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樟生口述+王湄整理
失去了老家,永远……
1936年我开始上学,那是不久前才建起的小学,在湘北一个小山村大禾场的旁边。记得父亲从浙江回来,带着几位王家人在河边草地上挖草皮,让我们这些孩子搬着去垫在小学外边的场子上。校门外很快变成一片绿茵草坪。我们学校的学生来自上屋、下屋、新屋、 庄家畈等几个小村。当我们欢欢喜喜背起书包、提着放毛笔的小竹筒开始上课时,父亲又去了浙江。母亲说父亲在部队工作,不能在家久留。
上二年级时,忽然不太平了,大人们惊慌地议论着:东洋鬼子打进了中国。我们的山村离武汉不远,是粤汉铁路上的一个小车站,兵荒马乱时节,这里没有安宁的日子。风声愈来愈紧,就在人心惶惶的时候,父亲骑着马,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突然回来了。原来父亲在浙江海宁最危急的时候,出任那里的县长。日本鬼子攻陷上海后,集中兵力进攻海宁,在海宁沦陷的最后时刻,他奉命撤离,妥善办完移交手续后回了老家。
这时临湘县长因惶恐弃职逃走,县府成了无政府状态。听说我父亲回来了,当地名流贤士,纷纷前来探访,商谈本县危难困境,请他出来主持县府工作,商讨抗战大计。父亲顾不上家事,便请人将一家妻儿送到了岳阳渭洞,借一民房居住。父亲再一次知难而上,担任起保家卫国的重任。不久省府发来委任状,除临湘县长外,父亲还兼任了九战区挺进纵队支队长、纵队司令等职务,在临湘岳阳两县间的大云山周围驻守办公。
此时日军在沦陷区肆意杀害儿童,有些地方的孩子被日军掳掠,抽光了他们的血去为日本伤病者输血,甚至传言摘下孩子们的器官为其伤兵移植……
一批爱国人士挺身而出,为抢救沦陷区的难童殚思竭虑,一批知识女性心急如焚,宋美龄、邓颖超等国共与民主人士,商议成立了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公推宋美龄担任理事长。各省纷纷成立分会,分会理事长多由各地负责人的夫人担纲。湖南分会的理事长是省主席薛岳的夫人薛方少文,山西保育分会负责人是深得阎锡山信任的五妹子阎惠卿。她们协助主政的男人做工作,没有办公地点,也没有薪水,完全是尽义务。各省保育会开始行动,向沦陷区的行政负责人下达通知,要求将当地无家可归的难童收容到一起,送往后方创办的战时儿童保育院。于是全国掀起抢救难童的运动,各党派领导人与社会名流都参与了这项活动。
我的家乡沦陷,国民小学基本都已停办,上课的几所学校都在被迫学习日语。父亲王翦波正在为儿童担忧之际,接到省府通知,他欣喜万分,有了战时儿童保育院,6岁至12岁的孩子便可在那里接受小学教育。我父亲将小学教师和收容难童的教会牧师等关心孩子的人士召集在一起,要他们协助组织学龄儿童向政府报到,然后分期分批送往后方正在积极筹建的保育院。
我是家中唯一已经入学的孩子,父母决定将我送往后方。我家的房子被日本鬼子炸毁,又用碾子碾压为平地。他们在恐吓,希望父亲放弃抵抗。
进保育院
母亲给我缝了个比书包大的口袋,装了两件换洗的衣服,跟着一位被称做吴先生的女教师出发了,同行的还有十几个孩子。吴先生举着一面三角旗,上面有编号,原来我们是许多小分队之一。我们沿着山路向湘阴县方向走着,天上响起了飞机的嗡嗡声,吴先生着急地喊:“停止前进,快躲进路边的树荫,日本飞机来了!”
孩子们着了急,在小路上乱跑,吴先生一个一个拽着往旁边的树丛中塞。过了一阵,天上掉下四个酒瓶样的东西,接着火光冲天,声音响得好吓人!飞机飞走后,小吴先生指挥我们继续往前走。吴先生告诉我们日本飞机跟在后面追,只要听到飞机响,就要隐蔽,千万不能乱跑。我们记住了,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走到太阳当顶,小吴先生让我们停下来休息,在小饭店吃饭后继续走,直到天黑,我们找一个早已停课的小学校睡觉,每天都是这样。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到了长沙一个叫党部西街的地方,有个难民收容所,挂着牌子。
难民收容所有三层楼,住着从各地逃来的难民。人们都躺在地上,一家一个位置,铺着草席或床单。人多、嘈杂,但有食堂定时供应三餐。小吴先生为我们领到了吃饭和洗澡的小竹牌,有了它,我们便成了这里的主人。我们也占了一片地方,铺上草席子,就像住进了旅馆。没过几天来了两位穿旗袍的女先生,一个圆脸一个长脸,她们吹起哨子集合!
于是小吴先生带领我们坐在了二楼铺满草席的地上,圆脸的女子开始讲话:“小朋友们,我们是湖南第二保育院的,我们正在黄土岭建保育院,在准备床铺、课桌和饭厅,再过几天就来接你们。今天先来统计人数,凡是六岁到十二岁的孩子先登记名字、年龄、籍贯、读书的情况,然后等着我们派汽车来接你们过去。保育院会给你们每人发毛巾、漱口杯、牙刷,叫你们讲卫生。日本鬼子占领了你们的家乡……”刚说到这里,有个孩子喊着:“不光是侵占,还烧光了我们的房子,杀死了我的爸爸……”
“别打断先生讲话!”有人喊着,维持秩序。
圆脸先生继续说:“这位小朋友的补充很重要,大家都有家仇国恨,都痛恨日本侵略者,今后好好读书,长大后为国雪耻……”
她说完后,那位长脸的先生让我们登记名字,小吴先生将花名册一一填好。
后来才知道,圆脸的先生叫齐新,是湖南二保育院的院长,长脸的叫李融中,是保育院的教导主任。
正是霍乱流行的季节,难民收容所常有死去的病人被抬走。我竟被传染了霍乱,跌倒在公厕里。小吴先生叫了一辆人力车,把我送到湘雅医院。我同病房的是一个男人,他病得很重,不住地摇铃呼喊护士,一位男看护进来,大概是嫌他太麻烦医护人员,用两只大拳头捶打他,那病人嗷嗷直叫。第二天查房时,他被推了出去,原来他死了。医护人员问我怕不怕,我不知道怕什么,是怕他变成鬼来吓唬我吗?
