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自选诗
荣荣自选诗
在我主编的《文学港》上,2014年曾编发过一篇小说《越界》,小说讲叙一个退休的警察,发挥余热,将一腔热血全付给一个他曾帮扶过的现在以理发谋生的劳教人员。他让自己成为店里的常客,又俨然以店里一员自居,招呼客人,做些杂事,说说笑话,调节小店的气氛。但是后来老头越来越把不准自己的位置了,以为真的是店主的爹,连店主喜欢的女孩子也暗中查访,非得将他们拆散,弄得那个小店主对他由感激到讨厌最后憎恨,然后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血案。
这篇小说让我看了很感慨。其实越界的事,在生活中比比皆是。严重的越界会影响别人的生活,酿出祸祟,更多的越界也许只在人们心中,但都是没有守住自己的本分,出轨了。那些在人们心里的越界之事,说白了就是心中之想:幻想,梦想,非份之想等等。那些念想滋生时,也许会有很多人由心动而行动,如此这般地就会为世间平添了许多热闹。拿我师父的话说,那都是人的贪痴惹的祸。
而贪痴中最多见的是爱不得,欲难离。以诗人为例,都说诗人是耽于幻想的人,贪痴就是诗人的病。古今中外庞大的诗歌作品中绝大多数为抒情诗,所谓抒情诗,自然离不得一个情字,所以,爱不得,欲难离不仅是古今诗人们的吟咏主题,更因为有了爱不得欲难离这样的贪痴,成就了多少优秀诗人。
还有一句话用在诗人身上也是很贴切的,那就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相比之文章秀才,诗人应该更缺少行动力,他们的贪痴仿佛只用来磨折他们自个儿的灵魂,他们在心里装不下了,
就拿诗歌来说话。当他们在诗歌中倾倒各类要死要活的情绪时,这时候的诗歌就成了一个器具,估计比垃圾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是孔子说的。其实孔子也不是不赞成人的“私想”,如果不付之行动,对于一个人的思念,对于一个美好之地的向往,对于一个浪漫场景的渴望,心里想想,纸上说说,便都是“思无邪”的。诗人的无用就在于空想,哪怕想得很痛苦很无助,从这个层面上说,诗人真的是纯洁的。
说了半天,我其实是想绕回到我近些年的诗歌创作。今年在福建举行的新年朗诵诗会上,在我上台朗诵诗作前,朗诵会主持青年诗评家霍俊明说到近些年我老是写爱情诗,让我自己向大家说说理由。我当时觉得一两句话无法讲清楚,但在这里也许可以多说上几句。上了年纪的人多的是怀想,一些永远不可能再去追寻的东西,反而成了文学作品的表达内容。热烈缠绵的爱情自然也在其列。对爱情的种种描述,我这样的诗写者确实找到了很多表达心境。因此,近年来我冠以更年期标签写作的诗歌,不少纠结于情感,或者说是纠结于青春不再,年华老旧,故人远逝的种种感慨。我在写这些小诗时,心里都会有释放的快感。所以,我并不觉得现在还在写抒情诗或者说是情感诗是一件多么羞愧之事,反过来,我还要感谢写作这件事,是写作让我尽可能地不在现实中越界,也让我有了中老年理想生活之矩:干净地生活,烂漫地写作。
—— 荣 荣
多少年了 她用黑夜追着他的星光
当他猜忌 挑剔 使小性子
她也正在猜忌 挑剔 使小性子
“神啊,愿他是完美的。
不猜忌。不挑剔。不使小性子。”
“神啊,如果这辈子他无法完美,
让我继续迷信他的不完美。
无限依恋他的猜忌,挑剔和小性子。”
我的爱人在东张西望 他的心分成三瓣儿
每一瓣儿都是一颗没有落定的尘埃
我无法阻止我的爱人东张西望
我跟着我的鞋去见我的爱人
我跟着我的路去见我的爱人
我跟着我的忧伤去见我的爱人
我笑不出来的时候 见到了爱人
我哭不出来的时候 见到了爱人
我醉得摇晃的时候 见到了爱人
他在别处淌着圆润的泪水
我也在别处淌着圆润的泪水
河床能暗藏起多少潜流
我的爱人一直在东张西望
没人知道我身体里插满了刀剑
没人知道我只是等待的青草由青转黄
真是苦难?真是苦难在对我抱怨?
向我扬着至爱的人的脸庞
“你居然用肉体的放纵对抗我的鞭笞,
用干涸的内心,拒绝泪水。”
“那我该如何,你才会放过我?”
“习惯,并且承受!”
她眨眨星星孤寂的眼:
“我将安静一如你体内的月光。”
上午十点的水井巷像一只被阳光转动的万花筒
“你们女人就喜欢零碎!
