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为裳
会发光的笑容
有人喊“弹簧打人了”时,我站在铺满阳光的地上晃了一晃。没有谁知道我这样的优等生为什么会跟弹簧那样的男生做朋友,就像没有同学知道弹簧为什么叫“弹簧”一样。
我问过他,他说:“我倒是想叫小强来着,打不死。弹簧也不错,你打它一下,它就跳得老高,绝不老老实实呆着!”
我不明白他的世界里为什么总要出现“打”这个词,其实,也并非电影里或者电视剧《古惑仔》里那样打打杀杀,只不过,弹簧给人的印象就是他一直都在用拳头解决问题。
那次我们在电脑上一起看了一部电影,李钟硕演的《热血青春》。像看大多数电影一样,在打开它时,我对它仅有的一点了解就是主演是李钟硕。李钟硕是那种五官拎出来单打独斗没有一点出色,但组合在一张脸上和谐到帅气的明星。我跟弹簧说我喜欢他时,弹簧很不屑地撇了撇眼,“你啊,外貌协会,还有什么好说!”
我其实没说的是,我喜欢二硕的笑容,他笑起来会发光。
弹簧冲我扮了个鬼脸,说:“怎么样,亮瞎钛合金的眼睛了吧?”
“滚!”我说。
冷饮吧人很少,我跟弹簧坐在角落里,着实有点古怪。一脑袋方便面头发的老板娘时不时瞟我们几眼,她大概把我们当成了提早摘树上果子的少男少女了吧。
我在心里替自己喊了几声“冤”,但是,一转身,我冲弹簧挤出一点亲切的笑容。
弹簧显然没想过会看这样一部电影,他本以为是陪我看偶像明星来着。他想着要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打击我那颗粉丝的小心脏。可是,青春那么明媚又悲怆地拉开序幕,身在其中的人也会被震撼到。
他问:“你为什么叫他二硕!”电脑屏幕上,李钟硕穿着大喇叭裤在女生们面前得瑟得像一只孔雀。
“因为他二啊!”
从冷饮吧出来,弹簧有些神情落寞。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可以跟我做个约定吗?”
没什么烦恼,别怨日子枯燥
很久之后,我听到有人喊“弹簧打人了”时,我依然记得我跟他做约定时,他小手指的温度。
他笑起来牙齿白极了。爱刷牙的孩子至少会有一项好品质,我像吝啬鬼发现一枚硬币一样兴奋地找他身上的每一个闪光点,这让我像极了我的班主任向老师。
“我就讨厌你们小姑娘动不动就什么约定,什么承诺,约定承诺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阳光下,他的影子长得不像话。
“那你是决定向警察叔叔靠拢喽!”我激他,在拽的人面前,你只能比他更拽才能降服他,我说完,假装生气转身就走。
他跑过来,“说翻脸就翻脸,翻脸比翻书还快!哎,梁茉莉,你好歹也得把约定什么说一说吧?名字真土,真不知道你爸妈怎么想的,就是用花起名字吧,也得叫梁牡丹、梁玫瑰,茉莉花那么小……”
我的眼里抛出几十把飞刀出去,弹簧立刻举手投降。向老师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的人总有软肋,总是会对一个靠近他的人举手投降。我现在就是那个人。这样一想,我顿觉自己伟大高尚得如同楷模一样。
“就是,以后你别打人了。想打人时,就在心里默数十个数,不行,二十……五十个数……”
弹簧眯着眼睛看我,眼睛又细又长,我竟然看出五分李钟硕的味道。
“真够幼稚的!还数数,数到五十,那我还不被人打扁了啊!”
我瞪了他一眼,“我不希望你做忠吉!”忠吉是《热血青春》里二硕演的那个花花大少,到处惹事又胆小得要死。
“你小瞧谁呢?忠吉的拳头不行,我可是铁拳,忘了我叫什么了吗?我是弹簧,越打越高!”
我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尽力也就行了。我掉头就走,气鼓鼓地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打满了气的气球。
弹簧很显然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他追上来说:“请你吃冰淇淋!”
他忘了我們刚从冷饮店里出来吗?
“好啦,好啦,不就是个约定吗,那就定吧!”
我站住脚,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两秒钟,我说:“约定的意思就是……”
“说话算话,你真够的。你到我奶奶那年龄会不会一张嘴就吐出一片海来啊。”他边说边做着周星星在某部电影里口若悬河山呼海啸的模样。
我不吭声,一脸严肃。他无奈伸出小指:“那你也要跟我约定,不能动不动就不理人!”
“成交!”我和弹簧的小指勾在一起。我看到他的手上好多小小的伤疤,心里突然有点疼。
跟我做了约定之后的弹簧果然安分了很多。很多时候,他跟在我身后,用他的话说,鞍前马后当梁茉莉大小姐的保镖。我嗤之以鼻,“看!看!还是露馅,脑子里还是想着打人!”
“想想都不行啊,真够法西斯的!”
弹簧不打架的日子总是犯困。我问他怎么那么睡不醒,他说:“我情商高,为情所困!”
