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生
自从听闻那个叫唐山的地方发生地震的消息后,桑木桥人的生活也跟着混乱了起来。大家按照支书王红文的布置在家门口搭建了人字形的防震棚,铁锅也被拎出屋子,怕万一地震砸破,有鸡的杀鸡,没鸡的宰鸭,鸡鸭都没有的人家就去杀猪匠徐林广家斫肉,连最小气不过的其圣老爹也炒了几把蚕豆“咯嘣咯嘣”地咂老酒;孩子们暑假作业自然不用做了,个个吃酒舞大刀,都耍疯了;那些天炸爆米花的如庆忙昏了头,他一边摇着那个铁炮弹一样黑咕隆咚的家伙,一边沙哑着破锣嗓子神气六国地嚷嚷道:“耳朵捂好啦,听响把钱啊!”
瞎先生吴光三还专门编了一首童谣教孩子们传唱:
“吃光用光,身体健康,地震来到,不喊冤枉。”
妈妈的,不过了。
不过了!
吴光三说,七月初二当晚,他突然开了天眼,见天裂于西北,长十丈阔二丈,蓝光如电,无云而雷。
果然发生了大地震!
吴光三虽然眼睛不甚方便,但大家公认他是桑木桥最有学问最聪明的一个人物,上懂天文下知地理中解人事,晓阴阳明八卦,奇门遁甲无所不通,人送绰号“阴孔明”。
相传吴光三幼时常潜于私塾窗下偷学四书五经,被那个吃鸡只嗜啃鸡头和翅膀的先生挥舞着戒尺撵了几次,后发奋求学,天天守在村口土地庙把化纸炉里的字纸捻碎了吃进肚去,由此吃出了一肚皮的好学问。
瞎先生没有娶老婆,但他有偌多相好的女人,那些搭头的男人一出去,他立马出门幽会。“阴孔明”谙熟兵法,每次进门前他都会在门前、路口布上一道迷魂阵,再安排几个小把戏替他望风,即使某个男人中途打了“回马枪”,却也只能绕着家门打转,待得他从容“走为上”方进得门来。
吴光三一次外出算命,回家时带回一个女婴,到家才知那孩子眼睛也不好,也有人说那小瞎子是他一个相好的所生。小瞎子四月初四来桑木桥,吴光三随口取名四月。
四月比吴光三还要灵机,但凡带字的纸页经她鼻子一嗅便能刀切水洗一般念将出来。她几乎不用盲杖,所经路道走过一次便熟稔如常,比正常人还要活泛。桑木桥许多老人叹息道:“这么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可惜是个没眼的!不过老话说得对啊,瞎子不瞎要上天,瘸子不瘸要成仙哪。”
吴光三肚中杂学没几年就被四月学了多一半,但有一门手艺一直没传给四月,那就是唱“唱儿”。农村娱乐活动少,农闲的晚上,便有人找瞎子唱“唱儿”。唱“唱儿”跟算命打卦一样也是瞎子谋生的重要手段。
所谓“唱儿”形式广泛包罗万象,既可以边拉二胡边唱,也可以随意吟咏,内容有从前流传下来的小曲,也有民间小调,最大的特征就是大都涉及男女关系。
吴光三唱得最好的是“牌儿经”,他会扒长牌,只要身后坐一个人帮他看看牌,往往能一吃三家。根据游戏规则,打长牌出牌时要“报牌”,打牌人手上牌顺、情绪好的时侯会以唱代说,如出七万时出牌人唱一句“七擒孟获诸葛亮”,牌友中的任何一位就接着唱下句“马谡失守在街亭上”,还可以接下去唱:“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空城计吓跑了司马郎”,有时“看斜头”(在一旁看打牌的人)的也跟着唱,此起彼落,相互唱和。
“牌儿经”内容中调情的、说“村”话的居多,像“胖姑娘,水色好,不如跟我回家去做小”(八万),“二嫂子,生得俏,白耷耷的奶子粉嘟嘟的腰”(白皮),“二姑娘哎,小衣裳不脱不靠身,纽扣不解硌煞人”(二万),“花花被子金枕头,我问小嫂子怎么睡?小嫂子回答多干脆:‘老里老实一头睡!头靠头,嘴靠嘴,膀子做枕头,喜喜歪儿咬住黑鱼头”(紫花)。吴光三扒长牌时经常惹引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在一旁听,他的好几个搭头都是他打牌时搭上的。