我接受输液,两只腿脚被牢牢固定,盐水让腿与脚都肿胀得粗粗的,好难受啊。但我不敢摇铃,挨打比盐水更让我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我的病好了!小吴先生来医院接我出去,她告诉我登记了名字的孩子已经被保育院接走。于是人力车拉着我们来到黄土岭,这里是湖南第二保育院。
一进保育院,我就看到高高的操场上有一群穿着草绿色短袖衫的同学,像蚂蚱一样在操场上蹦跳,我高兴极了。小吴先生把我送进院长办公室,那位见过面的圆脸齐院长拉着我的手说:“你身上这件花旗袍得脱下来,换上院服好吗?”
我说:“好的。”
“想家吗?”
“不想。”
“为什么?”
“家乡被日本人占领,房屋被烧,我没家了。”
“可怜的孩子,现在保育院就是你的家。”
长脸的李主任带领我去换了一套草绿色的院服,短袖短裤,是夏威夷样式的院服。我学习小朋友,在腰里系一条带子,把上衣塞进裤腰里,显得很精神。换下的花旗袍装进我的布袋里,上面写上我的名字,放进贮藏室统一保管。
小吴先生向齐院长、李主任告别,拉着我的手走到一边,给了我一点零用钱,恋恋不舍地说:“你就在这里吧,蛮好的,我会告诉你的爸爸妈妈放心。”
我的鼻子酸酸的,但没有哭,几个大些的孩子来和我玩,先把我带到礼堂,那里挂着一张大大的歌单,歌曲的标题是《战时儿童保育院院歌》,她们教我唱了起来:
“我们离开了爸爸,我们离开了妈妈……”
跟着他们唱了几遍,旁边一个小妹妹对我说:“你真好,认得字,我不认识字,但也会唱。在家唱山歌不认得字也不要紧,跟着唱就行。”她说到这里,一个较大的女孩向我介绍:“她叫黎湘泉,我们都是临湘人。”
旁边一个小女孩说:“我叫方亚珍,是岳阳人,你要先把这支歌学会,吃完晚饭开晚会时要唱,每天都要唱。”
我一听着了急:“得赶紧学会,不然晚会时我就成了哑巴。”
方亚珍带我到女生寝室,这里是崭新的上下铺床,新草席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味;草席下面是厚厚的稻草垫,很软和,比起难民收容所的地铺舒服多了!第二天清早,在军号声中起床,大伙儿洗脸漱口后,就上那个高高的操场跑步,开始一天的生活。
那天又来了几个孩子,都背着个小包袱,他们也是要求进保育院的难童。李融中主任接待他们,有个男孩个头较高,登记年龄时说14岁,李主任摇摇头说:“不行,超过年龄了。”
旁边一个胖胖的小矮个子立即问道:“不能收他吗?那可怎么办?”他指着壁报上的大字“逃出虎口”说:“这里说逃出虎口,我们都是从沦陷区逃出来的,你们不收他,叫他重新入虎口吗?”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这时齐新院长走过来,看到这场面,就与李主任嘀咕了一会儿,李主任放话了:“那就收下吧。”
那个胖男孩一下揪住大孩子,高兴得跳了起来,把小包袱朝天上扔去。我们在一旁高兴地鼓起掌来,欢迎新来的朋友。
开始分班了,大家进入教室,一人发一张纸,开始考试。没念过书的,由老师给填上名字,交个白卷完事。
不久公布分班名字,我在二年级,方亚珍在一年级,黎湘泉在幼稚班,新来的那几个男孩很了不起,分在五年级。
我们领上了砚台、毛笔与古连纸,准备上课,忽然警报响了。
级任老师周金陵便让同学们站起来,放下笔墨纸砚,跟着她跑出教室。这时李主任吹起哨子,让同学们按班级往黄土岭后面的山坡上跑,那里长满了树。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像护送员吴先生告诫的那样,悄悄藏进树叶茂密的树丛里。一会儿,传来飞机的隆隆声和炸弹的爆炸声,又过了许久,解除警报的汽笛声传来,我们才被老师叫起来。天已黑了,我们下了山,到食堂吃饭,然后按照常规活动,这一天的课没上成。
后来听说这次日本人轰炸的是岳麓山,那里的湖南大学遭难了。
此后,我们的课堂几乎天天被警报声打断,先是预警,接着是紧急警报,那声音很可怕,人们往防空洞里钻,我们便往山上跑。
每次轰炸后,就有坏消息传来:哪里哪里被炸,炸死了多少人,等等。
一天晚上我们被铃声惊醒,老师们到寝室门口喊:“同学们快起来,到礼堂开紧急会!”
我们揉着眼睛急急忙忙朝礼堂跑,幼稚班的孩子哭喊着。
礼堂里,两盏马灯在台子上放着,齐院长开始讲话:“大家注意,我们接到政府通知,日本军队要进攻长沙,要我们保育院立即撤出,愈快愈好!我们今晚就行动,各班同学听级任老师的安排,马上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听哨声集合。”
我们除了身上的夏威夷短袖衫裤,还发了一件灰布棉背心,没有扣子,有几根布带子拴在右边,我们穿上很像螃蟹。才穿了没几天,于是用一根棕树叶子拴住,再加上吃饭的碗,洗脸盆和漱口的牙刷和口杯,每人提一串。有人把草席卷起,用被单包起两套衣服,老师教大家捆成行李包,背在背上,小班的小朋友有保育员照料,不用自己背行李。
方亚珍比我能干,她帮我捆好这些东西,将木碗和筷子拴在行李上,又去帮助其他同学。
一阵哨声催促集合,同学们按班级排在院门外的场子上,级任老师各提一盏马灯在队伍后巡逻。
有个大同学说:“为什么不等到天亮啊,这黑咕隆咚的。”
齐院长说:“白天有日本飞机轰炸,只能夜里行动。相互关照吧!”
