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方淳,女,七十年代生,现居杭州,教育硕士,浙江省作家协会成员,曾出版长篇小说《病人》,另在《小说月报》《作家》《文学界》《青年作家》《福建文学》《西湖》《雨花》《当代小说》《野草》《三角洲文学》《浙江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玉 白
母亲说,丰玉白这名字是祖母起的,祖母看着家里添了男丁,香火得以延续,喜不自胜,从绣囊里摸出一块白玉,套在了孩子的脖子上,说,仔就叫“玉白”吧!玉白、玉白,像玉一般洁白,这也是丰玉白念了书,稍稍懂得了些文人意会之后,才领悟到的。那以后,他就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名字,在生活里,也越来越抬举自己,把自己端得像一块锦缎盒子里珍藏着的古玉似的。
品质优良之物都是沉默而安静的,珠圆玉润而不喧嚣,不浮躁,丰玉白希望自己也是这样一块中看中用的玉,套在脖子上,让人觉得清凉,能晕染出脉脉的寒香。玉白,为什么是白,而不是青、清呢,丰玉白有时候也这样发问,青、清的读音多少让人觉得寒冷,清寂,丰玉白是一个男人,男人总要让人感到一些温暖才好,一个孤僻独清的男人能让人产生什么感觉呢,他可不是水仙一样自恋的男人,他一点都不需要孤芳自赏,白多好,纯朴的干干净净的白,无瑕的白,让人放心,让人养眼,让人通畅而快慰。
譬如,日常生活里,早晨起来,丰玉白头一件事就是兑一杯淡淡的盐水,咕噜噜地刷牙漱口,为什么是盐水而不是自来水,丰玉白是有讲究的。这些讲究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饭后,丰玉白是一定要漱口的,大家一起围着桌子吃饭,汤最后端上来,别人抢着喝,他干坐着等到最后,看看大家都喝饱了,这时,他小心地拿了汤柄,往自己的小碗里盛,端到嘴边,却是拿来漱口。有人就问丰玉白了,你这是干嘛呀,好端端的不是把汤给糟践了吗?丰玉白一笑,露出玉一般洁白的牙齿,饭后不能马上喝汤,但牙齿需要清洗,丰玉白说。丰玉白的讲究听上去都很有道理,但是众人听着就不甚乐意,大家都喝汤,你干嘛搞个人主义啊,你是要在众人面前显摆自己有多尊贵怎么着?丰玉白也听到这样的嘀咕讥诮,但一块好玉肯定是沉默的,丰玉白只是淡淡地看他们一眼,脸上风平浪静。一切反应也就平歇了下去。
丰玉白还喜欢饭后散步,一圈圈地在公园里的小径上溜达,公园里花草繁茂,鸟语花香,丰玉白喜欢这样的环境。丰玉白琢磨自己,要是生活在民国,就有点前清遗民的样子,拎个笼子,遛个鸟,在古玩市场上坐下,吹牛聊天,一天半天地,忽忽地就过去了。丰玉白喜欢这种生活状态,就是时下被人们羡慕的慢生活。丰玉白两手闲插在裤袋里,在公园里的石子小径上踱过来,又踱过去,有时候会独自呆到大半夜,他想,这样的生活,真好!
