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星
电话铃叫,叫个不休,你打个激灵,站在衣镜前,整理西装,扎领带。西装是蓝色的衫衫,领带是酱紫色的金利来。阳光白花花地打进屋里,映衬得办公室里一片光明,一片灿烂。紫檀色办公桌,黑色的真皮转椅,红色的电话机子旁边是红红的两面旗子。上面绣着金色的镰刀、斧头和星星。一盆白色的玉兰花花期正盛,刚浇过水,叶子和花朵上滚动着闪亮亮的水珠子,散发出一阵阵或浓或淡的香气。你打个喷嚏,打着发蜡,又拿起梳子,慢慢理顺一根翘起的头发。电话铃仍旧唤,是那首流行国际的《小苹果》,可你皱皱眉,有点腻了,耳朵都起了茧子。秘书小周急匆匆走到门口,看见你,又看看唱着的电话机,点点头,矮身退出去了。小周当然是明白道理的。你不在呢,接电话是他的本分,分分秒秒是不敢耽误的。你在呢,事情就有了变化。这当中的弯曲,一句两句也是说不清的。你知道,小周脸上没有诧异,可心里却是有的。办公桌上,新沏的茉莉花茶,袅袅蒸腾雾气。城市的早报,还未翻动,摞在哪,像是农妇擀烙的千层饼。报是不能看了,电视也不敢看了,除了打虎拍蝇,就是拍蝇打虎。每每脊背流汗,两股战战的。
衣镜里终于出现一个令你满意的你,戴金丝眼镜,脸面白皙的你。你转个身,轻轻地带上门,吱呀一声,就把电话铃声抛在背后关在屋里了。
小周和司机看见你,两三步的路程竟跑出一路碎步。体现出一如既往的严肃活泼。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你的头顶,打量一下子,又嗡嗡地飞远了。小周也打量着你,脸上没有疑惑,你知道,他的心里是有的,你空空着手,不是开会,开会是带公文包,做指示的;也不像是视察,视察是叫记者的。一大帮子人,前呼后拥的。你这是去做啥?一个声音也在你的心底里叫了一声,嘎子,你这是要做啥?你不禁回想起昨天视察城镇建设,冷不防墙角一个疯子大喊,嘎子,嘎子,我是三孬。你头都没抬,眼睛明闪闪盯住讲解员的嘴。早有几个人蹿上去,拉扯走了那疯子,城管嘟哝说,昨晚送走的,今天早晨就回来了,这家伙真是飞毛腿。疯子先是大叫,后来就变成了笑和唱。一堆人一堆着走了。
车子流出单位大门口,流进车流里,你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朝阳湾。车子在十字路口,掉一个头,一头扎进去往乡下的柏油路。黑路像一条僵死的蟒蛇,路边的杨树林子纷纷地倒退。你闭上了眼,轻轻地靠在座椅上,车里很静,你有些恍惚,仿佛是二十年前,学校放假回家坐上班车,却是挤嚷着,颠颠着,直奔朝阳湾的家里。阿爸定在村头手搭眼罩瞭望你,叼着烟袋,西下的阳光扑扑腾腾涂他一身金黄。额吉呢,定会屋里屋外忙忙地烧火做饭,蒸你最爱吃的黄澄澄的粘豆包。你吃呢,他们就看你,不时提醒着,嘎子,慢点。你还是大口大口地吃,阿爸和额吉都停住劳碌的手,不错眼珠地看,眉毛眼角全是笑。朝阳湾距离城区二百里,北依大山,南临查干沐沦河,一个胳膊肘子弯,撒落三五十户人家。现在,村落还在,可人却没有了,都搬进城区了。阿爸和额吉呢,先后埋进了北边向阳的山坡,望着他们生活一辈子的村落,融进山山水水里了。阿爸和额吉老来得子,宝贝你宝贝得不行,你成绩好就供你上学,没钱,阿爸还去城里卖过血。游脚的长胡子风水先生见到你却摇摇头,这孩子,唉!一副有命无分的样。额吉急急抓起母鸡塞给他,要他破绽破绽。风水先生晃动竹签批八字,燃上胳膊腕粗的长香,抖动筋骨,咒语喃喃,拂尘起落点拂。阿爸额吉和你若三段木头,长揖在地。祈祷完毕,只看见风水先生拎着母鸡飘飘远去的背影,又觉得好像是被忽悠了。可在你大学毕业那年,阿爸和额吉却双双离世,还真没花过你挣的一分钱,真没有得上你的孝。