于是我们排着队朝湘江码头走去。
漂流之旅
来到湘江边,那里黑乎乎一片,隐隐约约有灯笼晃动。一长溜木船靠在江岸,木船的竹篷上都插着小旗子,上面有编号。
李主任站在码头边,那里有长长的木板,连接着船与岸,几盏马灯照着他们,防止摔到水里。
同学们按班级、男女分开,挨个上船,我们这一班我走在最后,方亚珍上船后,周金陵老师说:“满员了!”一下把我卡在下面,让我等着上别的船。
我坐在岸边等着,发现特级班的袁秀英也坐在那里,原来他们特级班的船也坐满了,她也没有上去。
李主任提着马灯过来,见我们两个无船可上,就招呼:“来来来,你们两个跟我上这条船。”
袁秀英高兴地拉着我跟着李主任上了1号船。这是院长和主任的指挥船,船上放着两位老师的网篮和被盖卷。还有一位五年级的女生,因脚上生了疮,也到了这只船。为的是接受李主任的治疗。
十五只船在漆黑的湘江航行,船老板撑着长长的竹竿,船队向南行进。
我和袁秀英躺在舱里,就像小时候睡在被窝里被奶妈拥着,不一会就睡着了。天亮时听船老板和齐院长说:“到湘潭了。”
我朝舱外一看,这里停了好多船,岸上一定好玩。
李主任和齐院长说:“湘潭是个热闹地方,要不让级任老师组织孩子们上岸玩一玩?”
齐院长望着天空,摇摇头:“湘潭是个有名的地方,恐怕日本飞机会来轰炸。”
她们正在议论,就听到轰隆隆的飞机马达声。院长对船老板说:“快往前走,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于是我们的船队向南行进。
伙食船在船队最前面,一位师傅上了岸,他去买酱菜,湘潭是出了名的酱菜产地,他要为我们买一些。
过了一阵子,火光在我们身后的天空升起,好吓人。
买酱菜的师傅跑得快,他不仅买上了酱菜,还跑步追上了我们的伙食船。回到船上,他告诉大家,船码头被炸时,他正在酱园,当他背上酱菜出来,酱园就中弹了,好险!
船离开湘潭很久,我们才开始在船上吃着伙食船送来的早餐,一人一个馒头,几片酱萝卜片。
坐了好多天船,大家都变得无精打采。于是院长和主任商量,中午伙食船在岸边搭灶、煮饭,让同学们下船到岸上吃饭。八个人围一个圈,中间放两个钵子,里面是冬瓜和豆芽。吃饱后大家在岸上步行,木船向前开,为的是让同学们活动腿脚。
岸上的橘树一片又一片,从农村来的孩子会爬树,又会人踩人叠罗汉,采了许多橘子。我们女生不敢上树,男生便送给我们一些,于是兴高采烈享受一番。老师们看到了就批评,方亚珍替男生辩护:“不吃白不吃,比留给日本鬼子吃好一百倍!”
橘树主人也不在乎过路的孩子采几个:“国难当头,无家可归的孩子好作孽啊。”
岸上的活动为同学们增添了活力,回到船上继续前进。船上的饮水供应时断时续,那天吃多了几片咸菜,一位叫李淑华的女生口渴难忍,趴到船边用木碗舀江水喝,她弯下腰去舀水,一不小心,扑通跌进江里。4号船的女生大声呼喊:“救命啊!有人掉进水里啦!”
齐院长、李主任听到喊声,跑到船头,对自己船上的船老板说:“师傅,快救救孩子!”
这个船老板精干、利落,但最近正在生病,总是吭吭地咳嗽,船老板娘常在小炉子上煎煮中药给他喝……这时他也顾不上自己,救人要紧,他稳住船身,一骨碌跳进江水。
同学们都钻出船舱,站在木船两头焦急地观看。李主任从1号船跳到4号船上,察看情况。她喃喃地说:“不能喝生水啊!你们船上没有饮水桶吗?”
级任老师说:“饮用桶的水喝完了,没来得及从伙食船上去提,真糟糕。”
“说什么也晚了,接受教训吧!”李主任说着,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又有两个船老板下了水,他们知水性,愿意主动去救水里的孩子。
他们在水里摸索着,发现船底下有个影子,靠近,只见李淑华从船底漂了出来,于是船上的孩子们大喊:
“李淑华!”
“李淑华!你还活着吗?”
“千万别淹死啊!”
船老板一把抓住小女孩,怪着呢,她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只小木碗!
三个船老板一起把李淑华托起,船上的人接着,李主任抱住她,拿下她手里的小木碗。
李淑华肚子里灌了水,医务室的王医生将她翻过来,挤出肚子里的水。齐院长和李主任都掉了眼泪,掏出手绢擦着泪水。
李淑华被转到1号船上,齐院长拿出自己的毛巾被包住李淑华。
一会儿,李淑华醒了,看看自己手里的木碗不在了,焦急地哭起来:“碗,我的碗!”
李主任心酸了:“孩子这么小就操心着碗,她已经知道饭碗对于人的重要了!”
我们的船一条接着一条,成一路纵队。五六年级的8号船和我们坐的1号船捆绑在一起,因这些大孩子年龄大,很顽皮,院长对他们严加管理。
一天起了大风,两条拴在一起的木船失去了平衡,总在往一边歪,像要翻船。8号船的孩子都跑出船舱,一个个要往江水里跳。两位院领导阻止他们跳水。学生们喊着,我和袁秀英、李淑华以及那个脚上长疮的五年级女生翁同学,在船板上被摇晃得滚来滚去,吓得直叫。
在这危险时刻,我们船上的船老板娘手持一把大砍刀走过来,她要砍断捆绑两条船的粗棕绳,保住我们这条船,当她举起砍刀的时候,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不许砍,不能砍!”
老板娘一愣,问:“为什么?不砍这船会翻!”
