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选
2005年冬天,父亲走了,那时他已92岁。虽说人生百年难几,我仍希望他能再挨9年。那样的话,2014年9月3日,就能亲眼见到习近平总书记向抗战烈士敬献花篮,肯定能带着抗日老兵应得的尊严和荣耀离开了。可是父亲没有给我留一句话,就突然走了。我从京城匆匆赶回,已是阴阳两隔。10年来,当我逐渐知晓父亲生前从未提及的从军抗日经历,更是愧疚万分,自责不已。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父亲走的时候,只留下几片零散泛黄的纸,上面简略、平淡地述说了他的生平。就是这几张纸,颠覆了父亲给我的印象。真没想到,几十年来顶着“残渣余孽” “历史反革命”的他,竟然“九死一生”地参与了“台儿庄大战” “绥远抗战” “鄂赣抗战”。但是,60多年来,他是如此谨小慎微,从不向人声张,只在去世前写了出来:
我随队即开赴到商丘、徐州。夜以继日,1938年3月开往台儿庄前线。在胜利中,因部队伤亡惨重,我奉命当战斗兵,在台儿庄、枣庄、临驿等地与日寇殊死战斗。我九死一生地随部队撤退到徐州。休整几天后,乘火车又开往信阳。随即步行穿越桐柏山,进驻唐河、南阳,在此整训约一月。我请假回长沙探亲。路过武汉时,顺便看望二哥一次,随即乘火车到了长沙。闻听部队在南阳整训后开回湖北阳新县。我只身在横沟铺下车找到了部队。后即出发江西。在江西九江、修水一带与日寇相遇一战,撤退到平江。
看了这225个字,我不由对作为 “残渣余孽” “历史反革命”的父亲有了几分揪心的了解。父亲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饱受毁家灭顶之灾,长罹妻离子散之厄,他又“自信我自己没有杀人放火”,只好长缄其口,免得子女再次搭进去。千百年来所倡导的“保家卫国”,在他的生命中得到了演绎,只是演绎得有些惨切,有些无奈。父亲只是被历史裹胁着,被动地前行,他所做的,只是他那个时代特有的“活下去”的集体无意识罢了。
父亲在长沙当学徒时,与彭德怀攻下长沙后的扩红擦肩而过,不是他自供状中所谓的“路线错误”,而是人还小,还抱有能活下去的希望,就守住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古训而已;加入国军也不是因为有抗日的觉悟,而是因“无法生活”,才要求“当兵混饭吃”。我相信,至于随之而来的多舛命运,则完全是历史变幻对个体生命开的玩笑罢了。一个为生而生的学徒,一个以命搏命的士兵,我们怎么可以要求他的每一步都准确地踏进几十年后才证明的正确道路呢?
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从1935年农历十月下旬至1936年11月,父亲肩挑40余斤炊具,日行60余里,自岳阳城陵矶北过长江后,经宜昌至枝江,又折返岳阳,后由北向南、自南向北两度穿越湖南全境,再过江至武昌,北上河南,直至晋、察、冀、陕、绥远、内蒙古,历时两年,行程万里,才以上等传令兵身份,参与了汤恩伯部13军的绥远抗战,取得百灵庙大捷。
如果不细加思量,可以说,父亲是历经艰苦卓绝,才参与了绥远抗战;如果稍加美化,更可以用“大无畏的自觉投身抗日”来形容。但是,事实的真相就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为了饱肚,不得不挣扎下去”。至于后来“在前线冒死传达作战命令”,成为历史的创造者,则完全可归类于活命的附产品。
多年后,父亲回忆起这段历史,不把笔墨放在如何英勇作战上,而是集中于万里行军和双脚起泡、遍身长疮、身上生蚤等细节上面,就显得毫不意外了。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其实,有父亲这样经历的人很多很多。他们不自觉地参与了一段伟大历史的书写和创造,可是历史却对他们开起了玩笑,乃至于后来,他们的存在也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在汤恩伯兵团,父亲一开始只是个伙夫,因读过三年私塾,就调进营部做文书兼传令兵。绥远抗战后,又被选派到陆军通信兵学校深造,成为该校的第二期学员。此校1933年酝酿成立,由蒋介石兼任校长,徐庭瑶任教育长,主要招收现役中少尉军官,训练时间一般为4个月,期满成绩合格者派回原部队任初级通信干部。
按说,进入此校深造,第一届137人和父亲等第二届154人,已是“天子门生”,进入了人生的“上升”阶段。没想到,父亲尚未毕业,日寇于1937年7月悍然全面侵华,第二期学员全部派回原部队从事通信技术工作。父亲也因之辗转回到了汤恩伯兵团王仲廉85军89师534团2营,在河南“漯河整训月余”,“随队即开赴到商丘、徐州。夜以继日,1938年3月开往台儿庄前线”。
父亲的台儿庄血战,只用了寥寥“殊死战斗”“九死一生”八个字。自我懂事起,父亲听力一直不好,台儿庄战役的惨烈悲壮可想而知,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其余皆语焉不详。我只是凭他所在的部队番号和几个时间节点,推断出他的“抗日十余次战斗”,历经了武汉会战、以及父亲所说的随枣会战、豫鄂会战等。台儿庄战役之后,父亲伤愈后随85军开赴南阳一带整训。1938年6月底,随部队调往江西作战,阻击溯江而上的日军,于九江、修水与日军激战,战斗一直持续到12月,85军因消耗过大,奉命调往湘中、湘西整补。1939年5月,85军奉命在随县、枣阳一带对日军进行防御战,袭扰平汉铁路南段日军,在江头店等地与敌激战数日,转移至镇平、南阳附近整补。
