地笑。说这话时,大通的神情自豪而得意,心情明媚膨胀,如色彩鲜艳的氢气球。我暗想,如果用我的獠牙戳破它会是怎样的情形?当然,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大通这么说,我都非常配合他,我用力向上堆起两颊的肉,把自己扮成一头吃饱喝足称心满意的猪,回报给他一个超大尺度的笑。我知道,我现有的生活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命运对我的格外眷顾,我应该感恩戴德才识相。我妈应该是一眼看到我骨子里的,我的笑糊弄不了她,反而让她担心,觉得我有可能韬光养晦,心里则盘算着一场更大的阴谋。她时不时地敲打我说,丫头,知足吧,收心吧,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外面多少女孩子,文凭比你高长得比你好,别说男朋友出钱给开店呢,人家连男朋友都找不到!
这个季节,长发女子先后买过我两件萱麻长袍,一件青花一件水墨。不得不承认,她的气质非常契合民族风的设计,衣服上身后很是飘逸,配上一头清水挂面般的及腰长发,有点仙。这让我真心羡慕,并自叹不如。我想日后开淘宝时,可以请她做模特拍照,因此我对她比一般的顾客更殷勤。
今天傍晚,女子又抱着那只漂亮小狗来店里。她试了几副耳环都不满意,最后让我取出那对银镶绿松石,一戴,果然喜欢,看见价格,她又犹豫了。这时,呼啦一下子涌进来好几个顾客,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女子说,你去招呼客人,容我再纠结一会吧。我说,好。我热络地伺候着客人,眼睛余光瞥见女子仍对着镜子左右端详,银耳环在发际闪着微光,天蓝色的宝石配上绛红色长裙,如点睛之笔,那么妥帖,倒像这耳环是替她定制似的。我心里轻叹一下,也罢,这耳环就给了她吧!
可能是周末的缘故,客人比平时多几倍,一拨一拨再没停过,问的多,买的少,把我忙得昏头转向。定下心来,才发现女子早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那副绿松石耳环。
显然,这女子远不如她外表那般清新脱俗,我讶异,更气愤,感觉自己被深深地伤害到了。此时,商场即将结束营业,人们神色生硬,脚步匆忙,正分流奔向各自的归宿。背景音乐已换上了萨克斯吹奏的《回家》,孤独,悠长,一波一波,令人有无家可归的悲凉。
鼻子一酸,我决定夺回我的耳环。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商场保安部,说明了情况,要求调取安装在店铺里的监控录像。
视频显示,我去接待其他顾客后,长发女子在饰品柜台又滞留了几分钟,她一手抱狗,另一手戴耳环,拧着脖子在镜子前照了好一会儿,又取下耳环,如此重复两次后,突然,她佯装打手机快步离开。
我把这段视频截图发到微博上,用线条把女子醒目地圈出来,并配上文字和箭头:穿红色长裙的是小偷,求转发!求人肉!
两分钟后,就有人@我,是我以前的店员,她告诉我说,视频上女子是京兰大学的研究生,她的老顾客,买东西很爽快。
半小时不到,这条微博被转发了200次以上,人肉到的信息源源不断地@过来,越来越完整,撇去那些起哄吐槽的,女子的信息渐渐被拼凑出来:乔娟,本地人,26岁,京兰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家住开城公寓某号某室,手机号码138***……有网民发起围剿,呼吁同城所有店家将乔娟列入黑名单,拒绝她入店消费。有网民去京兰大学网站发帖,曝光乔娟的偷窃行为。更有网民建议我报案,称2000元以上财物已构成盗窃,让公安介入,把女小偷拘留起来,让她尝尝手铐和铁窗的滋味……
只要她把耳环还我,就好了。我统一回复道。
没想到,评价铺天盖地过来,缓和一点的责备我东郭先生,农夫与蛇,措词激烈的则批评我姑息养奸、只扫门前雪、缺乏公众维和意识。还有人索性开骂,说我利用和辜负了公众的热情和正义……我勒个去,这时候我才体会到啥叫被舆论绑架。观众越来越多,他们聚拢起来,摩拳擦掌,亢奋激昂肾上腺激素过剩,就想看两个女主贴身肉搏,由不得你撒手不干。
我的店门口开始有人驻足,指指点点,几个女生跑进来,好奇而兴奋地问我,被偷的耳环啥样式?卖多少钱?看看看看。我还要应付潮水般的微博,这一天,根本都没法营业。
姐,我没偷你的耳环,我发誓!求你放过我吧!一个叫黑色雏菊的在微博上私信我。我放大了她的头像,果然就是那长发女子。
我不想闹大,只要耳环。我表明态度。
过了几分钟,黑色雏菊说,我们见个面,把这事解决了吧?