这样的人,丰玉白也有切中肯綮的评价,也有自知之明,就是,在生活中除了独善其身,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尤其对于别人来说。这样的人,生活在世上,就是为了享受来的。生活中的种种美好,美食、华服、艳享、声色、狎趣,他们都希望尽最大的本能过一遍。但是,好在丰玉白没到这一步。丰玉白只是爱护自己,这爱护里最大的价值就是爱护自己的声名,他想,一个人的欲望总是无限的,不能让欲望牵着自己的鼻子走,所以,那些享受,人生的癖好,就有可能过犹不及,还是克制些,清清静静的好。对欲望的有节制的排斥,使丰玉白一把年纪了,还有些不经世事,有些白璧无瑕。除了让人远远地感受到内在的那点华光,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气质,真是一无所有。
不惑之年的丰玉白看上去就是一块未经世事的美玉了,还保持着深山珍藏的本色。丰玉白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价值,百无一用的价值。珍贵的工艺品除了供人赏鉴,在现实生活中,通常没有多大用处。丰玉白也就是这样一件玉器,吊在人的胸口,顶多只是个摆设。一个男人活到只能做一件摆设的地步,按理,该稍稍有些自卑才好。幸亏丰玉白也是有这样的自知的,他并不像有的男人一样到处炫耀自己的容貌举止,像个女人似的,丰玉白是藏而不露的,藏不住,露出在外头,丰玉白也就顺其自然了。一个男人,活到四十岁,不是在沙场上靠着征战的胜利果实赢取众人的目光,而是靠氤氲在脸上的朦胧的雾气,这就太玄而又玄了。说得好听一点,自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难听一点,除了会念几句故纸堆,还会干什么呢?
回顾自己为什么会长成这般模样,人生际遇,本是有多种可能性,多条道路可以选择的,而他之所以选择了这一种,自然都跟读书有关。满世界的教育都在教人们要做事,只有老庄谈享受,谈清静,谈不要干活。丰玉白看到无用之用之说,不禁会心一笑,觉得自己是遇对人了。“遇”这个字,是大有讲究的。出门碰到个陌生人问路,那也叫遇;十年不见的朋友,有一天在饭桌上偶然地碰面了,也叫遇;一肚子的才华,终于遇到了赏识的伯乐,自然真叫遇;但这些遇,与丰玉白此刻当下感知到的遇相比,都显得匆促而短暂,都让人发出吾生须臾之喟叹。丰玉白抱书而卧,似乎看到那个疯癫庄子在看着自己,他那藐姑射之山的神人风貌,让丰玉白觉得,即使隔着二千多年的时空距离,也不妨碍两人的相遇。丰玉白为这样的遇和知而迷醉,而神清气爽。
一块白玉设若掉落凡尘,会有怎样的遭遇和结果呢?丰玉白看过《红楼梦》,一个是白璧无瑕,一个是阆苑仙葩,唉,说到底,于尘世都是不怎么靠谱的人,既干不了什么活,也无功业的建树,单单弄些赏花吟月的风雅之事,即使有一点泠然清冽的香味,闻不着人间烟火,毕竟白搭,这便是无用的闲人了。
好 了
丰玉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动作总是比别人慢一拍。作为一个男性,从小到大,丰玉白不爱踢球,看到一个圆圆的物倏的一声飞过来,丰玉白总是躲闪不及,脑袋上、身体上遭受猛烈的一击,差点就晕乎乎的了。丰玉白也不爱赛跑,开运动会,从来不爱跟别人在一起跑啊跑的,人生来是为了奔跑的吗,他曾经深深地困惑,为什么那么多人热爱这种毫无意义的消耗,奔跑这种事,应该由马这种动物去完成,人为什么要像动物一样生存呢?和动物相比,丰玉白更喜欢植物,植物多好,静静地,一生都依恋土地,风来就迎风招展,风去也安然矗立,它只管自己,任自己华发丰茂,巍巍蔼蔼,秀美苍翠。动物们喜欢抢,争食,植物完全自给自足,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成全自己,完善自己。