8号船上的孩子急得叫嚷,互相拉着,还是要往江里跳。
这时那个瘦骨嶙峋的生病船老板过来了,他吭吭咳着,跌跌撞撞来到8号船,走到风帆下面,将那被风卷成一团的帆抖了几下,于是出现了奇迹:船不再倾斜,两条船恢复了常态。
大家都安静下来,脸上绽开了笑容。
但是,祸不单行。开饭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船,是幼儿班的船失踪了。那只船上的两个保育员是刘妈和柳妈,是不是刮大风时翻船落水了?人们忧心忡忡。
当天船队靠岸停航,伙食船先期到达,为大家准备了饭菜。我们依然8人一圈,各自拿着自己的碗。
土灶上煮的饭香喷喷的,两个钵子里的菜堆得高高的。这几日大家饿狼似的,吃得飞快,三扒两下就吃光一碗,去饭锅里舀第二、第三碗。但这一顿却不一样,大家都吃得很慢,眼睛朝江水边瞅着,希望能看到那只失踪的船。
方亚珍眼尖手快,她发现水边有一只粽叶编的小帽子,是袁秀英编好送给幼儿班的黎湘泉玩的。大家立即都围上去,袁秀英证实是自己编的。李主任接过帽子,自语道:“怎么会跑到这里?”
齐院长说:“肯定幼儿班的船到过这里,他们应该在咱们前面。”
“有道理!”大家一听都有了信心,草草吃过饭,立即上船,继续向前。船继续向前行驶,老师和同学都站在船头或船尾盯着水面,大家不放过任何一个漂浮物。有人看到一个被卷,船老板打捞起来,却是一捆稻草。江里的漂浮物很多,打捞几次后,同学们失望了。
船队来到一个小镇,那里停了很多船只,同学们又振奋起来,大家开始寻找,眼尖的发现了情况。
在船帆林立的码头上,发现了插着“12号”字样的幼儿船。大一些的孩子立即踩着密集的船跳了过去。但是,船上只有凌乱的被子和杂物。于是院长命令船队靠岸,去寻找幼儿班的孩子。
同学们下船,沿着高高的石头台阶爬到陆地。小镇正在赶集,人很多,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钻入人群。有耍猴戏的,人们围成圈,孩子们虽然也想看猴戏,但寻找幼稚班同学的心切,大家继续朝前走。又见到一群人,没有耍猴的锣鼓,也没有卖狗皮膏药的吆喝声。同学们挤过去一看,惊呼起来,刘妈、柳妈都在里面,幼儿班的孩子一人拿着一只木碗在乞讨。
李主任上前,一把抱住柳妈:“你们怎么在这里啊?”说着抹着眼泪笑了。
齐院长也从衣襟上解下手绢,擦着眼泪,黎湘泉一把抱住李主任的腿:“我们饿死了,正在讨饭,饭铺里只给我们一人一碗稀饭,不够吃!”
原来起风那天,他们的船没插牢,被风吹得离开了船队。船老板以为掉队了,就匆匆忙忙撑杆向前赶路,弄得一船人没吃的,成了叫花子。
“找到了就好!不怪船老板!”齐院长把擦泪的手绢别在旗袍的纽扣缝里。
李主任吩咐总务科买一大块猪肉,要打牙祭,欢迎失踪幼稚班孩子回归,共庆团圆。
于是同学们一起回到船上,不少人回头张望,想看猴戏,被老师催着走,生怕再丢了谁。
刘妈和柳妈一前一后看着幼稚班的小孩,他们各自拿着自己的小木碗颠颠地跟着队伍走!
李主任和齐院长走在最后,眼睛在人群里扫射,担心有孩子没有归队。
李主任说:“齐新啊,总算找到了这群孩子,若是真丢了,真没脸见沦陷区的父老兄弟!”
齐院长接着说:“更没法交代保育会的姐妹们,蒋夫人宋美龄虽然没有见到我们,她那里有花名册,少一个也没法交账啊!”
李主任说:“我们两个人责任重大,这些孩子都是咱自己的子女,我们代他们的父母抚养啊!”
齐院长点头:“可不是吗?我们这里的教书先生,多是没有成过家的女子。我在挑选老师的时候,首先挑选单身女子,她们没有后顾之忧。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大家上船,各条船上都在点名报数,得到各船的报告后,船队起航。到离码头远一些的地方开饭,吃肉,打牙祭,孩子们憧憬着,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经过一个月的航行,总算到了终点。
雇来的挑夫挑着低年级小孩的被子、衣物等零碎和伙食船上的锅桶瓢盆,叮里当啷走在前面。二年级以上的孩子自带行李,我们排成一路纵队,在种满红薯与花生的田埂上走着,除了坐在箩筐里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背着各种形状的包袱,绳子上挂着自己的木碗,和一双拴着绳子的竹筷。那时没有照相机,无法留下那一副奇奇怪怪的模样。
到了茶陵
太阳落山时,我们走进茶陵县的霞东村!走进两栋由走廊相连的大房子,都是两层楼,宽敞又气派。房屋的主人姓肖,名叫肖康赞,是当地著名的绅士,他无偿将楼房让给从沦陷区来的难童住,显然是有文化的爱国人士。
级任老师安排我们上楼,楼上有两排房子,一个长长的走廊将两排房子连成一个长方形大圈子。这些房子当寝室再好不过了!
男女同学各占一边走廊。在小余老师的带领下,搬来了稻草,在上面铺上凉席;把小包袱往上一扔,躺在上面试一试,非常软和,比船舱里舒服多了。
幼稚班的弟妹住在楼下,他们不时哭闹,想爹妈,尿湿了裤子啊,要喝水啊,让两位保育员忙得不可开交。袁秀英和几位大点的女生主动去帮忙,给他们洗头洗澡。大女生基本上都没念过书,被编到了特级班,从一年级的课程开始学,但是她们很会干家务活,老师们很看重她们的长处。
我们刚安排好,大门口挂起了一块长长的木牌,上面写着:“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湖南分会湖南省第二保育院”。
几个年纪较大的男孩子被分配了工作。他们手臂上戴着红袖章,上面写着“纠察”两个大字。下课后,两个纠察各拿一根木棒,站在院门两边,同学们衣冠不整,纠察要管;外人要进保育院,他们要过问,相当严格,很像衙门口站岗的警卫。
我算个不大不小的女生,很羡慕当纠察的同学,什么时候我也能拿根木棒站岗呢?