你可以来我店。
不行,我不想让人认出来,我已经崩溃了……
黑色雏菊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她说,姐,我肯定会准时过来,求你先把微博删了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随即删掉了这条人肉微博。别说她,我也已经挡不住了。
下午,我在城西的咖啡馆里等了半个多小时,黑色雏菊没来。
我无暇愤怒她的出尔反尔,因为,微博上源源不断的信息已经爆棚,我不断刷新手机,感觉自己在擦一块脏玻璃,每擦一下,玻璃就干净一点,露出里面的景象。一下一下,玻璃越来越透明,我被自己看见的吓住了。
网民的兴致就是久旱的森林,充满了饥渴,尽管我已删除了人肉小偷的微博,但已经向这座茂密的森林丢了一丁点火星,森林燃着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完全停不下来——
一个做宠物美容的人认出了乔娟怀里抱着的小狗。这个犬种叫约克夏,在这个城市里本来就很少,况且这条小狗有着一条不属于约克夏的长尾巴,所以很容易认出。她说这小狗在她的店里洗过好几次澡。小狗的主人是一个斯文的中年女人。女人说截尾不人道太残忍,所以坚持给她的小狗留了一条天然的长尾巴。
有人扒出乔娟在读研究生的导师,京兰大学的林教授,一个戴金丝眼镜儒雅的中年人。
很快,就有网友来破解迷津,给出一个很狗血的剧情:林教授的夫人确实任职于京兰大学,去年公派出国,小狗丁丁是她的宠物。乔娟攻读林教授的研究生,是个颇有心机的绿茶婊,外表看起来清纯,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为了论文能顺利通过,她趁林教授空窗期,先是献殷勤替他照料小狗丁丁,继而大肆行挑逗勾引之能事,成功上位小三。该网友称自己就是京兰大学的人,稍后会晒乔娟和林教授的不雅照,以示说服力。
又有知情人士跳出来,不同意楼上,反驳道,现在的教授都是叫兽,叫兽潜规则女大学生,这个已是公开现象了。并非乔娟主动投怀送抱,分明是林教授仗着自己大权在握,淫威利诱。而且,除了乔娟以外,林教授还染指了其他女大学生。
贱人就是矫情!爱憎分明的网友不乐意了,不管谁主动谁被动,这种事情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人家老婆一出国,后院就着火。那些替乔娟说话的人,自己可能就是一个绿茶婊……
网民迅速分成两派,有说乔娟不要脸做小三,再联系到偷耳环一事,说明她一向图慕虚荣且不择手段;有说是林教授为师不尊,大叔吃嫩草。双方在网上互撕,闹成一团。
不一会儿,照片发布了:一个背景精致的餐厅里,乔娟和林教授相对而坐。林教授大半个侧面,乔娟则整个面部都被拍得清清楚楚。她薄施粉黛,朱唇微启,含情脉脉地看着林教授,甚是娇羞和仰慕。旁边配着一行字:叫兽的生日礼物。
美人,堪比冰冰!
资深狐狸精一个,鉴定完毕!