1939年年底,父亲随部队参加豫鄂会战后,奉命再赴南阳整补。因患严重疟疾(俗称“打摆子”),父亲无法随军,遂请假回长沙治病。病好后,父亲脱离85军89师,托人介绍投入驻扎在岳阳一带的关麟征52军所部25师,随部前往广西,一年后即1941年,从广西返回湖南。
1935年至1941年父亲从军的六年,正是“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六年。有此六年,完全可俯仰自顾,了无遗憾。毕竟这六年间,转战于华北、华中、华东、华南的是他,毕竟为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流过血的也是他。我们这个民族,正是因为有了千万个像父亲一样的非自觉生命,才有了血性和胆气,才在那个亡国灭种的时刻得以保存延续的血脉。
“从俗浮沉,与时俯仰”
历史的车轮辗过,总会有些小人物的灵魂在呻吟。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从未主宰过自己的命运,一辈子都在求生、求存,茫然到晚年才发现,似乎每件事都踏错了点。
按理,长沙解放后,父亲这个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应该有资格对“毛主席来了晴了天”有所期待。阴差阳错的是,他替解放军送信因战火挡阻误了归期,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从“邮差”改“投递员”,虽说因之贬到了岳阳邮政局,但对未来生活还是充满着新的期待,并把自己的儿子取名“庆选”,以示庆贺第一届全国人大召开前的代表选举活动。
于是,不察风云变幻的父亲,就有了参与政治的心思,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可是政审没有通过不说,反而成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厄运大门一旦开启,就再难关闭了。“三反”“五反”时停职反省,“文化大革命”时成为“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此时,父亲已趋暮年,身患坐骨神经痛,双脚严重变形,仍“日夜陪斗,整日写反省、小字报,下放劳动”,“一跛一蹶,一天60里”送邮包。
而且,受父亲影响,母亲下放至汨罗,大姐工作无着,二姐和我下放农村接受改造。父亲每每思之,“一天到晚,心如刀割”,只是“回头一想儿女还小,责任还大”,只好“鼓起勇气,振作精神,把工作干下去”,也相信“总有一天,我的所谓历史问题,一定会弄清楚的,还我真面目的”。
只是,这一刻来得太晚。到真正澄清,不受历史问题困扰时,父亲已是“野景萧萧,冷浸黄昏”,进入暮年赋闲时光。
“况一弯月儿,辉人世,映林表”
在父亲看来,无论是作为衣食无着的平民百姓,还是作为不顾生死的国军将士,甚或是作为被社会唾弃的“残渣余孽”,其实都是“人”,是人就要“活命”。所谓“历史问题”、“政治倾向”,与他这样的底层小人物无关。所以,在多次坦白交待中,字里行间的政治觉悟并不高,他关心的就是“小康般”的生活。临末了,也只说,“我这一生不是共产党救我一把,我看也没有现在的幸福晚年”。剩下的只是朴素的感恩。
几千年以降,都说“家国天下”,有家才有国,有国方有家。习近平总书记今年春节团拜时,谈到“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强调“使千千万万个家庭成为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点”。父亲一生就是这样。他当学徒、当兵、做生意、进邮局,新中国成立后忍辱受斗,都是为了活着,为了已然星散的家,他是一个非自觉的“家国”论者。只不过他走的步子有些大,大到参与了关乎民族命运的殊死抗战,而历史的走向,却不是他这个个体生命所能掌控的。
该反思的是,我们应该更及时、更公正地对待历史的创造者。纵观中华五千年历史,为国尽忠,为民流血,都是大加提倡的大义。也正是如此,中华民族的精忠报国之士,才源源不断地涌现,死国难者有之,取大义者有之,弃家卫国者有之,在南宋末年的崖山海战中,还出现了十万军民投海殉国的壮烈景象。历代忠义之士,也得以享祀千年。可是,有时历史也会触礁,千千万万个像父亲这样的野草闲花,只能躲在角落里,如此的艰辛,如此的卑微。但是,不管世道怎么变化,我们的社会总要些许不变的价值,这就像一缕月光洒向每个个体生命,从而让生命个体获得存在感,获取生命的意义。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江山如画,总有朔风夜寒之时,每当此刻,总会有些野草闲花备受摧折,掩埋于残壁断阙之中。当历史再次前行之时,我们也应记忆起,正是这些野草闲花,点缀了如画江山。
谨以此文告慰抗战的先烈们,向散落全国的1万多名抗日老兵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