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琦
纯真马戏团
◎罗琦
罗琦,男,汉族,一九八零年生于辽宁抚顺。做过白领,当过小贩,现从事网络文案写作。曾在《当代小说》(2011年4月上)发表短篇小说《妄想》,《佛山文艺》(2013年7月)发表散文 《磁带年华》。
暑假里的一天,我和豆豆在河边粘蜻蜓。我手中的细铁丝上已经穿了二十只蜻蜓,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对待它们让我不安,但想到一顿特别的大餐等着我们,就又来劲了。豆豆兴致盎然地把带有蜘蛛网的木棍伸得老远,他看中了一只“大青头”,要粘回家去养。
桥上驶过一溜卡车,车厢无一例外地罩着苫布。马达声像巨兽打呼噜。我们依次数着,一共五辆。看得出,这不是厂里的卡车。车队在长满蒿草的空地上停下。陌生的男男女女从车上下来,聚在一起比比划划。我们的家乡,这个群山环抱、鸟语花香的工厂社区似乎没引起他们多大兴趣。他们开始从车上往下搬东西,大小不一的箱子、绳子、白色亚麻布……车厢最里面传来奇怪的噪动,幽暗处闪烁着黄色、蓝色的眼珠。
那些人卸完东西,在空地上拉起尼龙网,圈起好大一块地,把厚重的亚麻布撑起来,形成一堵白色的围墙。豆豆问我,他们要干嘛?我猜出几分,但不确定。我说,明天有好戏看了。
太阳临近西边的大山时,我和豆豆用了十几根火柴把铁丝上的蜻蜓烤熟。薄薄的翅膀一遇火就“哧”地燎没了,胸部一绺绺褐色的肌肉是最好吃的部分,长尾巴里是黏乎乎的内脏,有点恶心。豆豆津津有味地啃着铁丝上黑豆粒一般的蜻蜓肉,赞叹说真好吃!我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他只想让我们的捕猎看起来更值得。我从铁丝上捋下几块肉放进嘴里,没有想象的好吃,烤得过火了,一股焦糊味。烤蜻蜓需要高超的技艺,我们目前还没掌握。
回家路上,我们远远看见九号楼那群孩子在空地上打闹。豆豆朝他们撇撇嘴。我们绕过去,从楼的另一侧回家。我家住一单元,豆豆家在二单元。
早上,豆豆兴冲冲地拉着我朝商店方向跑,嘴里反复嚷嚷“海豹!海豹!”商店门口聚集了好多人,我们在人群外面上蹿下跳,怎么也挤不进去。从人群缝隙中,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用毛笔字歪歪扭扭地写着“每晚七点整……河边空地……门票六元”,落款是“吕家班和高家班联合艺术团”,红纸旁的照片上,打扮华丽的演员在表演杂技和驯兽。
我生气地质问豆豆,海豹呢?豆豆瞪着清澈的大眼睛,委屈地说,我一早听费哥他们说的有海豹。我心说,费哥的话能信吗?豆豆问我纸上写的什么?我没回答。豆豆见我生气,知趣地不再追问。我猜他心里一定好奇得要死,可我也乐意在比我小的孩子面前耍耍威风。
豆豆高举着他奶奶为他新缝的蜻蜓网说,小明哥,今天目标三十只!说实话,这些天一直捕蜻蜓,我有点烦了,可是和这么小的伙伴在一起,干别的都不成。
空地上,昨天搭建的白围墙里竖起几只高高的杆子,中间拴着钢丝,杆子顶端安了大喇叭,半空中飘着许多彩旗。排场真大!许多孩子在附近看热闹。费哥领着九号楼的孩子们雄赳赳地站在最前面,他身旁的石龙瞟了一眼我和豆豆,转过脸笑嘻嘻地和费哥说话,费哥好像对他的话很满意,不住地点头。
捉蜻蜓时,我和豆豆都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望向“大帐篷”方向。那座白色亚麻布围成的场地,远远看去很像一座壮观的帐篷,尽管它没有顶。
捕到二十只蜻蜓时,我和豆豆坐在河边休息。太阳把水泥河堤晒得滚烫,坐上去屁股火辣辣的。脚下的河水里小泥鳅游来游去,我们的影子一晃,它们就警觉地避开。豆豆把蜻蜓网伸进水里搅了几下,河底的沙子浮上来,水浑了,网也脏了。我斥责他,蜻蜓网捞不到鱼的,真笨!