一天我与袁秀英、方亚珍在院外的场子上跳格格玩儿,看到菜田通向保育院的田径上一个挑担子的汉子挑着两只箩筐走着,那里面坐着两个孩子,挑夫远远地问:“伢崽,这里是保育院吗?”
“是哩,你不看这里挂着保育院的牌子吗?”方亚珍高声回答。
“我认不得字啊!”
院门口站岗的是王子英和沈关佑,他们有些紧张,看样子来了客人,王子英立即跑到院长办公室去报告。
挑夫把两只箩筐在院门口放下。我们三个人跟在后面说:“不能随便进,有纠察站岗。”
那汉子说:“不进也得进,我是来送伢崽的。”
方亚珍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么小的伢崽。”
这时齐院长和李主任出来了,王子英紧跟其后。这时冲到前面,行使纠察的职责:“大叔,你有公事和我们院长谈。”
汉子说:“先生娘子,这两个伢崽的父母都被日本飞机炸死了,他们是外地的难民,两个孩子无依无靠,我是从炸毁的房屋旁边过,看到炸死的大人身下躺着哭哭啼啼的孩子,将他们从死人身下拉出来的。旁边看热闹的人都没办法养活他俩,有人说霞东村有个保育院,劝我把他们送来。我不认得他们的父母,听说这女伢崽三岁,小的男伢崽才七个月。”
“好可怜!”李主任上前查看。
“是可怜,日本鬼子好狠心,不仅沦陷区的孩子无家可归,这后方的孩子也失去了父母。”齐院长说。
“日本飞机到处乱炸,谁知道哪天炸弹落到自己头上?”那汉子说。
“上级规定保育院只收六岁到十二岁的……不过,早破了这规定,幼稚班的孩子都是六岁以下。”齐院长说。
“可这个男孩子才7个月,还得吃奶!”李主任说。
“不吃奶也行,给他喂点米糊糊。我们村子里没奶的娘子就靠米糊糊喂养细伢子。”那个汉子说:“不管你们怎么办,反正这两个伢崽给你们留下。”汉子说着收拾扁担要起身告辞。
“那就留下吧,国难当头,什么困难都得承受。”齐院长说。
于是柳妈和刘妈又添了两个孩子。
没过几天一个姓张的妇人带着五岁的女儿来到保育院,她的丈夫当兵打日本牺牲了,她带着女儿逃难,成为流浪的寡妇,听说这里有保育院,便投奔来到东霞村。
她找到了院长办公室,要求留下女儿,自己愿意在保育院做工。院里正打算找个女工照料刚收下的那对小姐弟,于是留下了这位张姨,照料幼儿。经过细心询问,那个三岁的女孩终于说话了,她姓严,叫无畏;弟弟叫天仇。一听这名字,就知道父母是知识分子,遗憾的是他们年纪轻轻就成了战争的牺牲品。
上课之前
开始上课了,国语课没有课本,教国语的是级任老师周晋陵先生,她和齐新、李融中一样是单身,没有结婚,全部身心都放在我们身上。她知道保育院经费困难,靠重庆保育总会拨款很不容易,省政府补贴也很有限。没钱买教科书,当时教科书也不完全适合抗战的需要,便从报刊上寻找一些适合我们的文章做教材。她将这些准备好的文章抄在黑板上,让我们在上课前抄在本子上。其实也没钱买抄本,我们把古连纸裁成小块,然后用针线钉在一起。
这次抄写的课文题目是《梦见妈妈》,作者佚名,是当时报纸上发表的一篇短文。至今我记忆犹新:“我的妈妈,正在抚着我的额角悲啼,猛然一声炮响,把我从梦中惊醒,妈呀,你刚才为什么这样凄惨、这样伤悲?莫不是风雪残年的寒宵,你惦念着天涯漂泊的爱儿。妈呀,儿此时正卧在积雪的疆场,饱尝人间艰苦的滋味,衣单被薄,腹内苦饥,朔风吹冻了儿的热血,积雪浸透了儿的征衣。妈呀,儿此时所听到的,是枪声断续,战马长嘶,寒村的犬吠,午夜的鸡啼;儿此时所看到的,是明灭的灯火,飘荡的旌旗,树梢月冷,月明星稀。但不知明夜此身又在何处?妈呀,谁不贪恋家庭的团聚,谁不思念父母的爱抚?不过,为了要实现小我的理想,必先补好这大地的疮痍,看呀,这疆场上躺着的许多僵尸,哪一个不是他妈妈的爱儿!”
文章非常感人,我们常常坐在山坡上深情地诵读,沉静在文章描述的情境之中。
不久我们听说五年级的同学在抄写一篇法国作家都德的文章《最后一课》,我便请五年级的陆素君将这篇文章也给我们三年级的同学抄抄。他们教室不大,不能容纳我们,于是我们想出一个妙招。
星期日,陆素君在朗读听写这篇文章,给他们班同学念一句,蹲下身朝地板上的一个窟窿再念一遍,那个窟窿下面正是我们班的教室,这样的大好条件为什么不利用呢?陆素君就这样站着一句俯身一句,满足了我们楼下20几位同学的要求。
时间过得真快!年龄较大的孩子在学校学习几年之后,到了入伍年龄,便踊跃报名考入空军、炮兵学校,有的参加了青年军,成为抗日的一分子,于是我们开欢送会,送他们为国效力。我们年纪小的同学继续读书,同时参加抗日宣传。
保育院常有文艺晚会,由各年级演出歌舞话剧,周六晚会的演出,多有抗战内容。湖南第四保育院在攸县,离茶陵90华里,上海作家王西彦是他们的国文老师,他写的话剧《逃出牢笼》是描写难童们逃出日军占领区的故事。后来,李融中主任调到那里当了院长。于是第二、第四保育院合作密切,参加演出的孩子们曾到茶陵县城与耒阳(战争时期湖南省政府所在地)演出,为抗日宣传出力。观众看到保育生的表演,无不感动万分。至今保育生都还记得那首《难童歌》:“日本鬼子的大炮,轰毁了我们的家,枪杀了爸爸又拉走亲爱的妈妈。叫爸爸也不答应,叫妈妈也不应,破庙里进住我们一群可怜的难童。叫一声死了的爸爸,叫一声没音讯的妈,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自己的老家。哭泣有什么用处,要参加抗日军,打走了日本强盗,才是难童的光荣。”
幼稚班的黎湘泉长大了,她与同学表演的歌舞《青年航空队员》,歌颂美国援华航空飞虎队协助抗日的照片和文章被报纸刊出。令保育院出了名,知道保育院的孩子会唱歌、演戏。
保育院每星期六下午都有文娱活动,不是孩子们自己玩乐器敲锣打鼓,就是文艺演出。各年级都有节目上台,一次五年级的话剧《为祖国飞行》里的台词,让全院的孩子都在模仿:“X、C、O、Y,请龙嘉诺将军继续抵抗!”