当然,植物在某些人的眼中,只是木头。丰玉白驻足于树下,仰望大树绿色的冠宇,感受天人合一,这时候,也觉得自己就是一块木头。木头,在人们的嘴里,总是和愚钝联系在一起。瞧瞧丰玉白这个人,和木头有什么不同啊?大家这样说,是因为丰玉白身上缺少生机,因为有生机的事物是能让人看到萌芽的,萌芽,长在植物身上,那就是萌芽,长在动物身上,那就是欲望。丰玉白缺少欲望,因而缺少生机,看上去就像一段干枯的木头。木头对待外界触探通常的反应就是没反应,丰玉白总是不反应,连触探的人都失去了兴趣。丰玉白也未尝不知道,但是,他就是没反应。没反应,在佛家中,被称为定,丰玉白是有定力的,周围人猴急的表情,指责他、唾骂他、推搡他甚至拿刀子来宰他,他也只能对着他们看看,并不能做出什么动作和反应来,哪怕是一般出家人都会念一句的“阿弥陀佛”。
这样的人,黄金、钻戒掉在他面前,他都懒得伸手拾一下,也不是没有可能。人生到底为什么活着,那么多人排着队伍,甚至从队伍里挤出来,抢啊,你争我夺,多有意义,人生多有生气,社会多么繁荣,为什么你就是不抢啊,你这个傻瓜。这么多看不过去,指责他,他也像个无事人似的,就像大风从耳边刮过,心里的那根弦安安静静。古人怎么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说的就是这种没有反应的平静状态。丰玉白今天看到一尊菩萨,观音娘娘要度他成仙,明天看到一个恶鬼,要夺了他的魂魄,带他去阴间旅游。他微笑了一下,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弹指间,所有的恩怨都了然而过,让他想到《好了歌》,想起甄士隐的贾雨村言: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闲说这充溢“好了”思想的唱段多少是能耽误事情的,人一生短短地,经不起几个五年计划,每个五年计划的起头,唱上这么一曲好了歌,不知道能省下多少精神,多少资本,多少汗水,多少资源,也就能生产出多少闲人,多少美好的精神产品。毕竟,美好的精神产品,都是要有闲暇作为条件的,急就章终究缺少一点慢慢品的韵味。
丰玉白五岁那年,看父亲在给爷爷的信件上写了这么一首《好了歌》,其他字都不认识,唯有“好了”两字简易,“好了”,什么事情做好了还要唱歌呢?他问父亲。父亲说,这是好了,了结的了,譬如,几天给爷爷写了信,了掉了一件事。丰玉白于是知道,还有这样的好了。十岁那年,那戏曲《红楼梦》,第一次听《好了歌》,觉得真叫悲戚。十五岁看《红楼梦》,为爱情而神伤。每个五年,丰玉白都看一看,看多了,果然误事,那就是这一生忽然就四十岁了,然而,因为万事好了,所以,万事都不曾去做。哈哈,真是游手好闲的一生。这样的人生,想起来会后悔吗?丰玉白问自己,他琢磨不明白。但是,游手好闲的习惯已经养成,那种在全民争抢的氛围中,捋起袖子,粗着喉咙,冲锋陷阵的做法,丰玉白是做不来的。这就好像某些时代,书生突然面临劳动改造,那种困境正是丰玉白不想遭遇的。他觉得人生来是不同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才是正理,社会才能和谐。像他这么个闲人,就闲着好了,只要不惹出什么事情,只要安安静静地呆着,闲一些,不争不抢,有什么不好呢?不妨碍到别人,也不想被别人妨碍,这不是很好吗?