小手势 片言只语的温暖
点滴的记忆或片断”
现在是满巷子的藏饰
看上去真的很美!
这是日常里朴素 廉价的部分
这个外省女子在这里拼凑着
对于西北的理解
她不喜欢讨价还价
但必须忍痛割爱 在生活的另一面
“我喜欢零碎 你就是我绝望的零碎!”
肉身的锈蚀始于一只酸疼的胳膊,
以及一只随意变换指向的手,
突然生成的盲区。
深夜你听到它骨头里刺耳的声响吗?
类似于久闭的木门在门脖上干涩地转动。
“也许缘于那次受寒。”
当羽绒被勉强窝藏起两颗胆战之心,
它整夜裸露着,并被忘记。
“不曾上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给你短信:“我被衰老追上了。”
“从今后,我无法自由触摸的那部分肉体,
也仅是你青春的残羹。”
他为他的暴力准备了一个夜晚和一百条舌头
她却只有一个闸门 这个被说服的人
有太多的不安需要走过一场风雨的飘摇
走过激情的纵横和共有身体里的几副灵魂
此刻 院墙外花朵的凋零更像是一种飞翔
那只任性的鸟却突然停下来
看他的爱如何抵达她的腰部
也许还要向下并再次相互确认:
她是他的良家女子变质
他是她的良辰美景虚设
对于两只凄惶的小鸟
天空的住所太过阔绰了
一个枝头就能屏息敛翅
一片叶子 足够遮挡眼前的黑夜
但为何还要哭泣?
一只尽量收住内心的光
而另一只又往外挪了一点儿:
“如果没有更多的空间
至少 我要先你掉下来”
一场共同完成的爱情 就是沉浸
就是相互的绿和花开
无法回避的凋谢 也必须分享
“你疼吗很疼吗?”
“对不起 我只是停不下颤抖。”
等一等 但一颗流星还是滑落了
匆忙中照见了它们暗中的脸:
一只百感交集 一只悲从中来
要有一个俩人的宗教
他是她的晨香 她是他的暮鼓
要有秋风 茅屋和一次真正的绝望
印证人心的脆弱
要有一场场简短的性事
她虔敬向上 他五体投地
还有见证者心平静气的沉默或反对
这样 他们才互为花朵在大地上行进
并共同完成被磨损着的爱那凋谢仪式
他们曾在一张床上缱绻
也算知根知底 但是否还能继续?
偶尔他会像水泡一样冒上来
看望她这条陆地上的鱼
她愿意回到从前 她坚信他曾是
真诚的 她愿意等候
下一次的看望会是白天还是夜晚?
她停下手头的事 想象着一次潜逃
他想着肉体里的水草和细软的骨头
想着她亮着或暗着的欲望
“爱就是犯贱!” 他们不舍得入睡
互为鸟兽或鱼水 又互为敌我
她的身体里有沉寂的瘀伤
昼夜交接的湖面上映着两张运程刻薄的脸
她褪去的内衣里有月光和水声
有六楼或八楼的暗 有羞愧
爱情越靠往心灵越是勉强
那个夜晚 她身体里的零碎散落于时间的
褶子或凹坑 仿若失事现场
梦 见
我梦见的这个女子是焦虑的
她急于见某个人 却丢了地址
“你确定,他也想见你?
你确定,你准备好了吗?”
她提着旧抹布一样斑驳的心
仿佛提着一生的积蓄
“我确定。时间不多了。
我想再次被爱,或被抛弃。”
这些执着而奢靡的花像要一直开到天边
春天的挥霍也能如此美好
怀着伤痛的人仍小片小片地
看过来 仍在一朵一朵地欢喜
并久久盘桓 像沉浸于一个
因爱而辽阔的巨大眠床
他试图再次融入 而这之前
他将脸深埋于令人晕眩的气息里
他的身子因无法自拔而幸福地颤栗
突然而至的雨水 突然而起的风
突然抽掉的柴火 突然中断的电话
乱了夕阳 乱了花瓣儿
乱了一只被时光催熟的果实
她随意摸了把脸 摸到一手泪水
这就是悲伤吗为什么要哭?