费哥他们在河的上游忙碌,从河底捞起石头垒起一道水坝。我知道他们想干嘛。等水坝里蓄满水,他们就会脱光衣服跳进去戏水。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样子,心里长了草。
下游的水变浅了,河底的石头露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忍不住跳下去,塑料凉鞋踩在覆着墨绿色水草的石头上直打滑。沁凉的感觉真舒服!我掀开一块石头,一只蝲蛄举着钳子般的大鳌向我示威,发现不妙,迅速往身后的泥里退。我捉住它,好大个!
岸上的豆豆喊,小明哥,我也要下去!我说你自己下来。他低头看着倾斜的河堤说,我不敢。我不情愿地走过去,扶住他的腰,帮他慢慢下到河里。
我们用石块砌了一个小水池,把捉住的蝲蛄养在里面,看他们傻兮兮地在水底爬。
费哥带着几个孩子趁我们玩得正开心时走过来,阴沉着脸说,你们真会捡便宜!我们在上头挨累,你们在下边不劳而获。
石龙帮腔说,莫小明,你成天和这么小的孩子玩不丢人吗?我白了他一眼,懒得答理他。石龙抬脚把我们砌的小水池踹塌,捞起几只蝲蛄回到费哥身边。豆豆急了,大声说,那是我们的!费哥没理他,冲我说,你带这么小的孩子玩,出了事担待得起吗?
我不出声,低着头,一只脚在水里划来划去。
费哥从石龙手里挑了一只最大的蝲蛄转身走了。石龙拿走了剩下的。豆豆气得小脸通红,忿恨的表情和十天前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九号楼的孩子们有一个保留节目,“踢盒子”。那天,豆豆请求费哥带他一起玩。按照惯例,十岁以下的小孩没资格玩踢盒子。何况豆豆家刚搬来不久,是个“新兵”。费哥饶有兴味地打量豆豆,说带你玩可以,但你得找我们。豆豆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当啷”一声,费哥把铁罐头盒踢出老远。趁豆豆捡盒子的工夫,所有孩子藏起来。豆豆捡回铁盒,开始找人。他一旦远离铁盒,就会从暗处冲出一个孩子把盒子踢飞,几次之后。豆豆紧张踌躇,不敢妄动。
天黑了,楼下没有路灯,几只蝙蝠无声地从头顶飞过。四下里鸦雀无声。我站在窗前,看着豆豆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搜索每个可能藏人的角落。
我走下楼,对他说,不用找了,结束了。豆豆一只脚警惕地踩在铁盒上,疑惑地问我,他们呢?我说,都回家了。豆豆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哀怜,随即愤恨地一跺脚说,一群赖皮鬼!