糊 口
但是,丰玉白毕竟不是植物,他得糊口。生为一个男人,本来应该成一个大家庭,承担起供养妻女老母的职责,但是丰玉白在青春冲动的岁月里,一次次恋爱之后,终于觉得爱与不爱都失去了意义。爱女人,真是一件麻烦事,古语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说得真没错。为了一次爱的冲动,要承担的责任太多了,你得拼命挣钱养她们,得舍去性命地保护她们。一日三餐,女人指望着你去菜场买菜,有的女人甚至还指望你做好了给她吃。空闲时间,你得陪她说话,陪她逛街。你得让她感受到你的爱意没有因为天天在一起而减少。这些事情,实在太累人了。一想到有这么多麻烦的事情跟在后头,丰玉白就不想把恋爱继续下去。丰玉白掌握好恋爱的黄金期,一般三个月,最多也就是半年,就选择撤退。人生如果少了这些麻烦事,无疑能有更多的选择,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譬如糊口,也只需要对自己这张嘴负责,活着就变成了非常轻松而有质量保障的事,人生会因此更加丰富多彩而有意义。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女人成家呢?那显然是农耕文化的遗存,男人必须在外面流汗,家里需要有人照顾,需要女人的安慰,是啊,没有一个男人不是出于自身需要的角度成家的吧!而如今,他真的感受不到这种需要。会有许多人迫于外界的压力而成家,这恰恰是丰玉白最能无动于衷的,因此,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丰玉白一晃也不惑了,还孤着,丰玉白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清清静静地活,孤芳而优雅。
世上,如果说丰玉白还有什么需要认真对待的事情,那就是糊口这件事。虽然心里认同那个隔着两千年也能相遇的人,但在生活中,他明白,他是不可能活到要拿救济度日那种程度的。一个手脚健全的人,应该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假如这一点也做不到,那他怎么能维护好美玉的形象呢。过上一种优雅而体面的生活,当然得有所为,完全地不为,那是懒人,跟老庄的“不为”是沾不上边的。当然,这种“为”必须是巧妙的,与劳动人民的躬耕是有本质的区别的,于是,在这一大堆职业之中,丰玉白选择了写字。写字换钱,多少有点优雅的成分在里头,虽然,有时候未免也有案牍之劳形,就像一块美玉挂在脖子上久了,也能闻出汗渍的味道,但是,毕竟还算体面。按照丰玉白的理解,字是与灵魂相关的物件,仓颉造字,开启了中华民族的文明史,因此,写字在丰玉白的头脑里,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言为心声,写字是思想、灵魂的一种展现形式。写字关乎人格,关乎社会舆论,关乎民生环境,总之,写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丰玉白为自己做写字的工作而觉得沉稳踏实,心里静静地,像熨过的丝绸没有一丝不妥。他觉得这是天生适合他从事的职业。当然,对于写字的工作,也有人觉得只是一件不费脑筋的简单活计。他记得曾经有人跟他说,写字谁不会呢,你说是吧,说得实在一点,这简直不是一种技艺。碍于情面,丰玉白当时还附和了两声,尽管肚子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是啊,谁不会写字呢,是个中国人都该会写字吧,可是,字与字的排列组合,能形成怎样的气味,传达怎样的芳香,究竟是不同而大有讲究的。就像谁都会拿毛笔,但不一定就能写出书法作品一样。