我笑喷,继而回他:“你没什么烦恼,别怨日子枯燥!这样的日子就挺好!”
那晚,我打开电脑,看到向老师艾特了我,什么话没说,竖着大拇指的图片给我点了个赞。我心里的一百朵花开成了春天,我在下面评了一句:“别夸我,弹簧是个不错的男生!”
然后……然后第二天,弹簧这位爷就去打人了。用我爸的话讲,这叫“烂土豆不禁夸”。
我在阳光铺满的地上晃了晃,然后炮弹一样冲到校门口,拨开众人,我看到发型乱了的弹簧,我说:“张俊达,我梁茉莉从今天起不认识你!”
我相信在场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弹簧的本名。他叫张俊达,挺好听挺文艺的一名字,不知怎么就变成人尽皆知好勇斗狠的弹簧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会那么生气,我转身离开那喧哗之地时,身后寂然,我的泪水涌出来。
身后脚步嘈杂,他跑过来拉住我,他说:“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好歹得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我不听没信用的人讲话。滚开!”
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愿意听语言修饰下的解释。我看到那两个趴在地上的人,那显然是弹簧打倒的。
真够英雄的。
新的刚来到,那旧的就忘掉
我自己一个人又看了一遍《热血青春》。我开始讨厌这部电影,青春原本应该明媚简单,怎么能让他们作得那么浓烈?我不喜欢浓烈的东西,比如树木葱郁的夏天,比如一团一团油彩铺就的油画。
我说到做到,真的不理睬弹簧。他一个人,像个大大的惊叹号一样落到教室的某个角落,全然没人搭理。活该!
我从前的朋友又聚拢过来,他们说:“茉莉,你终于清醒了,烂泥扶不上墙,跟那种人做朋友,我们都害怕一不小心他把你带沟里!”
我的余光瞄到弹簧,他在看向窗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我还是把书桌里那一叠李钟硕的贴纸扔给了他。我说:“讨厌忠吉那张脸,连带着也不喜欢他了!”
弹簧没说话,默默地收起那些贴纸。贴纸上,二硕笑得阳光灿烂。
向老师把我叫到公共教室,那儿没人上课,便空旷得如同孤岛。
他说:“击个掌吧,光荣的心灵捕手!”
我恹恹地不做回应。我说:“我真是闲的,没事接受你这什么拯救心灵挑战,还不如弄桶冰水浇身上痛快呢!”
向老师斜靠在讲桌上,他说:“我们总是犯的错是——总以为我们能一眼看穿人,看清楚他是好还是坏,然后把那个标签牢牢地贴到他身上,就算有人撕了下来,也还是会记得标签的内容!”
如果向老师不是我表哥,如果不是他请我吃了好几顿海鲜大餐,我真的不会接受他这么狗血的拯救弹簧计划,我不相信谁是可以拯救谁的。
当时向老师说:“那我们就做个实验,你跟他做做朋友,怎么样,你不会怕了吧?”当然不会怕。我梁茉莉怕谁啊!我头脑一热接受了新任老师——我表哥向老师的热血任务。开始我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结果弹簧给了我当头一棒。
向老师说:“给他个机会,你听听弹簧怎么说。你可以撕掉标签,你也可以信任朋友。如果你都做不到,回头来找我!”
我扬着头站在弹簧面前,我说:“张俊达,给你5分钟,你可以给我说说你为什么打人!”
这回轮到弹簧不理人。嘿,我这爆脾气,谁说你可以不理我的。我在楼梯上拦住他,我说:“我看不起打了人都不敢说为什么的懦夫!”
跑道旁,弹簧给我讲了他的故事,那真是个很长的故事:他老爸因为打他妈进了监狱;他妈离开了那个家;他跟奶奶相依为命;小区里的孩子总是来挑衅说他爸是坏人,惹急了,他就打了人。这下好了,整个小区的人都说这就叫“随根儿”,他爸是个坏坯子,儿子也自然好不了。那之后,张俊达就变成了弹簧,跟各种人打,鼻青脸肿,他说晚上躺床上会做恶梦,梦到被恶狗追着跑……他的眼睛在下雨,但很显然他不愿意让我看到。
他说:“梁茉莉,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朋友,你跟我做朋友,我觉得整片天空都亮了……”
“那你还打人?”我的说话声音不再那么呛了。那其实是个有答案的問题,我只是想让弹簧说说而已。
“那两个人欺负小同学,真的,我对天发誓是他们先动手的,路见不平光一声吼也不行吧?”
“我在通告栏看到这事的通报了。不过,如果有下次,你还可以找保安,可以报警,知道吧?你要记住,奶奶不希望你受伤,我们大家都不希望你受伤!”
弹簧含着泪使劲点头。
“这样还真有点帅气。好啦,哭什么哭,新的张俊达来到,旧的弹簧滚得远远的,拉钩!”
那是我跟弹簧的约定,那也是热血青春里对明天充满希望的约定。
我知道,向老师肯定又会给我点下一百个赞了。
谷春林摘自《少年大世界·C版》