从那天起,我走到哪豆豆就跟到哪。
晚上六点钟,大帐篷里的高音喇叭开始播放音乐,全厂人都向那个方向聚集。在工厂历史上,这是头一遭规模盛大的外来演出。帐篷外有人巡视,入口处有人把守。买票的人寥寥无几。票价六元!亏他们定得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尖酸地说,有人跟着附和。
的确,六元钱是笔巨款。一双像费哥穿的那种又养脚、又好看的泡沫底凉鞋,商店里卖两元五角。我脚上的塑料凉鞋一元两角钱一双。六元钱,可以玩四个小时小霸王游戏机,买两瓶水蜜桃罐头,吃十二只雪糕,三十个泡泡糖……
天黑了,我们蹲在路边,望着大帐篷里的灯出神。蚊子嘤嘤地在身边飞来飞去,身上一些部位很快痒起来。
帐篷外巡视的人渐渐松懈。我看见费哥他们溜到帐篷后面,急忙拉着豆豆跟过去。费哥用一把小刀把尼龙网割开一个洞,钻进去后,又从地里拔出一根固定帆布的铁钎,掀起帐篷的一角。等他们一个接一个潜进去后,我和豆豆也从那个缺口溜进去。
我们钻进帐篷时,正在上演的节目是“美女与大蛇”。一个穿着印度式服装的女人,身上缠着一条懒洋洋的大蟒蛇,随着音乐绕着场地跳舞。她身上的演出服脏兮兮的,长得也不美,腰上有一圈肥肉。那条黑色花纹的大蛇脾气真好,任她摆弄,也不咬她。说是舞蹈,只不过是装腔作势摆几个造型罢了。
费哥他们席地坐在对面的草地上。女人经过时,费哥直勾勾地盯着她裸露的肚脐眼。我发现费哥嘴上黑色的绒毛在灯光下显得更稠密了。石龙发现了我们,扒在费哥耳边说了句什么,费哥没理他,目光在女演员身上游移。
真正买票进来的观众大多是技校的学生,他们叼着烟,吊儿郎当地坐在马戏团提供的椅子上鼓掌叫好。女演员不领他们的情,冷冰冰地转了两圈就匆匆结束了表演。那条大蛇被她“扑通”一声扔进箱子里。
豆豆说,小明哥,我在《动物世界》里见过那条蛇,那是非洲巨蟒,能吞掉鳄鱼!我笑笑,心想,那条蛇一定提前喂饱了。
下一个节目开演前,两个面色阴冷的男人过来查票。我和豆豆慌忙从缺口逃出去。
第二天晚上,大帐篷里的节目按时开演。人们已经开始称呼他们为“马戏团”了。不过这个马戏团和电视里的不太一样。
费哥他们有了进入马戏场的新办法。他们凑了一笔钱,由费哥去买了一张半票,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去。少顷,从帐篷里抛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等在暗处的石龙他们捡起袋子,取出一块石头和门票。那个塑料袋反复飞出好几次。他们进去好几个人。
我趁一个孩子去捡袋子时,冲上去把他推倒,把票交给豆豆,冲他眨巴下眼,豆豆心领神会地拿着票跑进去。我丢下那个气急败坏的孩子,来到帐篷另一边,打了两声响亮的唿哨,那个塑料口袋准确地落在我脚下。
我攥着那张票,和豆豆坐在观众席上。场地中央,一个光膀子男人正在扔啤酒瓶。六、七只瓶子被他抛向半空,再一个个稳稳接住,令人眼花缭乱。接着,他又表演“口吞宝剑”。一把三尺多长寒光闪闪的宝剑被他一点点吞进肚子。观众热烈鼓掌。
我身后的一个技校学生问同伴,这家伙怎么练成的?同伴说,得先练吞炉钩子。学生说,炉钩子带拐弯的怎么吞得进?另一个说,肠子不也拐弯吗……
我也在想,那么长的宝剑吞进去,肚子应该会戳个洞吧?可是没有,宝剑又被他顺利地拔出来。我把手放在豆豆眼前晃了晃,他已经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了。
我的同桌胡丽丽坐在对面的观众席上,身旁坐着她妈妈。胡丽丽也发现了我,明亮的大眼睛骨碌一转,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嘴角挂着一抹狡猾的笑。我一边看表演,一边时不时偷偷瞟她一眼,心里兴冲冲又有些慌乱。
胡丽丽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辫,脚上是红色皮凉鞋和干净的白袜子,圆润饱满的额头亮晶晶的。她妈妈严厉的目光穿越表演场地,往我这边扫了一眼。我相信她看见我了,却假装没看见,大人总是这样。胡丽丽专注地看表演,嘴角上的笑容消失了。
在学校里,只要我一淘气搞怪,胡丽丽就把辫子当做武器对付我。她用力一甩头,辫梢打在我脸上。我捂着被头发弄疼的眼睛,她咯咯咯笑个不停,脸像绽开的喇叭花。她的头发里有茉莉花的味道,闻着让人心跳。
费哥那边起了一阵骚动,因为他们唯一的票不见了。费哥站起来逐个问其他孩子,他们都摇头。
又开始查票了。本来那张票应当在这个时刻由费哥独享的,现在他只好领着喽啰们灰溜溜地退场。
查票人过来了,豆豆紧张地问我怎么办?我把票塞给他,站起来自觉地往外走,心里一片黯然。余光里,胡丽丽正疑惑地望着我。
从帐篷里出来没几步,几个黑影扑上来把我按倒在地,费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小明!你别蹬鼻子上脸!票呢?我说什么票?他一脚踹在我背上,别装蒜!几个孩子开始翻我的衣兜,除了火柴、铁丝和几张糖纸外什么也没有。石头说,应该在小不点儿手里。
他们松开我,费哥戳着我胸口说,好歹你也是九号楼的人,怎么处处跟我作对?