网民哗然,评论中更有不堪入目的淫秽言语……
不离不弃,不嗔不喜。
周西宇和查老板在深山里朝夕相处六年,一个对月练功,一个对日练功,日久生情。
因为太爱,周希望查有更好的人生。他坚持要查回到俗世中去。他对他说,我想看着你结婚,看着你生子。你应该下山,回到属于你的戏台上。
郭富城出演的周西宇临死前,血都流尽了,却久久不肯瞑目。他痴痴地说,我想最后见一个人。老和尚反问,难道在你的心里,你真的没有见到他吗?于是,幻象中身穿黑袍的查老板翩然而至,他凝视着周,目光无比关切留恋,随着一步一步的靠近,他的影像渐渐占据了周放大的瞳孔。周含笑欣然,含泪而逝……
晚上,我和大通在电影院看《道士下山》,大通被王宝强逗得前俯后仰。
难道在你的心里,你真的没见到他吗?我却被这一句狂戳泪点,泪流满面。不能让大通发现我在流泪,于是我假装咳嗽,猫腰走出黑乎乎的影院,去厕所。
我撩水洗脸。脸上湿成一片,便不再有泪水,好像它们从未来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却又看见了浸润的眼睛深处,影影绰绰住着的那个人。是的,无需见到,一直见到,这就是刻骨铭心吗?我用力地摇头,撩起更多的水扑湿眼睛和头发。我愿意相信那只是一个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梦,有过,就好。两个星期前,大通妈和我妈积极进入给我俩筹办婚事的议程,两人往来频繁,商议着婚礼的细节。
我的家乡——上海,是一个车水马龙,人口密集的国际化大都市,大家都喜欢叫她“魔都”!上海不仅繁华,还有着独特的文化和建筑景观,更有种类繁多、琳琅满目、令人爱不释口的小吃:擂沙圆、生煎包、条头糕……说到我最爱的,要数城隍庙的南翔小笼。
真就结婚了吗?我问大通。
大通忙着刷手机,眼睛离不开屏幕,说,总要结的,结吧。
当晚,我从箱子里翻出那副银镶绿松石耳环,在枕边细细摩挲,彻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把耳环带到店里,标上价格。我特意拍了照片,发送到QQ空间里,配上两个字:过去。
我以这样的方式向他向过去告别。是的,只有狠心告别,斩断彼此,我们才能各自开始自己的生活。周西宇想看着深爱的查老板结婚、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们对彼此最深切的祝福也莫过于此。至于会不会幸福,不敢细究,也不能细究。
当人们早已丢弃QQ使用微信时,我却还保留着它。我在QQ里记录自己的生活、心情。我的QQ空间设置了权限,只对一个人开放。每当我再次打开时,没有评论,没有点赞,但浏览记录分明已更新为1。
刚好你来,刚好我在。
石头摸着我的头发,慢慢地说。第一次听到这话时,我在他宽厚的怀里感动得发抖,幸福得想就此昏死过去。
大学毕业后我连续找过几份工作,都半途而废。谁都认为我是一个安分稳重、坐在凳子上10小时不会挪一下屁股的女生,表面上我是,但朝九晚五地穿梭在城市拥挤的地铁里、趴在格子间里重复做那些枯燥的毫无意义的文案,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令我痛苦不堪。谁说过的,大多数的女孩都是灰姑娘出生,却怀着一颗公主的心。我的问题在于,我的公主心不肯老实地被揣着,它总是要跳出来,它执拗地想和这个世界谈谈,这样子难免就有点疯狂了。
认识一帮行走户外的驴友后,我便辞掉了第4份工作。在貌似说走就走的旅行里,我暂时安静下来。再后来,我成了独行侠,一个人背包四处行走。在这件事上,我妈给了我最大的宽容,她说,去疯吧去闹吧,疯完闹完你就收心了,你会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过如此。
当我徒步到云南西北部那个著名的湖泊时,在一个小镇上遇见了石头。那个冬天,我停下,不走了。
泸沽湖,神秘而古老。
在摩梭人的社会里,石头是个另类。多少年来,小镇出过可数的几个大学生,他们飞出大山后就头也不回地去了城市;然而,石头大学毕业后却回来了,他沉默地守着祖辈留下来的一个小银铺辛苦劳作。除了走婚,他的饮食起居仍和本族人一样。
石头是美术学院的高才生,主攻设计雕刻。在校期间,他的作品曾多次被送到国外参展并获得好成绩。民族特色是石头创作的生命力,这种源自血液和水土的气息成就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大学毕业后石头曾辗转过北上广几个大城市,凭着文凭和能力,找到了薪水不薄的设计工作,城市里需要的多是实用美术,商场装帧、室内装潢、舞台设计、园林规划等,很来钱。
我需要放弃自己的艺术追求,彻底地脱胎换骨才能适应那样的工作,我努力过,但真的做不到。石头说,我不需要太多的钱,我渴望继续走我的艺术道路。泸沽湖有我的根,我的魂,我必须扎根在此,守着我的魂,才能触摸到艺术的天空。
你理解吗?石头问我。
我懂!我确凿无疑。
刚好你来,刚好我在。石头黝黑干燥的皮肤,长年手工劳作导致骨节粗大的双手,甚至带着乡音的汉语,都反衬出这浪漫的珍稀,浓郁绵长。我没想到一个少数民族的匠人居然能浪漫成这样,这绝对超出了我的常识。当然,一个时尚都市的女大学生爱上一个痴迷于传统古法打造器皿的民间银匠,这也已经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无不被贴上心血来潮的奇葩标签。在他们眼里,这一段恋情无异于高山巨壑,翻车止步是唯一宿命。
我决定和他在一起!