这是战斗电台的呼号,我们鼓起小嘴一遍遍地呼叫,好像我们也进入了战斗,也在打击日本侵略者。
“罗斯福布”保卫战
全国的保育院先后有60多个,其中两个在陕甘宁边区。培养保育的难童有3万多名,加上各地教养所的难童有10万多人。保育院成为抗战时期国共合作最为成功的典范。宋美龄是当时中国妇女工作指导委员会负责人,推选为保育总会理事长后,便全身心投入战时儿童保育事业。1942年,她赴美治病期间,在美国参众两院发表演说,介绍中国抗战艰苦卓绝的情况,美国听众受到震撼,总统罗斯福感动至极。援助中国的行动使得中国抗战受益匪浅,其中有一项援助或许微不足道,但令每个保育生终身难忘。
美国援助了一批蓝色咔叽布,被用来给中国的难童做衣服,称做“罗斯福布”。保育院与教养所的难童都穿过这种罗斯福布衣服。
我们保育院收到的罗斯福布有两种,深蓝色的较厚实,纹理粗,由裁缝师傅到院里为男生裁剪,制成童子军式院服,颜色稍浅的罗斯福布给女生做裙服,上身是童子军式,下身是裙子。
保育院许多农家的孩子,以前只穿过家织的土布衣服,当看到这种罗斯福布,觉得质地很像中国的毛料,高兴得合不拢嘴。齐院长下令让大家试穿一天,老师们一见都说漂亮,不足的是脚上穿着破草鞋。
齐院长和总务主任商量,决定去买些蒙麻,让孩子们自己编织麻草鞋,以便和罗斯福布衣服配套。
开始编草鞋了!三年级以上的同学自己动手,低年级与幼稚班的由保育员代编。劳作课时,会编草鞋的农村孩子,教不会编草鞋的同学。可是没有工具,大些的同学向附近老百姓借上了编草鞋的耙子,上面有几根挂钩,用来挂经线。老百姓的耙子很快就被借光了!大同学有的是办法。他们把小凳子翻过来,四条腿当挂钩用。我年纪较小,又从没见过编草鞋,看着一堆蒙麻发愁。袁秀英既要自己编鞋,还被保育员叫去给幼稚班的孩子编鞋,指望她帮忙是不可能的。
儿童节前一天晚上,我和陆素君坐在寝室的地铺上。我们先学习搓绳子,将蒙麻分成两股,放在大腿上搓成绳子。然后将麻绳捆在腰里,另将细一些的麻绳挂在小凳子的腿上,这就是经线,拿一束麻在经线上来回编织,便成了麻草鞋的鞋底。在鞋底的前后留下几个攀儿,最后用细麻绳穿起这些攀儿,便成了麻鞋。大些的同学,都编好鞋,躺在地铺上进入梦乡。剩下我和陆素君还在编,不停地打着哈欠。后来她也编完躺下睡着了,我一个人在油灯下继续编,实在支持不住了,便胡乱编完,倒头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起床号响起,大家都穿上新衣服和新鞋子下楼,早饭后大家要整队去县城。没走几步,我的鞋松了,只得离开队伍在路边捡些草绳捆在脚上。刚走几步,又松了,低头一看鞋底快要掉下来了!我焦急地四下张望,发现路边有一截棕绳子,马上跑出队伍去捡起来,往脚上捆。这时周先生喊话了:“王樟生,你怎么老离开队伍?快跟上!”
我很紧张,只好拖着鞋一拐一拐跟着队伍走。好容易来到了县城的儿童节大会场,袁秀英和陆素君乘机帮我修理那双像刺猬一样的鞋!或许因为太累了,我病倒了,于是被送进医院,躺在医院的床上,医护人员给我喝了一碗什么药水,我马上就好了!医生说是中了暑。护士见我那双鞋,笑得前仰后合,要给我换一双布鞋。我直摇头说:“不行,怕违反纪律。”
护士便用纱布条儿给我修理了这双鞋。
回到儿童节会场,正逢散会。耽误了庆祝会,却保证了我这双鞋顺利走回保育院。
儿童节回来不久,做饭的欧妈从一个货郎鼓那里得到消息,说土匪们在议论,要到东霞村来打劫保育院。说保育院发了横财,不能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欧妈向院长报告了这一情况。
齐院长一听纳闷:“保育院穷得叮当响,就是每天下锅的米钱和一点点菜钱。哪里来的横财?”
欧妈说:“值钱的就是刚发的那套罗斯福布院服!”
几个孩子听说土匪要来,忙把衣服卷起来,用一张荷叶包好,有的爬上树塞进鸟窝,有的藏在房梁上。方亚珍把衣服用报纸抱住,藏在了院长办公室的桌子下面,她说土匪不敢到院长办公室!我的院服和袁秀梅的放在一起,用一件破衣服包着,塞在了厨房外的柴火堆里。
一下午都很紧张,提前开了晚饭,几个年轻的女老师穿上学生的灰布衣服,她们混在学生中间,以便土匪到来时指挥大家行动。齐院长和往常一样,穿着她的蓝布长衫。
全院学生像平日例行晚会一样,院长将土匪可能来的消息给大家宣布,几个小同学吓得尿湿了裤子,由柳妈带回寝室换裤子。
“莫紧张,土匪不会抢小孩子,你们没有钱,抢去没用。” 欧妈对他们说:“抢去还要管你们吃饭穿衣,有什么意思?”
不论怎么说,大家都还是心神不定:这么一群小孩子,由几个单身女人带着,仅靠几个煮饭的男伙夫,哪里能斗得过土匪?