局长,喝水!小周低低地递过一瓶水。你微微地晃晃头,眼睛都没有睁。也许是车身晃荡,也许是听了这两个字,你咽了一口,有点反胃。是啥时候啊?为了这两个字,你卖了自己。从里到外的。大冷的天,你摸黑猫腰撅腚去给秃顶送礼,像个贼。妻子怕你不去,猫在身后给你打气,谁知出门的秃顶却拉住你和妻子的手,热情得不得了,嘴里说着你看你看,大冷的天。还摸妻子的脸,想想,也摸了你的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不是你们求他,而是他在求你们。你坐上那把椅子长出了一口气,亲朋好友一大帮子地祝贺你,面子光光的,可内心里却再也不敢面对自己。乱七八糟的自己。你不想回家,看见妻子你就想起秃顶的狼爪子。梦里也常出现那只狼爪子,摸脸,也摸身,还狠狠地扼住你的喉咙……懊恼、痛恨、捶胸顿足。每每夜酒散场,你独自一人,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在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文雅一点说,沉醉不知归路。可是你曾经是个数星星的孩子,可现在还是那片星空,你却不是以前的你了。
一个岔路口,你示意停车,你下了车,挥手让小周和司机开车回城。小周嗫嚅道,回去做啥?你咋回?你冷冷地抛过一句,接电话。小周和司机满脸不解掉转车头,你却已举步走上查干沐沦河岸。
风轻轻吹拂蓝色西装的衣角,领带一掀一掀,你倒背着手,眼睛深深地打量着面前的山水草木。几只窝在草丛中捉虫子的青蛙,见到你,扑哧扑哧跳进水里,一伸一伸地游向水流湍急处。
哪个电话能响二小时?小周觉得你最近真是莫名其妙。办公室里,晴天白日开着灯,吸烟吸得狼烟地洞,似麻将馆子。黑夜不回家却又门窗紧闭,反而不开灯,黑漆漆一片,烟头火明明灭灭,似鬼吹灯。
他咋回城?
不知道。
他去干啥?村里早没人啦!
不知道。
你是咋当秘书的?一问三不知!
你别嘚啵嘚了!小周有气无力,司机看他眼里湿乎乎像是有泪。
河水哗哗地流着,混混浊浊,在大石块处,才激起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你索性脱下皮鞋,脱下袜子,赤脚走在白白的河沙上,河沙的温热从脚底板子涌遍你的全身,每一个汗毛孔里都透出热气。你的心里也是热热的,眼睛也变得热辣辣的。小时候读过杨家将,他们的忠义血气,扑人染人。杨再兴马陷淤泥河,扎成刺猬,是不是脚下的这条河?那年你去北京学习,住在百望山下的一家宾馆,翌日登山,见一塑像,俨然是杨家将中的佘老太君,她面对的就是你家乡的方向,盼望着她守边关的儿子早日归来。你知道,你的北方,你的家乡就是昔日争战的主战场。那个夏日雨季,河道改易。山洪吼叫着,浪涌浪奔,若狮若虎若龙,河道被推向朝阳湾村前,眼看着漫过河床,冲进村道。阿爸疯子一样抓羊,抹下羊头,毫不犹豫地推进河里,又扑跪在地,连连磕头。河水竟慢慢消了……你拂拂摇摇晃晃的芨芨草,手不禁抖一下子,细瞧,叶片脉络清晰,锯齿形,上面隐隐留有斑锈,混合了你的血迹。脚下的河沙走过多少人啦?你朦胧间看见三个小孩子,三个小棉花球,戴狗皮帽子,穿棉袄棉裤棉靰鞡,在明晃晃的冰面上,打陀螺,滑冰板冰车,笑声喊声也沿着冰面划行、飞窜。小女孩扣子红扑扑一张脸,推开叫三孬的小男孩,不要不要,我要跟嘎子玩。
嘎子家没糖球球。
谁稀罕你的糖球球。小女孩一掌打过去,糖球球清伶伶地滚过冰面,也似三孬眼睛里滚出的泪蛋蛋。