吴光三当然不能把这些教给四月,只好胡乱编些“凉日子粑粑,照见家家;他家有个骡子,偷吃我家豆子;拿棒打它,告诉妈妈;妈妈正在纺纱,给我一个糍粑”之类小曲给她。
四月赌气说不教就不教,我去跟周开盛学哎。
周开盛是吃开口饭的,他是个说书先生,最拿手的书目是岳家将杨家将以及《说唐》系列,一张嘴可以从天上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三千年一小熟五千年一大熟说到龙宫里的虾兵使长枪蟹将舞大锤乌龟王八蛋操着盾牌往后退,连说三天三夜不喘一点大气,人们都说他那张嘴简直是金打的银做的不锈钢铁皮制造的。
尽管震后举国皆悲,无心欢歌,但陷于末日心态的人们都有今晚脱了袜和鞋,不知明朝来不来的感伤,偷偷摸摸地都想搞点娱乐活动。乡村夜晚最佳消遣是听书,受众面广,经济实惠。桑木桥本想请周开盛来说书的,结果晚了一步,被观音桥抢先请走了。
观音桥是一个小庄,离桑木桥隔着好几个村子。听说周开盛这次说的书是全本《薛仁贵征东》,皮王们坐不住了,闹着要去。大人们白天除了防震还得备战备荒,防备苏修美帝台湾特务搞破坏,晚上在简易防震棚里又睡不好觉,加上那么远的路,都没心情去。
红鼻子是惯宝儿,他替奶奶挠了三天痒痒,又给奶奶剪裹脚上的老茧,还要给她掏耳朵,奶奶禁不住他再三磨缠,说只要途中不偷着去玩水就允许去。鬼子六和老馒头听红鼻子得到批准,一迭声地说同去同去。西北风的父母都行船去了,他孤家寡人一个,说去就去。
临行前,红鼻子的小花狗木木也颠颠地跟了来,不过木木是个胆小鬼,不敢过木头浮桥。老馒头抱着它走了没几步,它竟然浑身哆嗦,尿都吓出来了。鬼子六鄙夷地踢了它一脚,说滚你娘的狗蛋去,没出息!红鼻子心疼,从兜里掏出半丫花生饼塞到木木嘴里,好木木,你回去陪奶奶,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的。
过了浮桥,几个人猛一声喊,一起发力跑起来。跑着跑着,忽见前面路边站着一个人,听到他们脚步响,道我在这儿呢,我也跟你们同去。借着依稀的月色定睛细看,原来是四月。吴光三也不肯四月晚上出门的,不过四月吃晚饭时乖巧地帮他烫了半壶酒,又炒了两个鸡蛋。吴光三吃得嘴滑,多喝了几杯,还没等四月收拾好碗筷就一头睡着了,四月趁机溜出门。
红鼻子前几天发热,吴光三给他画了张符,让他睡觉前放在心口处,四月热情地给他和奶奶倒了碗甜茶,里面放了很多红糖,红鼻子一直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便说一起走吧,反正咱们四个人呢。
他们穿过一个树林,是地方望族韩家的坟林,走进去后两眼一抹黑,几只老鸹呀呀地叫起来,吓得几个人头也不敢回,顺着印象中的小路往前趟;涉过一条小河,河水很浅,最深的地方卷起裤腿就可过去;走过了两个村庄,一个村子人很少,只有寥寥几家,有一户人家的狗叫得最凶,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咬下去很远。
说书先生周开盛还在队长家吃饭,他们几个很希望亲眼目睹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神气,就像他说的书中那些一气吃了九头牛两只虎外加一条龙好汉那般;可惜他没肉没酒,桌上只摆了大半盆干咸菜炒烧饼,还有点豆瓣酱搭粥,这有个什么吃头噻,嗐!