打开wifi,我和我妈微信视频。妈,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是一个艺术家,不是你们以为的落后的没有开化的野蛮人。他对自己是有规划的,他只是需要在这里沉淀积累,成熟后会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就算是浪迹天涯,我也要和他在一起。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我说,爱情有多浓烈,我就有多坚硬,妈,我只是告知你,而不是征求你的同意!
我妈气结,你以为你是三毛,他是荷西?
对啊,他就是荷西!不得不承认我妈很有才。石头确实蓄着胡子,不过很整洁,没荷西那么夸张。
可是,三毛和她的荷西,并没有好结果!我妈气得关掉视频,接着她又打开,悻悻地补充一句,丫头,玩够了就给我回来!
知道吗丫头,你很像摩梭族的女儿。石头睫毛浓密,眼睛幽深多情,他把我的手举到唇边,逐一吻遍我的手指。硬硬的胡须扎着我的指间,性感得我不要不要的。这一刻,我的公主心小鹿乱撞,这一刻,让全世界所有的白富美都羡慕嫉妒恨去吧。
石头酣睡的时候,我赶紧上网,度娘告诉我:泸沽湖养育的摩梭女儿,美丽健壮、勤劳善良、情深似海。她们无视清规戒律,她们不做金钱、物质和权力的奴隶。她们听从自己的质朴本性的指引,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劳动、生活、恋爱……我笑了,枕在石头的胸口,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至今,那一夜甜津津的空气,仍然时不时地沁入心脾。
刚好你来,刚好我在。无人静默之时,我常常默念这句话,回味那曾经爱的热浪。如果当时石头说这话是感恩缘分让我们相遇,那么,随着后来的天各一方,日子已经慢慢地把这句话咀嚼出更多的味道来,承诺,期待,无怨无悔。
我何尝不知道,无论何时,当我跨过千山万水去找他的时候,他都一定会在那里……
我摸黑回到座位,屏幕上铿锵作响,查老板正大开杀戒,在为周西宇报仇。大通正低头专注地玩手机,看见我,他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我冲他露出八颗牙齿,抱歉自己打断了他的娱乐。我奇怪自己怎么笑得出来。
电影结束后,一时打不到车,我们便沿人行道向前走。我拿出手机,刷微博。随即,大通也掏出手机玩。就这样,我们俩各自低头摆弄手机,步子不大不小地并肩漫步。
黑色雏菊乔娟给我留了私信:我爽约了。我真的真的没拿你的耳环。和你见面是想随便你出个价,我付钱了结此事。不过现在没必要了。我恨你。
她在自己的主页上写道:世界可怕。人心叵测。唯有逃离。
她的最后一条微博停留在几小时前:水天一色,宛如故乡。
一个叫浩清的发微博称,乔娟已失联半天,遍寻不着。他自称是乔娟的男友,说他们恋爱多年,感情稳定。小三一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丫头,有人偷你东西,怎么你也不和我说呢?大通真是够忙的,他居然刚注意到这事,说,一副耳环闹得满城风雨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吗?
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这副耳环对我很重要。我无力地坚持。
看见乔娟措词忧伤的微博时,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些犹疑了。确实,监控视频比较模糊,并没有清楚地捕捉到乔娟偷走耳环的镜头,说她是小偷严格意义上是经不起推敲的。也许耳环真不是她偷的?但耳环会不翼而飞吗?她离开后,柜台上空无一物,如果她没有偷耳环,又为什么要慌慌张张地突然跑掉?