一道闸门无意中轰然开启
那一刻 那些虚假的松垮的
被复制的多余之物
从身体里掉出来 奔泻而下
又轻又薄的命运
一叶自我的孤舟和啼不住的猿声
奔泻而下
像熟过头的庄稼那么不安
像丢失了花朵的花园
我的不安是不被安慰的肉体和灵魂
它们会起得更早 两只被梦憋醒的小鸟儿
我的不安是没有遇见上天允诺的你
那唯一明确的你
或者你出现过 却没为我停留
或者你在更远的乡下或更大的城市
正好错开我不紧不慢的日子
或者你压根就不想出现
那些凝视过我的急迫或惘然的眼神
不是你的凝视 那些被反复折页的书
只为了虚拟月亮的情节
早些日子 她还能看到早年的爱情
她的身子挺拔 她的目光简短
她将爱人追到天上 那里有星星的
住所 有月光的起居
现在 她有不止十个男人:
酒鬼 自大狂 无神论者
拙劣的艺术家 抑郁症病患
胆小鬼 背信者 逃跑专家
以及形形色色的逐利者
与此同时 她也有了不止十个身体
每个身体里住着一个灵魂的小鬼
她仍未真正拥有的这小块天地
从没有清晰过 如同他到来或离去
饥渴是露水浓重的昨夜之花 膜拜也是
共享的夜色里他神情惬意
当胸口的融雪呼应着温软躯体里
高涨的水声 快乐仍像是外在的
更多时候 她惊异于他的多副表情:
上翘的嘴角里秘密的嘲讽
幽深的 漠然的 有时又是谦恭的
但这并非是他 死心踏地的爱像一颗
蓄势已久的子弹 会认出他的自私和狭隘
认出他转身时突然阴暗的脸所传递的
不为人知的内心 由此她也认出自我的隐晦和妥协无从表达的幽闭之心 一场无处可下的大雨
远在这小块天地之外 隐忍不言
街角报亭撞见的慌乱 寂静的铃声
见面时没完没了的雨
他闪亮的肌肤 汗湿的内衣
她的惊乍 突然的烦躁或伤感
回忆维持它零乱的呈现
需要摒弃的将是更完整的现场
哦已经很多了 还有那么满的怀抱
温柔的凝视 小心的触摸
“多少夜晚我无法专注于另外的事物。”
“如果你身陷黑暗,我也不要烛火!”
幽暗的长廊里风穿滴水 一次又一次
灵魂里更多的疼痛被肉体之吻唤醒
煮得久了 皮馅分散
辨不清这一个与那一个
“不烂锅里也会烂胃里。”
一份普通的早餐 一个不抱怨的男人
他完全醒了 而门外的世界
醒得更早 有几句争吵似乎想挤进来
一碗小馄饨将夜晚撇清
这个埋头于早餐的人看上去是真实的
比床上真实 他就在眼前
远离那些跌跌撞撞的梦境
远离简易报亭里那些滞销的事件和八卦
他们也将在那里分散 进入各自的白天
一只旧鞋保持着一只脚的形状
一扇窗栅 残留一道浮光的滑梯
一床被子 有两个分散的人形
一件睡袍 正穿上晚凉的风
包括那只已被驱逐的鸟
仿佛仍在笼中 叫声编织着栅条
—— 它们都被先前的形式所困
而她也置身其中 狭长而幽深
黄昏纵横处一缕被束缚的雨水
是回忆的声音 像秒针
划过寂静的水面
是雨点 松弛的夜色和
花园里浮滑的灯光
似乎有薄雾在暗中穿行
一只摸索的清凉之手
我再一次醒来
我的醒像多年的芥蒂
布满他独自沉睡的缝隙
有人形容她年轻时的际遇是
没有及时收起的庄稼又遇上坏天气
现在是一句走调的唱词
如此 请允许她在内心藏一头烈马
当它奔跑 嘶鸣 蹄声激烈
她放任之手仍来得及丢开早年的
孤寂 那洁净之源
我没看开的光景一遍遍勒索着内心,
它耗尽了我力气和耐心,让消亡提前上路。
我有的是流离失所的爱,
有的是骨肉撕痛和分隔。
为何还不释然?
你走了很久,我仍没有流泪,
悲伤太高远了,眼泪要翻山越岭。
他远山远水的沮丧令人心疼:
“我是六十年代的 是不是老了?”
“近来我失眠 我想我爱上你了……”
“你是我能抓住的最后激情……”
“唉,你何必那样!”
软弱女人的翅膀也在九天之外
但始于想象的 也将终于想象
“爱就是孤独,熬一熬天就亮了……”
接下来轮到她出场了
看上去她身形零乱
神情慌张 两手空空
似乎是她的左手打劫了右手
孤零零的灯光
照出她内心凄惶的乌鸦
咦 她的身上还插满了刀剑!
她的血清洗着她的伤口
而怎样的水能清洗她的血?
这个没有方向的女子
满世界东张西望
看上去还不死心
反正 她有止也止不住的悲惨
她一出场 整个乔装改扮的舞台
颜面崩塌
向化妆术 向苦心守护的身份
借点时间和话语 一个女人
留恋于梦境:他有一脸的娇好
磁性的嗓音 有力的臂膀
“让我好好抱抱你。”
大朵大朵的花 开回春天
愿长梦不醒 愿他就是现实
但偶尔会露出狰狞 那是他试图掩藏的
为什么要被她轻易捕捉?