对于写字这件事,闲暇光阴,丰玉白也喜欢写一点纯写意的文字,怎么想就怎么写。但是,职业上的写字毕竟不同,笔下出来的字,代表的是一种该有的语气,这文字就要求合乎规范。丰玉白做久了就像一个工人,渐渐熟悉模具,知道长宽尺寸,厚薄之分,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模具的复制、纠偏、斩切,文字里头那些如春风怡荡的生气就渐渐消失殆尽了,变了一种气味,一板一眼的腔调。丰玉白也仔细琢磨这种腔调,尽量把字写出腔调和气势来。他就是靠这些有腔有调的字吃饭的。
写字虽然还算体面,但毕竟也是累人的活。丰玉白的工作忙起来常常必须加班加点。春风怡荡的晚上,按照丰玉白的习性,正可以出去走走,散散步,吹吹风。但是,丰玉白却经常要加班,总有写不完的字堆在他面前,令他有韩愈《毛颖传》以“老而秃”的毛笔自况之感。韩愈写那文章之时正是三十九岁,频换职位,甚是忙碌,自然免不了发牢骚,感叹“老而见疏”。这年纪,跟丰玉白的年纪也差不多,可见人类即使不断进化,就个体的人来说,怎样的喜乐哀怨,还是大同小异。只是,丰玉白发牢骚也只能就是发牢骚,晚上躺在床上,微微地叹两口绵长的气,也就过去了,竟然不比古人,能够将这绵长的气叹出诗意来,叹成千古名篇。这稍稍让人觉得压抑的时光,丰玉白也不得不接受。他从网上看到一则“XX生活,三个闲成猪,两个累成狗”的新闻标题,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显然,当下,他属于这“狗”的系列,但大家的累法相同,目标也可能并不一致,他只是觉得应该对得起这份工作。可是,这“累狗”的工作状态,简直就像牛马,让丰玉白忙得就像农田里卷起裤脚插秧的农民,都没有时间再去考虑自己的仪表和风度,丰玉白觉得自己这块玉被咸咸的汗味包裹了,他很想什么时候,放到清水里洗干净,他的头脑可以什么都不想,两手可以什么都不干,优哉游哉地像郁达夫坐在破墙前面的大槐树下,呷一口大叶茶,清数树叶的缝间,透过缝隙漏下来的光线。丰玉白觉得,那才是自己追求本真状态应有的生活。
但是,丰玉白毕竟要吃饭,而他这样的年纪,吃饭也不是一件可以简单对付的事情,譬如,像年轻人一样辞职去旅行吧,旅行之后呢,丰玉白不能不有长远的规划和安排,所以,他还是得忙碌。而且,也还是要把文章写好。不是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吗?丰玉白自然希望自己是一匹好马,好牛。既然是牛马,就是用来被吆喝被使唤的。所以,即使忙碌,也像是命中注定,随时随地必须听从调遣和使唤。看看,又一个会议安排在明天早上,而接到任务已经临近傍晚,熬夜赶稿,睡办公室的长椅,又在所难免。唉,这就是无可奈何的生活吧!
分 裂
为了适应这样忙碌的生活,现在,丰玉白已经作出了很大的改变,这些改变从穿戴上,从外在的气质上,就可以观察出来。不管怎么说,丰玉白都向往那种可以穿长衫的年代,一袭布袍,或者一身绸缎马甲,要多爷们就有多爷们,不像现在,大家除了套上西装、中山装,似乎就没有什么合适的衣服可以穿。丰玉白的朋友圈里有两个模特,这么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之所以能加入丰玉白的朋友圈,就是因为会穿衣服。模特儿不太有条条框框的概念,他们是可以穿红色裤子和艳丽的裙子出场的。一天,丰玉白看到一个模特在微信圈里把自己的照片传上来,上身穿着白色的光领棉T恤,下身穿着一条黑裙子,光脚套一双黑皮鞋,的确很文艺,很时尚。当然,他们的书生味不足,虽然都戴着眼镜。丰玉白设想如果自己也这样一身穿戴,呵呵,那毕竟只能想想了,自己到底还是传统的男人,是怎样也穿不出来的。他还是喜欢长衫,但是也不能上照相馆去,拍一组怀旧的照片,这都让丰玉白觉得太造作了,丰玉白可不是这种在形象上标新立异的男人。因此,一个穿长衫的丰玉白也只能在丰玉白的脑海里过一过,就像看到发黄的老照片,他看到自己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相当精致地梳着中分的短发,漆黑油亮,他觉得自己这样的形象真好,与自己的名字真搭配。