耳环能值多少钱?我给你买。我告诉你,闹出事来不值得。这女的现在玩失踪,网上舆论又倒一边了。你看,有说你人肉她侵犯了人身权,有悖法律。有说你无中生有,自我炒作,想提高店铺销售额。你看,还有……大通越看越生气。果然,当乔娟发出这两条意似轻生、充满想象空间的微博并失联后,网民们都齐刷刷地倒向了她这边。同情弱者是人的本性,一时间,路转粉,黑转粉,她的关注和粉丝猛地提升到五位数。这真是一个混沌的世界。
我告诉你,网民是什么,网民就是洪水猛兽,能生吞活剥了你。老天保佑这女人最好不要去寻死,如果她死了,我告诉你,你麻烦就大了!大通语气严厉,差不多就是在训斥我了。一对情侣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我们。
和我说话,大通的习惯语式是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他在政府机关做一个小科长,机关的小科长权力挺大的,每次下基层检查工作,比他级别高的处长都敬他三分,赔笑点头。在大通眼里,我世事不谙,呆萌单纯,只能在他的翅膀下面过活。此时,他有点光火,甩着胳膊走在前面,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亦步亦趋。
心里本来就乱,忽然间再也忍受不了大通的作派,刚要露出獠牙,赶紧三步曲,眼观鼻鼻观心,调匀三个呼吸,重新挤出一个傻白甜。
我妈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吓跑大通。
两年前,她12道金牌催我回家,我都不为所动,最后一道扭转乾坤的居然是她的癌症诊断书。真的狠。我爸去世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那张吓人的诊断书让我头一回意识到我有个家,有个需要我的妈,我不能再自私地闲云野鹤了。我号啕大哭,泪水糊了石头的肩膀,我说我会回来的,离开你的生活和癌症没有分别……
灰太郎每回嘶叫说我还会再回来哒,每回他就真的回来了,而我,真的能吗?我不敢想。我匆匆缴械,投降回家,陪着妈妈去医院。几次化疗下来,妈妈脱发厉害,我带她去商场,挑了一顶漂亮的英伦帽子给她戴上,帽沿很大,可以遮盖她稀疏的头发。镜子里的妈妈精神不错,但面色苍白,我们在镜子里看着彼此,一时静默。镜像里我们既亲密又疏离。
妈妈先笑了,说,丫头,你恨我。你想等我一死,就跑去云南找那个银匠。
他是艺术家。我纠正道,我也没盼你死,你知道的。
从艺术的角度也许我会钦佩他欣赏他,艺术家就得这样,痴癫执着,穷困潦倒,苦行僧一般游离于世外,这样确实能创作出好作品。我妈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说话习惯性地抑扬顿挫,但丫头,他这样的人不属于生活,生活是现实的,是把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
我要的是生活,不仅仅只是活着!我重重地咬着字眼,说。
我在镜子里看见白生生的影像,那是妈妈的泪光,和我的獠牙。我忽然意识到对一个正被化学药物折磨得生活质量很差的癌症病人说这话很无情。
难道妈妈会害你吗?果然,我妈毫无创意地祭起全世界家长最后的那一根稻草作结束语。然后,她开始咳嗽,越来越剧烈。
在她的咳嗽里,我节节败退。
妈妈放不下我的终身大事,她希望在她临死之前能把我牵到一艘牢固的万吨轮上,看见我风平浪静地生活。大通就是她找到的万吨轮。
隔夜,我的小店门面和玻璃橱窗被泼了墨。黑乎乎的墨汁流下来,弄脏了商场的过道。很多人围观,知道的不知道的,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一大早,物业和保安都来了,如临大敌,指挥着好几个保洁工迅速清洗。保安队长用方言气急败坏冲我嚷,语速很快,我大致听明白一半。他怨我惹是生非害人不浅,说那个提供给我监控录像的保安已经被开除了。物业经理则比较有涵养,说话也官方,她希望我尽快处理好此事,不要因为个人原因而影响了整个商场的正常营业和对外形象。
这一天,店里的人流量刷新历史纪录,但都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看我,一个一心想红、恶意炒作、栽赃他人把人逼上死路的丧心病狂的心机女。心机女,这是网民送给我的新名字。