三孬一颗一颗捡起糖球球,又递上去,乞求着小声嘟哝,一起吃一起玩吧!好吗?嘎子捡起一颗放在扣子嘴里,扣子咧嘴乐了。三个人腮帮子都鼓起了一个小圆球,鼓鼓溜溜的,笑声,歌声,嬉闹声,又滑行在冰面上了。
你站在村口,像是站在荒冢堆上。房顶腐败塌了,房框子被风雨剥蚀得摇摇欲坠。砖头、瓦砾、破木头散落在荒草丛中……一块枯黄一块浅绿一块烂黑,像生颗疤赖头的大烟鬼。几只麻雀倒轻快地叽叽喳喳扭转打闹。不远处,一只小狐狸红红着身子,一探一探地向你窥望。你知道,也许在不远处的哪座房框子里,就生活着小狐狸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毕竟住过十几年,你试探着迈步走,走向村道,房子慢慢立起来了,街道也慢慢宽敞了,渐渐地辨别出了南北西东……一座土黄色磨盘半掩半露,探出地面。你的脑海里响着蒙起眼睛的毛驴颈铃声,哗铃铃,哗铃铃,在磨道里一圈一圈地转圈圈。那些年,磨米磨面是要排队的,都备年货,人歇磨不息。一块砖头,一把米,一把面,甚至是一个顶针,都能排队,而且从未乱过。年过了,是要春闲几天的。队长又把磨房当成了会场,几个人有时嫌磨房冷,就蹲坐在磨房向阳的墙根下,嘁嘁喳喳。有一句没一句的。麻雀们窝在屋粱上,也在嘁喳。会正开着。嘎子,扣子,三孬手拉手出来遛弯。村长嘴角搭根烟筒子,眉毛眼角忽然乐了,话就跑了题,说,看看。几个汉子挤挤眼,看看。就有一条大汉冷不防拎住三孬的大耳朵,三孬挣扎,扣子傻了眼,木呆呆站着,嘎子冲上前拉那些粗胳膊粗腿。个个稳如山岳。汉子们轻巧地剥开三孬的小裤子,伸手逗弄小雀雀,嘴里嘎嘎地笑。三孬狼一声虎一声地叫,也笑,还骂人。队长一班人笑得更欢了。嘎子拉住队长的手,队长顺手就抓住了他,说,也看看这个。众汉放了三孬,又脱了嘎子,嘎子觉得自己的小雀雀磨擦着粗糙的手掌,像打沙纸。有几分痛,也有几分莫名的兴奋。嘎子喊叫,也骂。几人大笑着,村长也笑,说,嗯,放开吧,放开。得开会了。
嘎子、三孬和扣子,丢盔卸甲地跑在村路上,几转就不见影了。
几头毛驴或卧或立在墙根下,慵慵懒懒地晒太阳,一腊月起早贪黑地拉磨,它们整体掉层浮膘,疲累了。卧着的垂合眼帘,不显山不露水地养蓄精神;站立的呢,长耳朵摇摇晃晃地左右扇动,后蹄一只撑地,一只傍边立立着。像稍息。也是悠然的好神态。扣子突然说要骑驴,嘎子和三孬擦擦眼睛,仿佛擦掉了刚才脱裤子抓雀雀的不快和耻辱,眼珠子闪光放电,骑驴!压抑的心情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也就是前天,村长的儿媳妇一身大红大绿,盖着红头盖,伴着唢呐声和纷纷扬扬的鞭炮屑,哭哭啼啼地从外村骑驴来到朝阳湾的。驴骑得也特殊,不是双腿叉开骑在驴背上,而是双腿并并着,侧坐在驴背上。三孬悄悄凑上去,一个熊抱抱住地上的驴脖子,毛驴受惊爬起,奋蹄狂奔,三孬不放手,好像驴脖子上挂着的一麻袋稻谷。驴还是跑了,三孬走过来挠脑袋,没缰绳不行,抱不住他。嘎子抽下裤腰带,说这不是现成的。驴被抓住了,拴上裤腰带。扣子蹿几蹿没能上了驴背。嘎子趴下来,扣子踩了脊背才爬上去。扣子没学新娘子,抓着鬃毛,双腿叉开骑在驴背上。三孬喊着驾,小毛驴打个响鼻,踢踢踏踏出发了。嘎子提溜着裤子,一溜小跑,跟在后面。驴像是受了惊也像是听了远处几声驴叫的召唤,突然仰首呜呜哇哇地应和,也飞快地放开了步子。扣子合上了嘴,小脸煞白,紧紧抓住鬃毛,像是摊在了驴背上。三孬紧拉缰绳,喊停。驴子没听,却虚空尥了几个蹶子,跌下扣子,挣脱三孬,带着嘎子的裤腰带跑向村外……嘎子一手拎裤子,一手扶起扣子。三孬吸着冷气埋怨说,你小子,快扶我一把啊!哎哟!