既然丰玉白对形象有着这样的追求和标准,生活中,丰玉白就从来不是一个含糊的人。穿中式的棉布衣服,是他以前比较喜欢的装束,棉布透气,柔软,朴素,温暖,散发着脉脉的安静的气息,与丰玉白手拿书卷,握笔写字的形象颇为吻合。这种装束传达出一种讯息,那就是慢节奏和慢生活。丰玉白觉得自己是一块美玉,美玉是需要包装的,丰玉白喜欢这样的包装,对穿戴挑剔而考究。他看不惯那些粗粗拉拉就在马路上走的男人。虽然,男人不需要像女人一样专注于穿戴,但是穿戴是精神风貌的一种展示和体现。丰玉白还未换上这个工作的时候,出于职业需要,经常会照照镜子。如今想来,也正是因为有闲暇的时光,所以,才能有悠然的心境去收拾和打理自己。对于这些棉布类的盘扣立领衣服,他也只喜欢白色和棕色两种,人多的时候穿白衣,显得耀眼,人少的时候穿棕色的衣服,显得静穆。
然而,自从他过上“闲猪累狗”的生活,他发现自己的穿戴也完全变化了。自从换了单位从事这项文字秘书的工作,身份、地位也变化了,没有机会再高谈阔论,随意发表见解。他的处境,只是听话和保持静穆。像生产流水线上一颗安静的螺丝钉,不喧不闹,默默无闻,这才是被认为合理的状态。那么,再西装革履,罩一件休闲的棉衫就显得不合时宜。他为自己买了两件夹克,中间一条拉链,一拉到底,配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这是他曾经讨厌的形象,现在,这副装束渐渐地也上身,并且觉得习惯了。除了写字,有时候,他也跟在一些人后面转来转去,从早到晚,也只是转来转去,既用不着说话,也用不着正襟危坐在显眼的位置,他不过是这许多转来转去的人中的一员。他的发型、服饰都应该跟这个群体保持一致,这是丰玉白偶尔安静下来感到难过的地方。只有在休息天的晚上,他为自己订好一张音乐剧的门票,这时候,换上一领棉衣,打一辆车,看着街道两边流逝的风景,美玉一般的男人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丰玉白现在就渐渐成了这样一个分裂的人。
使丰玉白感到分裂严重的是他的嘴巴。丰玉白发现,写字对于他来说,只是取得了一项基本的谋生技能,但要活得舒适,活得畅快,还要有嘴上功夫。你除了会写,能否会说呢?有人说,这不是笑话吗?除了哑巴,谁不会说话。丰玉白原来也是自认为会说话的,在台上亮相演讲、做讲座的机会不少,可以说,没有这张嘴,他就不能完成以前的工作,而以前,虽然他也秉持着清静无为的思想,但是,不经意间,他也就混到了业务精英的份上。而如今的问题在于,他发现,这种说话和私底下的说话是不同的,对于公开场合的说话,他向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是,私底下,他是个闷葫芦,他最讨厌的就是嚼舌头凑耳朵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说话方式,但是,他发现,在这里,这种方式却远远压过了台上的说话方式,成为影响个人前途的重要手段。对此,丰玉白闭嘴无策。一个一张嘴就稀里哗啦没完没了的人,多半惹人厌烦,但像丰玉白这样,自顾自地忙工作,前后左右也不见得有个交流的人,仿佛使力也见不着方向似的,谁也不愿说他的好,谁也不愿说不好的人,自然,在某些重要的场合,譬如,民主选举方面,就显得逊色,没人帮他说话了。
丰玉白于是知道了嘴能补拙的道理。按照丰玉白的理解,嘴和笔一样都是性情之物,用笔的规范与模具是有章可循的,而用嘴的规范在哪里,却不是朝夕而就的事。因为一时不能领会其中的要领,丰玉白已经被自己的这张嘴大大拖累了。一天,因为写字累到不行,抱怨了两句,而这两句又被有些人别有用心地传播,导致多年的辛苦功亏一嘴。那以后,丰玉白不再爱说话。有人说,你就不可以改改吗?人生在于学习啊!你学会说话不就得了。可是,丰玉白还真不愿意学。在丰玉白的认知里,嘴是连着心的,心里有什么,脑袋里经过组织,以比较合理的方式说出来就好了,这有什么不对之处吗?如果言不能为心声,那么,言有何用?丰玉白这块美玉,就是要执着于玉的完美,他希望自己是一块真材实料的玉,而不是假大空的玉,他不需要语言的包装,他只希望安安静静的,脉脉地渗透出一种力量,即使微弱。