浩清持续在网上发微博,他说他了解女友乔娟的为人,她绝对不可能偷东西,希望店主仔细寻找,还乔娟一个清白。他还发布了一些获奖证书的照片,意指乔娟学术优秀,根本无需歪门邪道求毕业。浩清还说,如果乔娟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会追究肇事者的法律责任。
乔娟已失联整整一天。
我锁上门,把自己关在铺子里面,拉上窗帘。
嘈杂并没有因此被挡在外面,手机里微博已炸开了锅。从昨天晚上开始,网民们纷纷倒戈相向,他们在微博上人肉“凶手”,也就是我。我的基本信息都被公布出来,并且我的一些前科劣迹也很快被大起底:诸如初中时辍学离家出走去茶餐厅打工两个月,随意买张车票就跳上火车跟着半途结识的陌生人旅行等。没错,都是我以前一些无厘头的疯狂事儿。最吸睛、信息量最大的要数我的“混帐”行为,混帐,就是在户外徒步时常见的男女驴友共宿一个帐篷。大量的吐槽和批评滚滚而来,他们定义我不止于心机女这么简单,根本就是一个节操三观俱毁的渣女……
在哪?大通在微信上问我。平时上班时间他很少找我,显然是看到了网上那些议论。
没在哪。我回道。
没在哪在哪?我的态度是他没想到的,他给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追问。
我不再理他。
网上说的,那是你吗?他又问。
你说是就是。我没好气地呛道。
你那名字同名同姓的太多了,一定搞错了。大通竟也不生气,转而又说,不过,那些事如果真是你做的,我告诉你,你就太吊炸天了!
网络如一开水大锅,网民就是熊熊燃烧的森林,火力全开。我和乔娟这两枚小小的饺子在锅里扑腾,上下沉浮。锅水沸腾,烂了,糊了,化了,归于无形,都已经由不得自己。此时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
我退出微信,打开QQ,进入空间,只有石头的世界,能让我找到宁静和力量。
我翻到很久以前,石头关于绿松石的一篇日志:少数民族钟爱绿松石,它们被镶嵌在配刀或帽子上,是神圣的装饰用品;游牧妇女更是将她们的头发梳成108缕,配上绿松石和珊瑚,表达对亲人的祝愿和思念……
哦,石头!我突然捂住眼睛,痛哭失声。
当妈妈的第12道金牌追来时,我和石头都明白了我们别无选择。
在那个充满了炉火和金属气味的银铺里,我们疯狂地做爱。汗水绝望地呻吟着,肌肉在皮肤下纠缠搏动。我哭着笑着,在石头的腹部咬出细碎的血痕,他强忍疼痛,纵容我继续,任由我雕刻他的身体。他说他要拖住时针的分分秒秒不让它向前……当我终于撑不住疲惫,昏昏沉睡时,石头却毫无倦意地开始镌刻加工那对绿松石耳环。在梦醒之间,我听见千锤百炼的敲击声,看见石头灵巧的双手,他温柔地把银丝拉细拉直,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地缠绕,拥抱着美丽的绿松石。我伸出胳膊,从后面搂住石头,他的脖颈和后背都是汗,凉凉的,瞬间冰凝了我心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石头没有回头,他屏息凝神继续打造着,想把全部的才艺和气血都溶入到小小的方寸之间。我静静地看,我的双臂变成了纤细而柔韧的银丝,坚定地环绕着这个男人,合为一体,无法分开……
两天后,绿松石耳环完工了。石头给我戴上,我木木的已哭不出眼泪。我很悲哀生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无奈,透支完激情后我已如死灰,也许以后一辈子都得靠守着这一段回忆来取暖了。
一直以为石头选择绿松石给我的意义,因为它是庇佑射手座的星座石,而我正是射手座,仅此而已;天,我是有多肤浅迟钝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在绿松石上赋予的爱情和期待。
城外河边发现无名女尸。
地铁高峰时有女子跳下站台,意图轻生,被救。
幸好,都不是乔娟。
网民是性急的,结局一直没有出来,微博@来@去也就那些料,再没翻新,渐渐地,他们失去了耐心,刚好有小三割腕自杀、实名举报官员长期霸占多名情妇的新剧上演,网民们又激情昂扬地去架烧另一口锅了。
总算安静了一个星期。
其间,有一天石头没有光顾我的