这梦的隙缝 被撕开的真相
在那里 她一次次看到晴天闪电:
“他不属于你 你不可以沉醉!”
“可怜的女人,你得
回过神来,寻求一点生气。
向一床的狼藉。向又一次的相遇。”
这时 他是沙粒和泥土 扛不住完美之羽
他是衰老的阴影 越发宽大的抚慰和冷落
当她在外游荡 他是她等候的伤口
当她想飞起来 他是她的身心分裂
也许可以在这首诗里相见吧
这些适于行走的柔软心肠
它眉清目秀 配得起年轻的身体
它王顾左右 包藏起掠夺的祸心
几乎是亲切的
像书桌 水杯 烟和火机
这些随时可以触摸的东西
几乎是无用的
像花香鸟语 一场热爱的大火
或一次无关繁衍的欢娱
在一首诗里相见 需要的只是深入
别让现实的眼光消解它的意义
这些曲折的词 让探究的手多少生动
这些充盈的雨水 将带来多么泛滥的水声
比钱财更少的时光 疲于奔命的时光
病着的时光 烦心的时光
这些还将被整块整块剔除
他们被挤到了边缘 走得如此凶险
她的体内藏着掖着的美少女
仍时时渴望与那个美少年相守
他也许缺了点耐心和勇气
一只绝望的母狼在左右奔突
快乐却总是那一瞬间 一缕看似永恒的
光线 就要从黑暗的高塔上滑落
“拿什么填补这些年挖空心思的爱情?”
“我如何能更牢固地将你抓住?”
熬得过的时光 熬不住的心痛
死也得守住啊 千万别在人群中尖叫
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这个重度幻想病患 一头扎入非法的抒情
说只有浪漫 才会让她心存芥蒂的现实破产
一棵甜腻的桂树就唤出她浓郁的伤感
风吹落花惊动她孱弱的睡眠
带着毫不隐晦的矫情
她在每一杯酒里剔除了理性
让一个名词睡了一大堆形容词
或让一个动词被更多的副词包围
她反复强调一厢情愿的非现实之美
说她只是流落人间徒劳地寻找本义的
一个比喻
相见无期的人在急于交换
言语里柔软的舌头和眼里的星光
她肢解着身体里所有的玉
他清点着灵魂里可以拆卸的骨头
她裸露的残存激情
他微微起伏的一小节高原
伦理之下的那些颤栗和惊恐
伦理之上的那些诗意和背叛
还有一块湖蓝 还有一片沼泽
还有一个用来互陷的深渊
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也是庄重的仪式
能够交换的东西太少了而夜晚正长
纯粹和恒久更像是单纯的词汇
现实几乎是丑陋的
但仍能说出迷人的语言 这身体
仍能辨认它暗中的激情 这疤痕
仍能确定 他眼里的深潭
还开着一朵两朵三四朵的烂漫之花
这无疑是美妙的:
原本该是另一种夜晚
这个身体是安静的 那一个也是
星光在高处交集
照见高高低低两条暗流
突然淌在一起 突然难分彼此
两股弯曲的泪水相见恨晚
被时光盘剥的人 她的快乐
原本停留于一场欢宴或一句软语
为何收不住步子 流连于
他给予的一个夜晚和可能有的全部璀璨
为何想成为他众多欢爱里又一个
失散的亲人并渴望重逢
渴望栖息于他挥霍不尽的星光里
这饮鸩止渴的欢愉和痛楚!
吐了一半儿的骨头 半截子卡在心里
抽了一半儿的烟 粗暴地按熄在墙上
他光滑的身体 她轮廓分明的嘴唇刚刚
开启一半儿 也突然停下了
那一刻她是被切落的
半只苹果 他是另外半只
那一刻生活是半个杂种爱是另外半个
浓稠的黑无法重新胶合
这是令人恼怒的
一朵花开到一半儿突然变成了伤口她藏了一半儿 他躲了一半儿
半个狼藉的夜抱住天上的半个月亮
她一次次从记忆的沉沙里浮泛上来我也一次次以这样的方式与她重见
其时她会在某处喝茶或聊天
与人说到年轻的寂寞
身形优雅 无辜的眼神一如既往
一道幕帘 这次又将谁挡在屋外
旧时光里这头小 用饥饿
撕咬过我 这是她冒犯姐妹的方式
记忆仍在深陷 我看见他湿漉漉的头发看见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只用于抵赖
看见春天的光阴狗一样夹着尾巴
她还保留有多少副身材和胃口?当她被那么多后来者模仿并重叠她变成了群体 而我永是孤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