老榆树还在,像是小了,也许是人长大了。总之,老榆树没有了以前的蓊蓊郁郁,枝干几处显出没有水分的干枯衰老。月亮升起来了,水样包裹着朝阳湾的一切,房屋、街道、草木,一切都沉在天地的静谧里。沙沙沙,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走到老榆树下。扣子甩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背对嘎子,嘎子心跳得厉害,嗓子也有些发干。
祝贺你!
谢谢!
你家祖坟上都会冒青烟的,你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
你,你和三孬还可复习呀!
不想走那独木桥了。
可你的成绩挺好的呀!
找你是想告诉你,我,我和三孬好啦!
啥?你答应过我啊!
那是以前,现在,肩膀头子不一般齐了。
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树后转出了三孬。
我们好了,明天就进城,就是要饭,我也要做个城里人。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屋内炉火熊熊,一团水汽烟气乌云般罩在老老少少的头上。瞎子弹拨三弦,眼仁仿佛浸染进层层雾气,接古通今。一边是或呆或痴的老少爷们,一边是七郎八虎、十二寡妇。瞎子手指修长、洁白,如玉。捻弦,声如泉咽;轮指,如莲花次第开放。三弦嘈嘈切切,繁衍生机,瞎子开口唱道:
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
盼姣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我的儿啊
七郎儿回雁门搬兵求救
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惟恐那潘仁美记起前扣
怕的是我的儿一命罢休
含悲泪进大营双眉愁皱
腹内饥身寒冷遍体飕飕
瞎子边说边唱,热汗浃流,仿佛也到了古战场,他的身后是朝阳湾一帮子的老少爷们。当然也有嘎子、三孬和扣子。他们目光烁烁,找到了杨宗保、穆桂英等杨门众将,随着瞎子的三弦和说唱,脸上或喜或悲,已然上了马,一派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散场时,众人都抹了一把汗,心还在战场里回不来。扣子说她是穆桂英,一条枪,一匹马无人能敌。嘎子说我就当杨宗保,白袍白马亮银枪,多涨包!三孬说我是杨七郎,专打贪官佞臣。啥佞臣?你当大耳朵韩昌吧!我不做,我不做。三孬喊着追打着扣子和嘎子,引得众人一片大笑。
老屋成了几抔土,上面长满了桑子棵、灰灰菜、牛蹄草、酸不溜……你抹了一下眼,分明看到,你圆盘大腚地坐在炕沿上,大口大口地吃那黄澄澄的粘豆包,阿爸和额吉停住忙碌的手,喜眉喜眼地打量你,嘎子,嘎子……你应着,不知身在何处。蓦然回头。嘎子,嘎子,我是三孬啊!三孬一身破烂衣衫,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从草丛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走上来,还“啪啪”地拍打胸脯子。三孬,你紧紧握住三孬的手。你和三孬挽手坐在老榆树下,谈了好久。
咋这样?
我先在城里倒腾巴林石赚大了,可投资房地产又赔了。都让这些腐败分子贪了。财产都保全了,他们让我净身出户了。
扣呢?
扣跟我离了,一个人去了南方。听说她妈的坐台呢!嘿嘿嘿嘿……
三孬笑起来,一笑就收不住。全身乌漆漆一团,像是抖动的一块抹布。你没了话,沉默着,浓重的夜色慢慢地盖了下来。你的耳边响起若隐若现的三弦声。
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
盼姣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我的儿啊
七郎儿回雁门搬兵求救
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惟恐那潘仁美记起前扣
怕的是我的儿一命罢休
含悲泪进大营双眉愁皱
腹内饥身寒冷遍体飕飕
……
小周秘书在单位一天接了无数遍同一个电话,纪委的人找你都找疯了。小周先是隐瞒着不说,可在第二天早晨还是坦白说你去了朝阳湾。警车立即呜哇呜哇地开走了。小周走出大门口,初升的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睛,街道上涌动着浓厚油烟气。油条摊子前,小周忽然发现了那个疯子,穿着杉杉西装,打着金利来领带。一路走,一路唱的……
“局长!”小周失口叫了一声。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