闲 猪
丰玉白现在体会到从一只“累狗”到“闲猪”的生活了。
办公室里飞进了另一只写字的蛾子王凤娥,她像是踏过千山万水,坐到了丰玉白的对面。丰玉白观察良久,他认识到了王凤娥与自己的不同之处,就是对于“累狗”生活,她从来不会抱怨。能干活而不抱怨,甚至为有活干而喜悦,王凤娥正是这样符合需要的人。
丰玉白虽然是个闷葫芦,也从周围人群的脸色变化中渐渐感受出来了。虽然丰玉白一向觉得自己还算实诚,为人实在,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日常生活,和看戏毕竟不同,如果生活中的人们也淹没了性情,而真正地开始了角色化生存,那么,这角色里到底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虚假,或者,在丰玉白的厌倦里,感觉到了无意义也很难说。众多的人都成了递声筒,传情表。一向有谈笑的人,突然脸若冰霜了,甚至好像不认识了。一个人身在弱势,就像掉入水中的狗,而有些人是天生喜欢打落水狗的。因为狗在岸上,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而落到水中,不仅失去了危胁,棍子落下去的节奏,也分明能传递出一些英武和勇敢。放着这样展示勇敢的机会不做,就显得有些呆傻,拎不清时局了。一哄而上,蜂拥而至,通常都是这种情况的描述。众人的神经仿佛都受到某一力量的牵引,人多势众,抱团作战,不会吃亏,大多数人总是有这样的狡黠之智。
各种各样的说法、谣传就像三月的苔藓一样一层又一层地生长起来,丰玉白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把周遭的人们都给得罪了,那种沆瀣一气抵触排斥的眼神,让丰玉白立即觉出了自己的异类。丰玉白觉得自己这块玉放在哪个盒中也不是地方,也不会发出那种长剑一般清脆的碰击声了。他像是被许多人用力推挤出来,扔到了另一条路上,那条他本来就熟悉的幽僻小径。他躺在床上,再次想起那个与他相遇的人,微笑地看着他。他想,那个人在生活中,也必定是有着许许多多的狼狈的,就像当下的自己一样。面对如此境遇,他是如何使自己得到解脱的呢?其实,很简单,即使遭遇再狼狈的境遇,他的额头上也飞扬着一股气势,写着大大的两个字:不屑。那是翼如九天之垂云的鲲鹏对着蜩与学鸠的态度。
天下格局,大同小异。生活,不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吗,至于以怎样的方式方法活下去,丰玉白不怎么讲究,他的头脑有限,自寻烦恼,何必呢,他这个书生做不了吴用,却也是可以真无用的,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法,说不定才是大用呢。丰玉白这样安慰自己,烦闷的心情渐渐地疏淡开去,他想,着,就这样无用下去吧。
王凤娥是靠干活吃饭的,靠两只手和脑袋吃饭,靠劳动吃饭。丰玉白看着她,回想起自己初进门的时候,也曾是这样一副表情。对于新工作,虽然很多地方都不懂,但是自己不是靠劳动吃饭的嘛,那么,不懂的地方自然就应该学起来。他是有心表现自己的认真、勤奋与能耐,有心告诉大家,在这个单位里做新人,他也是一块端端正正的干活的好材料。
丰玉白显然不懂得其中的路数,干活是立身之本没错,但以为哼哧哼哧干活,像个老狗一样,就能让人们看上喜爱了,这是巨大的荒谬。事实上,同样是干活,千里马能征战沙场,获得功勋和荣耀,而老黄牛一生累死累活,到最后也就累病了,病了就面临屠宰的下场。丰玉白干活的档口,没考虑到这一层马牛理论,只是一味地干,傻傻地干,越干就越被人看得傻了。
丰玉白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变得没活干,工作被当作一种福利,丰玉白从没遭遇过此类事件。这才发现,原来忙是有忙的价值的,你忙着,至少说明了你这只牛还有使用价值,被闲着的牛,那是活不长久的。