我把头扭向一边气愤地说,我不是已经被你开除了吗?现在我就是我自个儿!
费哥目光如炬,说,你知不知道九号楼的孩子归谁管?你整天带着小不点儿,想搞分裂是不是?我说,你们不能欺负小孩。费哥笑了,问其他孩子,你们刚搬来时我欺负过你们吗?所有人都说没有。费哥说,那叫历练,新兵的历练。
他们撇下我走了。大帐篷里传出欢快的音乐声。豆豆和胡丽丽此刻正开心着。
我问豆豆昨晚后来的节目好看吗?豆豆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看走钢丝、蹬缸、从帽子里变鸽子的奇妙乐趣。不过,他没能看到散场。费哥委托一个后进去的技校学生把他揪出去,收走他的票,还扇了他一耳光。
第三个晚上的马戏开演前,场外的气氛有点怪。费哥他们齐刷刷地蹲在帐篷外面,个个神色冷峻。七点钟一开演,他们就在帐篷四周嬉闹,声音大得惊人,还往帐篷里扔石子。守门人像老鹰抓小鸡似的驱赶他们,可是小鸡太多了,老鹰不够用。他们越闹越欢。
后来,帐篷后面起了火,浓浓的烟雾弥漫了大半个马戏场。马戏团的人慌了,纷纷跑去救火,连卖票的也去了。大门口一空,孩子们乘虚而入,我和豆豆顺势跑进去,一些大人也溜进来。
虚张声势的火很快被扑灭。小孩们在场内乱窜,和查票人捉迷藏,怎么也撵不走。最终,那些外地人放弃了。
一只小猴出场了,它的节目叫 “篮球明星”。它从一只筐里取出皮球,笨拙地往一个矮矮的篮筐里投。每投进一次,旁边拿麦克风的男解说员就用滑稽的腔调说:“小猴子又得一分!”投着投着它走神了,捧着球左顾右盼。豆豆说,它饿了,给它一块大白兔就好了。驯兽师过来,“啪”地甩了一鞭,小猴一激灵,又开始投起来。
后面的节目是小狗跳圈。一只看上去很机灵的柴犬按主人的口令一次次越过铁圈。不知是谁扔过去一块干巴巴的骨头,柴犬本能地嗅过去,引起哄堂大笑。
一号楼的孩子占据第一排的好位置。费哥他们因为视线受阻和他们起了争执。一号楼人多势众,费哥落了下风,带着九号楼的人先撤了。
傍晚,我和豆豆坐在楼前的台阶上下百兽棋,一个孩子跑过来对我说费哥叫你去一下。我跟他来到楼后的大榆树下,豆豆好奇地跟着。
费哥背靠着树坐在石头上,其他孩子围在一旁。他笑着招呼我坐到他身边,直截了当地问,你还愿不愿意和大家一起玩?我垂着头,没吭声。费哥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温和地说,我看你还是归队吧,大家在一起多来劲!我没理由驳费哥的面子,而且我也厌倦了整天和一个只会捉蜻蜓的七岁小不点儿混。我点点头。
站在不远处的豆豆喊,小明哥!回去下棋吧!所有孩子把脸转过去,惊得豆豆后退两步。费哥看看豆豆,又看看我,狡黠地一笑,没说话。我大声对豆豆说,你走吧!我不和你玩了!豆豆没听懂,怔怔地盯着我。没听见吗?我不和你玩了!我重复一遍。豆豆眼圈发红,怯怯地问,那明天呢?