队长家的大花猫嗖的一下蹿上台子,说书先生也不撵,拿筷子在盆子里挑了半天,搛了点烧饼屑子哄它。那猫却只是瞧了瞧,不感兴趣地走开了。队长道:“我家这老货只吃鱼,从不吃面食的。”周开盛讪讪一笑,随手捡起烧饼放嘴里嚼嚼,“猫儿嘛,当然都是喜欢吃鱼啦!”
好不容易熬到他撂筷子,队长女人忙过来打一把毛巾让他揩揩脸,他接过来在嘴上胡乱抹了两把,把小拇指伸进嘴巴里去掏牙。一旁四月忙递上来一根从人家麦草堆上拔下的草杆,周开盛接过,剔了半天,拿杯子含了一口茶呼噜呼噜漱了漱,而后咕咚一下咽了;拿眼瞅了瞅四月,良久方感叹道:“好个伶俐的女子,却是个瞽者,真真可惜了哈!”
老馒头他们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八仙桌稀里哗啦地涌过去,纷纷占住座位。队长过来换了一盏罩子灯,叫女人寻来半张旧报纸,团着揉了揉,取下灯罩子擦起来,刷刷刷地擦了一阵,嘴对着罩子哈哈气,又擦了一圈,剪了下灯芯,套上罩子,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当然这罩子灯用的油钱也照例是由各家各户摊派的。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队长忙着招呼大家,喊女人端凳泡茶。周开盛有一个硕大无比的搪瓷茶缸,他手捧茶缸,一口接一口地啜茶,斯文得很。有人给他让烟。不接。他抽水烟。他一手端着水烟枪,一手持一根纸媒子,“佛笃”一下吹旺火星,“呼呼呼”猛抽一气,“噗”的一声吹去烟烬,而后喝上一口茶,漱漱口,再抽。
人拥满了一屋子,有本村的,也有周边村里的,后来的已放不下凳子,只好胡乱地靠在门框上,倚到墙上,七嘴八舌地扯着闲话。
忽听醒木一响,周开盛已“的的笃,的的笃”地敲将起来。他本有只小鼓,在邻村说书时被他一个相好的小孩敲漏了,队长女人临时给他寻了片破瓢将就着用。周开盛其实是唱书,而且他还能男声女声地变来变去,这是令大家都感到很神奇的。
《薛仁贵征东》前面已说了两晚,这日恰说到薛仁贵和手下八兄弟带着三千伙头军连夜行军。过去部队行军讲究三更造饭四更出发,有道是:“阴走三,阳走四,一声鸡哭分生死。”但奸臣张士贵存心要害薛仁贵,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连夜行军。八兄弟中的周青是阴阳眼,能在阳间阴间自由往来,他出点子道,弄一只雄鸡,蒙上鸡头,三、四更交替时,领头兵拧断鸡头,不出血、不见光、也不打鸣;公鸡性子刚烈,当时并不立即死去,断了的喉管里仍发出咯咯的闷声,这叫鸡咛。这是给阴兵打招呼:“各有各的苦,各走各的路,大家别走冲了!”