当王凤娥被当作一只崭新的能干活的牛出现在丰玉白面前的当口,丰玉白仿佛看到了牛身上那缎子一般闪亮的毛色和光泽。这是一头新生牛,口角还保持了鲜嫩的黄色,讨人喜欢,就像自己当初刚进单位一样。新人总是讨人喜欢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喜新厌旧的基因,当新人从身边走过,那一阵风也仿佛是带过去的春风,让人感受到温暖。新牛身上表现出的那种初生牛犊的热情也是丰玉白熟悉的,那种对于活计的专注的眼神,也是丰玉白所感同身受过的。
现在,王凤娥取代了丰玉白的位置,他知道自己被明明白白地晾在一边了。这种晾法,就好像衣服晒到半干,就得挪出位置来让给新洗好的衣服,是一种乖乖的无声无息的退位。也就是说,四十出头,丰玉白面临退休的境地了。只不过,这种退休是没有正式手续的,不需要广而告之的。阳光融融的中午,闲暇的时光,王凤娥拿出当天的报纸,唰啦啦翻着看,声音是愉悦而有质地的。王凤娥说起报纸上一则新闻,扑哧地笑出了声:一个人上法院告单位呢,被吃空饷。被吃空饷,是的,一天天,没活干,照样拿着国家的工资,一分不少,这样的事例,丰玉白不是没听说过。还是一年前,他还当头牛一样使唤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在那头愤愤不平地叙述,活都被别人拿去了,本来这个活自己做顺手了,现在,都成了别人的了。那时候,丰玉白还没有这样的经历。而今,一整天,他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不过,这样的惩罚似乎也难不倒丰玉白。怎样的生活不是历练呢,丰玉白经历人生种种艰难处境,炼就了一副逆来顺受的筋骨,什么样的处境,似乎都能活出其中的滋味来。这算什么啊,君子能进能退,既然有机会让自己休息一下,何不悉听尊便呢?丰玉白心中的浩渺烟波也就风清月白起来。
哈哈。面对着王凤娥那种愉悦的说笑,丰玉白也彻底地感到高兴了。是啊,这个老人告什么呢,拿着工资,坐着奇思妙想,哪怕打打坐,练习一下吐纳之术,不也很好吗?有可能的话与人交流交流气功,搞不定下班后还带徒弟,谋出第二职业,多好的算盘啊。这老人脑袋转不过弯来了,可惜。
变成一只闲猪,失去了应有的劳力资源,丰玉白也渐渐感受出周围人的冷漠来了。什么活都不太容易安排到他身上了,除了一些闲活,忙人们不屑也不愿干的活,没有成绩,只是徒然消耗时间。丰玉白心里清清楚楚,但是,生而无忧,不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丰玉白再次感受到那个生活在遥远时空里的人正在看着自己。
听说,一个人不怕忙,只怕闲,做乞丐三年,什么工作都不想做了,这一点,丰玉白也预料到了,他是有这个准备的。丰玉白有时间喝茶了,五十年陈的黑茶,跟喝黄金似的,一口一口微微地抿。做人,就要拿得起,放得下。跟做活是一个道理。既然革命队伍需要他从黄牛变成闲猪,那他也要把这个角色做足,不就是让他的速度慢下来吗,很好啊,享受人生难得的慢生活。这种慢生活叫周围的人看着放心,安心。干活生猛是有风险的,本质上,谁也不喜欢太会干活的人,因为你一干活,就显眼,一显眼,就有机会,一有机会,就容易遭来周围人的眼光。丰玉白算是明白,自己以前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如今总算到来了。
闲来无事,丰玉白重新穿起了棉布衫,带起了翡翠戒指,这样一副形象在开会的时候,就显得碍眼,但现在,丰玉白不用看谁的脸色了,也就觉得自在。无事的时候,他就抱了一卷书慢慢看,渐渐的,那种被称为书生气质的东西渐渐地又依附到他的身上来了。他这块玉在浑浊人世滚了一滚,现在终于可以洗个澡,回归到自己的清静天地了。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