坐在费哥另一侧的石龙哈哈大笑,真是个小傻瓜!其他孩子连同费哥都笑起来。
人家说不和你玩了,快走吧!别的孩子开始起哄。
豆豆忧伤地望着我,像只受伤的小狗。我把脸转向一边。豆豆把百兽棋丢在地上,忿忿地跑开了。
费哥开始招兵买马。他笼络了附近几个楼的孩子,这些楼都没有老大,全是些“散兵游勇”,忽然有了带头大哥,个个生龙活虎。费哥向他们许诺,跟他混可以免费看马戏,表现好还可以分东西吃。
晚上的马戏上演前,费哥领着大队人马堵在进入大帐篷的必经之路。不一会儿,一号楼的人过来了,他们松松垮垮,又吵又闹,是一群乌合之众。我们一大群孩子齐整整站成两排,威风凛凛,连大人都纷纷侧目。
一号楼的老大和费哥年纪相仿,是个胖子,手里握着好大一团棉花糖。他神色不安地打量我们庞大的阵容,硬撑着一副傲慢的姿态想绕过去。费哥一把夺过他的棉花糖扔在地上,搡了他一把说,死胖子,今天还抢座吗?胖子嘴唇颤抖着说,你别美!等会儿有人收拾你!费哥笑了,回头看我们,我们也跟着笑。费哥做了个“上”的手势,我们围上去。一号楼的孩子恐惧地缩成一团。
远处快步走来个纤细的身影,到费哥面前二话不说“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费哥被打蒙了,捂着脸愣怔地盯着来人。
看什么看?“啪啪”又俩耳光。
我们本能地后退,盯着费哥,等待他出手反击。
来人是个女的,长得眉清目秀,留着齐耳的短发,相貌和胖子很像,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她拎起费哥一只耳朵,厉声道,竟敢欺负我弟弟!找死啊!费哥翘着脚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姐姐我错了,我不敢了……
我们惊呆了。
胖子姐姐把费哥扔在一边,气呼呼冲我们骂道,一群小兔崽子撒什么野?都给我滚!
我们不知为什么那么听话,一下子全跑掉了。
我远远看见那个女的大声训斥费哥,还让费哥把地上的棉花糖拣起来舔。费哥照做了。
那天晚上我没看成马戏,一路跑回家,心情复杂地度过一夜。
很快,附近几个楼的孩子都在流传九号楼的大哥被女的打了的事。
九号楼的孩子们散伙了。
马戏演出进行到第五天,卖票和看场的人都松懈了。趁他们闲聊时,许多小孩溜进去。本地的一些大人几天来和他们混熟了,打个招呼就大大方方进去。演员们没精打采,表演时脸拉得老长。有时候一个节目结束,场地空上好一阵,下一个节目的演员才出来。观众们也不抱怨,反正是白看。帐篷里的气氛比前几天轻松多了。
我安心地坐在醒目的位置,不必担心被撵出去。本来就该这样,这里是我们的工厂,我们的地盘,这些外来人闯进来订规矩,恬不知耻地要高价。该是他们投降的时候了。
石龙和两个孩子鬼鬼祟祟地摸到堆放道具的帘子后面,过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出来,背心里鼓鼓囊囊。
一号楼的老大和几个孩子坐在视野最佳的位置,不停地吃零食。石龙凑上去,笑嘻嘻地和胖老大说话,还塞给他一样亮闪闪的东西。胖老大指指身后的空位,于是石龙和一号楼的孩子坐在了一起。
胖老大的姐姐和几个技校男生坐一块儿,不知在聊什么,时而抖动肩膀大笑,时而纠缠嬉闹。
那天中午,费哥拎着垃圾桶从家里出来,贴着墙跟走向垃圾站。九号楼的孩子们正蹲在楼前的阴影里纳凉。此前,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见他了。费哥看见我们,嘴唇蠕动,像是要打招呼。所有人都把头别过去,假装没看见他。费哥的下巴抵在胸前,步履匆忙地从我们面前经过。
我忽然发现,费哥其实是个脸皮极薄的内向小男孩,他走路的样子让我想到落魄的三毛。哎,说到底费哥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初中生罢了。