说到这里,周开盛停了下来,给大家讲了一个刚刚发生的阴兵借道的故事。
说是大灾难后会死很多人,冤魂聚集一处舍不得离开,这时地府会派出“鬼差军”来拘魂。这次唐山大地震就发生了“阴兵借道”的怪事,第一批参加救灾的解放军部队接到上级命令后派出汽车连,离唐山灾区还有1个小时路程的时候,汽车全部抛锚在路边,大灯忽然全都熄灭了,技术人员也找不到故障在哪,大家都很着急,只好都就地宿营。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唐山灾区的方向过来在他们车旁掠过。看不到赶车的人,只有一盏发着淡绿光的灯,每辆车上都堆满了人头!马车过去后他们再次发动车子,一点即着……
说过一回,他歇下来,队长女人过来将瓢拿去,回来时里面盛了七八个鸡蛋,又添了趟开水。这是要吃小夜饭了。说书先生拿起鸡蛋向两边让让,几个人皆摇手谢绝。他便不再客套,“喀嚓”一声磕开鸡蛋生吸起来。说书先生最多可以一次吃九个生鸡蛋,据说他师傅更厉害,一口气能吃十三个。趁这工夫,老馒头几个忙溜出门去撒尿,一钩残月已坠坠西沉。
听到里面“的的笃笃”地又有动静,他们急忙挤进去,一会儿,眼皮已开始打架了,迷迷糊糊的,听一阵睡一阵,懒洋洋的,很舒服,等听到板凳桌子一阵乱响,睁开眼,说书先生已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走到外边一看,夜漆黑漆黑的,连路也不见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讨论着薛仁贵的穿云箭和盖苏文的飞刀谁更厉害。红鼻子说等回去就找一块木头央求修儿木匠做一个红缨枪,他也要学武艺,将来去跟番邦打仗。鬼子六喜欢飞刀,他不知道自己藏在床下的那把小钩刀有没有被妈妈寻到,要是还在那就明晚带出来当飞刀练。
路边人家的玉米已经成熟了,风吹过来一阵馨香。西北风说走了那么远的路,都半夜了吧,晚上喝的大半碗薄影汤早就随尿溜走了,不如弄点玉米犒劳下五脏庙。他们哗啦哗啦地钻进玉米地深处,用手摸索着撕去库褥,掰了几穗饱满一点的玉米棒子,而后细心地把库褥依原样包好,跑到河边生起一堆野火,将玉米随手扔进火堆里,一会儿玉米的香味就出来了。
几个人顾不上烫手,捧着烤得焦香可口的玉米饕餮大嚼起来,直啃得口角噙香嘴边乌黑,相互指着对方浓墨重彩的大花脸捧腹大笑。老馒头歪头瞅瞅,又跑去嚓嚓几下斫倒几根玉米秸秆,尝了尝,嘿,比甘蔗还甜……
几只萤火虫飞去飞来,传说这些卑微的小虫子熟悉通往天堂的路,它们是来自星星的精灵。西北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合拢着手掌,逮住一只萤火虫送给四月。四月轻轻地拈起放到鬓边,那小小的精灵也不飞去,停住在那里,一闪一闪的,像一颗小小闪亮的钻石。几个孩子一时都看呆了,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那无以言说的美好。
夜色越来越凝重,伸手不见五指,真的连路也看不见。
开始还好,几个人边走边伸手舞脚,四月还把自己刚跟周开盛学的一首小曲唱给他们听了:
正月里春梅花儿香,二月杏花满树放,三月柳绿桃花红,四月里木香花儿喷喷香,五月榴花红似火,六月荷花开满塘,七月里来菱角花开得白,八月桂花十里香,九月芙蓉开得艳,十月蟹肥菊花香,十一月水仙花儿苞滴滴,腊月冬梅雪中藏。
也不晓得走了多久,他们都没了力气说话,只是闷着头在走路。夜那么静,那么静,连风也听不到,只有几个人噼噼啪啪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不知道谁嚷了一嗓子,大家都吓得跑起来,连四月也跟着乱跑起来。
跑了一阵,忽然西北风涩声道,“咱们怎么又跑到河边来啦?”原来几个人走来走去,竟然又转回到原先烤玉米的河边。
他们迷路了。
大家想到说书先生刚刚讲的阴兵借道,头皮一下子耸了起来,睁大眼使劲往四周看去,除了那浓得化不开的黑还是黑。
惯宝儿红鼻子马上哭了鼻子,他说到现在还不回家,奶奶肯定担心死了。
这时四月缓缓道,嘘,你们都不要说话,站在那儿别动,让我试试。
四月伸出双手在空中慢慢舞动着,她的指尖似乎在感受风来的方向,在感受露水的气息跟河水的流动。
不大一会儿,四月说,我听到我们来的方向了,我感觉到路了。
四月说:“今天是阴历七月初七,开天门,我们边走边看天上,等到天上开一条缝我们就赶紧许愿,很灵的哎!”
几个人跟在四月后面,那只萤火虫一闪一闪,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
一道流星滑过天际,红鼻子说那是开天门了吗,哎呀,我都忘记许愿了。
走了不晓得多久,忽然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接着就听见木木呜咽的叫声,啊,到了,他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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