Q空间,浏览数为0,第二天仍然为0,我大骇,天,他会不会出事了?两年来,我们没有联络过彼此,空间是我们每天见面的净土,连接我们的纽带。石头的空间里多是新作品的照片和配诗,我欣赏着他的勤勉和天才,感觉他从未远去。而每天,他也会在我的空间里徜徉,静静地看我的喜怒哀乐。我们沉默,契合,心照不宣。
我手狂抖,两年来第一次拨通他的电话,我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他。
谢天谢地,终于远远地传来了石头的声音。天哪,有他的世界真好,真的好。
石头说他进山写真两天,山里没有信号。他说,别哭,丫头……
其间,大通向我传达了他妈的旨意。一开始他们怎么也没把我和网上的传闻关联在一起,直到有人扒出一张我在街头参加冰桶挑战的照片,湿透的衣服下凹凸感甚强,有图有真相,大通和他妈这才瞠目结舌。
大通妈一心想找个经济适用型的媳妇。太漂亮的不放心,太难看的不甘心,太伶俐的怕儿子吃亏,太愚钝的又嫌上不了台面,还影响下一代智商。刚好我呢,不好看也不难看,不伶俐也不愚钝,哪样都刚刚好,是老实、听话、相夫教子的理想雏形,并且,等我的癌症老妈一死,我就更加无依无靠死心塌地地做她家的媳妇了。没想到,网络揭开了我出格不羁的真面目,把她吓得不轻。大通说,他妈妈半天才憋出一句,说,水真深啊!
大通面有难色,他想向我表明分手确实是他妈妈的意思。
内心狂喜。但我仍然恪守三部曲,眼鼻心三点一线,深呼吸,莞尔八颗牙。我假装有点难过,假装有点留恋,假装对大通在陌陌上和妹子们互浪成瘾一无所知,假装不知道他和女主任玩办公室恋情。我充满善意地完成最后一次演出,让大通保持他的优越感,让他居高临下,觉得自己是难得的好男人,失去他是我致命的错误天大的损失……终于要分手了,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了,这一刻,我心花怒放,我愿意对所有的人友好!
化疗后妈妈的病情稳定。医生说,像她这样能坚持满一年的就有很大的生存希望。妈妈说,生个病,也算死过一次了,现在我看透很多。丫头,去吧,听从自己的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生活,而不是活着。
深夜,我刚在网上订完机票,手机响了一下。
在吗,姐?一条私信,黑色雏菊。她没死,谢天谢地。
在。我赶紧回答。
我想见你。她说,耳环还给你。
阴雨绵绵,我和乔娟在地铁站碰头。她提前到了,青花长裙,撑一把蕾丝伞,仍然清纯得不食人间烟火,好像她走过的路面都会飘起一阵仙雾。
她的掌心里躺着绿松石耳环。只有一只。
姐,对不起,如果我说我没偷,你一定不信,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我们并肩站在雨中,雨不大,细细地过滤着她的声音。乔娟告诉我,教授夫人回国了,但第二天又飞走了,她是专程来带走小狗丁丁的。清除家中狗狗用品的时候,乔娟在丁丁的小窝里发现了这枚耳环,想必是那天无意中小狗的爪子或长毛钩住了耳环,顺手牵“羊”了。
请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我找了,怎么也没找着另一只。但不管怎么说,耳环丢失确实是我的责任,真对不起。乔娟取出一个信封,说,姐,这里面有4000元,我记得耳环差不多是这个价钱,我赔给你,请你收下。
你和林教授之间,网上传的是真的吗?话说出口,我觉得自己挺八卦的,急忙找补道,当然,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没关系的姐。我很喜欢林教授的,他那么帅那么渊博,我帮他照顾小狗,替他找资料做课题,我用这样的方式喜欢他,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有越界应该就不是小三吧,姐?乔娟冲我浅浅一笑,继续看着雨丝像在自言自语,我想,林教授也是有些喜欢我的,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的眼神让我既兴奋又害怕。这有点像玩火,既痴迷于火焰的浪漫热情,又害怕被灼伤,既停不下来又继续不下去……