“我们不与土匪拼,只是和他们讲讲道理。”院长说。
“你们是读书人,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欧妈插话。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镇定。各级任老师管好自己的学生。”
“土匪要打我们,我们有木棍,不怕他们!”五年级的男生说。
“不能动手,君子动嘴不动手!”老师说。
这时大家透过礼堂的窗户,看到远远的山路上出现一长溜灯笼火把。同学中出现一些骚动,齐院长咽下一口唾液,说道:“唱院歌!”
“我们离开了爸爸/我们离开了妈妈/我们失去了土地/我们失去了老家/我们的大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和他的军阀/我们要打倒他/打倒他/打倒他/才能回到老家/打倒他/才可以见到爸爸妈妈/打倒他/才可以建设新中华!”
孩子们一边唱,一边瞄着窗外向前移动的火把。
欧妈在喊:“来了,当真来了土匪!”
齐院长对同学们说:“继续唱院歌!”
小齐老师又挥手指挥,同学们唱得更加起劲,声音飞出窗子,在夜空中飘荡。
这时长长的火把队伍停止游动,在漆黑的夜空定格了。
院歌的声浪传过去,传到了霞东村的家家户户,也传到了远处的山路上。火把长龙又开始游动,是向山里的方向游动!他们居然撤退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然后破涕为笑!孩子们莫名其妙:“怎么?土匪不来了?”大家欢呼起来。
“我想土匪也是中国人,听到孩子们唱的歌,失去了爸爸妈妈,无家可归,好可怜,良心发现,就不来了!”欧妈兴奋地分析着。
“有道理,保育院常让参观的各界人士掉泪,这些土匪的心也是肉长的,被孩子们的歌感动了!”小齐先生说。
大家都点着头。
齐院长发话了:“好了,孩子们,一场虚惊教育了大家。现在散会,回去睡觉!”
于是我们像平日一样,排着队,低年级走在前面,一路纵队回到各自的寝室。
老师们笑逐颜开,她们脱去了学生的服装,换上了各自的旗袍。方亚珍趁人不注意,溜到办公室抱回自己的衣服。
不久,王子英、沈关佑和陆素君这些高年级的学生毕业了,要升到国立20中去读书。保育院为他们饯行,做了好多菜,有鱼、有肉。我们低年级的同学,黑压压一堆小脑袋,全挤在窗外看着:“瞧那条鱼,两头翘着,多香啊!”“那肉块多大啊,比我的手掌都大!”我们议论着,都盼望自己快快毕业,也能吃上这么一顿丰盛的毕业饭!
误入土匪窝
教我们习字课的是小齐先生,她叫齐觉,是齐新院长的妹妹,我们叫她小齐先生。她是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多才多艺,不仅会唱、会跳,书法也是高手,教小学生写毛笔字真是牛刀杀鸡。习毛笔字有古连纸,但没有墨汁,松墨较贵,便用一种红土代替。据说药材店在包药材的纸上就用这种红土写字。上习字课前,值日生把红土分发给同学们,同学们用自己的小竹筒装上红土,再兑上水调成糊糊状,用毛笔蘸上,在古连纸上写大字,不比墨汁写得差!
小齐先生来上课时,挨个教我们习字,如何握笔,如何运气,很有讲究。字帖有好几种,柳字、颜字,小齐先生推荐我们用钱南园的字帖。她走到我跟前,给我写了几个字,率领的“率”,进步的“进”字。我注意她的一笔一划、一瞥一捺,特别是那一捺,很有趣,就像摩登女子穿的高跟鞋,在字跟上一顿一捺,好玩极了。
许多同学进步很快,我却很差。写好的字交小齐先生,她立即给每个同学划定等级。最好的字标一个朝上的箭头,中等的标一个朝右横着的箭头,最差的是箭头朝下。我每次都是朝下的箭头,像要钻到地下去。我很着急,一心想练好字,以便去写黑板报。院礼堂有个阅报栏,几种报纸每天挂在那里。有关抗战的报道最引人注目,与我们老家关系密切的新闻便由写字写得好的同学摘上几行写在黑板报上。
一次见到同学围成一堆挤着看报,黑板报上摘写了报纸上的副标题:“湘北大捷:王翦波、黎自格守土有功,我方重赏……”
王翦波是我的父亲,黎自格是黎湘泉的父亲,他们两个分别担任第九战区四纵队正副司令兼临湘、岳阳县县长。这一新闻让我们兴奋不已,因为保育院同学多来自这个地区,大家都为家乡打了胜仗而欢欣鼓舞。我对抄写黑板报有极大的兴趣。遗憾的是字写不好,从没有写黑板报的机会。
日军从北向南攻打长沙,必经我的家乡,守卫湘北门户的父亲与国军合作,他们以游击作战为主,任务主要是破坏日军的交通运输线,当日本鬼子载着军火武器弹药的列车从武汉运出,游击队便提前在那些路段埋下炸药,军需列车路过时就被炸毁,使敌人的武器弹药无法运到部队手中。三次长沙会战大捷与守土湘北门户的卓越功劳密不可分!所以日军战犯冈村宁次后来说:在湖南战场最害怕的人,头一个就是王翦波。
日本鬼子接受了教训,第四次长沙会战采取多路进攻,绕过了湘北这一路段。长驱直入衡阳占领长沙,继续向西南进攻。
我们太平的生活又要结束了,在湖南茶陵与攸县的两个保育院,接到第九战区薛岳长官的命令,立即撤退。
全体师生总动员,背着背包向后方逃难。保育总会要求我们去四川,但路途遥远,困难重重无法实现。只好向偏僻的山区转移。攸县的第四保育院和第二保育院联络,约定同向汝城出发。
沿途是崎岖的山路,孩子们背着行李艰难地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开始解开背包,不断把一些东西扔掉,先是鞋子、换洗的衣物,后来把棉被里的棉絮也拽出扔掉了,再后来……最后大家只留下了饭碗。饥一顿、饿两顿,渴了,就跑到路旁水沟里去喝水。痢疾发作,路上病死了几个孩子,不得不草草掩埋。齐院长李院长急得不得了,也只得挥泪带着疲惫不堪的孩子继续上路。
总算到了汝城,两位女子四处找住房,找到一个闲置的学校,同学们一窝蜂涌进去,住下。
大家对这个山城毫无所知,以为总算可在此喘息些时候。不料晚上就有人敲门,是几个粗嗓门、健壮如牛的汉子。他们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们的领地上安营扎寨!”