我和两个要好的孩子每天下河、爬山,没有大哥带领,一样玩得开心。石龙和另几个孩子打得火热,趁我不在时经常跑来和我那个两伙伴嘀嘀咕咕。不用猜,我也知道他想干嘛。我那两个伙伴很够义气,一直没把我抛开。
石龙身边的孩子越聚越多,经常见他志得意满地坐在大榆树下发号施令。他手下的孩子多半不是九号楼的,年纪也更小。有一次,他冲到我面前,学着费哥的口气质问我,莫小明!你整天自行其是,要搞分裂是不是?我说,你不是已经投靠一号楼了吗?你个叛徒,凭什么听你的?他气得脸色发青,说,你懂什么?我那是搞外交,不和胖老大搞好关系,九号楼能东山再起吗?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漫不经心地说,你志向远大,我是小角色,饶了我吧。石龙又看看我身边那两个孩子。他们把脸扭过去,不买他的账。
石龙气呼呼地走了。
其实,我和石龙曾经很要好,从穿活裆裤时就在一起玩,而且是同班同学。我们知道彼此的秘密和弱点。
他的成绩和我不相上下,个头也和我差不多。他的优越感来自他那个当车间主任的爸爸和穿白大褂的医生妈妈。这份优越感主要指向我,我是九号楼唯一的单亲小孩。
暑假前的那个学期,我阴差阳错地被评上三好学生,石龙没有。领到荣誉证书那天放学,石龙一反常态不和我结伴回家,而是和别的同学有说有笑。
有一天,老师把我叫去严厉批评,说你是三好学生,不以身作则,还违反校纪进游戏厅,要深刻检讨。于是我写了检查,在全班面前念。告密的会是谁呢?
学校禁止学生打游戏机,可是又有哪个小孩经得住诱惑?只要手里有一点钱,甚至赊账,都要去玩一下。即使不玩,围在旁边看别人玩都很快乐。因此,那个有两台电视和两台“小霸王”的小平房,成了全厂男孩心中的圣地。关于游戏厅,男生们心照不宣,没有谁会破坏规矩告发别人,除非有深仇大恨。
我从没想过,荣誉会让我失去朋友。
第六天的马戏彻底变成义演。那道被利器割得惨不忍睹的尼龙网撤掉了,固定帐篷的铁钎丢失了好几个,大帐篷摇摇欲坠。几个外地人一边收拾残破的尼龙网,一边骂骂咧咧。
马戏场随便进出,里面的表演有一搭没一搭。大喇叭里持续播放音乐,来填补场地内的萧索。演员们躲在后台不出来,只有当观众聚得多了,高声催促:来一个!来一个!才有人不情愿地拿着道具出来耍耍。
豆豆独自进来,坐在离我们较远的位置,双手托着下巴出神地盯着场内。前一个节目刚结束,场上空无一人。我撺掇身边两个伙伴一起冲后台方向高喊,耍猴!耍猴!这么一来,其他小孩也随着喊起来。
豆豆眼睛亮了,我望向他,但他不肯与我目光相接。
我们喊了好一阵,驯兽人终于牵着小猴出来,应付差事般地投了几个球、翻了几个跟头。表演结束,正准备离开,豆豆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冲进场内,掏出两颗白花花的糖塞给小猴。驯兽人很高兴,让豆豆和小猴握手,还让小猴给豆豆行了个军礼。豆豆乐得露出满嘴豁牙。
第二天一早,大帐篷消失了,留下一片巨大的圆形空地。马戏团的人往卡车上装东西。潜伏在路边的石龙爬上一辆卡车,我悄悄跟上去。
石龙正专心地在一只敞开的大道具箱前翻找,连身后有人都没察觉。我猛地把他推倒,弓身寻宝的他一头栽进还有一半空间的箱子里,他惊骇地看着我,你……
我把箱盖用力关上,扣严两个锁扣。石龙在里面挣扎、咒骂,真至号啕大哭。我把周围的箱子摞上去,又在外侧垒了几只。这样,任凭他怎么折腾,外面也听不见。
马戏团的车队启程了。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刁民肆虐、无钱可赚的山沟沟送给他们一份大礼。石龙也许会被调教成一个出色的小丑,成为马戏团的台柱,也许会因为怠惰被丢在街头,沦为乞儿。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记山沟里那段纯真的日子。
笨重的车轮卷起滚滚尘埃,他们的下一站是哪呢?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