那天傍晚,乔娟在我店里试戴耳环时,突然接到林教授的电话。他说他一个人在餐厅里呆坐了一个多小时。他说他很孤独,不想一个人过50岁生日。男人声音里的忧伤和依赖刺痛了乔娟,她急忙把耳环放在柜台上,向正忙碌着的我打了个招呼,便抱起小狗匆匆赶了过去。
那天晚上,乔娟和林教授第一次拥抱了,两人都很局促僵硬。当他们尝试着想要接吻时,林教授的手机响了,林夫人特意在凌晨时分的大洋彼岸发起视频连接,给丈夫遥祝生日。乔娟清晰地记得,听见林夫人的声音时她有多么慌张。她躲在角落里,虽然她确定自己不会出现在视频里,但她还是拼命想遁形想蒸发。中年夫妇温存的交谈如同浸了水的鞭子,一下一下在抽打着她,她强烈地体验着那种被撞破的羞愧和罪恶,瑟瑟发抖。
那天的晚餐很快结束了。离开餐厅时,乔娟和林教授眼中的火焰早已归于平静。他们握手告别,两手相握之际,一切释然。清醒和理智从来都在,只是需要激活和重启。
然而,第二天由我发起的人肉搜索又将他们推上了风口浪尖。
那张照片呢?我好奇。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也许和林夫人有关,也许是其他同学。乔娟的丹凤眼一撩,很有点俏皮,要知道林教授玉树临风,暗恋他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呢。
那么,你失联那些天,真是想自杀吗?我发觉我问题真多,也许这是最后一个。
嗯,一开始我真的想不通,先是被冤枉成小偷,然后又是小三,精神压力很大,觉得没法见人,似乎只有一死才能示人以清白。幸好,关键时刻有人给了我支撑……哎,你过来呀,别离那么远呀。乔娟扭头轻轻喊道,神情娇嗔,这时,我才发现距我们两三米开外,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
哦,浩清,我知道!我脱口而出。哈哈,这有点像拼图游戏,一个个碎片都串起来,找到了它们的位置,拼出的图还挺完美的,豁然开朗。
乔娟收起小伞,挽着浩清的胳膊,他们共着一把大伞,渐渐远去。两人的背影融入雨帘中,婷婷袅袅,如江南烟雨里的水墨画,很美……
当晚,我在“迴”里面做最后的清理,每一件衣服和配饰,都别致绰约、独具风情。
以前大通妈总抱怨,她搞不懂我店里为什么要卖这些不接地气不挣钱的东西。她哪里知道,坚持定位民族风,是因为触摸着这些朴实和华美,我可以暂时忘记周遭,我可以最大程度地靠近我的心,靠近我心里的那个人。
我把店还给了大通。据说,不久这里将开麻辣烫。
在两个柜台的夹缝里,有幽幽的蓝绿光泽,天啊,我发现了另一只绿松石耳环!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儿,有着沉睡过后的笃定和从容。它在等我?它知道我会找到它?
拂去灰尘,绿松石光滑如水。我唏嘘不已。
想起白天临别时乔娟说的,姐,我要感谢你,如果不是这次风波,可能我还会在畸恋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虽说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但福祸相倚,我发现了自己身边最好的人,最好的感情,我终于看见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又何尝不是?
曾经,我匿藏并改变了自己,打算臣服认命,嫁人生子,开个小店,在一堆华服和棉麻之间遥寄我的爱情,我的爱人,渐渐麻木。像一首歌所唱那样:我就这样过我的一生,我的唇注定吻不到我爱的人。
然而,绿松石耳环的丢失警醒了我,令我顿悟,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是无法割裂的,它从未离开,这一辈子也离不开。
生命的美好不在于怀念,而在于拥有。我庆幸自己的“冥顽不化”。
三天后,我坐上了飞往云南的航班。
飞机轰隆隆地昂首冲入云霄,我手里握着这副失而复得的耳环。掌心里的绿松石湛蓝明亮,和弦窗外的天空一样,明净,纯粹。细细的铁线从绿松石表面蜿蜒而过,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许曲折也许迂回,但都很美。
石头,我来了。我慢慢地戴上,让绿松石重新在我的发际摇曳。
你在,我来,一切都还刚刚好。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