两位院长急的去找警察局,才知道这是大土匪的势力范围,警察不敢惹他们,连县太爷都敬他几分。两位女子人地两生,带着八百名孩子竟然闯入了土匪窝。
第二天七个男生失踪;晚上睡觉时,两个女生被掳走。
打更人悄悄报信,是大土匪寨子的人掳走的。知情人说:只有去寨子上求山大王开恩,只能说好话,千万得罪不得!
两位院长决定上山去拜见山大王。在一位当地人的带领下,两人强按住内心的惊恐与不安,上了山。
经过几道岗哨,她们来到戒备森严的大厅。大腹便便的山大王姗姗来迟,他拱着手,似乎不想吓唬这两位先生娘子:“两位先生娘子前来有何贵干?”
“麻烦司令,我们是战时儿童保育会的保育院,逃难到贵县,几百名孩子无处安身,借贵县的空房避避难……”李融中院长不卑不亢地说。
“哦,听说了。没有事先打招呼,确实有些麻烦。”
“司令,日本侵略者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许多孩子无家可归,保育院收留他们……”
山大王不耐烦地说:“这个我听说了,这些东洋鬼子没到汝城,我们也不招惹他们。”
李院长说:“抗日是全民的大事,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有保家卫国的职责。”
山大王把手一挥,示意不必往下说:“这些我们也略知一二,我只问你们今天上门有何贵干?”
齐院长单刀直入:“想借住你们管辖的那房子……”
山大王摇头,正要说什么,一位卫兵进来对山大王耳语,山大王惊讶地听着,沉默片刻,他抬头看着两位院长,开口说道:“算你们运气!房子,借给你们住吧。又来了中央军,他们要……那还不如让这些娃崽住,房子你们住吧!”
“那太感谢司令了。”李院长说。
“还有一事儿要请司令帮忙,我们有七个男孩两个女孩失踪,能否请司令帮忙找回……”
山大王故作镇静:“有这种事?待我派人打听一下。”
“若是误入山寨,麻烦您高抬贵手,放走他们……”
说到这里,又有人进来,于是他手一拱,让两位女教师退出。
齐李两位院长不愿动身,九个孩子下落不明,她们不能罢休。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贵寨堂堂汉子云集,有责任为国分忧。”李院长说。
山大王没有见过这样斯文有理,谈吐文雅的女子,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略有感动,把手一挥:“回去吧!或许你们那些孩子很快会回去!”
两位院长听这么一说,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过了两天,那七个男孩子回来了,两个女孩子却没有下落。
几位女教师都来到院长的房间,大家泪水涟涟:“女人好可怜啊!”
两位院长又一次进山寨,向山大王求情,请他看在保育总会理事长蒋宋美龄的面子上,放过两个女孩。
几天后,两位女生拖着浮肿的双腿回到城里,她们被践踏得不像女孩子了,都想去跳河寻死,被院长阻止,小屋里不时传出嘤嘤的哭声。
凯歌声中
就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湖南第一保育院也流落到了汝城。几百名孩子来自湘江,他们日夜兼程,一个个都精疲力竭。他们的刘院长接到母校的通知,要她回大学读完书,拿上毕业证。她还年轻,有上进心,妇女分会的薛夫人也同意她的请求,并通知齐新院长兼任第一保育院的院长。
那一天,一个大女孩带着两个小女孩来找我,说两个小女孩是我妹妹多生和渭生。我来保育院时,渭生还没出生,三岁时竟也成了保育生,和6岁的多生到了衡阳南岳儿童教养所,刚去的时候那里有一千多名孩子,后来病死很多,就剩下了几百人,部分年幼的孩子被送到第一保育院,多生渭生被转移到这里。我惊讶万分,看着两个女孩用棕绳子捆着自己的两件衣服,像两个小叫花子。于是,我们白天在一起玩,吃饭的时间到了,回到各自的保育院,多生很瘦,渭生较胖,听说饿极了,吃过男生捉来的蛆虫,吃了很多,也许是蛆虫蛋白质丰富,她便成了胖娃娃。
在汝城住了些日子,忽然听见炮声隆隆,以为日本鬼子也追来了,接着锣鼓大作,街上有人卖号外,有人在狂呼乱喊,声音惊动了街坊。
“日本鬼子投降了!”
“抗战胜利了!”大同学抱着小同学往上抛,众人乐不可支。
保育院的师生一起往街上跑,方亚珍抢到了一张号外,大家抢着看,只见大大的几个字:“日本无条件投降啦!”下面有几行小字,她将号外递给齐院长,于是教师们抱成一团,我们也抱成一团,有的哭有的笑!
多生和渭生从隔壁跑了过来:“姐姐,我们快回家了吧?”
“家里的大人认不得我们了,怎么办啊?”黎湘泉焦急地说。
这时齐院长用报纸卷成喇叭筒,呜咽地喊:“同学们,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长沙!”
袁秀英和方亚珍高兴地跑来和我说:“回家了,咱们一起回家吧!”
男生们高兴地举着棍子,高唱着《打回老家去》的歌曲,在院子里转圈。
天仇和无畏跑向齐院长,哭着对她说:“院长妈妈,我们去哪里啊?我们没有家!我们没有妈妈!呜呜呜……”
齐院长蹲下身子,搂住姐弟俩:“我就是你们的妈妈,永远是你们的妈妈!保育院永远是你们的家!”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当年的保育生成了教授、医生、科学家、作家……他们分散在海峡两岸,世界各地,为社会的进步,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中国战时保育会的操办人,都是当年知识女性中的精英。这一保育行动被后人称作“母亲行动”。规模之大、历史之久,在世界历史中都极为罕见。联合国认定这一行动为中国近代慈善事业的源头。
今天,当年的保育妈妈们都已离开了人世,保育生们也都成为白发老人,在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作为亲历者,我写下这段往事,纪念中华民族应该为之骄傲的一次大规模的母亲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